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花苜蓿
2019-08-07周新国
周新国
号称写作文要超过姥爷的外孙女,伴着姥姥从农贸市场买菜回来,手里高举着一小把水灵灵的绿菜苗,高喊:“姥爷,识得这是什么菜吗?”
我接过一看,心里一震,忙又再戴上老花镜细看,不错,是紫花苜蓿。刹那间,我又回到了50年前。
那年,我们许多学生来到了位于鲁北平原靠近黄河入海口的富窝村。富窝村其实最穷。从公社驻地到富窝七八里地,队上为了迎接我们知青进村,到邻村借来了一头“德州黑驴”,凑起了一辆挂车。一路上,我发现车把式总甩不响鞭子,就问:“叔,赶几年车了?”
“小半辈子啦。”
“那这鞭为什么不响?”
车把式苦笑一下:“没鞭梢。”他把鞭子伸到我脸前。果然,是短一截。
“来得急,忘带了?”我问。
车把式长叹一口气:“那不成了当官的忘了带印。队里穷,没钱买。”
“一根鞭梢多少钱?”我惊奇了。
“使得住的一毛四。”
这就是富窝村的经济水平。富窝村也曾富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这里的人民支前贡献不小。可自上世纪50年代,利用黄河水漫灌之后,水有来路而无去路,抬高了地下水位,土地长期渍化,变碱了。加上“刮五风”,而后又是三年自然灾害,乡亲们的日子就一天不如一天了。话,扯远了,还是说苜蓿吧。
那年仲春的一天晌午,我正急火火协助队长召集社员出工,邻村的一位老汉,气冲冲地将三五个紫槐条篓、篮向我们腿前一丢,话从长满山羊胡子的口中冲了出来:“这不是害人吗?长没一虎口高,撸得茬又低,下茬甭想长盛,想叫它断根,是咋?”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转眼望着队长。他翻了翻眼皮,直愣愣地盯着脚前那水灵灵、脆生生的头茬苜蓿苗,长叹了一口气,难为情地开了口:“栓柱叔,这事怨俺,赔多钱,俺管……”
“俺不是为这俩钱,伤谁家的孩子谁不心痛。碱地逮住苗有多不易。”老汉气有些消了,一转脸,瞧见我,又补上一句,“你们省里来的文化人也得管管。”
我也动了肝火。虽然当时我还不认识苜蓿苗,但好生生的苗子就这样被拔了下来,确也叫人心痛。上工的路上,我问队长是否为这事晚上开个小批判会。队长支支吾吾地应着,并不是十分赞同。平时,队长说话像根直锄杠,没一点弯,今天这是怎么了?
当晚,我到了队长家里。只见队长妻正洗着什么菜。队长正拉着风箱做饭。我和他妻子打讪:“婶,洗的什么?”她才想开口,话头就被队长截了过去:“是卫东呀,吃了?坐这里吧。”他把自坐的木札子送到我手里。我来得熟了,也不见外,把木札子又送回去,走到队长妻跟前,突然,我愣住了。队长妻端着的瓦盆里正是栓柱老汉送来的那几把苜蓿苗。我满腹狐疑,扭头盯着队长那被炉火映红的脸。队长坐着没有动。双目里不知是被火映照的,还是怎的,像在燃烧。
此时,隔墙院里传来阵阵抽泣声。对,是孩子带有一种委屈味的哭声。我知道这家是“黑五类”之一,右派的家庭。一对老人,一个孩子,再就是右派之妻。在这哭声中,夹杂着一个妇女的责斥声:“……咋也不能干这事!你是嫌你爹在外呆的时间短呀!叫人知道,再搭上个破坏生产,咱这一家老小就甭指望有个出头之日了……”接着又是“啪”的一声。我明白,这是在打孩子。
蓦地,队长站了起来,从风箱旁抓起我见过的那个紫槐条篮,从妻子手里把洗好的苜蓿抄起,救火似地冲出了院。
我明白了,拔苜蓿苗的有这家的孩子。我也跟了过去。一进那半高不矮,用秫秸扎起来当墙的院,在院的人立时都愣住了。那孩子眼里含着泪,怯生生地低头望着我,同时,在地上磨蹭着脚趾。那妇女一看见我,连打招呼的声里也有些打颤了。“这不怪孩子,怨俺管教孩子不严。他爹犯错误,一走不回头,一分钱也捎不家来,孩子嘴馋……”说到伤心处她几乎要掉泪了。
这时孩子却结实地开了口:“知青哥,这不怨俺娘,也不是俺爹来信叫俺搞破坏的,是奶奶这几天身上不舒坦,嘴里没盐滋味,俺捋点来是想叫奶奶清清口……”孩子还在讷讷地辩白着,可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想:孩子也只不过八九岁,反右时他也许刚出世呢,或许还没见到爹。这样勇敢地担起“罪恶”,这也许……?我想到了开批判会的话,心里不知什么滋味,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了。
回到队长家里,我问他为什么不种几亩。他说:“公社没指示。”“那邻村为什么种了呢?”我又问。他低下了头,说,“西刘村大批判搞得不热火,那是犯了自由种植的资本主义。”
我几乎傻了。真是啼笑皆非。为了打破这尴尬的气氛,我问起了苜蓿。
队长一扫满脸的阴气,话像开了闸的水。“苜蓿虽是种生,也可根生。像韭菜,割了一茬,再窜一茬。等长足了棵,轧碎,翻地下,省一季子粪。成立合作社那年,用这法,棉花长得齐了腰,秋后,拾花的妇女们都累得上不了炕。牲口吃了,膘也长得快……”
“这东西能吃吗?”我好奇地问。
“中。嫩的,蘸大酱;稍老的,做粘粥、蒸菜窝头、菜团子香着哩。前些年,闹三年灾靠着这苦撑过来。这几年,碱死了不少;全是以粮为纲,没有敢拾掇它,都让草围杀了。”
不知什么时候小海端着碗熱腾腾的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农村孩子憨厚的热情让着我:“知青哥,俺娘说让你也尝尝鲜,不知淡咸对你口不?”
我心头一个热浪涌上来,堵在嗓子眼。我不知怎么站起了身,忙问:“小海,你奶奶吃了吗?”
“娘说,给奶奶盛上凉着哩。”
“那你吃了这碗吧,我吃饱了。”
“哥,你喝吧。这碗,俺娘泡在开水锅里刷了三遍,不脏。哥——”
面对着双手捧着的苜蓿粥,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趁端碗喝粥的空间,用拇指抹去了眼角的泪。我喝了几口,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新鲜味沁入心里。从那时起,我仿佛懂得了人与人之间的真诚与真情。
打那以后,每逢到队长家里,我总是在知青点小伙房里掖几个纯粮食的干粮带去,队长心里明白捎给谁的。
今年下乡五十周年,约几个当年的知青伙伴又回村一解乡愁。十几年没去了,村里的变化令我吃惊。且不说家家盖上了一砖到顶的瓦房,也不用表谁家开上了汽车,单说村里的科技“秀才”成立了苜蓿合作社,把苜蓿做成了一个产业,就让农业种子专家的我刮目相看。伴随着养殖业的发展,苜蓿作为顶级的优质饲料成为抢手货,科技“秀才”瞄准这一市场需求,农场机械化开发了这一产业,挣的是盆满钵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