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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邳!下邳!

2019-08-16周亚鹰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9年7期
关键词:泗水黄河村庄

周亚鹰

终于来到下邳。

确切地说,是来到了一望无际的苏北平原,来到了闻名遐迩的徐州,来到了徐州市管辖的睢宁县。

多年前,我同样在徐州市管辖的另一个叫丰县的地方采风,文友陈恒礼和卓玛邀我:“到我们睢宁去走走吧!”老实说,我真的不知道睢宁在哪里。正愣神间,陈恒礼补充说:“下邳,下邳知道吗?我们睢宁就是下邳!”

什么?下邳?睢宁就是下邳?下邳当然知道了,在咱中国,有几个人不知道《三国演义》?而一说到《三国演义》,一说到刘备关羽张飞,一说到曹操吕布貂蝉,就必定绕不开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就是下邳。

有研究汉史,尤其是三国史的学者曾经感叹说:“一部三国史,半部在下邳啊!”这话虽然稍有夸张,但也基本准确。只要看过《三国演义》或者听过三国故事的人,大都知道三国时期发生在下邳(当时为徐州的郡治所在地)的那些事儿——孙权生地、陶谦三让、刘备屯兵、吕布雄踞、笮融弘佛、辕门射戟、曹操水淹下邳城、吕布缢死白门楼、关羽三约屯土山……当然,下邳的精彩故事,可不仅仅就是三国那些,还有很多很多——夏朝开始建有城邑,商朝奚仲在此建国,春秋宋襄公筑城下邳,战国邹忌因讽齐王纳谏有功而封侯治下邳,秦末张良刺杀嬴政未果隐匿下邳又于圯桥进履而得黄石公相赠《太公兵法》,汉初刘邦封韩信为楚王并定都于下邳,曾任下邳太守的南北朝刘宋皇帝刘裕称帝后感恩下邳人民而免租税三十年……历史事件一桩桩,精彩故事一件件,真是说不完、道不尽啊!

而如今,我就走进了这片以往只存在于书本中的地方,走进了这片以往只存在于故事里的地方,当我从徐州东下了高铁,往睢宁方向前行的时候,历史的片断在我的脑海里快速闪过,就像公路两侧飞速后掠的意大利杨树一样,一幕接着一幕。

再说说下邳的战乱。

在中国辽阔的大地上,由于众多的因素,注定有很多地方要成为兵家必争之地,比如位于九省通衢核心节点的武昌、南北交汇要冲的襄阳、西控巴蜀东窥荆楚北望帝都的汉中、扼守东北门户的锦州、被称为“北方门户”的大同、有着“河西咽喉、连陲锁钥”之称的嘉峪关、有“边郡咽喉、京师保障”之誉的山海关,还有虎牢关、函谷关、剑门关、潼关等等。本文所说的下邳,如果拓展一点说,就是徐州(古称彭城,治所下邳),自古而今,也是个兵家必争之地。让我们看看这片土地的地理位置——东靠黄海,西接中原,北连鲁南山地,南瞻江淮平原,为五省通衢之要塞。我国的南北分界线为秦岭至淮河一线,而下邳恰恰处于这条分界线的东段北边一点,加上古代下邳境内河湖密布,水系发达,水陆交通十分便捷,属于天生的军事跳板支点。如果南北军事对峙,有三条防线是战争双方必须要夺取的,北方防线是黄河一线,南方防线是长江一线,中间防线是淮河一线,而下邳就是淮河一线的支点,当北方势力强大占优势时,就通过占领下邳直抵长江甚至攻破建康(南京),也就是说,北方得下邳,下邳就是经略南方的桥头堡。当南方势力强大占优势时,就通过攻占下邳兵临黄河威胁北方大本营,也就是说,南方若得下邳,下邳便是饮马黄河的支撑点。只有当双方势均力敌军事平衡时,才会在淮河一线稳定下来,但这时,下邳就势必成为双方反复争夺的据点。此即所谓的“守江必守淮”和“攻江必攻淮”,无论守淮还是攻淮,其核心就在于下邳之攻守,由此可见,下邳战略意义之重大。有军事家甚至将下邳比喻成中国东部的“腰眼”和南北之交的“咽喉”,非常适合大规模的军事战争,据考,从秦末楚汉相争项羽定都于此,到三国群雄逐鹿下邳成为焦点,再到南北朝天下大乱时下邳之争和宋朝的宋金对峙,直到近代的淮海战役,凡是涉及全国范围的战事,下邳,或者说徐州,从来就没有缺席过,无一例外。

凡此种种原因,使得“战乱”一词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顽固地成为我对下邳的印象——两军对峙、战鼓喧天、硝烟弥漫、扬尘满天、刀枪飞舞、人仰马翻、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虽然,作为历史事件的那一场场战争,最终沉积下来成了下邳的历史文化基因,加深了下邳的历史厚度和文化深度,但毋庸置疑的是,频繁的战乱带来的最直接最可怕的后果却是三个字——百姓苦。

