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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黄时代的“大文学史”视野

2019-08-15路杨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19年1期
关键词:钱理群文学史文学

路杨

摘  要:20世纪40年代文学在战时中国充满转折与流动的历史语境中,呈现出丰富驳杂的文学史面貌。在“大文学史”的研究视野之下,钱理群的研究以“历史交接期”与“多元化格局”的整体判断确立了40年代文学的总体构造;以“战时知识分子的精神史”作为问题意识的核心,考察知识分子在转折时代的选择问题;并对一批现代主义倾向的作家作品的文体实验做出了奠基性的开掘。

关键词:钱理群;20世纪40年代文学;大文学史;战时中国

1945年抗战胜利后,郭沫若在一篇杂文中写道:“有什么办法呢,我实在有这样的感觉,天玄而地黄。要玩点训诂学的老套的话,‘玄黄,病也,天地的病情还没有彻底澄清。”{1}1998年,钱理群借用了郭沫若的这篇杂文(及其同名杂文集)的名字“天地玄黄”为1948年命名,也为一个时代命名。文学史上的20世纪40年代,以一种充满动荡、转折的时代性,不断变动、重组的空间感,及其丰富、驳杂的文学性,在钱理群的一系列研究中第一次呈现出一种具有整体性的文学史图景。经过钱理群及其学生辈的一批青年学人从1990年代到新世纪初具有奠基意味的文学史开掘,“40年代文学”研究在近10年间又逐渐进入了一个深耕细作且众声喧哗的新的研究热潮。值得注意的是,钱理群最初借由40年代文学研究提出的一种“大文学史”的研究视野,直到今天仍构成这一研究领域借鉴与对话的文学史框架与方法意识。在今天逐渐形成的某些新的问题结构中,重新回顾钱理群的1940年代文学研究,或将收获更多的经验与启示。

一、“历史交接期”与“多元化格局”:40年代文学的总体结构

自1980年代末完成《周作人传》后,钱理群便将20世纪40年代文学作为了此后专注近10年的学术研究方向。谈及钱理群的40年代文学研究,最具代表性的著述大致可以概括为:一份札记、一门课、一个年头、一个构想。

“一份札记”,是指钱理群发表于1996年的《文体与风格的多种实验——四十年代小说研读札记》。这份研究札记及其背后一系列关于40年代小说家的具体研究,与一部资料(《四十年代小说理论资料》)和一套丛书(“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的编选{2},共同构成了其40年代文学研究在文本、理论与史料上的准备,以及初步的文学史筛选工作。“一门课”,指的是钱理群1995年在北大中文系开设的研究生课程“四十年代小说研读”。课程讨论集结成书《对话与漫游:四十年代小说研读》,于1999年出版,以扎實的文本细读工作为40年代文学打开了一个别开生面的形式世界。“一个年头”,即钱理群1998年为“百年中国文学总系”写作的专著《1948:天地玄黄》。通过聚焦这个转折的年代,钱理群对于40年代文学与历史的整体理解都在这一页现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史上实现了深沉的投射。“一个构想”,是钱理群1990年代初拟定的一个长篇研究计划,后以《关于20世纪40年代大文学史研究的断想》为题于2005年重新整理发表。这一构想计划以五大卷容纳年表资料、文化政治思潮、作家生活与精神史、文学本体发展与代表性作家作品研究等五方面的工作。事实上,这个庞大的构想最终并未以多卷本“四十年代文学史”的面貌实现,但其中有关“文化、思想、学术史背景下的文学史”研究视野,即一个“大文学史”的构想,却引发了现代文学研究界持续的关注、讨论与实践,并在2013年由钱理群、吴福辉、陈子善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中得到了更为广阔的辐射与更有创见的实施。

