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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快乐

2019-08-07包倬

长江文艺 2019年8期
关键词:朱丽诗人

包倬

一头牛,能否感知自己的生死?若不能,那它为何从头天晚上就开始拒绝吃食而只喝水?它这么做,分明是为了让自己的肠胃里更干净。毕竟人们吃牛肉汤锅时都喜欢加牛杂。它来自三十公里以外的屠宰场,价值一万二千元。它来到这里,只是换了个死亡的地点。

现在,有人打开了圈门。轻轻一拉鼻线,牛就顺从地跟人走了出来。它再也不用呼吸那腐烂的干草和粪便的气息,阿尼卡春日早晨的空气中,有细腻缠绵的桃李花香。屠夫一手抓住鼻线,腋下夹了一口青幽的刀,一手提着铁锤。有人打开了院门,侧身一旁,让屠夫和牛经过,然后跟在后面看热闹。人们对这头膘肥体壮的耕牛的死充满好奇。有人用揶揄的口气问,是否需要把牛的四条腿绊住,让它倒地后再杀?也有人说,不如干脆推下悬崖,等着剐肉即可。那屠夫嘴上叼着香烟,脸上挂着一副“等着瞧”的表情。他牵着牛走到屋外的开阔地上,吐掉嘴上的烟蒂,手中的锤子突然划了一个弧线,准确砸在了牛的脑门上。众人一愣。屠夫丢下铁锤,扛刀在肩,从牛脖子下走过。牛脖子瞬间已被豁开一半,泉源似的汩汩流血。那牛轰然倒地,只伸了伸腿,没有叫出一声。

“现在,该你们了。”屠夫对那些等着看笑话或开肠剖肚的人说。

他的语气平静,没有露一手后的炫耀。他连锤子和屠刀都没捡,转身回了院里。

三分钟以后,院里传来猪叫声。五分钟以后,一头羊也“咩”的一声毙了命。

“现在,该你们了。”屠夫仍然这么说。

屠夫来自县里的屠宰场,死在他刀下的猪牛羊马不计其数。他的心里装着若干种屠宰法,他当然明白眼前这些家伙是少见多怪。现在,任务已漂亮完成,他又点了一支香烟,叼在嘴上,任它燃烧。眼前这幢小楼,仿古的,砖木结构,二楼的木窗半开着,有点像《水浒传》里的某个镜头。

朱丽就站在那扇木窗后面。她听到人们在赞扬屠夫的刀法,便知杀生已经结束。她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深蓝色套装,白衬衫,乌丝盘髻,淡妆。她今年三十岁。如果仔细看,或者她笑起来时,眼角有两条浅浅的皱纹。但自从回到阿尼卡,她就轻易不再给人笑脸。我为什么要笑呢?她想,老娘笑够了。老娘从十八岁到三十岁,把一生的笑都用光了。

屠夫看到朱丽出现在了二楼的围栏后面。他朝她笑著,挥了挥胖嘟嘟的手。

“好了吗?”朱丽问。

“一刀一个,满堂红。”屠夫说。

朱丽扶着围栏从二楼走下来,递给屠夫一个红包。屠夫问是否需要带她去看看那头杀死的牛,朱丽说不用,她怕血。院子里,人们正在忙着给肥猪褪毛,或用汽油喷灯烧羊。糊味弥漫。太阳刚从对面的山头冒出来,红红的,也像是被人宰了一刀。

“那我就不留你了。”朱丽委婉地下了逐客令。她随即想起这不符合阿尼卡人热情好客的传统,但话已出口,就又补充了一句,“谢谢你。”

屠夫有点意犹未尽,他还没尝到一口亲手宰杀的肉。他捏了捏兜里的红包,抹去了心里的遗憾。

“美女,那我走了。”屠夫说。

他有一辆油腻腻的摩托车,停在院子外面。他骑上它,像在驯服一头倔强的公羊一般突突突跳着。他没忘记祝她生日快乐。

春天是个宽泛的时间概念,准确说元宵节刚过,正月十七。人们还没有从节日的慵懒中走出来。想想一年的农活,真让人头皮发麻。春节像一场骗局,麻将还没打够,酒醉还没醒,可是,农活就要接踵而来。

三十岁的朱丽,要给自己过生日。不是低调地请三五好友吹蜡烛,而是在阿尼卡轰轰烈烈地办一场。这事,阿尼卡的人都听说了。阿尼卡人办生日宴,有规矩。从六十岁开始,满十办。如果父母健在,则一百岁也不办。听到这个消息的人张着圆圆的嘴,将一些话摁在了肚子里。他们只说:谁会去参加一个三十岁女人的生日宴呀?更何况,这个人是朱丽。

第一个反对的人是朱丽的父亲朱万坤。他先是一口否决,见朱丽态度坚决,又变得苦口婆心。最后,他不得不一拍桌子,怒吼:要过这个生日,等我死了再说。

“我就是要办,咋啦?”