认知下邳的水患,要从1194年前说起,那之前,下邳境内主要河流有两条,一是自西北往东南流向的泗水,这泗水接纳了由北而南流向的沂水和武源水两条支流,另一条河是自西南往东北流向的睢水,这睢水接纳了自南而北流向的慈水和撞水两条支流,睢水在下相(今宿迁境内)也汇入泗水,泗水再入淮水最终流入黄海。那时的下邳,境内虽然水系纵横,河湖密布,但由于淮河河面宽广,河道通畅,所以,泗水、睢水、沂水、慈水、撞水等河流总体上比较流畅,虽然也常有水患发生,但是大灾却也不多。

然而好景不长,历史的风云发生了巨大的变化。1194年,也不知道是谁惹恼了黄河,黄河发怒了,应该说是发飙了,在河南阳武县境内,黄河咆哮如雷,它冲破大堤的禁锢,疯也似的乱奔乱窜,它向南漫灌的同时以滔天之力迅猛东进,它奔流着咆哮着,它冲破了一切,摧毁了一切,一路上肆无忌惮,恣意汪洋,遇上了泗水后,蛮横的黄河强行夺走了泗水的躯体,它狞笑着继续东行,又霸道地侵占了淮河的躯体,硬生生地夺泗入淮又夺淮入海。其实,黄河这种野蛮的做法并不是第一次,在此之前,夺淮入海的事情就发生过三次,但是,人們及时堵住了黄河的缺口,由于缺口的时间很短,因此,那几次缺口并没有给位于泗水流域的下邳以及淮河流域其他地区如皖北、豫东和鲁西南等地造成过大的灾难。但是这次不一样了,这次缺口的时间持续得特别长,直到1855年,整整661年。

黄河之水夹带着巨量的泥沙,使泗水河床不断地抬高,最终成了“天上河”,有诗曰:仰面观黄河,锅底有城郭。于是问题来了——泗水变成了黄河,泥沙抬高了河床,两岸不断地加固加高,但是之前流入泗水的沂水、武源水、兹水、撞水和睢水等河流并没有相应地抬高,因此,各大河流出现倒流漫灌现象,整个泗水流域的水系从此一片紊乱,下邳地区也因此年年泛滥,岁岁成灾,下邳百姓深受其害苦不堪言。没有办法,下邳人们将希望寄托在虚幻的神灵身上,他们年年到睢水岸边祈求神灵保佑,甚至将县名都更改了,他们希望天天泛滥的睢水可以安宁下来,1218年,人们将县名改成了睢宁。当然,这只能是美好的愿望,事实证明,更改县名并不能求得睢水的安宁,无处可泄的睢水将委屈与愤懑撒遍整个下邳大地,整个下邳大地常常处于一片汪洋泽国之中。不仅如此,那条高高地悬挂在天上的黄河还经常决堤,让本来就水患不断的下邳人民完全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历史的风吹到了1855年。睢宁人看着年年长高由泗水变成的黄河,他们狠狠地说:“看你高!看你还怎么高!还能真的高到天上去吗?”当然高不到天上去了,就在这一年,年久失修的“悬挂在天上的黄河”大堤终于大缺口了,而且,这次缺口再也堵不上了,这次缺口首先发生在河南的铜瓦厢(今兰考县境内),那气势,已经无法用汹涌或者磅礴来形容了,接下来,下邳境内的黄河也决堤了,这回不是决堤,是直接倒了,所有的高堤全都倒了。河堤倒了,黄河也走了,它向北走了,它走它的新路去了,它寻找新的入海口去了,黄河虽然彻彻底底地离开了下邳,可是下邳的泗水河却再也回不来了,被黄河霸占了661年躯体的泗水河变成了历史,永远流淌在历史的故事之中,它甚至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叫作“古黄河”,那段70公里长的河道被诗意而又沧桑地称为“黄河古道”。

1855年黄河决堤带给下邳人民的灾难是深重的。大水淹没了整个下邳,逃难,成了下邳人民唯一的选择,人们一步三回头,三步一转身,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当然,下邳人民对家乡是有着炽热的情感的,大水过后,他们又纷纷回到故土,重建家园。

跟战乱一样,频繁发生的水患带来的最直接最可怕的后果同样是三个字——百姓苦!但不同的是,水患属于天灾,而战乱,却是人祸。

历史的风霜雨雪层层叠叠地沉积在下邳这片广袤的土地上。

我想探寻当年张良刺杀始皇未果后为何选择隐匿于此的原因,那脾气并不算好的张良为何能够瞬间变成听话的孩子,到桥梁下捡拾那双破烂的臭鞋,还能半跪半蹲着帮老人穿好鞋子系好鞋带,因此,我想到圯桥上坐一坐,静一静,想一想。我想到白门楼下站一站,虽然整个下邳城都已经不见了,被决堤的黄河之水淹没了,被泥沙覆盖了,但我还是想去,到传说中的那座周围十二又五里的古城遗址,站在厚厚的土层上面想象那座雄伟的叫作“白门楼”的南城门,想象当年那个骑着赤兔神驹、挥舞方天画戟、号称“第一战神”的吕布缢死前那不甘的眼神,想听听落难英雄吕布那句惊天地泣鬼神的临终恨语——我似猛虎离山冈,洒落平阳……俺死后汉室中,英雄有谁?我还想到那座体量小得不能再小,但情义大得不能再大的屯土山去看看,去感受一下情义化身的关羽是在怎样无奈与失望的悲情下跟曹操达成的三个约定,揣摩一下关圣人当时那种“降汉不降曹”的极端矛盾心理……

