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校长梅贻琦
2019-08-09刘超
刘超
杰出大学的背后必有杰出的领导者。西南联大设有校务委员会,由三位校长任主席:张伯苓(南开大学校长)、蒋梦麟(北京大学校长)、梅贻琦(清华大学校长);实则始终由最年轻的梅贻琦主政。在那样的艰苦的时期,梅贻琦作为传薪火者,将联大办成了中国教育史上的“珠穆朗玛峰”。梅之风骨,到如今,更值得我们怀念与推崇。
人品、才干样样过人
梅贻琦本就是清华人。当年第一届庚款生招考,轰动全国,报名的有七百多人。在录取的四十七人中,梅贻琦排名第六。
梅贻琦留学归国后任教清华,人品、才干、资历、工作,样样过人,但年近三十而依旧单身,说媒保亲者很多,他却一次次地婉拒,为的是照顾三位弟弟读书。家人都替他担心,他自己却不上心。后来,他往一韩姓人家跑得勤快起来。倒是腿脚勤快,嘴皮子还是不勤也不快,依旧寡言少语。别人都替他急,但他自己不急,甚至与这位叫韩咏华的女子热恋时,也不大说话。两人要订婚了,韩咏华的好友提醒她:你要知道,他可是不爱说话呀!韩咏华一愣:不说话就不说话!韩咏华算是梅贻琦的同门师妹,而今更近了一层。他们喜结连理时,很多学生送喜联,因梅贻琦字月涵,而梅夫人又姓韩,就干脆写上“悦韩”字样。
梅贻琦在清华极受器重,曾出任教务长,并一度代理校务。他是少壮派教授的核心,而其他成员,像叶企孙、陈岱孙、金岳霖、陈达,都是他的弟子。后来罗家伦当校长,梅贻琦走了。再后来,一任任校长走马灯似的都走了,而梅贻琦又回来了。他是被无数清华人衷心请回来做校长的。
北大校长蒋梦麟曾明确表示:“我不赞成教授治校,我的口号是校长治校,教授治学。”他拍着桌子说:“我办不好北大,谁能办北大!”教授哪还敢说话。清华则是教授治校的典范,梅贻琦继承了这个传统,他一上任就宣称:“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
梅贻琦敏于行而慎于言。学界巨擘陈寅恪轻易不臧否人物,但对梅贻琦却颇有好感,他说:“假使一个政府的法令,可以和梅先生说话那样严谨,那样少,这个政府就是最理想的。”当然,那时大环境远不是那样“理想”。然而,便是在这不理想的时代中,在梅贻琦治下,清华仍一团和气,上下悦服,学术上突飞猛进。
西南联大,梅贻琦管事,说话当然就管用。但对自己的子女,他从不搞特殊。抗战时期不少青年从军,他的儿子梅祖彦在西南联大念书,也面临同样的问题。梅贻琦对儿子说:“你想去我支持,你不想去我也不反对,你自己做决定吧。”儿子果然就去了。
每年“高考”完后,有个别人上门来,为自己的子女、亲朋好友说项。梅贻琦从来都坚持原则。一次赴上海,他受到清华很多同学的热烈欢迎。有一位校友说,自己的孩子准备考大学,请校长多关心。梅贻琦听完,没答应也没拒绝,只说:“我的小女儿去年也没考上联大,她只好录取到别处了。”
拿着两本书登机
1948年,历史面临新的抉择。天地玄黄,暗流涌动,北方一位位人物南下。梅贻琦是个有影响的大人物,他的去留不可能不为众人所瞩目。他的夫人韩咏华在广州也为他担心,每天都看报纸,时常看到丈夫为清华校务而东奔西跑,就是看不出来他去留的迹象。他也想过这个问题。舍不得他的人实在太多,清华学生在民主墙上专门出了极为恳切地挽留校长的壁报,同学们甚至还组织队伍到校长住处齐呼口号挽留校长。地下党组织也向梅贻琦捎话:“你不要走,我们了解你,希望你留下来。”他的南开校友周恩来更是公开说:“像梅先生这样的人可以留下来,他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人民的事。”
1948年12月,槍声传到海甸(现为海淀),清华园就停课了。陈岱孙去找梅贻琦,梅正要进城,说学校没钱了,要弄点钱来,让师生员工撑过这段时间。进了城,拿了钱,坐车到西直门,眼看着门已关,且再不让开了。清华原本有个特别通行证,在平时,只要有这个证,任何时候都可以过西直门。但那一天通行证失效了,梅贻琦只好回到城里。胡适也在城里,他告诉梅贻琦说:你还是别回去了,一起走吧!几日后,诸事安排妥当,他才预备南飞。飞机好不容易来了,在南苑机场,他还在犹豫。终于,最后一班飞机来了,他从容不迫地提着一架打字机,拿着两本书登机。
寓居海外时,梅贻琦非常关注祖国的动态。他先是在欧洲,后又到法国,手握巨额清华基金,却过得极其清贫。他一如既往地为清华订了许多学术刊物,但收到这些刊物后,拆了装,装了拆,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把它们送到那些真正需要它们的清华师生手中。他一直在异邦遥望故国,遥望京城,犹豫着是否要再回来。但终于没有等到那一声召唤,也终于没能踏上归途。他又在祖国的宝岛台湾建了一所大学,也叫清华。他把一生都献给了清华。
用生命守护的账目
晚年的梅贻琦健康不佳,和他住对门病房的胡适劝他要记得写遗嘱,公事私事都应该写。他不爱听,也不愿写。夫人劝他,他也不写;亲弟弟劝他,他还是不写。最后,直到胡适离世,他都没写。胡适走时留下了他的遗嘱;而梅贻琦直到永诀,也没有留下任何文字。他什么都知道,但他什么都不说,他不爱说,也不愿说。
梅贻琦长眠后,他的秘书立即把他的提包封存。不久,各方人士开会纪念梅校长,就把他的提包放在桌子上,要打开来。大家心里直出汗,担心不知道打开后会是什么东西。他的夫人尤其担心。因为他们相守几十年,她总是见他到哪儿都带着这皮包,但从来就没有让她看过。梅贻琦从北平到昆明,从昆明回北平,到南京,到广州,再到欧洲、到美国、到台湾……关山万里尘与土,卅年家国云和月,浊浪翻腾几曾歇。但他一身清风,纤尘未染,始终不忘带的却是这皮包。这必定是他此生最珍视、最重要的东西了。校长夫人最担心的是:皮包里或许有非常重要的文件。而在这样的场合示众,或许有相当的危险——等打开一看,大家都呆住了:这皮包里,全是清华基金的账目,一笔笔,规规矩矩,分毫不差。
所有的人都震撼了:在那贪污成风、腐败无孔不入的年代,对握有实权者,要想有所偏私,实在是“举手之劳”。要想干干净净做点事,那有多难。风习之下,似乎也只有贪污是“正常”的,不贪污则是“不正常”的。一个人长期掌控着那样巨额的经费,却从未顺手揩点油,那就更是“异类”了。然而,梅贻琦就是这样的“异类”。他数十年来始终一人独自掌握着巨额的清华基金;他自己生活中却像当年孔夫子那样,惶惶东奔西走,生活到了几乎清寒的地步。他在没有任何监督的情况下,没有动用公家的半文钱。他把所有钱都用给了清华,为着把清华建成杰出的大学,为着替祖国培养杰出的英才。
这就是梅贻琦,一代圣人。这皮包,正是他用生命守护着的东西。
【原载《环球人物》】
插图 / 梅贻琦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