父女俩争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他们已经三天没说话了。朱万坤躺在床上,绝食一天后,换了一种方式:喝酒。朱丽一次次走到床前,看看,又默默走开。

朱丽去了县城。那里有她办生日宴所需要的一切东西。酒席承包给了酒楼,厨师们毕业于某个天天在电视上打广告的职业技术学校。屠夫和帮忙开肠剖腹的人,来自冷冻厂。摆席用的桌凳,也由酒楼提供。换句话说,即使阿尼卡没有一个人来帮忙,也毫无关系。

中午时分,牛羊猪已经被大卸八块,十来个刀工每人拿一块肉,摊放在案板上切。那嘈嘈切切的声音,让人听得毛骨悚然。跟阿尼卡人相比,这些刀工的刀是多么锋利,手法是多少纯熟,每一坨肉的大小均匀。帮厨的妇女动作麻利,正在水笼头下哼着歌清洗着蔬菜和佐料。

朱丽插不上手。她跟切肉的刀工说,小心手指,别切掉了。她跟厨房的妇女说,这菜里没虫,是打过农药的。她几乎跟每一个在场的人都说了话,最后她又去到父亲的床边。

“不管你同不同意,都已经准备好了,”朱丽说,“你总不能让我把这些东西全倒了吧?”

“那你等着成为一个笑话吧。”

朱万坤仰面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呼吸因生气而急促。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向听话的女儿,突然要做这么一件招人咒骂的事。他已经不止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关于朱丽的炫外之音。

“你命好,生了个能轻松赚钱的女儿。”

朱万坤向朱丽打听过她的工作,她回答得云淡风清,“做生意呗。”

“啥生意?”

“反正没偷没抢。”

做父母的,总容易相信子女,这出于一种期待和莫名的自信。朱万坤很自然地和女儿站在了一起。当然,他并不傻。她一边催促女儿结婚,一边劝她低调行事。所以,当朱丽花五十万块钱在阿尼卡盖了这栋惹人忌妒的乡村别墅时,父女已经发生过一次争执。

朱丽十八岁离开阿尼卡,一直生活在二百公里外的渡口。渡口在长江上游,是一个为煤矿而建立的城市。据说在那里,随便朝街上扔个石头都能砸中一个富翁。前些年,阿尼卡的年轻人蜂拥去煤山,直到有人死在井下,才断了他们发财的念想。有人说在渡口见过朱丽,但拒绝透露具体的场合。前些年,朱丽的母亲过世了。从那时起,她每年回阿尼卡一次,在过年时。

十二年,一个轮回。朱丽出门之时,正如歌里所唱“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写下诗篇”。镇长下乡,腋下夹着黑色皮包,上面有两个字:深圳。阿尼卡的很多人不认识“圳”字,而是读“川”。深川,深深的山川,他们容易理解。

十二年来,世界发生着巨变,阿尼卡也不例外。朱丽也不例外,她眼角的皱纹就是证明。现在,她把脸凑在衣柜镜子前,眯上眼,皱纹像投下石子的湖面。然后,她后退一步,坐到床上,听楼下的动静。牛羊猪肉已经切好,蔬菜佐料已经备好。有人拉开桌子,在打扑克。外面响起了汽车喇叭声,朱丽的电话也随之响起。

烟花到了,整整一车。两个小工汗流浃背地来回奔跑着,搬运了将近四十分钟,总算将那些烟花整齐地码在了院子里,占去了一半的空间。

“请大家注意一下烟火,”朱丽说了好几遍,以确保每个人都能听见。

有人发出啧啧之声。朱丽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声音。她一回头,看见父亲站在大门口,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他喝太多,整个人虚脱了,扶着墙才能站住。朱丽叫了一声爸,并没有得到回应。朱万坤扶着墙去了厕所。朱丽凑到了牌桌上。她喜欢听他们一惊一乍的输赢之声。她给这些忙了一天的人泡茶,倒酒,发烟,告诉他们,大家放开玩,放开喝,最好是通宵达旦。

“谢谢你们。”

她一遍一遍说,发自内心地。有人向她道生日快乐。朱丽道了谢,快乐与否只有她自己知道,但这生日却一定要过的。

三十岁告别渡口,在阿尼卡为自己过一个生日,这不是朱丽心血来潮的决定。至于这个想法始于何时,她记不清了。如果不能以这样的方式告别,她会选择另外一种更轰轰烈烈的方式:自杀。当然,那是之前的想法。现在,她很高兴自己不用选择那么极端的告别。渡口像个黑窟窿,朱丽一头扎进去,没了身影。当她再出来时,她希望告诉别人,自己还是朱万坤的大女儿,跟阿尼卡的其他女孩一样。

她努力使用阿尼卡方言跟人讲话,努力让自己变得朴素一点。她的衣柜里空空如此。在离开渡口时,平时穿的衣物都已送人。她为这个生日准备了三套同样颜色和款式的套装,这让她看起来像是在某个通信公司的员工。

