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瑞恩

崔传刚

企业家，2019年7月8日逝世，享年83岁

消费社会之中，年轻人固然充当着欲望的主力军，然而很多生意乃至风潮背后的始作俑者，却经常是一些看上去不起眼的老年人。例如，“快时尚”因为可以让消费者在短时间内以便宜的价格买到新潮的服饰，多年来一直为年轻人所追捧，殊不知ZARA的创始人阿曼西奥·奥尔特加今年业已83岁高龄，而优衣库的创始人柳井正也已年满70岁。

因为都曾经荣登本国乃至世界首富，这些创始人的人格和传奇早已被广为传颂甚至被神话，然而，另外一位几乎拥有同样资历的快时尚推手、Primark创始人亚瑟·瑞恩（Arthur Ryan），却因为行事低调而鲜为人知。而更为可惜的是，本月初，这位仅差10天即将度过84岁大寿的老人，因患急病不幸与世长辞。

御风而行

亚瑟·瑞恩于1935年出生在爱尔兰的一个普通家庭。他的父亲是一名文员，母亲则是个护士，而他自己也不过只是接受了中学教育，之后便开始在爱尔兰都柏林和英国伦敦之间的服装零售业辗转，先后在多家百货公司和高级时尚成衣店打工。

兴许是因为出色的工作表现，瑞恩在他30岁出头的时候，迎来了人生的一次重大转机——商业巨擘韦斯顿家族相中了这位年轻人，打算由他负责创办—项新业务。专注于零售业的韦斯顿家族起源于加拿大，但在英国和欧洲也有众多的产业，享誉世界的川宁茶品牌，正是隶属于该家族的英国联合食品公司。当时的韦斯顿家族在经过了慎重的商业思考后，最终下决心进军服装零售业，他们拿出5万英镑，并目将开疆拓土的重任交给了年纪尚轻的亚瑟·瑞恩。身世平平却又充满梦想的瑞恩不可能拒绝这种千载难逢的青睐。

1969年，在韦斯顿家族的支持下，瑞恩在都柏林开出了第一家取名Penneys的零售服装店。这个店名很讨巧，正好是英文中便士（Pennies）的谐音，寓意着商品的物美价廉。但从零到一的创业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对于瑞恩来说，第一家商店的选址不够好，人流量也不够。他为此愁困许久，甚至还一度盼着天气能够变得更糟糕一点，以期望顾客能因此跑来添衣寻暖。除此之外，创业初期资金紧张，他必须事事亲力亲为，比如，因为雇不起清洁工，他和员工必须在晚上铺完第二天的货之后自己动手打扫商店，而此时早已经是深夜时分。好在投资人韦斯顿家族一直对他信赖有加，也不以一时的成就来判断这项新事业的成败，这使得瑞恩更增添了主人翁精神，也更加敢于放开手脚，按照自己的策略行事。

任何事业的成功都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结果，而瑞恩的天时，或许正是因为韦斯顿家族和他都精准预见到了一个新时代崛起。在上世纪70年代之前，从二战废墟之上重兴的西方世界，尚延续着古老的精英着装传统，因此服装业仍然是百货公司的天下，而高档定制成衣也是新富人民竟相追逐的物品。但从70年代以后这种情况开始发生改变。普通消费者不再盲目从众，转而追求舒适和衣着上的自我个性表达，服装的社交和等级符号意义因此日益减弱。女性解放以及经济上的日益独立，也使得她们对服饰和时尚有了更多需求。另外，战后高速经济增长的结束甚至各种危机频频出现，也使得民众消费变得日益理性，人们不再片面追求昂贵、奢侈以及繁复，反而逐渐形成了一种“适合我的便是最好”的消费思想。

这种消费思想的变迁演变成了一种新潮流，标准化的成衣制造和零售业也因此迅速崛起为西方世界一项重要的新产业，而瑞恩敢于从百货业和高档时装业中跳出来，转向追逐廉价与时尚相结合的大众市场，不仅说明其眼光敏锐，也证明其有冒险的魄力。用今天的话说，瑞恩看到且抓住了一个旷日持久的巨大“风口”。

正是因为方向正确又加上创始人的努力，Penneys在开业数月之后便成功吸引到大量顾客，用瑞恩的话来说，连乞丐都开始在门口要饭了，生意好坏自然可想而知。接下来的几年中，通过稳扎稳打的扩张，瑞恩逐步廓清了运营思路，理顺了和供应商的关系。1973年，Pen-neys走出爱尔兰，开始进军英国市场。但由于此前美国零售企业J.C.Penney已经在英国等多地注册了商标，所以瑞恩只得给自己治下的企业另起一个新名字。最终他决定将爱尔兰以外的商标定为Primark。

