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爱锐:在中国出生的奥运金牌获得者
2019-08-15
俞宁
美国西华盛顿大学英文系教授
假如您问,哪一位在中国出生的人,获得了第一块奥运会金牌,十人当中恐怕有九个会说是许海峰:1986年7月29日,这位神射手实现了“零的突破”,为国争了光。
不过,这一答案并不正确,因为没有仔细审题:在中国出生的运动天才,不一定都有机会代表中国国家队参赛。1902年1月16日清晨6点28分,有个苏格兰男婴在天津马大夫纪念医院(地点在今天津口腔医院)出生,后来取名李爱锐。他很快就长成了一个优秀运动员,到22岁的时候,在1924年巴黎夏季奥运会上破了400米跑的世界纪录,赢得了冠军,并在200米赛跑中摘取铜牌。如果他参加当时舆论公认他最有竞争力的100米冲刺,肯定还能拿回一块奖牌,而且很可能是金牌,因为那是他最拿手的项目。不巧的是,大会把百米跑安排在星期日,不能更改。李爱锐作为虔诚的基督徒,不肯在安息日参与任何世俗的事功。有一部获得了1981年度最佳影片等四项奥斯卡奖的小制作电影,叫做《烈火战车》(Chariots of Fire),叙述的就是李爱锐的故事。电影里说他在横渡英吉利海峡时才知道100米赛跑是排在周日进行,他经过思想斗争才决定不参加比赛。历史事实是赛程表几个月之前就发到运动员手中,而且从一开始李爱锐就根本没有过周日参赛的想法。在教练的指导下,他进行了数周的赛前训练,准备参加400米和200米的比赛。在放弃100米赛的同时,他还放弃了4×100米接力赛和4×400米接力赛,因为那些也是安排在同一天的。
和中国结下不解之缘
出生在天津的运动健将李爱锐,英文名字是Eric Henry Liddell,绰号“苏格兰飞人”(the Flying Scotsman)。他出生在华北,和中国结下了不解之缘。
他在天津长到五六岁,父母带着全家回到英国,把他和8岁的哥哥罗伯特·利德尔(Robert Liddell)留在伦敦,进入专收传教士子弟的寄宿学校,地点在伦敦郊外的布莱克·希斯。然后他们的父亲只身回到天津继续传教。母亲玛丽·利德尔(Mary Liddell)带着他们的妹妹詹妮陪着两个男孩在伦敦,一年多以后,眼看着两个孩子适应了寄宿学校的生活,玛丽才带着詹妮回到丈夫身边。
1912年,李爱锐10岁的时候,那个寄宿学校迁到了伦敦城南的茂汀罕区,取了新的校名,这就是后来颇有名气的伊尔萨姆学院(Eltham College)。有了比以前宽敞的校园,孩子们的体育运动机会增加了。两兄弟都很喜欢每周两次的橄榄球赛。几年下来,积极参与橄榄球的结果是李爱锐两次锁骨骨折。而每年一次的赛跑,他们兄弟俩连续几年都是第一和第二。除了体育,李爱锐也喜欢伯力(D. H. Burleigh)先生的化学课。我见过该校保存的一张老照片,李爱锐坐在化学实验台前的高凳上,很认真地观察手中的试管。
1920年,李爱锐回到苏格兰老家,进入爱丁堡大学学习“纯科学”,而他的哥哥Robert则在两年前进入同一所学校学医。入学不久,赶上了一年一度的校运动会,李爱锐一鸣惊人,击败夺冠呼声最高的百米选手,获得了第一名;又以十分接近第一的成绩取得了200米的第二名。1923年,他打破了100米和200米的英国纪录,成为英国的田径新星。他在运动场上的荣誉,使他那虔诚的妹妹詹妮十分担心。“你整天地跑步、跳远、领奖、发奖,”她告诫他说,“你连停下站一会儿的时间都没有,哪里还有时间去认真思考上帝和天国?”李爱锐平常是一个性格比较内向,不太善于表达的人。不过他给妹妹的回答却成为我心中的金句:“上帝造就了我,是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中国。但是,上帝还让我跑得很快!”