职校组织学生去工厂“勤工俭学”的生意经
2019-08-19刘向南
刘向南
近年来,有些职业学校以营利为目的,打着“学生到工厂实习”“勤工俭学”的幌子,通过中介公司向工厂输送学生工。工厂为了降低用工成本,对学校采取低龄学生冒用他人身份证件,把年龄不足16周岁的学生送入工厂务工的现象视而不见;学校和中介公司,则通过输送学生工从中谋利。美其名为“勤工俭学”的背后,是学校、中介公司和工厂的一条灰色利益链,榨取的是学生的血汗钱。据记者了解,在广东一些工厂务工的学生工,有来自四川、湖南、江西、贵州、广西等多地的职校。
一位曾两次陪同学生外出“勤工俭学”的带队老师,感叹学生“就像包身工一样”。广东某工厂一位工人说,他所在的工厂每条生产线上都安排有学生工,大的也就17岁,小的十五六岁,“很可怜”。
位于广东省深圳市西北部福永街道的乐利精密工业(深圳)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乐利精密厂”),每天中午与傍晚的下班时间,乐利精密厂的员工会到马路对面的小卖部、小餐馆买吃的。年龄还不满16周岁的张羽和他的小伙伴郑新,就曾出现在乐利精密厂的这个人群中。
張羽生于2003年3月,郑新生于2003年4月,他们都是四川省宜宾市叙州区科普职业技术学校(以下简称“宜宾科普职校”)的一年级学生。2018年10月底,他们和其他同学一起被送到乐利精密厂“勤工俭学”,成为工厂流水线上的工人。2019年1月10日,张羽与郑新回忆起南下“勤工俭学”的经历。
年龄满16周岁的学生进A厂,其他人进B厂
2018年10月29日,两辆大巴拉了宜宾科普职校各年级学生约110名,经过约30个小时的长途颠簸到了广东省深圳宝安区。到达深圳宝安后,他们立即被分为两拨,分别送进两个工厂。
在“勤工俭学”的学生与带队老师的口中,深圳宝安的这两家工厂被称为A厂和B厂。其中A厂是“大厂”,也就是位于宝安区沙井街道的兴英科技(深圳)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兴英科技公司”);B厂是“小厂”,也就是位于宝安区福永街道的乐利精密厂。
张羽回忆,他和郑新等30多个同学被送进了B厂,他们的年龄都不满16周岁。“B厂规模没有A厂大,环境也不像A厂那么好。A厂要求严格,年龄不到16周岁的进不去。”
即便是进B厂,也要“查验”身份证。“是老师给我们找的其他满了16周岁的学生的身份证,复印了后供我们使用。”张羽回忆说,“就是找那些长得跟自己有点像的学生的身份证。”
正是因为冒用了其他学生的身份,张羽和郑新在乐利精密厂也就各自有了另外一个名字。其中张羽叫“陈某万”,陈某万是他们的同班同学,分到了A厂;郑新叫“孙某镖”,孙某镖17岁,虽然不是同班,但与他们同届,孙某镖也被分到了A厂。在进B厂之前,根据学校老师的要求,这批不满16周岁的学生,都被要求记住自己借用的身份证号码以及所用“假名”,以备查验。
因为有了新的“身份”,这30多名不满16周岁的学生,也就成了乐利精密厂生产流水线上的学生工。张羽回忆,在每条流水线上,都是由老员工带着他们这些学生工做活,“一条生产线上有七八个人,我们那条生产线有3个学生,其他都是老员工。”
张羽具体负责的是汽车刹车线的收尾环节。在他身边,有一台大机器,刹车线从机器里出来后,输送到他这个环节,他的工作就是压一下线,然后放到他旁边的工人那里。旁边的工人负责检验,看是否合格,如果发现不合格的产品,就捡出来放到一个筐内。郑新也是在同样的流水线上工作。
