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先生

潮湿的街道上，冰凉的雨点打在脸上，附着在石板地上的水坑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江面的腥味刺激着嗅觉神经，落叶杉木赤裸裸地暴露在稀稀落落的行人面前，挣扎着和萧瑟的北风拉扯它枯萎的叶衣，终于，残叶被风拽过去，掉落在马路上，被自行车的轮胎匆匆碾过，光杈的树枝就像恶魔从地面伸出的爪牙，妄图刺破这胶着的天空……我觉得这天气和景况非常符合先生的气质，那古板的镜框下，一对凹陷的穴窟里，镶嵌着两颗鼓圆的莹石状黑眼球，散发出灰蒙蒙的光泽，吸引我奋力向这深涧里的黑色的潭底游去，窒息其中，下沉……

我决定把符合詹姆斯先生这种气质的景色记录下来。

那是一种霉味，不同于地下室的，也不是密密麻麻的白虫蛀过的那种，就是安安寂寂的味道，听着雨滴“哒，哒，哒”地敲着被雾亲吻的玻璃，火苗在炉子里摇曳，不时发出滋滋的声响，朱红色沙发陷下去，仿佛要把坐在它上面的人给吞噬殆尽，台灯伸出它那可怜的手指，触摸书房黑暗处的未知角落。我一直在想，房子里转角的雕栏楼梯处究竟藏着些什么，也许会有一个穿着黑白色看护服，中年模样的，脸色惨白的老女人在真空中移动，空气中的尘埃从发黄的天花板上脱落，顺着撩开蕾丝窗帘的风向楼底飘去。

时间就像地上的蟑螂，百無聊赖地在地上爬来爬去，它钻进书页里，藏在桌角下，溜进衣橱里，什么地方窄它就喜欢往什么地方爬，也许它也受够了这洞穴般的，挠人的，湿闷的气息。教堂那口自中古世纪的青棕色铜钟“咚，咚，咚”地鸣了起来，尖顶上的黑鸦像鸡毛掸子上的毛屑一般四散开来，也许它们会在某个赶路的邮差头上来上一发，或许会抢走某个穿着牛仔吊带背心的男孩手里的沙拉三文治，趁着哭声还没响起来前逃之夭夭，又可能在两栋红砖黑瓦质地的小公寓之间，嘲讽一个半身没在垃圾和泔水桶里的野男人，是的，有的时候我总是会想，我迟早会从天上坠落的，掉在栏杆上，变成一个倚在外置房梯下，偷窥别人的胡子拉渣的男人。

一辆灰色的轿车在我家楼对角的熏硫色的小楼前停了下来，身着的士制服的米其林司机把自己从这块灰色的面包里挤了出来，搞得轮胎磨得沥青路嘎嘎作响，车门差点被他卸掉，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的笑容，那种下巴脖子上堆积了三层芝士奶油的笑容，一个穿着卡其色风衣的年轻女子从车框内探出头来，我仿佛闻到了她口红的味道，兴许是我以为我闻到了，一双雪白的玉簪在我面前晃动，缓缓前伸，微微舒展，稍稍抬起，轻轻落下，河桥交接处，两只孔雀蓝色的水鸟在涟漪和涡旋中来回穿梭，爱抚，亲吻，交翅，腾飞，一切都是静止的，唯有水流蜿蜒而行，穿过长满沥青的石桥，撇开海军蓝色的游艇，直至在河道的拐弯处断开……，她的确奏响了我心底的手风琴，我的心脏收缩起来，她踏上大理石阶，推开我的心扉……

一束光溢进阁廊里，投射在楼梯间入口处的莫奈的睡莲上，一个窈窕的水墨般的倩影在门面处泛开，在外徘徊已久的冷空气咻咻地从白色的高根鞋边吹进来，跑进地下室里，躲进浴室里，卧在床铺下，在你起床的时候，淋浴的时候，冷不防给你两下，我的双颊不住地抽搐，我想哭泣，淅淅沥沥地哭泣，在房子的肠胃里哽咽。百叶窗外那些哥特式阁楼的魅影在昏暗的路灯的照耀下摇曳，河岸边忧郁的幽灵在寂寥无人的躺椅上摆弄被凝露压低的树枝。他折着折着，没完没了地揉搓手心里的稿件，铜黄色的笔尖在纸面的纹路间游弋，不时放慢脚步，不时匆匆掠过，想要逃脱这纸的边缘，跳到另一张纸上去，它们飞快地逃逸，想乘着被风吹起的纸到阴雨绵绵的天空去逍遥一番，然后它们会降落到某条无人问津的下水沟里，蘸上污泥和脏水，直至溶解渗入这个世界的底层。

这时候天逐渐拉开了夜晚的幕布，房檐下一只奶白色母猫探出头来，打量着路边的甜点摊位，那香味熏得它在不足半只脚的窗台上摇摇欲坠。詹姆斯先生可能觉得有些许累了。喜欢伸懒腰的人很多，但用双手抵住胸口，蹙着睫毛，像是被呛到的样子的人儿，恐怕先生还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他在躺椅上翘起了二郎腿，抖了几下，从桌边操起了檀木色的老牌烟斗，往里面加了些似被胶水粘在一起的烟叶，用指尖弹奏两下，撮了下嘴唇润滑烟嘴，松松垮垮的眼镜几乎要被烟斗给挑翻，两只眼睛攥紧窜起的火苗，他深吸一口气，迷着眼睛，脸上的皱纹被拉成一条钩，仿佛整个屋子都要被他吸进去，我屏住呼吸。钟摆这个一个顽固的老头儿无休止地和时间做着斗争，它步履蹒跚但又想跑得比时间快，直到有一天它的筋骨不行了，镀金的肢体爬满了老年斑，他才不得不停下来……它知道时间到了，一缕鬼影从烟头里逸散开来，它向我袭来，企图抓住我，突入我的孔洞中，扰动我的视听，悠哒几圈后绽开扭曲的脸，像个玩世不恭的浪荡子，它布满这间书房的每一寸空间，詹姆斯先生的八字胡、华丽的伊斯兰地毯、斯拉夫式的天花板和书橱，都在它妖冶的舞姿中扭曲变形，詹姆斯先生在吐露自己的灵魂……

“哒，哒，哒”雨滴从窗檐处滑落下来，顺着墙壁滑下，掉落在树木的枝丫上，我的手指磨砸了几下，天上的阴霾被微风催促着微微散去，柔和的阳光照亮了书房，稿纸上的墨迹已经干涸，台灯还亮着透明的光泽，这是我自前一晚的寒冻天气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来自这座小城的温暖，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冰凉的手指不小心打翻了身边的笔盒，一张牛皮纸翻落下来，落在地毯上，我拾起来，上面竟有字样：“朋友，我不和你道别了，初启扉页时这么做还有意义，那时这代表着沉痛，宁静与不可追回……”

上面落款：詹姆斯先生。

作者简介

谢双睿，男，汉族，广东佛山人，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本科生，从事汉语言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