这一系列研究构想与实践都基于钱理群对于20世纪40年代的一个总体判断:“40年代文学在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发展格局中具有特殊的位置:它是一个中间环节,上承20世纪前半个世纪的‘五四新文学,同时又下启后半个世纪的‘共和国文学。因此,研究20世纪中国文学,从40年代文学切入,就可以起到‘拎起中间,带动两头的作用。”{1}与赵园认为文学史上的“四十年代”存在所指不够明确的“分期难题”{2}不同,钱理群从一开始就很明确40年代在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史进程中所处的位置、意义及其所涵盖的历史情境与文学状况。换言之,钱理群一直是在一种具有转承性质的时间意识下去认识40年代,这也决定了他观察40年代文学的出发点与参照系。这当然与钱理群80年代与陈平原、黄子平所共同倡导的“20世纪中国文学”概念带来的某种长时段、整体性的文学史视野有关,但具体到40年代文学,这样的定位则敏锐地把握到了这一“中间年代”的特殊性。这一特殊性在于:在以侵略战争、政权更替等诸多以分裂、离散为表征的历史事件带来的某种鲜明的断裂感之外,40年代实际上保留了大量具有延续性的文化脉络与文学实践;而空间性在不断被暴力打散的过程中也在发生新的流动与聚合,各种政治方案与文学力量也在彼此之间相互争辩、角力甚至相互渗透。因此,在这种“上承”与“下启”的位置感中,钱理群一方面关注的是40年代文学对于“五四”文学传统的拓展与新变,另一方面也关注40年代文学作为50年代以后的当代文学或“共和国文学”的“历史起源”③的意义。如果说由于学科差异和专业背景的不同,钱理群不会像洪子诚一样直接讨论“当代文学的发生”,但他至少是将40年代文学作为现代文学的发展、成熟、变异与转化这一问题来思考的。由此生发而出的所谓“拎起”与“带动”,则是钱理群关于40年代文学研究所具有的某种结构性与动力性的预期。

这种“历史交接期”{4}的时间定位,也决定了钱理群在一个横向的空间层次上对于40年代文学总体结构的把握,即考察这一历史时段内部如“五四”启蒙主义文化、自由主义文化、现代主义文化、民间文化等多种文化脉络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在知识分子精神史的层面,钱理群关注的其实也是知识分子在各种文化脉络的遭遇与冲突之中或主动或被动的姿态与反应,及其理性与情感上的判断与抉择。具体到文学研究的层面,钱理群则特别注重发掘40年代小说在浪漫主义与英雄主义的文学主流之外形成的“多元化格局”。{5}通过对端木蕻良、废名、路翎等作家的许多不被以往的文学史家所重视的作品的重新评价与解读,钱理群的研究率先揭示了这一时期丰富的文学试验中未及展开的多种可能性。

在“历史交接期”与“多元化格局”的总体判断之下,钱理群对于40年代文学的观察还交织在其对整个20世纪历史的结构性认识当中。因此,40年代文学是被放置在“战争与文学与人”“共产主义运动与文学与人”和“民族解放运动与文学与人”这“三大问题的交叉”之中来看待的,{1}这三大事件也构成了钱理群讨论40年代文学时的主体问题结构。在“大文学史”研究最初的设计中,那些对于大量的所谓文学“外部”问题的关注,如“战争初期全民族的大流亡”“战争中期发生的战争投机主义(市侩主义、物质机遇)”“大后方的生活方式”“沦陷区的生活环境”“延安与敌后根据地的新民主主义的新生活”“国、共两党的文化政策”“作品的生产、传播与接受过程”“学校及社会图书馆,书商与出版团体的关系”“战争引起的印刷、出版状况的变化”“读者群体”与“接受效果”“解放区的农村教育、农村文化活动”{2}等诸多问题,其实都是在上述三大主体结构中被纳入讨论的。“大文学史”的构想看似零散、驳杂,但实际上自有其内在的问题结构,正因其同构于整个40年代的历史结构,因此,也就不止是一种能够被泛化到广义的文学史研究领域中去的文学史观念和实践方式。对于40年代文学而言,“大文学史”的观念之所以重要,是由于它在视野和方法上高度贴合于它的对象。相比于现代文学史中的其他“十年”,它更像是从40年代的历史情境与文化状况中生长出来的一种认识论。这种认识历史与文学的方式注重社会、政治、文化的流动性、变动性与互动性,对各种各样的政治设计与文学方案抱有高度的开放性,试图还原的是一个复杂多元、纵横交错的历史结构与文学生态。