但是,当我来到古之下邳今之睢宁时,我却被惊呆了。我脑海中的下邳印象,跟我所见的睢宁现状没有丝毫的交集,若不是睢宁博物馆的讲解员将我带入到古下邳那段历史当中,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来错了地方。在睢宁,我看到的是这样的画面——县城很大,街道很宽,房屋很高,很漂亮,很干净,很整齐,城里的公园很多,广场很多,绿地面积很大,河湖水面不少,公用设施档次不低,以我做过城管局长的经验判断,这个县城比我到过的大多数县城要好,好很多。农村旷野也很美,茫茫的苏北大地呈现出勃勃的生机,到处都是青青的麦苗,青青的蒜薹,青青的蔬菜,那一片片无边无际的绿,随着视线向远方,向远方的远方,向远方的远方的远方,无限地延展过去,就连那高大的杨树、密布的高速公路和雄伟的铁路高架桥都拦不住切不断,无论怎么望都望不到边。那么村庄呢?我在广袤的旷野之中寻找村庄,我以前多次到过苏北的农村,在我的记忆里,苏北的农村可不咋的,房屋低矮,泥夯的土墙,村庄的道路极少硬化,雨天一身泥,晴天满身灰,房前屋后垃圾成堆,村前村后污水横流。苏北大地像一张硕大的布帛,而村庄就像一个个又旧又脏、又破又皱的补丁,贴在布帛之上,很是难看。可这回在睢宁,我一口气走了五六个乡镇、七八个村庄,所见所闻却完完全全变了样子。

是的,睢宁的乡村确实变了,变得不像乡村了——房子全是新建的别墅式洋房,统一的规划,统一的设计,统一的风格,横向一排排,纵向一行行;村子里有大小不一的广场,绿化比城里的高档小区还要好,有统一垃圾和污水处理场,所有的区间道都是黑漆漆的沥青路,宽敞,平整;每个村子都建有村史馆,建有综合的文化活动场所,村民们自编自导自演,自吹自拉自唱,村子里时不时就响起苏北大鼓的鼓点,真没想到,下邳人当年逃战乱避水患时为了糊口而催生的近似于高讨饭的说唱艺术,在今天居然变成非物质文化遗产,成为睢宁人增添生活色彩讴歌幸福生活的艺术表现形式。我去过沙集镇,没想到,就这么一个乡村,居然有一个闻名全国的电商产业园,电商销售额每年十多亿元,引得咱们的大佬马云先生都曾亲自前往视察,并明确定义为电商“沙集模式”。我去过魏集镇的槐园村,这是一个由几个旧村全部拆除后重新建起的新村,没想到,这里有着规模宏大的现代农业生态庄园,我怎么也看不出这是一个村庄,怎么看都像一个现代化的度假区,但它真真切切的就是一个村庄。我还去了姚集镇的高党社区,王集镇的鲤鱼山庄、双沟镇的官路社区,去过散落在“古黄河”两岸的众多村庄,无一例外的是,它们全都惊艳到我了——靓丽的村庄环境,高大上的建筑,完善的功能设施,孩子们无忧无虑的欢笑,老人们懒洋洋笑眯瞇的神情,这一切,让我恍若梦中。我很难将现实场景与记忆中的苏北农村等同起来,这样的村庄,明明是布帛上最美的画图,哪里是布帛上不雅的补丁呢?

睢宁的朋友说了一句让我更为惊讶的话:“我们睢宁县所有的村庄都是这样的!”我开始是有所怀疑的,这怎么可能呢?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睢宁县在习总书记提出“乡村振兴”战略后,就开始探索起来了,他们不是简单地将村庄拆了重建,也不是简单地将村庄合并重组,而是探索创新出一条“以土地制度综合改革为牵引、基层党组织建设为引领、互联网+充分融入为特色”的成功路子,这条路子的核心是产业,每个新的村庄都有自己独特的产业,从而支撑着村集体经济的繁荣,最终确保老百姓的福利不断延续与扩大,他们的实践被有关部门和媒体称为“乡村振兴战略睢宁实践模式”。

这么看来,我对下邳的印象又增加一个了,而这个印象就是:和谐繁荣。当然了,现在,我对这片美丽的土地有了全新的认知,有了一个更为完整的总体印象,那就是——乱世下邳,盛世睢宁!

是的,乱世下邳,盛世睢宁!

责任编辑:秀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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