回忆起在乐利精密厂1个多月的经历,张羽的感受是“很累”,因为做工时间长。张羽说:“每天早上7点45分开始上班,11点30分下班,然后吃个午饭。12点30分又要上班,上到下午5点吃晚饭,晚饭后5点30分上班。晚上加班,有时到20点,有时到21点,有时还要通宵加班。”
“很多时候我不想干,就找借口请假跑出去玩,有时请不到假就直接旷工。因为请假和旷工太多,工作跟不上,工厂就不要我了。”张羽说。
由于每次都和张羽一起请假或旷工,郑新也被乐利精密厂开除了。张羽说,宜宾科普职校输送到乐利精密厂的30多名学生,像他们这样后来被开除的,有10多个。“有的被开除了后,转到其他小厂继续干活,由老师来安排。”张羽和郑新本来也要被转到其他小厂去的,但他们不想再继续待下去,就和另外一个被乐利精密厂开除的学生一起坐车回了宜宾。
这是张羽和郑新第一次“勤工俭学”的经历。他们都是2018年夏天才进入宜宾科普职校学习,学的都是汽修专业。进入宜宾科普职校不久,他们就被学校送到广东“勤工俭学”。张羽回忆,在他到科普职校读书之前,初中毕业前夕,宜宾市的几所职业学校到他们中学宣传招生,他就已经知道上这种学校要不断出外“勤工俭学”,“他们说可以带出去实习。”刚进学校没几天,学校就开始发动学生出外“勤工俭学”。
在去广东前,学校告知学生们出外“勤工俭学”的待遇:“不加班的话,2000块钱保底。加班按小时计费,每小时13块钱。”出于“磨炼一下”的初衷,张羽和郑新都选择了这次出外“勤工俭学”。他们做工一个多月,结果没有拿到一分钱。“中途开除就没有钱拿了”。张羽说。
输送职校学生工的利益链
宜宾科普职校,位于宜宾市叙州区柏溪镇上,地理位置很偏僻。据该校一位内部人士介绍,建校已有10多年了,开设汽修、计算机、幼师、护理等专业,学生有数百名。
柏溪镇是原宜宾县县城所在地,2018年7月宜宾县撤县设区,改为宜宾市的叙州区,这里集中了包括宜宾科普职校在内的共3家私立职校。另两家私立职校,一家是宜宾三峡机电职业技术学校,一家是宜宾南亚电子职业技术学校(以下简称“宜宾南亚职校”)。据宜宾市教育界内部人士介绍,这3家学校的运作模式“一模一样”,教师甚至校长都是互相流动。它们都长期往广东工厂输送学生工,“如果学生的年龄不够,进工厂的身份证都可以在这3个学校学生之间相互借用。”从招生到通过中介公司往广东工厂输送学生工,宜宾市的这3家私立职校,都已经形成固定且娴熟的“操作模式”,并在各个环节构成“秘而不宣”的利益链条。
利益链的首环是招生。据宜宾市教育界那位内部人士介绍,初中毕业时间是在每年6月份,而早在每年的3月底,宜宾市的这3家私立职校的招生人员,就已经进到“对口初中”宣传招生了。进入的时间如此早,原因有二:一是与本地的公立职校竞争,“这几家私立职校,无论是硬件设施还是软件条件,与公立职校相比都差得很远,他们要提早下手抢生源”;二是私立职校之间也相互竞争,“每年招生都‘打架,像抢学生一样。”
进入“对口初中”后,招生人员会找到学校校长或毕业班的班主任,班主任会把班上那些成绩差、不想继续升读高中的学生推荐给招生人员,并帮忙做这些学生的工作。如果学生答应读职校,招生人员还会到学生家中“家访”,去做通家长的工作。
在这个过程中,初中毕业班的班主任会积极推荐并做学生的工作。据宜宾市教育界内部人士透露,这其中有“利益驱使”:学生决定上职校后,招生人员会告诉学生以及学生家长要交多少学费,“这些职校是有国家补贴的,所谓学费也没有统一标准,招生人员通过‘家访,了解学生家庭经济情况后来收取学费,有的收2000元/年,有的收3000元/年。这第一年的学费,都要作为报酬,返给初中毕业班的班主任。也有招生人员之前就与班主任谈好条件的,比如收学生学费3000元/年,或者4000元/年,其中2500元给班主任,剩下的钱,进了招生人员自己的腰包。”