二、“面对转折”:战时知识人的精神史与敞开的历史时刻

从钱理群关于“20世纪三大事件”独特的描述方式(“×××与文学与人”)中已可看出,与他一贯的文学研究与思想研究的精神底色一样,这一“大文学史”构想最终的落脚点仍在于“人”:“本书的写作目的,总的来说,是要探索这一时期中国民族(尤其是他们中间的知识分子,更进一步说,是知识分子中最敏锐、最感性的作家)的精神历程与由此形成的精神特征,使中国人更好地认识自己,也使世界更好地认识中国人。以特定历史时期、战争情境中的‘人为中心:文学中的人,创作、接受文学的人。”③应当说,对于战争时代的人史与心史,尤其是战时知识分子精神史的探究,构成了钱理群40年代文学研究核心的问题意识与切入历史的具体方式。

在“战争中的人”这一大的问题结构之中,钱理群首先关注的是战争中的迁徙、流亡、物资匮乏等现实语境下,人的日常生活、生命体验与精神困境,尤其关注作家“生存与精神的双重危机”,{4}并力图辨认其言说处境、人际关系、思维方式、心理状态在战争中的变化。在对于沦陷区文学的观察中,钱理群在沦陷区作家普遍面对的“言”与“不言”的两难处境之中,发现了一种“劫后余生”的生命体验与沦陷区文学对日常生活的重新发现之间的逻辑关联:由于经历了“死里逃生”而重新发现个人琐细的日常生活才是“最基本,最稳定,也更持久永恒的生存基础”,而个人的生存又构成了“整个人类(国家、民族)生存的基础”。因而张爱玲等人对于表现“永恒人性”的热衷,也就并非是脱离战争与政治的纯形而上学思考,而恰恰是对于“‘战争下的‘人(个人与人类)的生存困境的一种紧张探寻”,{5}是具有极强的时代性与现实性的。这一对沦陷区文学的体贴观照与重新评价,大概是源自对于作家战争体验的细腻捕捉与深切理解。与此同时,也是从作家最直观、具体的生存处境与言说处境出发,钱理群对于不同的文学潮流在40年代的交互与汇通做出了相当令人信服的解释。在日军占领的政治高压与战争造成的经济困顿之下,沦陷区作家既要通过职业写作解决生存问题,又需要将文学创作作为自我拯救的精神避难所,因而势必会在“文学市场需求”与“内在精神追求”之间谋求一种艰难的平衡,这也就导致了文学品格在“雅”与“俗”之间的相斥与相容,严肅文学与通俗文学两大文学思潮在此形成了一种对立之中的趋近倾向。在这些地方,钱理群不仅是将沦陷区文学视为一种“战争废墟上的精神存在”,{1}更是从战争中的人的生存处境出发,去探寻战时文学的内部构造与动力机制。

在战争造成的所有精神处境之中,钱理群格外关注的是新旧政权的争夺与交替过程中,知识分子如何“面对转折”做出自身心灵的抉择。如果说,研究40年代文学是希望“从一个时代看一个世纪”,那么选择1948年这个历史关头则是希望从“一个年代看一个时代”:“选择1948年作为历史叙述的切入口,是因为这一年正是20世纪的中国历史、现代文学史上的两个时代,一个将亡未亡,一个将生未生,进行最后的生死搏斗的一年。抓住这一年,不仅可以展示中国文学从40年代以来的发展趋向,而且决定1949年及其以后的中国文学的发展方向的一些基本因素,已经孕育在这一年文学的发展中。在这个意义上,‘1948年文学本身就构成了一种典型的文学现象,人们确实可以从这一个年代看到整个时代的文学。”{2}而“转折”正是钱理群对这个典型时代做出的整体判断。《1948:天地玄黄》一书的各个章节讨论的对象与问题看似只是国共内战从相持到激变过程中,不同政治区域或文人群体的各种文化活动的松散拼合,但其背后贯穿着一种整体性的问题意识,即如该书第一章的题目所表明的那样:“面对转折”,知识分子如何做出选择,如何安放自身与想象未来,如何面对每一种选择可能造成的困境,甚至包括如何承担这一选择带来的后果。