正月十八日,万事俱备。春风和阳光刚好抵消,不冷不热。早起的朱丽躲去车里抽了一支烟。她准备戒烟了,正在慢慢减少吸入量。停车场上停着她的奥迪轿车。这辆车曾是阿尼卡人议论的对象,他们说她开着一辆安了四个节育环的车。

朱丽站在停车场前,望向这个她已经不再熟悉的村庄。那弯曲的白带子似的水泥路,是她曾经的上学之路。而沿途的那些人家,都已经变了样。炊烟飘荡在阿尼卡的上空,有人在地里热火朝天地干活。偶尔有摩托车在公路上飞驰。

“现在还早,别人要吃完早饭才来吧。”

朱丽自言自语,自我安慰了一番后,决定不再被动地揣测别人,而是主动去村寨里看看。她推开了一家人的大门,男女老幼五口人正在吃饭。见到朱丽,男主人热情站起来招呼,女主人已经找来了碗筷,邀她一起吃饭。朱丽递了香烟过去,男主人接了,塞到耳朵后面。她不便久留,并为打扰他们吃饭而致歉。但对方的热情让她有些不习惯。男主人已经让出了座位,女主人拽住朱丽的手。朱丽心里掠过一丝寒意,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今天正月十八了。”她说。

“是啊,是啊,”男主人说,“管他啥十八十九的,饭总是要吃的。”

朱丽笑着,挣脱女主人的双手,逃走了。她又去到有人干活的地里,去到有人打牌的乡村活动室,所有见她的人都很热情,她一次次告诉他们,今天正月十八啦,但似乎没有一个人明白她想表达什么。

朱丽后悔了。不是后悔做这件事,而是后悔前几天没有一家家上门送请柬。这也是阿尼卡的规矩,办酒席只正式通知远亲,近邻靠村民间的口头传播。她遏止住去村公所找人用广播通知的想法。她宁愿相信是别人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走在新修的公路上,朱丽听到身后响起汽车的引擎声。她回头看了看,是一辆黑色大众轿车。她看不清车里的人,對方却看见了她。

“朱丽。”车里的人摇下车窗叫她,但她却无法叫出对方的名字。

“我是王小强。”那人说,见朱丽仍没有想起他来,又说,“我是那时候天天给你写信的王小强啊。”

朱丽记得这名字,但是,无法想象王小强已经变成了眼前这样。瘦小的王小强已经变成了矮胖的王小强。

“十二年没见了,”朱丽说,“你这是要去哪里?”

“来给你老人家祝寿啊,”王小强笑着,指了指汽车后排座,“喏,蛋糕都带来了。”而真正吸引朱丽的,是蛋糕旁边的那束玫瑰。进屋后,她将花摆放在了客厅的桌子中央。

一种陌生感带来的客气横在两人中间。递烟,削水果,泡茶。忙完这一切,朱丽和王小强坐在客厅里,相互看着,微笑着,实在不知要聊点什么。朱丽不知该把王小强当稀客还是当同学,但是,不管当什么,他们之间都很难找到共同的话题。沉默是一种退让,其他的声音趁虚而入。就连院子里甩扑克的声音,牛羊肉在锅里沸腾的声音,都被放大,变得不可忽视。那些声音像一条线,紧紧拽住朱丽神游的思绪。所以,当王小强突然开口时,她吓了一跳。

“听说你不去渡口了?”

“是的,”她说,“老了,累了。”

他们又说了些男女年龄对比的废话,简直是无聊至极。这样的对话像把钝镐,一直在试图凿开冰面。然后,王小强不得不换了一个话题。他问起朱丽的父亲,说还记得那时候每个月去学校看朱丽,总是穿一件旧军装。朱丽告诉他,那其实是一个退伍的亲戚送给他的旧衣服。

之后,两人去了停车场。那里空旷,无人,温煦的阳光下,连鸟叫声都慵懒得有气无力。但朱丽觉得呼吸更顺畅了一点,她深呼吸,以便不要显得那么坐立不安。王小强给朱丽的父亲带了烟和酒,但被朱丽拒绝了。

“别给他烟酒了,他已经醉得快起不来了。”

朱丽说起她和父亲的争执,以及她眼下面临的尴尬。她不说,王小强也看出来了,在座的人,要吃完这头牛,至少需要三天的时间。他也大概明白,阿尼卡人为什么不来参加这场生日宴的原因。

王小强有三个厂。一个土豆片厂,一个核桃乳加工厂,一个酒厂。他掏出手机走到一旁去打电话,过一会儿回来告诉朱丽,搞定了,放心,五百人随时待命,不会让她的酒席剩着。

“其实,我也不在乎有没有人来,我只是想为自己举办个生日宴而已。”

“我懂,一个仪式嘛。”

两人的谈话被中巴车的喇叭声打断。是县文工团的歌舞演员们到了。朱丽向司机招手,王小强指挥着停了车。歌舞演员们下车之时,王小强变得像个主人,握手,发烟,帮忙搬设备。朱丽在一旁看着,心生感动。于是,她给文工团的人指定的舞台位置,趁他们搭台的间隙,又和王强回到了车上。没有比车里更适合的地方了。她很奇怪,似乎内心突然变得轻松起来。

“没结婚吧?”副驾上的王小强问。

“当然没有,”朱丽说,“你呢,孩子多大?”

