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胡子

吴小街

1

1989年秋季，我们刚进师范大门，就有好心的学长提醒：千万别被“李大胡子”抓到，一被他抓到就有“好果子”吃了。“李大胡子”名叫李应春，当时他兼任政教处副主任。

我第一次领教“李大胡子”的厉害，是在一次做早操集合时。他手拿一个话筒，把一个脖子上戴一根项链的男同学骂得狗血喷头。他声若洪钟，字字有力，直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我真担心那个话筒会被震破。严厉的话语就是一颗颗威力无比的炮弹，从他嘴里呼啸射出，直“炸”得那个同学半天抬不起头来。我们也被威慑得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我不知道那個同学是怎么熬过那被“炸”的20分钟的。

整个学校没有不怕他的。

他的身影无处不在，简直如幽灵一般。

上晚自习，教室里总有不安分的人在说悄悄话。往往在他们谈笑风生时，窗户上便实然出现一张戴着眼镜的脸孔，一脸的络腮胡子。此刻，这张脸上的每根胡子仿佛都直立着，让说话的同学魂飞魄散。果然，“李大胡子”横吹胡子直瞪眼，对着他们就是一阵疯狂“扫射”。整个教室都在颤抖，空气都仿佛凝固，大家一个个都大气不敢出。胆小的同学先是惊恐，再是脸色发青，更有不少女同学被骂哭。

晚上熄灯后，正值青春年少的同学们精力充沛，不少人经常会开“卧谈会”。开始还会相互提醒：“注意哈，轻点声，别让‘李大胡子听到了！”……可是后来聊着聊着就忘了，聊得越来越欢，声音越来越高，就把不住门了……

就在他们聊得忘乎所以时，一道黑影突兀地压过来……

第二天早操集合时，“李大胡子”拿着话筒，惟妙惟肖地把昨晚某个寝室说话的同学的话语、腔调学着说了出来。随后，就是一番急风暴雨，那个寝室的人全都被浇得垂头丧气。而我们，既害怕又想笑……

寒冬腊月的早晨，我们都蜷缩在被窝里不愿起床。按照惯例，学校会连放两遍《运动员进行曲》催我们起床，有的同学要等第二遍放完时才哆哆嗦嗦地起床。不知道“李大胡子”哪来那么好的精力，天蒙蒙亮就站在操场上，像鹰一样看着大家。看到有的同学缩头缩脑慢慢腾腾从寝室出来，他估计还有人赖在床上，于是大踏步就往男生宿舍里跑。果然还有几个男生没起来，他二话不说，上前就把他们的被子掀掉，把他们拎起来，这些只穿着内衣的同学冷得直打筛糠……

不仅对我们普师班严格要求，就是对那些民师班的成年人，“李大胡子”也一样严格要求，有些懒散的也被他吼得面红耳赤，灰溜溜抱头鼠窜……

2

我胆小，而且是毫不起眼的那个，如校园角落里的一棵草，没想到会和“李大胡子”有交集。

一次期末考试，我的数学成绩居然为零分，显然是搞错了。我找数学老师核实，他很不耐烦，说四处找遍了都没有我的试卷，并训斥为何不交卷。我一肚子委屈，恳求其帮忙查找试卷。他说是其他年级老师评卷并登分，试卷已封存，无法查阅。没有办法，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不及格吧！第二天，我只好到年级组挨个寻找询问相关阅卷老师，均被不屑地驳回。途中巧遇“李大胡子”，他以一贯严厉的口吻质问我为什么不上课，我结结巴巴地把情况说了，但因为害怕、委屈，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没想到“李大胡子”往日的吹胡子瞪眼睛全不见了，言语和面容充满关切和慈爱，让我别急。

之后，我忐忑地随其前往办公室。他搬出我们年级的试卷，一张张查找。没有！我心想，歇菜了！却见他打开另一个橱柜，再搬出一摞摞试卷（其他年级的），再一张张翻找……终于，他俯下的身子直起来，扬起一张试卷，大声说：“73分，还不错！我就说嘛，交了试卷怎么可能会不见了呢！”……那声音一如既往地如雷贯耳，却比任何时候更动听！

二年级时，那天中午，正是吃饭的高峰期，食堂里闹哄哄一片。但因为“李大胡子”在这里巡逻，那些喜欢挤和插队的男同学都老老实实排队。一般来说，男同学饭量大，没有两个菜是不够的。我家穷，每月只有一点点生活费，但又是长身体时，总觉得肚子饿。为了节省，我总是挑最便宜的菜吃，一顿只吃一个菜。因为不好意思，每天总是最后去食堂——往往最便宜的菜每顿卖不完，所以打菜的会多给点。

那天中午发生的事情，直到现在都让我感到十分温暖。

那天我去食堂时，吃饭的人已经不多了。我匆匆忙忙买了两毛钱的素鸡（最便宜的干豆腐），端着碗在食堂角落里慢慢吃。耳边一个声音响起：“同学，我跟在你后面走了很久了。你一大碗饭只有这么一丁点菜，够吗？”

声音那么熟悉，我抬起头一看，哎呀，怎么会是“李大胡子”？紧张了一会又慢慢平静下来，因为自己觉得没做什么违反纪律的事。我怯怯地回答：“够吃，够吃！”不敢跟他说话，说完就要走。

没想到他一把拉住我，用他平时吼人的腔调说：“这点菜怎么够吃？家里有困难？”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内心发虚，嘴唇颤抖，脑子里一片空白——到今天都还保持着这没出息的毛病。

以他那种暴脾气，看到我这没出息的样子，也很生气。他问我是哪个班的，学号是多少。我挤牙膏般吞吞吐吐地说了。听完，他没说什么就走了……

后来不知怎的，每年我都得到学校一笔补助款，足够我平时的生活费。临近毕业时，班主任告诉我，是李主任（“李大胡子”）特意向他了解我家的情况，并让他向学校提出申请。

琐碎的日常生活并没有模糊心中的风景，26年的时间反而成为放大镜。我仍会为当初的幸运而感动，更为一个倾情教育和学生的良师感动！虽然李应春老师当时根本不认识我，而且他也许根本就不记得曾经发生过的小事。

都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是我一直将这段往事埋藏在心底，因为我这样的性格，连上门说声谢谢的勇气都没有。后来，我走上工作岗位，才深深懂得李老师当初的良苦用心，懂得为人师表是多么重要。李老师是用他的责任心与阅历帮我们稳住舵，带领我们驶向人生的深水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