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张彩画给睢宁
2019-08-16碧珊
碧珊
夏夜。
一位老者决定画一幅画。他把一张雪白的画纸铺开,铺满了整张桌子。
可,要画个什么呢?
水月禅寺
他突然来了灵感。拿着画笔在纸张的左上方画出来一个颀长的色块,再用深褐色在色块上勾勒出了一个立在金莲上的观音。他用棕色在观音的后方画出了几间禅房,那是藏经阁、大雄宝殿、天王殿、念佛堂和禅堂。再用青绿色的颜料画出团团满满的湿地树草和花,用湖蓝色晕染出片片发亮的湿地水域。他还觉得缺了点儿什么。可缺了点儿什么呢?他又拿起画笔调出了金黄色,在观音身后一笔慢慢勾画出了一个半月形来。这是佛光,这是月亮,这是金色的半月。他用笔在观音和半月的上方写上了四个小楷:水月禅寺。
那原是一座地藏寺,在日本鬼子来的时候毁了。后来,他从还是个儿童再到辛苦半生,年过六旬才听人说政府要重建那座地藏寺。重建是好事,可重建的新址选在哪儿呢?有一天,当他提着渔竿又到他们常去钓鱼的那片水塘时,看到几辆卡车运来了砂石和木材,才知道新址就选在了水塘对面的这片荒地。
他把渔竿支在岸边儿,和一同垂钓的渔友老陈一起,不看鱼漂却去看那对岸的工地。他们一天一天地一边钓鱼一边看着对面的工地,眼看着他们挖土打地基,眼看着他们修池铺路,眼看着他们盖起一座座方形的房子却唯独不见高起的庙堂。他就问老陈,怎么重新修寺却没看到庙堂。老陈却说,那正在盖着的几间方形房子就是庙堂。他不相信,说没有琉璃屋檐,红柱子勾画怎么算是庙堂。但老陈却说,报纸上已经公示了,说这里要修建的正是一座现代样式的庙堂。
两人谁也说不过谁,却谁也不肯去問对面的工人。两人随即打赌,约定输的一方要连续把自己每天钓来的鱼给赢的一方吃上一年。后来,他们又一天一天地,一边钓鱼一边看着那几间方形的庙堂建成完毕,路和广场都铺设完毕,他就知道自己输了。可他还是等到了那一天,他俩跑去广场看观音被请来的那一天。九米高的观音被吊车吊起又落下,落在了莲花座上时,他才告诉老陈,说他承认自己输了,说他准备请老陈吃一年的鱼。可老陈却哈哈一笑,说自己马上就要去美国和儿子一家人住在一起,这鱼还是等他从美国回来再请吧。如今,老陈去美国已经整整六年,这座禅寺还因为它那几座现代设计的庙堂扬名海外,引来了世界各地的游客。已进古稀的老者仍旧每天去那片重修了的湿地去钓鱼,但当年打赌的老友的位置空空。什么时候老陈才能回来?究竟两个老人在剩下的余生中还能否再见呢?他只有在每天钓鱼的时候,把疑问投向对岸观音后的半月。
沙集电商
湖蓝色的颜料向右又向下,他画笔挥动画了一条长长的河流。河流的上方,是睢宁的最西边也是西大门的方位,他用淡墨色勾勒出了一个方形的露天厂房。用棕黄色画上长短条状的木板散落地上,用银色和黑色画上几台切割机和电刨子,画上五六个忙碌的穿制服的工人。他又在这厂房的旁边画上了一个半开放式的框框,画上彩色的布艺沙发,高档实用的电脑桌,像梯子一样的衣服架和一张带滑梯的儿童床。他又拿起黄色的蜡笔,画上椅子、板凳、茶几和其他家具,将剩下的地方涂满。
往事历历在目,他画得飞快又愉快,手臂都有些颤抖。他又用灰色的蜡笔画上纵横的几条街道,街道上画满了各种家具电商的招牌,招牌太多,画到后面他索性用点点来代替招牌上的字。他画的街道上有几辆卡车还有几个快递小哥。每辆车上都载着包装好的家具正在送往世界各地。最后,他又想了想,拿起画笔蘸满着银色在厂房、电商、家具、街道和卡车、快递小哥的车上都画上了一条条线,连成了一张网,而网的正中心连接着一台巨大的笔记本电脑。这是他认为的这个小镇的心脏。他用正楷小心地在这台笔记本上写上四个字:沙集电商。
