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冲突”进行时?
2019-08-08荣智慧
荣智慧
一石激起千层浪。
美国国务院政策规划办公室主任基伦·斯金纳在2019年4月29日智库“新美国”召开的论坛上语出惊人,她将中美竞争定性为“文明冲突”,是“西方文明第一次与非高加索文明的竞争”。
斯金纳的发言在太平洋两岸掀起了一股批判的洪流。“文明冲突”理论,虽然能够部分地描述中美之间无关意识形态的激烈博弈,但它的破坏性远远大于建设性:首先,使用者们将忽略中国和美国种族多样化的现实;其次,它还暗示所有文明都是本质主义的铁板一块,从而使战争无可避免。
抱守“特朗普主义”的美国政府官员,与美国主流媒体、数届政府的立场产生了巨大的割裂,也与中国的和平发展愿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非我族类?
消息的源头出自“华盛顿观察家”网站2019年4月30日的一篇新闻,《国务院准备与中国发生文明冲突》。新闻中称国务卿迈克·蓬佩奥团队正在根据美国历史上“第一次与真正不同的文明斗争”的理念,来制定针对中国的战略。
新闻中还大量记叙了斯金纳在4月29日的发言。斯金纳说,美国和苏联的冷战,在某种程度上是西方内部之间的斗争,但中国是个独特的挑战,因为中国的制度不是西方哲学和历史的产物。她认为,中国是一個更为根本的长期威胁。
论坛上与斯金纳对话的“新美国”首席执行官斯劳特,曾在2009-2011年担任国务院政策规划办公室主任,她在现场询问此番言论是否是对亨廷顿的理论“文明的冲突”的阐释。对此,斯金纳表示,其中略有不同,但并未加以否认。
亨廷顿认为,冷战之后,文明的断层线依然在自由世界里蔓延,并将成为左右全球局势的决定性特征。“9·11”之后,“文明的冲突”成为“显学”,因为它前瞻性地指出了西方和伊斯兰文明之间的分歧,但是,美国大多数的民主党人和穆斯林,普遍认为这一论断过于粗暴,近乎将伊斯兰教“妖魔化”。
斯金纳还透露,美国国务院制定了一项全面的中国政策,其基础是“X之类的东西”。“X”暗示了美国国家政策顾问、外交官乔治·凯南发表于1947年的文章《苏联行为的根源》,以“X”为署名的典故。他主张遏制苏联,被称为遏制策略的创始人,在美国的冷战项目特别是马歇尔计划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遏制策略也成为美国的长期战略,影响了整个20世纪下半叶的政治格局。
和乔治·凯南曾在柏林大学修习“俄罗斯文化”专业不同,非洲裔美国人基伦·斯金纳过去并没有关注文明冲突理论、种族问题或是中国文化。加入政府之前,斯金纳是宾夕法尼亚州匹兹堡卡内基梅隆大学的国际关系和政治学教授,她的大多数学术著作都专注于冷战中战胜苏联、“以实力求和平”的美国前总统罗纳德·里根—五本书都是同一个主题。
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前后,斯金纳的写作融入了更多的特朗普的想法,包括让美国盟友支付更多的国防费用,在经济和军事上挑战中国的重要性等等。2018年9月加入政府后,斯金纳的观点有所加强。同年12月,在接受保守派“休·休伊特秀”的电台采访中,斯金纳将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和马歇尔计划进行了类比。她说,“中国人没有给予他国公平的待遇,他们将破坏国际体系,根本不是在拯救人民、社会和国家。”
美国《外交》杂志认为,斯金纳的表态,证实了“特朗普主义”中外交政策的一个明显倾向:文化和身份是决定大国走向合作或冲突的关键。
相比之下,中国关于文明的说法,边界的开放性很强,很多国际关系学者称之为“模糊”策略。提到“一带一路”倡议时,中国更喜欢谈“文明合作”,其中包括美国、欧洲和其他西方传统盟友。2019年5月的亚洲文明对话大会,中国聚焦于文明的交流互鉴和文明的包容,与美国政府一些人当中甚嚣尘上的“文明冲突论”形成鲜明的对比。
“特朗普主义”
