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诗歌赏析
2019-08-13
沈园二首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赏析
在城头落日投来最后一抹残照之时,在哀厉的画角报道日暮的悲声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在荒园中涕泗纵横,盘桓不去……
他是谁?他为何如此悲感伤情?
还是把时间倒回五十多年前说起吧。
南宋绍兴十四年(1144年),二十岁的陆游与他舅舅的女儿唐琬结为夫妻。两人志趣相投,感情融洽。谁知陆游的母亲不喜欢这位已经做了自己儿媳的内侄女,竟强迫儿子和她离了婚。不久,陆游另娶王氏,唐琬也改嫁同郡名士赵士程。
又过了八年,陆游春游来到沈氏花园,与唐琬及其后夫不期而遇。唐琬强抑内心的痛苦,派人送了酒菜给陆游,以致情意,这更增添了陆游心中的悔恨和负疚之情。他悲感交集,当即作词一首,题于园中的粉墙上。这就是后人广为传诵的《钗头凤》。唐琬看了这首词,悲痛不已,回去以后,积郁成疾,不久便去世了。
沈园之会和唐琬之死,给陆游留下了终生痛苦的记忆。愈入老境,愈是悲感缠绵。醒着梦着都会时时想起沈园旧事,这些都在他的诗作中留下了痕迹。《沈园二首》便是其中一例。这是诗人于庆元五年(1199年)写的一首悼念唐琬的诗作。此时陆游已经七十五岁,可对唐琬的爱情可谓经久不衰,超越时空,称得上至纯至美!
先看第一首。一开头就写了晚照和角声,从视觉、听觉两个角度,有声有色地渲染了垂暮老人悲凉哀痛的心境,奠定了一种独特的感伤情调。接着直写对感旧寻踪之地的印象。也许是因为诗人日思夜想的沈园,总是当年和唐琬相会的情景。而今亲临故地,发现眼前之景和平日忆想中的沈园相去太远,故而感慨万分。表面上看,这只是对风景殊异的喟叹:沈园啊沈园,你的亭台楼阁春草池塘,再也不是旧时的模样了!然而,深一层的意思是:荒园犹在,人事已非。这一声否定性的喟叹,痛心伤情的岂止是物,实乃是人!此时老人的心境是翻卷激荡的。渐渐地,陆游盘桓的足迹停驻在桥栏边,思绪又从现实返回到遥远的梦中,他仿佛又看见怀想中的唐琬袅袅婷婷,像受惊的鸿雁翩然从桥上走过,那清澈的绿波之中倒映着她美丽的身影。这是诗人在情思转入痴迷时眼中的幻觉。然而,在我们欣赏者眼中浮现出来的,除这一幻觉画面外,分明还有一个诗人寻踪凭栏、俯视凝想的现实画面,即在“曾是驚鸿照影来”的桥下绿波之中,还倒映着一个孤零零的老人!这幻觉画面和现实画面两相叠映,其伤心和凄凉尽在不言中。
第一首诗由写景切入,景中含情,由景而人;而所抒之情,由激动而宁静,由现实而回忆,由悲感而痴迷,真如弦声之渐远渐细,以至于无声。
再看第二首。开头便是一声“梦断香消四十年”,如银瓶乍破水浆迸裂,陆游又从痴迷的梦境回到了现实的沈园,宁静的心境又归于激荡。怅然四顾,满目凄凉,当年曾在春风中婆娑起舞的柳枝,如今已经枯衰,再也不能飘絮了。四十年啊,树犹如此,何况人呢!这一句看似写景实也写人。那萦怀不去的梦的确十分遥远了:四十年是一个漫长的时间,而柳树已老不再吹绵又是一个确凿的见证。时空证明那梦和那梦中人已经成为无可挽回的过去。然而老诗人要表达的并非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悲感,而是那种矢死不渝的思怀之情。诗人已经年逾古稀,也许不久于人世,到这里凭吊遗踪的机会已是来日无多,这对早逝者和苟活者都是无法弥补的悲哀;但是,岁月之长逝,桑榆晚景之逼近,都未能减弱他思念的热情。“犹吊遗踪一泫然!”这是飞溅着泪水的悲号之声,如空谷音响,回荡不息,弥散无际。
这是怎样执着、深沉的思怀!何等丰厚、悠远的情怀!这是诗人老年伤逝的绝唱!这是一个苦恋者的断肠之曲!