他向妹妹保证,大学毕业后一定会回到天津。但在那之前,他要参加1924年夏季在巴黎举行的奥运会。他这个决定的直接结果,就是奥运会的历史,迎来了第一个出生于中国的金牌得主:他在奥运会结束后不久就回到天津,在北戴河向心仪的加拿大女子求婚,在天津的合众会堂结婚,在北京西山度过短暂的蜜月,在河北枣强县和他的哥哥罗伯特一起帮助村民在贫困中和侵略者铁蹄下生存,在山东潍坊的日军集中营里和中国人民一起承受苦难,最后在华北某地的黄土之中留下了他的遗骨。他未入中国籍,但我心里愿意把他想象成中国人。
天津新学书院(Tientsin Anglo-Chinese College,今天津第十七中学)自1900年2月接受英国基督教伦敦会用中英庚子赔款的资助。它的前身是1864年(同治三年)创建的养正学堂。其校舍仿照英国牛津大学,是一群青灰色的欧洲古城堡式的建筑。李爱锐大学毕业前后的那几年,新学书院的校长是哈特博士(Dr. Lavington Hart)。那时学校急需化学教师,哈特校长就到各界募捐,筹措李爱锐回天津任教的旅费,紧急聘请他来新学书院任教。李爱锐从爱丁堡大学理学院毕业后又到该校的神学院进修了一年;1925年6月,他踏上了归途,在当时人称为“西伯利亚铁路”上“咣当”了十四天以后,终于回到了出生地天津。
一段使我颇感意外的故事
我后来了解到自己和李爱锐有些间接的交集,是得惠于许国璋先生。1984年中秋节,北京外国语大学英文系组织新老研究生和教授、外国专家在第二大教室屋顶上的露台联欢、赏月。桌上放了许多水果、月饼、冷盘、花生、瓜子、啤酒、葡萄酒。我心理素质不佳,不善于和生人说话,就左右手各拿一瓶冰镇啤酒,见谁的杯中不满,马上走过去给人家添上。这样不用说话,也不露怯。记得那天周珏良先生和许国璋先生坐在露台的西南角小声地讨论着什么。我一圈一圈地转着倒酒,四五圈之后,许老“唉”了一声,说,“你不要转来转去了吧?弄得我头晕。去拉张椅子过来,坐在这里就给周公一个人倒。不要总让他等着。我也有话问你。”
我连忙搬了一把椅子过来侧坐在二老中间靠后的位置。许老用英语问道:“你父亲留过英吗?他的剑桥口音相当纯正啊。”我听罢一愣,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结结巴巴地说起父亲早年就读于英国人在天津办的“新学书院”。没等我说完,周公接过来说:“哦,新学书院在天津大名鼎鼎。那里的教师,有几位是剑桥大学的毕业生。还有一位著名的人物Eric Liddell,是奥林匹克四百米赛跑冠军。”这时两位教授自己聊了起来,语速大大加快,我勉强跟着听,根本插不上嘴。
从他们的谈话里我知道周先生学英文始于南开中学,而南开的人都知道新学书院的学生英文厉害。周公又说:“他们第一年预科,只学英文。然后六年,除了国文课之外,其它如历史、地理、数学、化学一律是英国人用英语授课。七年下来,英语水平自然很高。”许老接过话茬说:“哦,我知道Eric Liddell。他有个中文名字叫李爱锐。奥斯卡获奖影片《烈火战车》就是根据他的生平编排的。”说罢向我示意,说:“咱们的电化教室里有这部片子,你有空去看看。”然后又对周公说:“前几天开《中国大百科全书·语言学卷》的审稿会,他父亲用英语和我讨论Jesperson,Bloomfield, Chomsky 等词条的得失,使我颇为吃惊。”这样我才算弄明白许老何以知道我父亲,也因此知道了父亲还曾经有一个故事很多的老师。
我真的去电教馆调出了那部电影,仔细看了两遍,对李爱锐其人产生了兴趣。回到家里便兴冲冲地向父亲打听他的事情。没想到父亲脸色一肃,沉吟了半晌才说:“你问这个干什么?你从哪里听说这个人的事儿?”我只好如实转述了我那两位教授的对话。父亲长叹了一口气,给我讲了一段使我颇感意外的故事。