美国的分析人士表示,基伦·斯金纳的“文明冲突”言论,无论是否获得批准,实质上都与特朗普政府的想法一致。美国《外交》杂志认为,斯金纳的表态,证实了“特朗普主义”中外交政策的一个明显倾向:文化和身份是决定大国走向合作或冲突的关键。
中美之间的事态,从一开始的经济竞争,逐渐被一些人歪曲成一种制度上的敌对。美国副总统彭斯、联邦调查局局长克里斯托弗·雷都呼吁对中国采取更为强硬的态度。国务卿蓬佩奥表示,中国对美国的“持续民主”构成了威胁。
迈克尔·弗林、斯蒂芬·班农、迈克·蓬佩奥等人曾经或者正围绕在总统特朗普的周围,他们在对待伊斯兰世界的态度上,一致采取了“文明冲突”的说辞。他们不断指责穆斯林的信仰,并将伊斯兰主义等同于纳粹主义、法西斯主义。弗林曾在推特上说,“伊斯兰教是17亿人体内的恶性肿瘤,必须被切除。”
特朗普对“文明冲突”所持的开放态度,和他拒绝“全球化”、宣称“美国第一”的观点完全吻合。这也体现在他不断收紧边境,阻拦移民,让穆斯林接受“审查”,将反犹太复国主义与反以色列划等号等做法上。
中美贸易摩擦逐步升级后,美国开始将“文明冲突”的炮火转向太平洋西岸。
在斯金纳抛出“文明冲突”论调的20天前,美国前众议院院长、特朗普的坚定支持者纽特·金里奇在“应对(中国)当前危机委员会”的圆桌会议上公开声称,美中之间是长期的、有关“文明的”较量。该委员会是美国外交政策的利益集团,于2019年3月底成立,目的是想教育和告知美国公众和政府决策者们来自中国的“威胁”。
这是美国历史上第四次组建和发起类似的委员会。“应对当前危机委员会”第一次发起于1950年,主要应对苏联的侵略风险。第二次发起于1976年,警告美国必须警惕苏联的扩张。第三次发起于2004年,应对全球范围内的反恐战争。而第四次的发起,直接得益于斯蒂芬·班农的推动。班农在会议上提到美国和中国时说,“这是两个互不相容的体系,一方会赢,另一方会输。”
中美之间“必有一战”的思想,很大程度上又源自美国当代著名政治学家格雷厄姆·艾利森。艾利森在一系列的文章和著作中,重启了亨廷顿“文明冲突”的论点,并将其放入中美关系中来思考。
2017年5月30日,艾利森的著作《注定一战—美国和中国能逃脱修昔底德陷阱吗?》(Destined for War—Can America and China Escape Thucydidess Trap?)出版。作为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的教授,艾利森曾为美国前总统里根、克林顿以及前中央情报局局长提供咨询,他的博士学位部分由美国外交官亨利·基辛格指导,并通过探讨1962年古巴导弹危机下的多种政治模型的论文建立了国际声誉。
艾利森在担任哈佛大学贝尔弗科学与国际事务中心主任期间,提出了“修昔底德陷阱”假设。他的灵感来自修昔底德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的一句话,“使战争不可避免的,是雅典力量的增长以及斯巴达的恐惧。”他认为,为了避免战争,美国必须学会接受中国的强大,相对而言,这一点对美国来说还不算是最苦的药片,因为一旦发生战争,后果将难以形容得可怕。
反对声浪
美国的主流媒体一边倒地抨击“文明冲突论”。《华盛顿邮报》《新闻周刊》《外交官》《国家利益》等多家媒体均撰文反驳。
《华盛顿邮报》认为斯金纳的论调漏洞百出,十分危险。评论文章称,“我们根本不清楚意识形态是否是中美竞争的核心,但斯金纳的表述含有扭曲历史的事实性错误”。《外交官》发文《不,美中没有“文明冲突”》,意图抵制将美中关系简单化叙述的做法,认为过分强调矛盾没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外交官》还全文转载了《南华早报》的文章《文明冲突不是构建美国与中国竞争的途径》,称“种族和文明是美中竞争的错误框架”。
《国家利益》先后发表了多篇评论文章,认为文明冲突模式不适合东亚冲突,华盛顿用如此理念与北京进行竞争,既不准确,也不必要。而且,现代性文明鼓励文明的“音乐会”,多种文明应该和谐协奏。《外交政策》发表文章,认为“特朗普主义”正在经历道德的滑坡,文明冲突论揭示了特朗普治国方略的危险的种族主义视角。