“北方自由主义教授”是钱理群特别关注的一个知识分子群体。在玄黄未定、危机四起的政治局势当中,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既需要面对自身在政治立场与文化站位上的抉择,也是两党政权皆殊为重视、试图说服与争取的知识群体。因此,他们的道路选择也就变得格外重要与艰难。钱理群关心的是在诸种事件与运动的席卷之下他们的内部分化,不同倾向的自由主义知识者或决绝、或被动、或尴尬、或孤立、或挣扎的复杂处境;坚持独立思想,却无力重整乾坤,又怕被时代抛弃,既想改变自己,又怕失去自己的精神困惑;或是看似“转变”背后的“调整”与“保持”,以及大变革到来前后甚至是生前身后的曲折“命运”。在关于1948年爱国学生运动的考察中,钱理群着重讨论了校园学潮与“反美扶日”运动如何促成了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内部分化,并特别谈到了“中国社会经济研究会”的成立与《新路》周刊的创办,如何“自觉地提倡一种理性的、宽容多元的自由主义的话语方式,以与时尚的二元对立模式相对抗”。值得注意的是,在关于《新路》开辟的《辩论》专栏中,“苏联是否民主”“用和平的方法能否实现社会主义”“社会主义经济是否需要计划”等诸多议题的设立与那些“无结论”的辩论,不仅如钱理群所说,“反映了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在社会主义的新时代到来之前的种种矛盾与犹豫”,③也展现出了这些知识分子在大变革到来之前,对于历史进程迫切而主动的参与感,以及有关未来国家社会的多元设计。

在其他章节的讨论中,类似的发现还有很多。譬如朱自清晚年如何以一种“跳出了知识分子本位的更为宽容的文化态度”,重新理解文学史与现实创作中的“雅俗”问题与通俗化实践,重新认识如朗诵诗这样具有强烈政治性、群众性、战斗性的艺术形式及其美学接受,重新检视“五四”以来确立的文学“尺度”的历史效用问题。钱理群将其理解为朱自清的一种自觉努力,即将“五四”个性主义话语与集体主义的革命话语相沟通,将精英文化与平民文化相沟通,提倡一种“雅俗共赏”“兼容并包”“多元发展”的文学现代化思路。{4}又譬如继1947年下半年关于“中国出路”问题的论争之后,《观察》周刊又自发地展开了关于“自由主义往何处去”的论争。在朱光潜对于政治上的自由主义立场的坚持、张东荪向文化自由主义的退守之外,还可以看到李孝友这样的知识分子对于自由主义自身问题的反省,试图沟通自由主义者与共产主义者的努力,以及援引法共的经验,希望在苏共模式之外构想出一条不同的社会主义道路。再譬如1948年冬天在北大召开的“今日文学的方向”座谈会上,朱光潜、沈从文、冯至、废名等著名的自由主义教授也纷纷从自身对一个新的国家的态度和期许出发,讨论文艺、文学家与政治的关系问题。通过对于这些鲜活的、充满声音性的历史现场的发掘,我们似乎可以看到:一个多声部的、蕴含着多种可能性的历史时刻正向我们敞开。

在这里,敞开的不仅是钱理群所关心的战时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也是一个富于参与意识和思想活力的、具有开放性的知识现场与文学现场。在这个历史时刻,不仅只有国共两方在提供自身想象中国的方法,也不是只有“旧中国”与“新中国”这两个“中国”在发生碰撞与交接,而是可能蕴含了多个不同的国家方案与远景想象。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一由史料打开的历史情境的开放性,与历史叙述中对于一个巨大“转折”必将到来的预设性视角(同时也是一个历史“后视镜”视角)之间,存在一种悖论关系。如已有评述者指出的那样:“预设转折已经发生并将其作为论述起点,剩下的只是如何面对转折、被动选择的问题。”{1}但一个敞开的历史时刻则意味着“转折”发生的内在逻辑以及“各势力的关系变动及其背后的历史必然性与偶然性”{2}是值得进一步深入与展开的。仍以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在40年代的文化实践为例。对于钱理群而言,他其实对于自己采取的历史叙述视角非常自觉,甚至是有意在一种“现在进行时”的史述中引入一个“将来完成时”的眼光与声音,“既进入当年的情境,又不断联想以后发生的一切”,正是为了既能“由此及彼,努力进入历史情境,设身处地地去体察、理解彼时彼地的人(个体与群体)怎样、何以作出这样或那样的选择,也即某种历史命题是怎样产生的;又要由彼及此,毫不回避地正视与揭示在选择(命题)展开与实现的过程中出现的一切严峻而复杂的事实(后果)”。③但实际上,今天的很多研究在论及这些作家或知识分子在历史关口上的抉择与命运时,都很容易滑入一种悲剧化的叙述模式,即尽管他们有很好的文学主张或政治构想,但终将会被一个即将到来的历史远景证明是不合时宜的。但这样的叙述或许过快地滑入到了这一“不合时宜”的悲剧性结论中去,而在“构想”与“时宜”之间具体的摩擦、商榷与重组的过程,包括其“构想”本身的逻辑、内涵、历史效能以及在一个更长时段的历史实践中的移步换形或起死回生,都尚未得到足够深入的讨论。实际上,即使是在1949年建国后的相当一段时间内,仍存在“多种文化成分、力量互相渗透、摩擦、调整、转换、冲突的情况”。{4}而在一个更大的聚散离合的时空视野中,这些失去了下文的设想很可能也获得过其他一些生长、实践或转换的可能。因此,如何进一步撑开这个历史时刻所蕴含的政治想象力与文学创造力,而不是任其被回收到一种既有的历史认知框架或悲情论述中去,也将成为40年代文学研究面临的新课题。