“我在新学书院一共读了七年书。你们那位周教授说得不错,第一年预科,专学英语,然后六年,相当于中国的初中三年加上高中三年,除了国文课,都是用英文上课。七年里与那些英国教员耳鬓厮磨,打下了坚实的的英文基础。洋先生里头,我喜欢两位,化学教师Liddell和英文教师Cullen,因为他们真是有学问,认真而严谨,让我看到知识、学术本身的魅力。如果你问我在新学书院最喜欢哪位先生,那我只好说前六年是Liddell,后一年是Cullen;如果问我,最后一年里对Liddell什么态度,我只好实话实说:不喜欢。”
我问他这个大反转是怎么回事。他好像很不耐烦,但踌躇了一下,还是告诉我了。
“你其实有个五叔,也就是说,我有个小弟弟。我上小学的时候,他五岁,生了重病,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拖了好几个礼拜。我那个弟弟不像我。我淘气顽皮,他听话乖巧,十分可爱。我看他病重,弄不明白原因何在。家里的老亲里头有信佛的,告诉我是他前世造了恶业,今生为了消业,就得受苦甚至短命。我不想让弟弟死去,就问他们有什么办法不让他死。他们说《梁皇忏》就是消业的宝卷。我赶紧找来一本,每天早晚跪在弟弟病床前轻声诵读《梁皇宝忏》。里面有许多不认识的字,查字典也弄不明白什么意思。但我还是坚持诵读,一共十卷,很长。我盼着把十卷都诵读完毕,弟弟的病就应该好了。结果读了不到一半儿,他就死了。我气得不行,从此再也不信什么神佛之类的东西。我弟弟那么小,那么听话,他前生能有什么罪?如果他前生是恶人,那神佛为什么不在前世惩罚那个恶人?为什么要等到我弟弟今生投胎作了一个听话的乖孩子的时候惩罚这个乖孩子?这是什么神佛?这么不讲理!”
“我这五叔,”我不解地问,“和Liddell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Liddell是虔诚的基督徒,他到中国来主要目的是传教。他除了在我们学校里教化学,还在外面一个教堂里教孩子们‘查经(研读《圣经》)。我在学校里跟他上课,喜欢他的学问。他鼓励同学们去教堂和他一起查经,我可不想去那里。他开始很有耐心,不急于催我皈依基督。一年、两年、三年……我们基本相安无事:他是好老师,我是好学生。互相欣赏是在意料之中的。我虽没有去他的查经班,但身在教会学校不可能不接受各种形式的说教。我尤其不能接受的是‘原罪理论,因为这个理论说了半天就是一句话:‘因为亚当夏娃违背上帝的意志,偷吃禁果,所以被赶出伊甸园。全人类都因他们而负罪。用美国早期清教徒的话说就是:‘In Adams fall / We sinned all. (亚当堕落,我们全都有罪)我是个中学生,刚一听说这话,马上想起那些老亲们说我弟弟前生造了恶业的说法,怎么能不产生抵触情绪?我不由分说就把《圣经》归于《梁皇宝忏》一类,就这样成了彻底的无神论者。
“到了高中二、三年级,我各门功课越来越好,几近全优。但是对于皈依基督教,我还是不肯松口。渐渐地Liddell对我失去了耐心。我猜想他心里有个时间表,就是在我毕业前把我带入基督的圣殿。我虽然拒绝他的教义,但是对于他宣扬的诚实、正直、理性、公平的英国绅士伦理却接受了很多,而且在不知不觉中开始践行。这使我一生中不懂得隐瞒自己的观点、喜欢认死理,为此吃了不少亏。那时我愈发喜欢Liddell的分析化学课,因为它使我养成了精密分析、一丝不苟的治学习惯。同时Cullen的英文课讲到一些希腊文和拉丁文的词根,使我能把一串串同源的词汇比较容易就记住了,也让我觉得新奇。有一天Liddell给我们留了一个定量的化学分析作业,我完成得极为精确。满心欢喜地把结果写成报告,交给自己佩服得有点儿崇拜的老师,期待他当面称赞一番。结果他提都没提,只是在我的报告书上写了一个评语:Too good to be true. 