“五岁,离了。”王小强说得轻描淡写。

朱丽没追问王小强离婚的原因。这些年,她听了太多男人在她面前痛诉前妻的种种不是。他们一个个装得像受伤的天使,但嘴里吐出刀子和利箭,那个已经离开的女人万劫不复。

“我们回去吧,”朱丽说,“看歌舞团的人搭台。”

舞台搭在大门口,铺上了红毯。红色的背景上,是一个金黄色的寿字。王小强建议把背景换一下,歌舞团的人说只有这个。王小强用手机拍了朱丽的照片,发给他在县城的朋友,两个小时后,有人送来了朱丽的喷绘照。这背景比之前要好看多了。歌舞演员们开始调音、彩排,假装台下有万千呐喊挥手的观众。

这期间,朱万坤因为无法忍受院子这炸弹似的音乐,起来了。王小强眼尖,趁机将他拉住,作了自我介绍。

“我认识你,在电视上见过,”朱万坤说,“没想到你和朱丽是同学。”

“我们是好朋友,”王小强强调。他不顾朱丽的反对,从后备箱里取了烟和酒送给朱万坤。朱万坤对朱丽有气,但王小强是客人,他没有生气的理由。王小强又低声对朱万坤说他已经作了安排,保证不会冷场的话。于是,朱万坤这才吃了饭,换了一身喜庆的衣服,坐到客厅里看起了战争片。

外面响起了爆竹声。朱丽安排的负责燃放爆竹的小伙子早已等得瞌睡,这时总算等来了机会。主宾之间,开始用爆竹对话。而事实上,来的只有一人。此人留一头长发,一把大胡子,看上去与众不同。

确实,这是个诗人。渡口第一诗人,十年前,他和朱丽刚认识时,就是这么说的。这诗人除了打扮得比较讨厌以外,还算是个好人。他们一年有五六次见面时间,一般是朱丽去找他。在江边的一幢青色楼房里。他最初用座机联系她,后来是手机短信,再后来是微信。

朱丽没想到诗人会来。她和他握了握手。

“生日快乐,”诗人说,“看到你的朋友圈消息,我就想,无论如何也要来祝贺一下的。这路还真有点远。”

“二百公里。”朱丽说,她不知道这距离是远还是近。她向诗人介绍王小强,两个男人握了一下手,并没有太多的话。然后,朱丽又向父亲介绍了诗人,朱万坤对那蓬头发和胡子没有多大兴趣。

“哦,诗人。”他说。

“写诗三十年了,出版过三本诗集。”诗人说着,从包里掏出一本书,签上一个无法辨认的名字,递给朱万坤。

“这是我刚出的诗集。”他说。诗集叫《寻找爱情》。朱万坤接过诗集,放到了沙发的扶手上。他对诗歌没意见,因为他不识字。

随即,诗人掏出一个黑色的小相机,拍起了朱万坤的肖像。朱万坤转过脸看电视。朱丽和王小强沉默着,并且不时交换眼神。直到诗人起身去院子里,拍歌舞演员,拍为酒席做准备的人,两人才又开始说话。

“这个人有点意思。”王小强说。

“一个朋友。”朱丽说,“我没有请他,是从我微信朋友圈看到消息的。”

“他洗一次頭,估计需要半瓶洗发水,”王小强说,“而他的胡子,吃饭时需要特别小心,不然,胡子上沾的饭够一个人吃饱了。”

两人笑了起来。笑过后,还不过瘾,继续讨论这个诗人。

“这号人只能出现在渡口,”王小强说,“我们乡下出不了这种怪物。”

“他倒也不坏,只是有点自以为是。”朱丽递了一支香烟给王小强,起身给他的茶杯里续了水。

“要不,放几个爆竹听听响声吧。”朱丽说,“这气氛太闷了。”

诗人自告奋勇去燃放爆竹,用一支即将燃到尽头的香烟。他抖抖索索的样子有几分滑稽,像个胆小的孩子。他一共试了三次,前两次都被朱丽嘴里发出的爆炸声吓退了。而王小强觉得诗人是故意的,以此逗朱丽开心。

爆竹名叫惊天动地,24响,在湛蓝的天空炸开,回荡在山间。乌鸦、喜鹊和麻雀,从树林里飞出来,逃向了远方。每一次炸响时,朱丽的心都会颤抖一下,但她很快又期待着下一声爆炸。仿佛她的心里藏着一头怪兽,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驱散它。朱丽还想继续听响声,但这时来客人了。

朱丽一眼就认出了宽老大的车。她愣在原地,没有第一时间走去招呼客人。倒是王小强,他已经做好了掏香烟的准备。宽老大慢腾腾地从驾驶室里挪出自己那堆晃荡的肥肉,脖子上的金链子在太阳下闪着光。他哈哈笑着,朝朱丽走了过来。

“我还在山下就听见了爆竹声,是欢迎我的吗?”