美国的主流媒体一边倒地抨击“文明冲突论”。《华盛顿邮报》《新闻周刊》《外交官》《国家利益》等多家媒体均撰文反驳。
《新闻周刊》则援引了布鲁金斯学会约翰·桑顿中国中心主任的话,认为文明冲突一说,将会让美国失去“道德高地”,变成中国的反驳“弹药”。同时,大量的华裔美国人,以及位于加拿大、新加坡、澳大利亚的华裔,也都将受到影响。
“外交政策聚焦”网站发文《文明冲突破坏了文明对话》,指责班农和斯金纳言论中的种族主义色彩。倾向于无政府主义的网站“亚洲检查站”发文表示,美国似乎准备与中国打一场文明之战,这种做法是对中国进行种族化和他者化,以便增加不必要的敌意。
综上所述,美国的媒体既指出了斯金纳的事实性错误,如纳粹德国和苏联均为和美国意识形态不同的强大竞争对手,二战时的日本是美国面临的第一个“非白人”文明,这些对手的诞生都远在中国之前;也指出了亨廷顿理论的巨大局限性,如东亚和东南亚数国同为儒教文明,但中国、日本、韩国、越南的利益冲突也十分明显,它们并非在同一文明框架下就成了“天然”的盟友。
另外,利用“文明”的概念对国家分类,忽略了身份的多样性和偶然性,包含了对“非我族类”文明的贬低和压制。如果美国采取此种外交政策,把重点放在宗教、人种或种族问题上,将违背美国一以贯之的、平等的道德观和价值观。
艰难选择
在过去的40年里,即使与信仰伊斯兰教的国家或群体爆发过多次冲突,但没有一位美国总统诉诸“文明冲突”来解决彼此的紧张关系。
1979年,伊朗学生占领美国大使馆,扣押52名美国外交官作人质,当时的美国总统卡特依然宣称,“美国人和穆斯林有着共同的人性和道德价值”。1986年,中东的极端主义分子发动了一系列恐怖袭击,当时的美国总统里根说,“没有人会误以为这是西方民主国家和阿拉伯世界之间的冲突,对手无寸铁的妇女儿童发动攻击的只是极少数人。”
1990年,伊拉克入侵科威特,当时的美国总统老布什在白宫接受采訪,谴责一些媒体发表了歧视阿拉伯裔美国人的报道。比尔·克林顿特别否定了亨廷顿的观点,认为“伊斯兰教价值观与美国的理想一致”。小布什在“9·11”袭击事件发生的一周内,在伊斯兰中心发表讲话,宣称“伊斯兰教是和平的”。奥巴马也在演讲中指出,“我们不能暗示伊斯兰教本身就是问题的根源,这背叛了我们的价值观。”
再追溯下去,华盛顿的伊斯兰中心是1957年的总统艾森豪威尔建的。来自北非的海盗从商船上抓获数百名美国水手时,总统杰斐逊也没有对穆斯林进行过任何侮辱。他还撰写了《弗吉尼亚宗教自由法》,声明保护犹太人、基督徒、穆斯林和异教徒,并于1786年被通过。
特朗普并不打算遵守美国政坛的悠久传统,相反,他以离经叛道者自居。在上任前夕,特朗普就区分过上帝之信仰和暴力之信仰—这一“二元对立观”在他就任期间确实得到了张扬:基督教和伊斯兰教有了高下之分,和儒教的“差异”也呼之欲出。当下,“文明冲突”的言论正在形成一股“白色”民族主义思潮,“冲突不可避免”的论断所带来的恐慌,将有助于巩固华盛顿的极右翼统治。
在过去的40年里,即使与信仰伊斯兰教的国家或群体爆发过多次冲突,但没有一位美国总统诉诸“文明冲突”来解决彼此的紧张关系。
也有一些美国政治学者呼吁更加精细化的“政治斗争”,比如持续分化中国政府和中国普通民众,而不是一股脑地打上“黄色文明”或“红色文明”的烙印。他们担心美国领导人将中国视为不可动摇的敌人,从而导致中美关系的不断恶化,并强化中国上下“同仇敌忾”的决心;他们倡议美国政府承认中国的多元化和飞速变化,以便更加灵活地处理北京问题。
现实世界是复杂的。国家、政府间的经济、政治、外交活动,少有以单一动机为目标的实践,也就很难以单一理论比如“文明冲突”进行构建和解释。而且,因为领土、经济和意识形态资源几乎全都是有限的,人类的竞争境遇在所难免。只不过,如何表达国家、族群之间的差异,又不会使差异本质化进而排他;如何在承认分歧的基础上,同时承认一致的规范;如何判断历史的遗产,又拥抱现代性这一无可争议的现实—采取或选择何种叙述方式,在当下已经变得十分困难。
然而,正如基伦·斯金纳所使用的“文明冲突”概念一样,它将成为人们准确理解现实的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