以我当时的英文水平,当然知道这是一个很强的称赞语,意思就是非常好。可是我受了英文课上寻找词源、寻找词汇的原生义或称本义的影响,心里钻了牛角尖,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Too good to be true——这句话的本义不就是‘好到了不真实的程度吗?难道他怀疑我作弊或者抄袭了?他为什么不说‘Excellent(卓越)、‘Outstanding (出众)甚至就是简单的‘Very good?因为我那时已经接受了诚实是最高品质的伦理,所以特别生气,和他闹了别扭。而在最后一年,他希望我信教的心情更迫切,对于我的抵制,他也更加失望,弄得我们俩越来越僵。后来我干脆一心一意地跟着Cullen,走上了语言学研究的道路。如果没有那场别扭,我本来是可以成为一个不错的化学家的。”
我问父亲毕业之后和Liddell是否还有联系、是否有机会言归于好。他简单地摇摇头,说:“我只听说他后来被日本兵抓进了集中营,送到山东去,死在那里了。”
死在山东的集中营里
我搜索历史,发现李爱锐和天津的英国人一起被送到潍县(今潍坊)集中营。那里关了1500名英国人。他在集中营里教孩子们化学,还辅导他们做一些体育运动。
1944年李爱锐不幸颅内长了肿瘤。1945年2月21日,病床上的李爱锐忍不住头颅中的剧痛,抽搐着把脖子往后仰去。大概自知结局到了,他把自己一直带在身边的跑鞋送给了学生斯提芬· 梅尔卡夫(Stephen Melcalf),并让护士递给集中营里管乐队一张纸条,请他们演奏一曲他认为适合自己最后时刻的赞美诗《让我的灵魂宁静》(“Be Still My Soul”)。那支七拼八凑颇为寒素的小小管乐队满足了他的要求:
宁静下来吧,我的灵魂。你最好的、来自天国的朋友
带领你穿过铺满荆棘的道路,走向充满喜悦的结局。
这是那首赞美诗第一段最后的两行。这会不会是李爱锐心中流过的最后意识呢?
大概一两天以后吧,在2月下旬的冷风中,他的同事和个子稍大一些的学生,抬着他那口薄皮棺材,走出集中营的高墙,在潍县集中营日本军官宿舍后面荒地的某个角落,刨开冻得梆硬的黄土,草草埋葬了这位优秀的运动员。他们为他钉了一个木头十字架,因为既没有油漆也没有粗笔,他们就用手指蘸着黑色的皮鞋油在十字架上写下了他的名字。
1989年,据说香港埃里克·利德尔基金会的人在潍县发现了他的墓地。我对这个说法持保留态度,因为难以想象那个鞋油写成的木头十字架能在四十多年以后还被人们准确地发现、辨认。1991年,爱丁堡大学用苏格兰花岗岩为他在那里立起一块墓碑。而在山东潍县的日军集中营原址,有一个操场,上面也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写着埃里克·利德尔运动场(Eric Liddell Sports Ground)。从那时起,还记得这位体育明星、教育家的世界各国人民,常常到这里来悼念他。更有意思的是,中国民间还有一个传闻,说他被埋葬在河北石家庄华北军区烈士陵园,和白求恩、柯棣华等国际共产主义战士安葬在一起。虽然这个传闻真实性不高,却反映了中国人民的心胸是广大的,他们能把有神论者和无神论者同样当作朋友来看待。
我知道我父亲心里为了没能在李爱锐生前与他和解而遗憾。我教了三十多年书,最重要的一条经验是从李爱锐和父亲那里得来的:教师说话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千万不能伤了学生们敏感的心。另外,师生之间有了疙瘩,一定要尽早说开,免得以后大家遗憾终身。我草写这篇小文,一是为了给大家介绍这位天津出生的奥运金牌得主,二是替父亲解开一个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