“宽老大来,必须敲锣打鼓啊。”

朱丽笑着伸出手,和宽老大握了一下。宽老大皱了一下眉,嘴角挤出一丝笑。朱丽向宽老大介绍王小强和诗人,三个男人象征性地握一下手,他们在称呼彼此的时候有一种明显的嘲讽:宽老大叫王小强为大企业家,叫诗人为大诗人。

“但我是一个粗人,”宽老大说,“没文化,也没钱。”

宽老大进了院子,打量着眼前的别墅。朱丽站在他身边,保持着大概一米的距离。王小强站在朱丽的另一边,紧挨着。诗人在朱丽身后,他此刻对头顶的天空产生了兴趣。按了几次快门,说这天空蓝得像大海。

“挺好的,”宽老大说,“挺好的,这跟我想象的差不多。”

“嫂子和边边,怎么没带着一起来?”朱丽问。

“啊,”宽老大牙疼似的哼了一声,“这房子是你们村最漂亮的了吧?”

“屋里坐,喝杯茶吧。”朱丽说。

朱万坤已经换了电视频道,但看的仍然是战争片。朱丽不在家的日子,他主要靠电视剧打发时间。他抬头看了一眼来客,报以礼貌一笑,继续投入到了剧情中。

“宽哥,你喝普洱茶还是绿茶?”

宽老大说随便。此时,他看起了朱丽家客厅墙上的装饰,一幅批量生产的名画《抱银鼠的女子》,一幅书法作品写的是“上善若水”。还有一个相框,里面是朱丽一家几十年来的照片,有黑白照,也有发黄的彩照。宽老大指着一张旧照片问,这里是不是渡口的金江公园?朱丽说,是金江公园里的那个亭子。宽老大笑了笑。

站在镜头后面的人,正是他。

此时,朱丽看起来像是留意着王小强和诗人杯子里的水,但其实不是。她的心里有一条路,空荡荡的或有人正在走来。那条路不远,就在屋外。那是从村里通向她家的路。

“你们坐着,我出去看看。”她说。

王小强抢先跟着朱丽走了出来。院子里,饭菜的香味飘了出来。除了停车场,没地方可去。

“三点了,”朱丽说。

王小强“嗯”了一声,看看手表,又看看朱丽,似乎有话要说。

“这个宽老大,是我的朋友。”朱丽说。

“人如其名,”王小强说,“他的汽车轮胎磨损一定很严重。”

“他来了也好,”朱丽说。

“还有人来吗?我指的是,你在渡口的朋友。”

“应该没有了。”朱丽这话说得底气不足,听起来像是祈祷。

此时,太阳变成一只巨大的时钟,让朱丽无法忽视。它每向西走一步,朱丽的心就高悬一分。她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心惊肉跳。之前做好的心理建设,随着时间的推移正在慢慢塌陷。

“我想,他们也不会来了。”朱丽说,“阿尼卡的人。”

听了这话,王小强伸手去搂朱丽的肩,仿佛她此刻正耸动着肩膀哭泣。但其实她整个人都是木的。或者说,从某一刻开始,她就忍住悲喜,默默承受。

王小强掏了手机出来,拨通后对那端说, “你们现在可以出发了,按我说的办。”

他挂了电话转过身来,见朱丽的脸上挂着一丝苦笑。于是,他改变想抱她的想法,而是拍了拍她的肩。

“没事了,有我在。”他说。

但这话并未让朱丽放下心来。下午的时候,她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她走走停停,坐立不安。她一会儿去看沸腾的牛羊肉,一会儿去尝尝其他配菜,一会儿独自钻进车里,打开电台,一片杂音。三个男人跟在她后面,没人说话。

直到坡下的寨子里響起爆竹声,朱丽的魂魄总算归了位。密集的爆竹声响彻阿尼卡上空。传递和燃放,各由三个小伙子负责。运载爆竹的货车前面,是六辆大客车。燃放完的爆竹桶,排列在水泥路边,像是一道道未达标的防护栏。车辆行走得很慢。阿尼卡的猪们被爆竹声惊醒,哼哼着,却没有跳出圈门的本领。鸡们扑着翅膀躲进丛林,对它们来说,这不明的爆炸声,等同于鹰掠过天空时划过大地的矫健身影。狗们用叫声对抗着,但很快发现那响声对主人家并无威胁,于是继续蜷缩在大门口,睡觉。