一位曾经负责招生的宜宾某私立职校的教师介绍,他们在每年的三四月份就进入初中做招生宣传。他们会对学生介绍“在职校既可以读书,又可以出去勤工俭学挣钱”,“那些娃娃通常是不想读高中的,也没见过世面,家长也没什么文化,学生单纯,非常信赖班主任。”做通学生和家长的工作后,他们会预收学费,有的收1500元,有的收500元,有的收200元。就是根据学生的家庭情况来收,好的多收,差的少收,是要先把这些孩子哄进来。“甚至不收一分钱学费也可以,只要学生愿意进来。” “越是穷的地方越容易招生”,这位老师说,“主要是招收山里面的穷学生,很多都是留守儿童。”
这几个学校,每届都能招到三四百名学生。但是学生来了后,因为学校条件差,与预期差距太大,会不断地有人退学,“基本上学生要流失一半。”
在一位曾当过宜宾某私立职校校长的李先生口中,招生环节更像是“买学生”。据李先生介绍,宜宾市各私立职校因为“投入不足”,硬件条件差,竞争非常厉害,也导致招生难。在招生环节,“基本上都是拿钱去买学生,”“各个私立职校都一样,在第一年都不赚钱,甚至还要倒贴。”这些学校的赢利是从招生第二年开始的,“说得难听点,是‘卖学生,主要是往沿海一带工厂输送学生工。”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多年,不论是学校,还是用人工厂,都心知肚明。
据宜宾市教育界内部人士介绍,这些私立职校在广东与一些劳务中介公司有着固定合作,也有著秘而不宣的利益分配。“通常情况下,学校带学生过去,工厂会给中介费用,中介再给学校‘管理费。学校能得到的‘管理费,一般是每个学生每月1000元或1500元。”
在广东东莞长期跟VIVO、OPPO厂合作的一位劳务中介从业人员则透露,每进一个学生,可以给学校管理费每人每小时2~5元,“如果按小时工来算,可以给学校的是每人每小时18元。这18元中,学校给学生的是每人每小时11~14元,学校可以从每人每小时中得到4~7元。”而对于年龄不满16周岁的学生,他表示可以“尽量协调安排”。“只要人数基数不是太大,学生个子看起来不太矮小,都可以”。
职校输送学生工已持续多年
陈进是宜宾一家私立职校的教师,他已经两次作为“带队老师”陪同学生到广东东莞“勤工俭学”了。“带队老师”的职责是“要在生活上照顾学生,也要负责学生的安全”。
第一次是在2016年下半年,当时已经有40多个学生在东莞“勤工俭学”了。那次去,他带去了4名学生,其中有3人进入步步高工厂,另一个学生由中介公司安排进了其他工厂。东莞的这家劳务中介公司,与陈进所在的私立职校有着固定的合作关系。
第二次是在2017年夏天,他带了98名学生乘坐两辆大巴车到东莞。这批学生大部分进了华贝厂,去东莞前就已经由中介公司联系好的。这次到东莞带队,陈进才知道他们学校出来“勤工俭学”的学生中,原来还有一些年龄尚不足16周岁。这些年龄不到16周岁的学生进不了华贝厂,他们在来东莞之前,已经根据学校的安排借好了户口簿。“他们只有十四五岁,就借了十六七岁的孩子的户口簿来复印。学校还让他们记住自己在工厂的假名,叮嘱他们如果有人问,千万不要说错了。”在中介公司的介绍之下,这些不到16周岁的学生,顺利进入东莞长安一家名叫天尊狮的小厂。