三、“照亮一个时代”:文体实验与现代主义

关于战争年代的生存情境与生命体验的捕捉与文学史呈现,最为评述者所津津乐道的莫过于《1948:天地玄黄》的开头:

……正是午夜时分,历史刚刚进入1948年。北京大学教授、诗人冯至突然從梦中醒来,在万籁俱寂中,听到临近有人在咳嗽,咳嗽的声音时而激烈,时而缓和,直到天色朦胧发亮了,才渐渐平息下去。冯至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想:这声音在冬夜里也许到处都是吧。只是人们都在睡眠,注意不到罢了。但是,人们不正是可以从这声音里“感到一个生存者是怎样孤寂地在贫寒的冬夜里挣扎”吗?——诗人想了很多,很久。

通过这一细节,钱理群的文学史叙述获得了一种与40年代的历史氛围紧紧贴合的叙述调子与情境感:在那个生存的需求高于一切的战争年代,人人都在挣扎着以求得生存的微息。在钱理群的40年代文学研究中,这样的细节还有很多:美国医生在重庆大轰炸中看到的“执犁的农人”、1948年在关于萧军的文坛大论战中《生活报》报头画上出现的一只“铁拳”,都是这样富于历史象征性与文学形式感的瞬间、意象或情境。对于钱理群而言,这是具有“典型”{1}力量的、足以“照亮一个时代”{2}的历史细节,是一个时代的灵魂式的意象。

出于对人的生命史与心灵史的强烈关注,钱理群对于“文学性”的理解也与“人”直接相连:“我们理解的文学性,是指文学观察、把握、书写世界的独特方式,它关注的始终是大时代里的人的存在,而且是个体的存在,具体的存在,感性的存在,心灵、精神的存在,日常生活里的普通人的存在。因此,我们对文学史的观照,也是集中在文学运动与创造中的‘个体史。”③因此,当钱理群处理40年代的“战争与人与文学”等问题时,“人”处在一个中心位置,文学外部的历史现实与文学内部的形式世界正是通过“人”的处境、经验、情感勾连起来的。因此,钱理群对于历史细节、文学瞬间和形式缝隙的关注,并非执滞于新批评式的细读,而是要从上述这些象征物与形式感背后读出“人”,读出历史对于人的塑造或挤压、泯灭或召唤。人,始终是历史与形式之间的能动主体,也是根本性的意义来源。