人们从家里走出来,打开门,看到村中的公路上驶过大客车,听到震天响的爆竹声。他们都张大嘴,发出了同一个音。

哦。

朱丽那边也开始燃放爆竹。负责点火的年轻人手忙脚乱。和对方相比,他显得势单力薄。在这一对三的比拼中,他燃放的爆竹声不时被对方盖过。但是,在外人听来,宾主之间的爆竹声是融为一体的。鸟兽四散,群山回响,纸屑纷扬如雨如雪。

朱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诗人和宽老大张了张嘴,没出声。王小强正在和车队领头的司机通话,“一直朝坡上开,最高点,听到欢迎的爆竹声了吗?”他挂了电话,回过头,见朱丽正看着自己笑。

“搞定了,”他说,“这下你可以放心啦。”

说话间,第一辆大客车已经抵达,王小强忙着指挥停车,并且招呼来客。

院子里突然变得拥挤起来,总算有了生日宴的感觉。人声喧哗。人们围坐在桌边,在酒菜上来之前,先玩起了扑克。大约有二百人。他们需要分两轮吃饭。现场没设礼簿。有人要给朱丽红包,但她拒绝了。

“我就是借此机会想摆几桌酒席,然后跟大家说几句心里话。”

这时,王小强回到了朱丽身边。他刚才去和歌舞团的主持人对接演出节目。他听了朱丽的话,便问她是在吃饭的时候上台讲话,还是饭后。朱丽想了想,决定在饭后上台。

“那时候天应该黑了。”她说。

朱万坤看到院子里人头攒动,终于放下心来。他背着手,出去查看了一遍,没有对这场酒席的备办再提出什么异议。他回到客厅里时,又一部新的抗日剧开始了。

离开席时间还差半个小时,朱丽又一次站在门外眺望阿尼卡。坡下的村庄里,已经有人开始做晚饭了。太阳已经成熟,红透了,就要落下。朱丽突然想哭。是那种毫无顾忌的痛哭。此时的王小强坐在院里的桌上,正和他的员工们打成一片。他们在玩一种叫“斗牛”的赌博。因为不用上班,员工们都很开心。笑点变低了,谁随便说句话,都能让他们哄笑。宽老大和诗人都对这种热闹不以为然,便远远地跟着朱丽。

“你不用看了,”诗人说,“他们不会来啦。”

“屋里太吵了,我出来清静一下。”朱丽说。

三个人就这么看着坡下的村寨,脑海里,想的都是在渡口的时光。

开席的时候,宽老大、王小强、诗人和朱丽坐一桌。朱万坤坐上席。王小强厂里的两个主管坐了下方。

酒楼的服务员端着菜飞奔,穿梭于桌子之间。上菜的时候,礼貌地说“对不起,打扰一下”不像阿尼卡的年轻人,他们端菜上桌时,总是粗鲁地高喊,“让一下,油来了。”

酒随便喝,烟每人一盒。主菜是牛肉和羊肉,猪肉只用作配菜。

王小强朝调音师做了一个手势,《生日快乐》旋律响起。一个顶着飞机头的穿着白色西装的男歌手上台,闭着眼,轻轻哼着。台下,王小强的员工们全都站了起来,他们高声唱: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所有人都唱了起来。除了朱万坤。他嗫嚅着嘴,眼眶湿润,始终没开口。

歌毕,掌声起。掌声歇下去,酒已经斟满。一个穿红色长裙的主持人上台,她要大家举起幸福的酒杯,共同祝福朱丽小姐生日快乐。

宽老大率先举起了杯,对朱丽说,“朱丽,生日快乐。”他一口干了,监督着朱丽喝。朱丽说,“谢谢宽哥,今后你在渡口待厌烦了,就来这深山老林里看我。”这时诗人抢了话头,他说这不叫深山老林,叫世外桃源。晋代大诗人陶渊明,你们晓得不?他写过一首诗,我给大家念其中四句: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跟陶渊明相比,你很幸运,才离开这个地方十二年。所以,来,干杯。

“祝你生日快乐。”诗人得意地笑着,干了。

紧接着,王小强提酒在手,站了起来。他先勤勉的是朱丽的父亲。朱万坤其实一直有醉意,只是他极力控制着。他想站起来,却被王小强摁住了肩膀。

“叔,我敬你一杯,”王小强俯身和朱万坤碰了一下杯,“这杯酒一是祝福,祝叔身体健康,二是感谢,感谢你养育了朱丽,让我们多了这么优秀一个好朋友。”

朱万坤一时语塞,他闷头喝完杯中酒,沉思了一会儿,终于说了一句:大家多吃菜,趁热吃,酒可以喝慢点。

舞台上,一男一女带着一个小演员登台,他们唱《吉祥三宝》。那孩子只有七八岁的样子,正在换牙。他报幕时朱丽发现他的门牙掉了两颗。他朝朱丽笑,说祝朱丽阿姨生日快乐。朱丽想起一件过去的事。十年前,她在渡口怀过一次孕。唯一的一次。第四十天,她走进江边的一家诊所,买走了药物。那是夏天,暴雨如注,江水隆隆。朱丽躺在江边的出租屋里,汗如雨下,她的身体里,药物正在绞杀着她和某个男人的孩子。她想,如果那个孩子活着,应该也是小演员这般大了。