陈进带队期间,一直和学生们同住在华贝厂的宿舍里。他没有去过天尊狮小厂,但是他知道学生们在小厂做得很累,“每天要做工10多个小时”。有时,在小厂做工的学生还会给他打电话,“他们说,老师我不想做了,你给我换个岗位吧。”陈进虽然觉得学生很可怜,但他也无能为力。陈进第二次带队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他说,目睹学生在东莞工厂里的情景,“就像包身工一样”,让他受不了,他感到“心痛”。
私立职校往广东输送学生工不是个别现象,未成年学生被送去工厂也不是个例。记者获得的一份宜宾市某私立职校2017级学生“勤工俭学”统计表格显示,4班共50名学生,其中未满16周岁的24人。
宜賓私立职校往广东工厂输送学生工的状况,已持续多年。检索公开资料可见,早在2013年10月,四川媒体就曾报道过一起发生在宜宾南亚职校的事件:2012年年初,一个未满15周岁的姓罗的男生在该校学习3个月后,带着一张由中介机构提供的虚假户籍证明,被派往广东实习。3个月后,该生回到宜宾老家,但是性情大变,不再开口说话,整夜静坐发呆,被医院确诊为精神分裂症。当年经历过南亚职校这一事件的一位当事人告诉记者,当时向公安机关报了案,中介机构提供虚假户籍证明这件事不了了之,“听说当时学校给学生赔了钱”。
宜宾南亚职校,至今仍在正常经营。目前在南亚职校就读的多位学生称,该校往广东工厂输送学生工的情况持续至今。一位只有15岁的该校一年级女生说,她的很多同学都在春节前出外“勤工俭学”了,其中还有不到16周岁的学生。她因为母亲的反对,才没有跟同学们一起出去“勤工俭学”。
工厂为利益驱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满16周岁的张羽和郑新曾经“勤工俭学”过的乐利精密厂,是台资企业乐荣工业股份有限公司在中国内地开办的工厂之一。公开资料显示,乐利精密厂生产的产品有各类电线电缆、连接器、电话机、汽车线等。据该厂工人介绍,目前该厂有四五千名工人。这家工厂所使用的学生工,不止是来自宜宾科普职校。记者了解到,在厂内做工的学生工,还来自湖南、江西、贵州、广西等多地的职校。
该厂一位来自广西百色的工人说,厂内有数条生产线,每条生产线上都安排有学生工。他所在的生产线共有十三四人,其中学生工有四五个。工人是按时计酬的,学生工要比他们这些老员工每小时少三四元。“做10个钟,就少得三四十元钱,一个月他们得亏多少?”学生工“大的也就十七岁,小的十五六岁”。他觉得学生工们“很可怜”。2018年夏天,他刚进入这家工厂时,亲眼看到一个学生工晕倒在生产线上。“厂里定的那些产量,成年人都很难完成,对学生工来说,劳动强度太大,肯定承受不了。”据这位老工人介绍,使用学生工的情况,在珠三角地区的工厂很普遍,这几年更普遍了,“因为这几年,社会上的工人不好找”。
一位曾经负责带队的宜宾某职校的教师说:“无论是中介,还是学校,才不管学生的年龄到不到16周岁,因为每送进工厂一个学生,他们都有钱赚。”
对于使用学生工,在东莞经营着一家小型电子厂并熟稔当地情况的杨先生说,“这其中,什么企业都有,大企业更多。大企业会和中介公司签订合同,固定配送。”这些大厂和中介公司配合得很好,以临时工的方式招学生工,可以避免很多成本,“首先是淡旺季的成本,到淡季,可以把工人退回给中介公司,中介公司看哪个厂需要人,再配送到那个厂去。这样就是一种循环状态,可以使工厂避免养一批闲人。”另外,因为是临时工,还可以减少社保等成本,“这部分,一个人每个月可以节省约1500元”。
(文中的人名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