反过来讲,在历史与人的关系结构中,文学又充当了重要的中介。在钱理群笔下,那些富于文学性的细节与瞬间、对于这些细节的记录以及由此生发开去的文学想象,正是作家感受与把握历史的方式。更重要的是,从纷繁浩渺的历史烟尘中重新打捞、撷取这些感性瞬间,也是钱理群作为研究者从文学切入历史的方式。钱理群特别善于从40年代小说家笔下提炼出一些象征意味浓厚的意象、人物形象甚至神情姿态。如在师陀的《果园城记》中,钱理群即辨认出一种“凝神远望”的神态与“跋涉者”或“流浪汉”的形象,又从路翎、萧红40年代的小说中提炼出“旷野”“远方”“流亡”等核心意象,以及大地生命的“漂泊者”与“固守者”的形象。在钱理群看来,这正是一个时代的“中心意象”与“中心人物”。{4}同时,生命、时间、信仰、追寻、皈依等范畴都构成了钱理群40年代小说研究中反复关注的重要母题或主题模式。在这些主题之下,再进一步考察各种意象的叠合,如“土地”“农民”“母亲”“家庭”“国家”“人民”的意象如何逐渐在“寻找归宿”这一大的主题下叠合为一种浪漫化的、至善至美的终极价值。由此可见,钱理群其实是通过这些意象和主题去直觉化与象征化地把握一个时代的整体氛围与历史性格。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中心意象的提出也不仅仅是作为“历史象征物”被发现的。一方面,这些意象其实初步揭示了战时中国的一些重要的结构性变动。例如“流亡”主题与“流亡者”形象的反复出现,触及到的是战争时期大规模的人口迁徙,与之相伴随的是政治、教育、工业、文化等多重资源向内地的流动;关于“土地”“回乡”的书写,以及农民“新人”形象的出现背后,涉及到的是乡土中国的地方经验、基层治理、社会改造与新的政治主体的生成问题。在一个“大文学史”的视野之下,这些问题结构还需要在一个更广阔的政治史、社会史与文化史的综合考察之中得以凸显与深化,而这一时期的文学实践也不只是作为一种精神表征或符号世界,而是全方位地卷入到上述这些结构性变动之中,生成具体的话语、行动甚至政治参与。

但另一方面,钱理群又是将作家作为战争中的一个个鲜活的个体,将这些主题、意象或姿态落实为一种文学化的现代生存状态。在端木蕻良、萧红等人40年代的小说中,钱理群发现了“童年回忆”之于作家在战争体验与心理机制上的意义;在张爱玲的小说中,战争中的“日常生活”与“软弱的凡人”则彰显出一种极端的现代生存情境如何催生出现代都市人的自我意识与一种“苍凉”的美学境界。借此,“回忆”主题之下的“回溯性叙事”“儿童”意象背后的“儿童视角”等等也进一步上升为中国现代小说的诗学范畴;萧红小说对于写实与象征的结合、在儿童视角与成人叙述之间的自觉转换,路翎对于强烈复杂的精神现象的追求,張爱玲小说中“参差的对照”,废名《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的“非小说化”倾向,沈从文《看虹录》中“抽象的抒情”,冯至《伍子胥》的语言实验,汪曾祺以“不像小说”为追求的小说观念,都在一种“中国现代小说诗学”的理论建构视野中,被视为一种自觉的文体实验。在钱理群、吴晓东等一批学者同时期倡导的“诗化小说”研究中,40年代的这些小说家也构成了“诗化小说”或“中国现代抒情小说”谱系中的重要成员。此外,在讨论1948年“诗人的分化”时,钱理群也关注“中国新诗”派在新诗现代化、戏剧化等方面的实验性努力。从总体上讲,无论是小说还是诗歌,上述这些文体实验主要都是在一个现代主义的文学脉络中展开的。