“朱丽,”王小强端着酒杯说,“你要好好的。”

“朱丽一直都很好。”宽老大说。

“是吧?”王小强举了一下杯,意味深长地说,“那就感谢宽总的关照了。”

朱丽站起身,走到舞台前,朝正在谢幕的小演员招了招手。那孩子大大方方地走过来,想要跟朱丽握手。但朱丽在未征得孩子同意的情况下,突然将他抱在怀里,并用下巴蹭了蹭孩子的头。然后,她给了他一个红包。

当她重新落座后,发现父亲已经离席。另外一部抗战剧开始了,密集的枪声从客厅里传出。她觉得应该先敬父亲一杯酒,但又想起他已经连喝多日,便作罢了。

朱丽开始回敬,宽老大、王小强、诗人,以及那两个主管。她每次都干杯,直接往喉咙里灌,几杯下去身子就摇晃起来。王小强一直在她身边,随时准备搀扶。

歌舞演员们深谙这样的场合里,他们只是别人喝酒吃菜时的调味剂,并没有谁真的在意。所以,三首歌之后,主持人说了一通祝辞,谢了幕,只播放一些舒缓的音乐调节气氛。

朱丽已经喝多了。她变得异常兴奋,叫嚷着,缠着大家喝酒。

“你其实不用喝那么多的,”王小强说,“意思一下就可以。”

“你别管,”朱丽说,“我想喝,想醉,不行吗?”

“行,那就喝吧,醉吧,”王小强说,“有我在,你就放开喝吧。”

朱丽又朝宽老大举起了杯。她说,宽哥,阿尼卡的朱丽敬你一杯。众人笑。宽老大说你本来就是阿尼卡的啊。朱丽说,对,朱丽就是阿尼卡的一个小村姑。诗人说,应该是村花。众人又笑。宽老大问,如果你没去渡口,现在会是啥样?朱丽说,去他妈的渡口,今后谁也不准在我面前提这两个字。

灯在天黑之前便已经亮起。吃完饭的人们继续玩牌。歌舞团的人开始调试灯光。他们带来的灯光设备简易,只在舞台两侧的钢管上各挂了一个观众灯,以及在舞台正面使用两只帕灯。

有一阵子,喝迷糊了的朱丽陷入沉默。身边的几个男人吵吵嚷嚷,相互吹捧,暗中嘲讽。就连朱丽都能感觉到,这几个家伙醉了。谁说话,朱丽就盯着谁看。男人们都在她面前尽情表现着自己。宽老大讲起他在渡口的血刃生涯,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街头单挑,讲到如今如何靠武力拿下一个工程再转手发包出去。他讲得唾沫横飞,并且成功吸引了几个观众。王小强讲他创业的艰辛,从没饭吃,到现在解决了几百人的就业问题。诗人的嘴里冒出一串别人听不懂的名字,什么基,什么夫,什么娃,别人听着枯燥,却也心生敬意。

“大诗人,那就给大家朗诵一首呗。”宽老大说这话时,朝朱丽挤了挤眼睛。围观的人开始鼓掌。诗人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像是早已准备好的一样。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除了诗人,没人知道这首诗的真正出处。他也不解释,在别人的掌声中坐下,端起酒杯美滋滋地喝了一口。这时,主持人走过来问朱丽,是否可以开始了。桌上的其他人便纷纷表示已经吃饱喝足。

因为有了灯光,舞台效果比天亮时好了很多。那主持人说完了开场白,便请朱丽上了台。她被灯光照着,像个受审的犯人,无所适从。但是,她是肯定喝多了,不时摇晃一下,又努力让自己不要倒下。

“请把灯关了。”她说,“我不想你们看见我说话的样子。”

所有灯都关了,包括院子里的路灯。他们还能感觉到灰濛的夜空,那是因为月亮已从对面山头升起。星星一直都在,黑暗中尤为明显。诗人说,哦,星光灿烂啊。没人理他。朱丽站在舞台上,和黑色的背景融为一体。无法看清她的表情。沉默像一块在空中飞行的石头,每个人都在等待落地之声。她的手里握着话筒,呼吸声被放大,像风吹过。

“谢谢大家。”

她说完这句又陷入了沉默当中。而这时,沉默像暗流,冲击着堤坝,最终一泄千里。

“谢谢大家的光临。我知道此刻你们在想什么。一个三十岁的女人,为什么要如此高调地为自己举办一场生日宴?阿尼卡人为什么不来参加?那么,我告诉你们:我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此刻站在这里,跟你们说几句话。我十八岁离开这里,去到渡口。十二年来,我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在背后说我什么。我不是一个毫不在意的人。但这是我的选择,我的生活。我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走了十二年。但是,从今天开始,我将甩开这过去的影子,或者跟过去划一条界线。我在心里抹去了这十二年的光阴,就像我今年才十八岁。我请大家来,就是作为见证。我说到做到。这个生日,是我的新生。从明天开始,出现在你们面前的朱丽,像一个新生婴儿,没有过去,只有未来。”