秋夜思南郑军中
五丈原头刁斗声,秋风又到亚夫营。
昔如埋剑常思出,今作闲云不计程。
盛事何由观北伐,后人谁可继西平?
眼昏不奈陈编得,挑尽残灯不肯明。
赏析
陆游81岁时回忆起壮年时从军南郑时的生活,写作此诗,表达其期望北伐的心情与无法报国的忧愤。诗以《秋夜思南郑军中》为题,其中的“思”字不仅是联系“秋夜”同“南郑军中”的纽带,而且是贯穿全诗的灵魂。因而只要抓住这个“思”字,就不难探得作者的立意。
这首诗一二句用“秋风”暗点“秋夜”,用“五丈原”“亚夫营”暗点“南郑军中”。句中虽未出现“思”字,但南郑军中生活的真切再现,凭借的却正是作者“思”得入神时所产生的感觉,诗一开篇即运用两个典故,强烈地显示了作者同南郑的特殊关系。五丈原在今陕西岐山县南,诸葛亮与司马懿交战,曾屯兵于此。亚夫营即细柳营,在长安西不远处,汉将周亚夫曾驻兵细柳,军令整肃,汉文帝称之为“真将军”。作者曾到过大散关,并未到过五丈原和细柳,首联两句全是想象之笔,用以表现诗人的理想和愿望。
然而南郑的一切毕竟成了过去。“昔如埋剑常思出,今作闲云不计程。”诗人的“思”又回到现实:这里用这两个典故说明不同的情境:壮年时意气风发,如同埋剑思破土而出,以获重用;而老年罢官居家,则如闲云飘浮,无所作为。今昔对比,感慨良深,表达了多少怨愤与不平!埋剑,用雷焕典。西晋时斗、牛二宿之间常有紫气。雷焕任丰城(今属江西)令,在丰城地下挖得二剑,一曰龙泉,一曰太阿。闲云,用贯休典。贯休献诗给吴越王钱镠,钱镠要求将诗中“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十四州”改为“四十州”,贯休说:州也难添,诗也难改,我是“闲云孤鹤”,哪儿的天空不能飞?于是离开了钱镠。陆游在这里自称“闲云”,当然含有对朝廷的失望之意。“不计程”补足“闲”字:任其飘浮,无法计程。此虽两句,然诗情“往复顿挫”,“变境亦多”。
第三联中作者的诗“思”再一次腾跃,由昔日南郑转到“思”今日的朝中之人。西平,唐将军李晟曾平服叛乱,收复长安,被封为西平郡王。陆游此诗作于开禧元年(1205年),当时南宋朝廷正积极准备北伐。次年五月,宋帝下诏伐金。陆游对此事是积极支持的。因而这两句以西平王来期待朝廷北伐的将领,诗句流露了急切盼望的心情。
不过,即使朝廷能够收回失地,自己无力参与,也终是憾事。尾联以年老反衬南郑生活可思不可得,颇露悲凉之意。“眼昏”唯伴“陈编”,这是“匹马戍梁州”的陆游所不能忍耐的;嵌入“不奈”二字,则更见诗人壮心难耐之状。末句以“灯”暗点“夜”,以“残”“挑尽”“不肯明”多方渲染,点明“思”得久、“思”得切。
这首诗在艺术上,突出的特点是“用典”,全诗八句,用了五个典故。“用典”作为扩大诗的内容、增强诗的表现力的重要手段,它能使作品简洁含蓄,余韵盎然。但一诗连用数典,容易让人觉得是“掉书袋”,有堆砌感,读者如对典故不熟,又影响对诗歌的理解。这就要求诗人根据内容的需要,用得圆转,贴切。陆游在《明日复理梦中作》云“诗到无人爱处工”,好诗是绝不迎合一般人的口味的。这首诗不仅谋篇多施波澜,即使每一典故的使用、句子的铺排也极尽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