实在是想象不到,当年一个贫困落后的小镇能发生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年的他,正要从县里的家具厂里退休,就听有老工友说在乡下沙集镇有几个80后小青年正在开着没有门面的家具店。他干了一辈子的家具厂工人,深知家具这行业的各种滋味。当年,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为了养家,他也不会在家具厂苦干了一辈子。周边乡镇的经济水平更差,年轻人都去北京、上海打工,赚到钱的不多,剩下的全是老人和孩子。有年轻人回来创业自然是好事,但没有店面就卖家具,怎么个卖法?他是个急性子,没过两天就骑着自行车蹬了几十里地跑到了沙集镇去一探究竟。沿路的村民们也是半懂不懂地给他指了一个方向。他到了现场一看,就是露天的一个厂子,地上散落着木料,成品家具被放在旁边,却没见一个家具展示场。木匠们只会干活儿也解释不清怎么个卖法,有人就找来了在办公室里的三个年轻人。当他道明来意后,三个年轻人中那个姓孙的青年立刻把他带进办公室,指着一台电脑让他看。 “不用店面,只要一根网线我就能把家具卖到全世界。”
他佩服这几个青年人的想法,却在心里犯了嘀咕。一年后,听说有个退休后的老工友竟然也去沙集开了这种家具电商的店,一边做家具,一边网上卖。他就第二次骑车去了沙集。老工友学会了电脑打字,还现场给他在键盘上敲打出家具电商的客服专用语。“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亲?”老工友指着屋里放着的一个梯形的新型衣服架说,“就这个小东西,这月卖了五百多个。”他惊讶得不知说什么好。
去年,他三去沙集。看到那小镇已经完全认不出了。整齐的工厂一排一排,街道上几百家的电商门面。那几个年轻人的照片也挂在镇里明显位置,俨然成了镇里的青年企业带头人。街道上跑来跑去的卡车和快递小哥,家具包装上都贴满的收货地址真的能发往世界。他不禁感叹,要是年轻个二十年,说不定自己也会加入他们?
湖畔槐园
青蓝色的画笔向上,他在画纸的右上角画上了一大片湖水。这里是风景宜人的房湾湿地。在房湾湿地的右下方,他用蜡笔画上了一座小山峰,再用明黄色和棕色蜡笔在山顶画上了一条行走的游龙,那是乾隆行宫。乾隆行宫的左上方,他有意空出了很大一片面积,又拿起第二支画笔,用草绿色的颜料淡淡地把那一片涂满。再用棕红色画上一排排别墅,用一点淡墨在每幢别墅的门前画上了种植蔬菜的栅栏。他画的时候笑意满满,画笔不断蘸满了红色、粉色、紫色、黄色,他在这一片画纸上点点,染染。他用上一切能调出来的让人欢快的色彩,他要让这里鲜花开满。他甚至把别墅中间的池塘也画成了多彩,好去映照半空中的云霞。他喜欢这个地方。把全县的地方都算在一起,他最向往的、最梦想能居住的就是这片湖畔边上。当他用鲜花终于把整个湖畔区的四边都填满后,才用小楷在花丛的顶端写了四个俊秀的小字:湖畔槐园。
最初,他只是看报纸才知道的槐园,就在睢宁东北的魏集开发了一个田园生活的湖畔区。那个湖畔区别墅成排,傍水而建,蟹稻和果木花草共生。再后来,就是老伴儿的单位组织采摘,他才跟着那个采摘团第一次去了槐园。
大客车停在了槐园入口,有工作人员接待参观采摘者。就在自己的家门口,他有了一种去江南旅游时才有的清新感。清风从湖心吹过来,他坐在湖畔边的假山石上,看着这一排排别墅和每户别墅前的小花园,还有目之所及能看到的现代蔬菜花卉养殖大棚,蟹稻和核桃树。此时正是夕阳西下,橙红色的太阳将半个湖面染成了琉璃一般的色彩,他想起了古人数千年来对于田园生活的追求和向往,心中升起了一股幸福感。谁说乡间生活不如城市生活?这种慢下来的亲近自然的日子有什么不好?种种地、养养花,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不用千里奔波在都市里苦拼,不用一年才回家一次,一年才能见到亲人们几天。
等下次孙子孙女们回来时,他一定要带他们来到槐园看看。
官路社区
老者拿着画笔蘸满了土黄色,在画纸的左上方画了一摊水塘,又用深灰色在水塘的正中画上了一道城墙。这里是下邳古城遗址。在下邳遗址被发现惊动了世界的那年,他骑车去看了那个水塘。一部三国史,半部在下邳。他站在水塘的土路上平视这片深埋在水下的古代城池。睢宁人还未准备好,叫醒这个沉睡的中国庞贝。他又用笔画了一道线,向右再画了一片水塘。这里是双沟镇,是睢宁的东大门。再用灰白色在水塘周围画上了成排的居民楼和仿古的亭台花园。下邳城是古人们的声色犬马,而这里是现代睢宁人的茶米油盐。他把居民楼画得又高又宽,还在几栋楼的正中画上了标牌。敬老院、圖书室、舞蹈室,还有步行街和农贸市场。这里是他搬迁后的家,也正是他现在提笔作画的社区所在。他用正楷在仿古的亭台旁写上四个字:官路社区。