朱丽朝台下鞠躬。每个人都在鼓掌。灯光亮起。她没有擦去眼角的泪花。王小强在台下等她。主持人再次登场,报幕,接下来请欣赏歌舞《好日子》。

“说得太好了。”在院子的一角,诗人再次鼓掌,“王尔德说,每个圣人都有过去,每个罪人都有未来。”

“谁是罪人?”坐在朱丽身边的王小强明显表示不满。

“我的意思是,连罪人都有未来,何况是朱丽?对吧?”诗人作了这样的解释,他再次被自己的才华所折服。

“别说了,别说了,”王小强朝诗人摆摆手,“换个话题吧。”

“那我就啥也不说了。”诗人脸上挂着一丝嘲讽,他站起身,走到院外,看起了正在上升的月亮。宽老大手拄着下巴,捂住半张脸,像牙疼似的看着正低声说话的朱丽和王小强。

“要不再喝点?”宽老大打断了二人的话。

“好啊,”王小强说,“难得宽总有雅兴,那我就奉陪到底啦。”

宽老大开始倒酒。他倒了四杯,第一杯给朱丽,第二杯给自己。至于王小强和诗人,他们自己把酒认领了。

“我很高兴,”宽老大举杯,后半句话连酒一起吞下了。

“谢谢宽总,”王小强说,“来,我陪你干一杯。”

“我在跟朱丽说话。”宽老大说。

王小强被这么一说,稍显尴尬,他自嘲地笑了笑,端起酒杯想和诗人碰。诗人摇了摇头,说喝多了,想歇一会儿。

朱丽和宽老大碰杯,一口干了。反正都醉了,她想,没有任何时候比今天更值得大醉一场了。她又替宽老大斟满了酒,自己倒了半杯。

“谢谢宽哥多年的关照。”她说。

宽老大摆手,摇头,下巴上的肥肉晃荡着,仿佛能听见脂肪撞击的声音。舞台那边不时传来掌声。一个身体瘦高的年轻人,正在台上玩魔术,他模仿刘谦的语气说“见证奇迹的时候”。“奇迹”这个词打动了朱丽,她说,要是生活就像魔术多好。诗人说,未必。

“一张燃烧的纸,点燃,丢进盒子,拉开,变成了鸽子。”朱丽看着诗人问,“难道这样不好吗?”

“魔术始终是假的,但生活是真实的存在。”诗人说,“有本书叫《存在与时间》。”

“得了,大诗人,来喝酒吧。”宽老大残忍地打断了诗人的话,朱丽发出一声轻笑。她的意识告诉她,一定要少喝了,否则会撑不到结束。月亮已经升到院子上空,朱丽让人关了包括舞台上的所有灯,让月光大大方方地照着。

“你不写诗,太可惜了。”诗人说,“朱丽你心中充满诗意。”

“又来了,”宽老大高声道,“谁再谈诗,罚酒三杯。”

朱丽和王小强笑了起来,看着一脸无辜的诗人。他不谈诗,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所以,他自饮一口,将说话的机会让给了宽老大。

“我们认识多久了?”宽老大问朱丽。

“十一年,”朱丽说,“那时我住在沿江路三十七号。”

那是一个已经消失的地名,因为修电站而被江水淹没了。那时江边一排临时建筑,租金便宜,是外地人的首选。1998年发洪水,甚至还有一家三口在睡梦中被卷走。

“我记得那个地方,”诗人说,“蓝顶,红墙,坑坑洼洼。”

这一次,宽老大没有罚诗人喝酒。两个男人对望了一眼,不再继续回忆那个临时建筑。这时,王小强公司的一个主管走过来,问啥时候走?王小强说,走啥呀,今夜不醉不归。

“如果你忙,你可以先走,”宽老大说,“反正我们今晚是走不了啦。”

“没事,我陪着你们。”王小强说,“至少等燃放了烟花再走。”

哦,烟花。对,大家似乎都忘记烟花的存在了。朱丽看向那堆烟花时,发现之前说好负责燃放的年轻人已经不知去向。她想,把燃放烟花当成今晚最后的节目。

宽老大站起身,摇晃着去了趟厕所。他重新回到酒桌前,站着,双手抱在怀里。詩人的手里端着酒杯,光顾着说话,酒却半天没喝。

“大诗人,打断一下。”宽老大说,“把朱丽借我一下,我有几句话要私下跟她说。”

“哦。”诗人放下酒杯说,“需要我们回避吗?”

宽老大说不用,他们出去说。朱丽愣了一下,问去哪里。

“停车场吧,”宽老大说,“二位没意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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