成功秘诀

从1969年的第一家店铺算起，Pri-mark如今已有50年历史，但在其多数的时间内，这家公司一直扩张缓慢，同其他快时尚品牌相比，它多少显得有点与世无争。直到2006年，Primark才走出英国，在ZARA的大本营西班牙开设店铺。时至今日，Primark虽已经成为一家拥有7万余名员工，在12个国家拥有近400家零售店的快时尚连锁企业，但同ZARA以及H&M等企业相比，它在规模上仍然不占优势。这种局面当然与瑞恩的稳健经营，以及背后投资者的保守态度不无关系。与崇尚进攻型的零售巨头不同，对于瑞恩来说，企业的经营必须要有策略性，而且最重要的是，获取利润远远要比规模扩张重要得多。实际上，近几年来一些過于追求规模效应的快时尚企业纷纷遭遇困境，相比之下，作风低调的Primark却依然风生水起，不仅保持了收入增长，其营业利润率甚至有增无减。

Primark销售的产品价格极低，一件正品牛仔裤可以仅卖到几英镑，有时候一件衣服的售价甚至比不过拿它去干洗的价格。尽管如此，这家公司的营业利润率却一直能够保持在一个相当的水平。能做到如此的首要秘诀就在于该公司有极强的成本控制能力。为了节约开支，Primark从来不会花巨资打广告，更不会请明星为商品代言。为了保持利润率，他们也—直拒绝在网上销售自己的产品。尽管在社交媒体上有近千万的粉丝，但他们选择只用社交媒体展示商品，即便顾客看上了哪款产品，也只能去找最近的实体店铺购买。瑞恩本人是一个有着强烈成本控制欲的人。

苛刻要求供应商，甚至竭力对供应商压价，则是瑞恩另外一个省钱法宝。极大的采購量显然让Primark在与供应商的谈判中占尽优势，据说瑞恩对供应商有一个要求：如果它的第一批产品不能成为爆款，那么就别想着Primark会进第二批货。但如此做法也为公司引来了无数批评，毕竟对供应商施压，极有可能导致出现压榨员工的血汗工厂。 2013年，孟加拉达卡工业区的一栋条件恶劣的制衣工厂大楼着火倒塌，导致1000多人死于非命，这其中就包括为Primark不分昼夜辛苦劳作的工人。

这种情况在近年来才有所好转，但总体来说，既然超低价商品兼合理的利润率构成了Primark商业模式的核心，因此供应商的地位也不会在短期内发生巨变，而为了在激烈竞争中维持利润率，Primark甚至可能持续强化这一战略。该公司在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的业务之所以能够蒸蒸日上，并且能够在欧洲其他地区甚至北美战胜对手、实现扩张，的确都与其持之以恒的超低价经营策略有着密切关系。

另一个瑞恩

2009年执掌Primark整整40年的瑞恩宣布辞去公司CEO职务，但在接下来的10年中，他仍继续担任主席一职。他对工作保持着一如既往的热情，80岁之后仍然会在每个工作日前往办公室。瑞恩病逝后，时尚与服装界都对他不吝赞美之词。韦斯顿家族的乔治·韦斯顿就称赞他是“零售界的巨子之一”，不少当年的员工则自发组织起来为他送行。在许多朋友和后辈的眼中，他是一个谦逊的人，一个既扎根大地又卓有远见的领导者。

但外界对瑞恩的批评也并不少。有人指出他虽然工作勤勉，但有时候难免对员工过于苛责。

有人称赞瑞恩是“让时尚走入了千万百姓家”的重要推手，但在另外的人看来，瑞恩所推动的廉价快时尚，恰恰是一种恶劣消费文化的罪魁祸首。出于欲望而非所需的频繁购买，不仅大量消耗了资源，也生产出了更多垃圾。而且更为可怕的是，在这一过程中，最为受害的可能还是那些负责制造时尚产品却没资格享受到它们的贫穷国家和人民。这的确是一个客观问题，但公平而言，我们很难将所有罪责都归到瑞恩这类领军者头上，毕竟过去半个世纪的这种趋势谁也无法阻挡，而如果真要责怪谁的话，那恐怕更应被责难的是消费者自己。像瑞恩这样的企业家，他们之所以能够赚到钱，无非是因为取悦了我们消费者无休止的欲望。

与他对普通消费者的了如指掌截然相反，我们对瑞恩的个人生活所知不多。这多少是他自己刻意回避所致。上世纪80年代，长期从事暴力活动的爱尔兰共和军曾经绑架了多位零售业富豪，这让瑞恩陷入深深惊恐，从此选择深居简出。但低调行事也未能完全阻止祸患。2015年，他的儿子和孙子在一场海上事故中不幸同时溺亡。瑞恩从未对此公开发表一言，但我们或可以想象得到，对于一位年近八旬的老人来说，一日痛失两代人是—种何等的人生痛苦。

尽管离成为这个行业第一尚有距离，但毫无疑问的是，今日的Primark恰恰是离瑞恩昔日梦想最近的时刻。

（作者为媒体从业者、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