由此可见,钱理群关于40年代文学“多元化格局”的整体判断与具体开拓,主要是以现代主义的生存体验与美学方式为前提的。我们或可从中看到80年代“重写文学史”的某种余绪。对于钱理群而言,他也确实是有意在浪漫主义与英雄主义的文学“主流”之外,发掘那些不为以往的文学史家所重视的作家作品,那些看上去“与抗战无关”的、“非主流”的、“边缘性”的、采取“个人本位”与“人类本位”的、具有“超前性”的文学存在{1}。在今天看来,当“现代主义”也已经沉落为某种既定的知识框架,我们对于40年代文学的“多元化格局”这一历史描述的期许也开始转向多种文学潮流以及具体的文学实践之间的碰撞、交互与渗透。仍是在某些饶有意味的细节中,我们或许可以继续寻求历史的敞开。钱理群在讨论朱自清晚年心境时,有一个扭秧歌的细节未及展开。据王瑶的回忆,朱自清“复员以后,他随时参加青年人的集会,朗诵诗,扭秧歌”,{2}李广田在写于1950年的《朱自清先生传略》中记有:1947年“10月,中国文学系举行迎新大会,朱先生与同学们一起学扭秧歌”。③毕业于清华大学中文系的记者陈柏生在朱自清逝世两周年写作的纪念文章中回忆道:“记得1947年的除夕,清华中文系举行了一个同乐晚会。当时从解放区带过来的秧歌,已在清华园里流行。那天的晚会主要节目就是扭秧歌。自清老师带着病,但是还兴致勃勃地和同学们在一起热烈地扭起来。同学们给他化了妆,穿上一件红红绿绿的衣服,头上戴了一朵大红花。他愉快地兴奋地和同学们扭在一个行列里,而且扭得最认真。”{4}这是一个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与一种来自民间大众以及中共文化实践的新文艺形式之间,发生的一些近距离的、主动参与的、富于愉悦感的亲密时刻。朱自清晚年关于一种多元文化图景与新的文学尺度的构想,也许正萌发于这些与学生们一同朗诵诗、扭秧歌的共同娱乐与新鲜体验之中。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知识分子与青年学生如何在这种充满声音性与互动感的文艺活动中获得一种审美愉悦与政治活力;也可以看到这种原本根源于边区农村基层治理与政治动员的文艺形式,如何跨越了不同的政治区域,在都市大学的校园空间中获得新的形式与功能。所谓40年代文学的多元化格局,可能正是在这些地方呈现出变动与交互中的契机。透过这样一些历史细节与文学瞬间,许多尚未被既有的历史认知框架所涵盖的具体情境与具体问题正有待于被“照亮”。

结语

钱理群谈及自己最初选定“40年代文学”作为新的学术方向时,曾多次将其比作一块“生荒地”。{1}但距离《1948:天地玄黄》初版20年后的今天,“40年代文学”研究已被证明的确是一座“富矿”。在近30年的时间里,围绕战时中国的三大政治板块的文学研究热潮此消彼长,战时文人群体与文学活动的研究已细化到多个城市中心或地方区域,战时文学的生产、传播、接受等诸多环节机制,及其与战争、政治、市场、教育以及学术等各方面的关联视野亦逐步建立。伴随着“抗战文学”“大后方文学”“正面战场文学”“战时文学”等概念的提出,抗战与建国、地方经验与国家想象、基层治理与战争动员、迁徙与流动、记忆与创伤等各种问题领域也相继浮现。各种各样的命名与议题的发明与开掘背后,都是对于新的问题结构与研究方法的持续探寻。

“40年代文学”研究或许的确在近10年间迎来了一个新的热潮,但反观这一研究的起点位置也会发现,现有的很多讨论其实也未完全脱出钱理群在那份没有完成的“大文学史”计划中所构想的范围。但我们的期许在于,能否从这一“大文学史”的研究视野与钱理群已经实现的研究形态之间存在的那些差异性的选择之中,找到某种方法上的以及历史认知结构上的新启示。除此之外,当越来越多的年轻研究者加入到这一研究领域当中,或许还需要面对与这一研究对象在情感经验上的距离。对于钱理群而言,他的研究动力之一在于一种“生于斯时”的40年代文学“情结”。{2}那个时代的天地玄黄或聚散离合,都是真切地发生在他的生命历程中的经验与记忆,③其文学史叙述中流露的警醒与悲情,也部分源自于此。新一代的文学研究者或许已惯于与历史对象之间保持一种客观、冷静的学院距离,但必须承认的是,40年代中国的战争经验与“战争的框架”{4}已长久地遗留在现代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当中,形塑了我们在冷战与后冷战时代对于历史、现实、国家、民族、世界乃至日常生活的认知与想象。与钱理群这一代学人从个体经验以及自我的精神构成出发去感知历史的方式相比,今天的我们或是丧失了在个人与历史之间建立关联的能力,或是更善于发现个人经验的局限性与相对性对于历史的遮蔽作用,以致陷入解构的虚无感或庸俗的微观政治学。在这个意义上,钱理群的“40年代文学”研究也提醒我们:如何重新面对亲历者的个体经验与历史认知,才能既不囿于历史的悲情,又能激活其中的历史容量。毕竟,“40年代文学”研究朝向历史的同时,也朝向当下与现实,并终将朝向我们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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