现在却想不明白了,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同意搬。他本来在县城里有套房子,但二儿子结婚时他和老伴就把房子腾了出来,老两口搬回到了农村他家的老院子。他和老伴每天骑自行车转公交车上下班。虽然老家的院子又大又宽,他和老伴又种菜又养猪养鸡,但这里毕竟是乡下,卫生间和冬天取暖都是大问题。孩子们回家来看他们都不愿意久住,他也体会到了住在城区和乡下的区别,却嘴硬不肯承认。可即便是这样,在几年前村里要搬迁到新社区的时候,他还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儿女和老伴儿都不理解,他自己也不明白。难道是因为人老了懒得动了?等搬进了新家,他看着宽敞干净的街道、整齐安全的社区,才渐渐驱散了心中的固执。
社区虽好,可他不愿意像别的老人那样每天在几个露天下棋点儿下棋。他 心中总觉得不能把时间浪费在那上面。就是在那时候,他走进了社区的图书馆,碰到了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小袁。他绕着图书馆走了一圈后告诉小袁说,这图书馆藏书太少,没有他要找的书。小袁从自己看的书里抬头看看这个口气傲慢的老者。小袁站起来,引着他来到电脑前,给他打开了电子图书馆的界面。他在里面找到了几本西方美术史和中国经典国画的高清晰图册,但看后又连连摇头,轻轻叹气。
“您不是说小时候画过画吗?干吗不重新拿起画笔?”小袁问。
老者掏出身份证给小袁看。“六十多了,还能干什么?”
没想到小袁却从电子图书馆里又调出了两本人物传记让他看看外国名人的故事。“六十算老?心有想做的事就去做,人生没有最晚的开始。”第二天,他就去超市重新买齐了画画的颜料,又在小袁的帮助下重新学习绘画。现在社区敬老院里还挂着他近两年的画作呢!
鲤鱼山庄
画上一架小飞机,停在徐州观音国际机场。从小飞机向上,他又蘸着蓝绿色的颜料画出了缎带般的河水,画笔柔柔,一路向上,他终于在右上角的一个地方停驻,并在那里用金色和红色的蜡笔画上了一条大鲤鱼。他的手不敢停,用深绿画出一片矮山后又在河水里画满了金红色的鲤鱼。他画的鲤鱼在花海中畅游,他画的鲤鱼嘴里叼着柳枝,他画的鲤鱼跳过龙门,他画的鲤鱼把这一片矮山都铺满。他用蜡笔浓烈的色彩把这一片画得热闹又喜气。在那条最大的鲤鱼头上,他又画上了一朵盛开的牡丹花,才用小楷写了四个字:鲤鱼山庄。
还有谁比他更熟悉这里呢?这里是大姐的家,更进一步地说,这里是大姐的第三个家啊!
大姐比他大五岁,就因为这五岁却从小在家被当成了儿子养。他上学,大姐辍学和父母种地。他放学,大姐从集上卖了鸡鸭拿钱回家。大姐一直被父母留到了二十八,干活儿干得身膀粗壮眼看成了老姑娘。一位村里的老太太实在看不下去了,跑到家里去骂了他父母,母亲才托人给大姐说了一个婆家。可大姐嫁过去的日子并不好过,父母经常让他去大姐家里没米拿米,没面拿面。大姐用自己的小家贴补了娘家,直到她的婆家让姐夫和她离婚。大姐大着肚子又回了娘家。父母这时又觉得脸上无光,赶紧让人再给大姐随便找个婆家。大姐这才迫不得已又嫁给了王集最穷的一户人家。
他还记得自己刚工作的那几年,大姐一边带着外甥、外甥女,一边还给他做新鞋。他看着大姐婆家这两间快要塌了的旧房子心想,不会把大姐和外甥都砸了吧?可那旧房硬是挺过了几十年。前两年,王集这边旧房要改造动迁,他打心眼儿里替大姐高兴,说大姐老了老了还能再搬一次新家。
