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悲剧的现代演绎
2019-08-18赵艺瞳
赵艺瞳
摘要:《榆树下的欲望》是现代美国剧作家,美国民族戏剧奠基者尤金·奥尼尔在1924年创作的一部杰出的现实主义悲剧。剧作中,人物的情感与贪欲交织成一条复杂而悲怆的线索,在不断走向高潮的情节之中使人物完成了由欲望走向真爱的救赎,在彰显了十分明晰的古希腊悲剧精神的同时,也给予了这部作品在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视域中继续得以深度研究的可行性。
关键词:尤金·奥尼尔;《榆树下的欲望》;文学伦理学;古希腊悲剧
一、越界的伦理禁忌:《希波吕托斯》中乱伦关系的再现
《榆树下的欲望》的情节是以老凯勃特一家,包括年迈而专制的父亲、年轻而魅惑的后母、英俊而健硕的继子所构成的复杂的三角人物关系为主要线索。剧中父亲老凯勃特冷漠自私,心中只有他的田庄;亲生儿子伊本对父亲恨之入骨,怀有深重的恋母情结;后母爱碧本想引诱继子伊本并获得田庄继承权,最后两人却产生真正的爱情并共同走向死亡——故事中这样的一种混乱家庭伦理,令人不由得联想到了公元前5世纪古希腊悲剧家欧里庇得斯的《希波吕托斯》(Hippolytus)。
公元前428年,古希腊悲剧家欧里庇得斯在酒神节戏剧比赛中凭借着《希波吕托斯》一举摘得当年的桂冠。这部取材于古希腊神话的杰出作品讲述了有关于一个叫作希波吕托斯的悲剧人物故事:希波吕托斯是雅典国王忒休斯的儿子,他因崇拜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而招致了爱与美之神阿芙洛狄忒的愤怒,于是阿芙洛狄忒便设计使他的后母菲德拉对他这个继子产生了强烈的爱情。剧中菲德拉由于向希波吕托斯求爱不成而羞愧自杀,却在临终前留下遗书向国王忒休斯控诉是希波吕托斯企图侮辱她,而忒休斯听信谗言,一怒之下借助海神波塞冬的力量将自己的亲生儿子希波吕托斯活活拖死。
在古希腊悲剧中,伦理禁忌往往是悲剧的基本主题,主人公的不幸多与乱伦有关。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针对人的性与暴力所制定的两大禁忌便是“乱伦”与“弑亲”,尤其是建立在严格禁止乱伦基础上的“乱伦禁忌”,一旦触犯,便要受到最为严厉的惩罚。以古希腊三大悲剧《俄瑞斯忒亚》《俄狄浦斯王》以及《美狄亚》为例,这些堪称古希腊悲剧典范的作品中也都存在着“乱伦”与“弑亲”的情节。在《希波吕托斯》中,后世研究甚至还由这种乱伦关系进一步衍生了继母爱恋继子的“菲德拉情结”。
与欧里庇得斯的悲剧《希波吕托斯》所不同的是,奥尼尔《榆树下的欲望》一剧中,男主角伊本对其父亲的情感态度是极端怨恨的,而女主角爱碧也仅是为了寻一个安身之处并觊觎财产,对已经70岁且冷漠自私的老凯勃特同样没有任何情感。后来男主角伊本在情与欲的作用下与继母爱碧发生了亲密关系,乱伦关系就此诞生,而在故事的结局中两人为了守护真正爱情而一同赴死,更使得这种越界的伦理禁忌变成了无可逃脱的真相——伦理秩序一旦被这种乱伦关所打破,那么人物的未来在情节发展中也更是无限地向悲剧所靠拢。
奥尼尔在《榆树》中巧妙地将《希波吕托斯》进行了故事置换,在剥除《希波吕托斯》中的宗教信仰所带来的影响后,将伦理环境嫁接在现代美国社会这个大的时代背景下,并且体现出了对剧中人物有关于情感与道德问题的考量,更使得《榆树》这部作品显得真实可感,在更为深刻的伦理混乱之中对古希腊悲剧的内涵进行了新的诠释。
二、错位的伦理身份:《榆树》中的“俄狄浦斯情结”
俄狄浦斯可谓是古希腊神话中最富有悲剧色彩的人物之一,而在索福克勒斯的悲剧杰作《俄狄浦斯王》中,也正是将俄狄浦斯自出生起便背负“弑父娶母”的神谕,终其一生也难以逃脱命运捉弄的悲剧得以淋漓尽致的展现。而弗洛伊德也根据俄狄浦斯的故事从中演绎出了一个极为重要的心理学名词——“俄狄浦斯情结”,即男孩因想占有母亲而极为憎恨父亲的心理。
《榆树下的欲望》中的男主角伊本在剧中便明显地表现出了强烈的“俄狄浦斯情结”。在戏剧伊始,通过伊本与两个哥哥的对话,便可以察觉到他对于父亲和母亲截然不同的两种情感。一方面,他对他的父亲恨之入骨:“他不是我的(爸爸)……我不是他的——我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他怨恨着老勃朗特令他的母亲每日过度操劳而死,“他杀了她!……难道不是他让妈妈像奴隶一样劳作而累死的吗?”而在另一方面,他对于母亲却表达出了极为强烈的依恋与思念之情:“我是妈妈的孩子——每一滴血都是!……我是她的——她的孩子。”
而伊本的“俄狄浦斯情结”除了表现在对于母亲的无限依恋与对父亲的强烈厌恶之外,奥尼尔还更进一步将症候表现在了伊本对于父亲的所属物所具有的近乎偏执的占有欲上。首先在戏剧第一幕伊本与两个哥哥的对话中出现了一个名字——敏妮。伊本对敏妮心存好感,却突然被哥哥告知自己的父亲也与敏妮有着不正当关系,伊本在愤怒之余却转念对两个哥哥得意地宣布“她已经属于我了。”伊本内心中很清楚地知道他这样做并非出于对敏妮的感情,而是“我在意她,并不是只因为她丰满而温暖,主要是因为她是他的。”这种仇视父亲而甚至渴望取而代之的情绪让伊本在这样的行为之中得到了复仇的快感。
文学伦理学认为,人的身份从来源而言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与生俱来的,如血缘所决定的血亲身份;而另一种是后天获取的,如丈夫和妻子的身份。人们的伦理选择首先是从伦理上解决人的身份问题,其核心便要从责任、义务和道德等价值方面对人的身份进行确认。剧中,爱碧的正常伦理身份应是作为老凯勃特的妻子、伊本的后母而存在的,而伊本自然是爱碧的继子,两人之间本应存在着明晰的“母—子”伦理界限。但随着两人各怀心思的進一步接触,爱碧与伊本终究难以摆脱斯芬克斯因子的效力,在情与欲的作用之下突破了原本的母子伦理关系,并在产生了乱伦行为之后结成了情侣关系,甚至最后还有了属于他们的孩子,这个新生儿既是名义上伊本同父异母的“弟弟”,亦是事实上他的亲生儿子。爱碧作为伊本的“俄狄浦斯情结”的最佳寄托者,在给予伊本如“母亲一样的爱”的同时,更是对伊本付出了情人的关怀与依恋,也因而具有了双重的伦理身份。
从伦理角度说,母子与情人有其各自不同的道德规范以及不同的道德评价标准,并按照不同的道德准则维系其伦理秩序。爱碧与伊本两人间伦理身份的变换,严重导致了老凯勃特一家混乱而错位的伦理关系,这也正是这部作品中伦理冲突与悲剧根源的所在。
三、极端的伦理选择:《美狄亚》与《榆树》中的“杀子”行为
古希腊悲剧名作《美狄亚》同样出自于欧里庇得斯之手,取材于古希腊的英雄时代神话,创造性地对女性难以自我掌握的悲惨命运进行了观照,并塑造出“美狄亚”这样一个“邪恶”而具有破坏性和抗争意识的女性角色。