等山庄建完之后,他又特意跑去看看。外甥在山庄里开起了农家乐餐厅,大姐和她孙女就每天坐在山庄的路口卖粿条。他没别的可送,又回去家具厂施展老手艺做了十几条鲤鱼凳给外甥的农家乐送去。他走的时候,大姐摩挲着眼皮站在门口送他,他才发现这个贴补了娘家一辈子的大姐竟早就看不见了。想到这儿,他又用蜡笔在山庄的入口画了一个满头白发的大姐。他给大姐画上了一对圆圆亮亮的眼睛,就像大姐年轻的时候一样,就像这山庄的溪水一样。
高党社区
在画纸的最中心,他用湖蓝又画上了一片湖水。他用画笔蘸满了明黄颜料在湖水的左边画上了一大片油菜花田。金子一样的油菜花闪着金子一样的光。他在油菜花田的旁边又画上了几个大肚子酱缸。每个酱缸上,他都画上了方块红纸写上黑大字,每张纸上都写“原甜油”三个字。接着,他开始在这片地方画上条条大路,画上联排的别墅,画上街心公园和百姓大舞台。有两个弹奏柳琴的艺人张开大嘴唱得正欢畅。几位百岁老人他也不忘,在画笔下让老人们围坐成一圈谈着家常。他画上了一条热闹的商业街,又在商业街的入口画上了一个卖草帽和蒲藤扇的姑娘。他笔下的人全都露出笑脸,他全用蜡笔给他们画上了红彤彤的脸蛋。他用笔在草帽姑娘的小车旁写了四个字:高党社区。
高党原名叫高当铺庄,高当铺庄原来是片黄河改道后留下来的高地。黄河改了道,留下来的泥沙变成了高地。很快,有姓高和姓宋的人来到这里安家,随后又有其他姓氏的人在此地落户。老者还听闻高当铺庄曾在清朝时候的贸易盛况。在80年代,这里重新开集市的时候他还带着妻儿去那里采购家里用当。每年都要去上几次。几年前,他听说这里要重新改建成一个新的高党村,才想起来那个高党的大集在孩子们长大后已经被县区的商场和超市替代,原来的高党早已不是农贸市场的聚集地。等高党社区重新建好了之后,他还带着老伴儿故地重游。两人穿过黄澄澄的油菜花田,路过圆满满的原甜油酿造厂,走过一排排整齐的联排别墅,又在百姓大舞台听了听柳琴艺人夸高党。从高当铺庄到农贸集市,从农贸集市再到高党社区,这个高党还能怎么变?老者决定持续观察,拭目以待。
儿童画中心
画笔颤颤,终于又回到了睢宁县中心。他用画笔比量着画纸的位置,在县中心的正右方画上了一扇正打开的金色大门。他努力回想起曾在这里展出过的一幅幅画作,有飞翔的和平鸽,正比赛的龙舟,有脸上画着五角星的胖娃娃,有在田野里放飞的风筝,有蓝色的瓦片和红色的树林。他把这些在脑海中浮现的孩子们的画作都画在这扇金色的大门里面。睢宁是儿童画之乡,儿童画就是睢宁走向世界的金色名片。他在最后,在大門的上方用蜡笔画上了一群手拉着手的孩子们。孩子们围成一个彩虹样的半圆,每个孩子手中都拿着一只画笔。在这让人欢快的彩虹之中,他用小楷写上了这几个字:儿童画中心。
那真是一件巧中之巧的事。
1955年,一位叫李训哲的青年教师分到了睢宁的一所小学教数学,但这位数学老师却喜欢画画。校长听说了就让他带着学生们画画。李老师就开始带着孩子们拿着画笔和颜料爬高山,穿田野,画树林,画山泉,他教给孩子们怎么使用颜料和画笔,告诉孩子们如何展开想象的翅膀,随着心中的感受去画自己的家乡。之后,第一个好消息传来了,有孩子的画在刊物上发表;之后,又有好消息传来了,睢宁儿童画在南斯拉夫国际儿童画上获得了金奖;再之后,好消息就接连不断,睢宁儿童画从睢宁走出国门走向了世界。
这座儿童画中心建成之初,老者又是最先赶到了这里。他走过挂满儿童画的长廊里看着一幅幅色彩艳丽、充满童趣的儿童画,内心百感交集。谁能想到呢?小小的儿童画竟能画出大名堂?大厅里,电视台的记者正在采访几位曾经的儿童画小作者,现在都已经是中老年的睢宁人。他在人群中又看到了李老师,已是耄耋老人,满头白发,还是一脸笑吟吟地看着那些曾教过的学生。在那些展出的老照片里,有一张李老师带着孩子们在山顶上画画的照片,照片上,一个男孩拿着画笔正笑得灿烂。那个男孩是多么喜欢画画啊,虽然他长大后做了半辈子的木工,又在几十年后才又重新拿起画笔,再画美丽的睢宁。
夜已深了。
社区里,灯火渐渐熄灭。
老者举着画笔看着面前的这幅画。还有什么没有画尽的呢?还有什么要画到画纸上的呢?
责任编辑:海 霞
美术插图:吴 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