而在《榆树下的欲望》中的女主人公爱碧身上,其实也可以看出几分与美狄亚所相似的“邪恶”与悲情。在《榆树》的第三幕中,伊本听信父亲的话以为自己被爱碧所欺骗,成为了争夺财产与继承权的工具并与其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并说出了“但愿他从来没有生下来才好呢!但愿他马上死了才好呢!但愿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他才好呢!”的气话,而爱碧为了挽回对她产生误解、由爱生恨的伊本,想要证明自己生下孩子是因为对他的爱而并非觊觎田庄,便狠心将两人刚刚出世的儿子窒息而死:“要是我能做到……就像他从来没有生下来,使我们分开……要是我能向你证实,我并非打算玩弄诡计,从你手中夺走农场……你会再爱我吧?你会再爱我吧?”在作品中,伦理选择往往同伦理困境联系在一起,因此伦理选择需要解决伦理两难的问题。正是由此,一面是深爱的情人,一面是新生的孩子,爱碧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与痛苦之中——这正是她处于伦理两难中难以做出选择而导致的结果,但选择一经做出便无法更改,也无法避免悲剧的发生。
在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中,读者与观众所直观感受到的是美狄亚在惊觉自己为伊阿宋所骗,为了复仇泄愤而残杀两子的魅影。而相对于此,奥尼尔的《榆树》则包蕴着一种更为深广的伦理悲剧意识。
乱伦生子、手刃亲子已经严重触及了人类伦理禁忌的底线,而爱碧与伊本的孩子本就是二人违背伦理禁忌而诞下的产物,伴随着这个孩子生命的消逝,爱碧也将为她的伦理选择付出代价——走向死亡。但与此同时,爱碧与伊本之间的情感关联已经从本质上突破了原本彼此间带有肉欲、猜忌、怀疑、利用的乱伦之情,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已然升华为了一种虽然疯狂而偏执,但却不失真诚勇敢的爱情。在《榆树》的结局,爱碧因为谋杀亲子被判处死刑,伊本也因爱碧疯狂而诚挚的爱而决定主动承认自己的罪过,与爱碧共同牵手走向死亡。当两个人手挽着手被警察逮捕时,他们的心竟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明亮、平静与自信——“太阳升起来了,真美。”此时的太阳,已经不再仅仅是自然界普照万物的光芒之源,也更是爱碧与伊本心中正在升起与燃烧的灿烂的爱之朝阳。
奥尼尔在《榆树》的结局中用爱的付出及所承担的代价为这部杰作做出了经典的伦理悲剧注脚,使《榆树》与同存在“杀子”情节的古希腊悲剧《美狄亚》相比,除较为明显的破坏性与悲剧性之外,也更是将一份在现代化的混乱伦理环境中,悲怆而又复杂的爱融于其中,无论在作品主题亦或是人物塑造方面都更为深刻有力。
四、结语
尤金·奥尼尔堪称美国戏剧史上最为伟大的剧作家之一,他深谙古希腊悲剧传统而又不为传统所束缚,力求在戏剧创作中发起对灵魂深处道德本真的诉求,并如实地将自古希腊悲剧以来一脉相承的人与人的冲突、人与自然的冲突以及人与命运的冲突加以新的诠释与展现。而《榆树下的欲望》这部作品,更是体现出了奥尼尔在吸取了古希腊悲剧精神中的精华之处并加以现代化演绎的天才,以及奥尼尔对于家庭伦理与情感道德的深刻理解,使剧作超越了其文学内蕴本身而具有了一种现世中的普遍性悲剧精神。
參考文献:
[1]陈立华.从《榆树下的欲望》看奥尼尔对人性的剖析[J].外国文学研究,2000(02):71-75.
[2]袁鹤年.《榆树下的欲望》和奥尼尔的悲剧思想[J].外国文学,1981(04):29-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