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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兮之两难与升华

2019-08-07吴佳燕

长江文艺 2019年6期
关键词:阿姆两难缘分

吴佳燕

在我有限的阅读中,次仁罗布的小说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是关于族群的本色写作,在他者视域和大众接受中是一种异质性的差异呈现。写自己熟悉的藏民族传统的文化信仰、生活方式,是对边地族群的内部书写,相对封闭、静止,静谧安详中也暗涌着生命的震颤与悲悯,如为他带来荣誉的《放生羊》,发于我刊2018年第5期的《红尘慈悲》,被万玛才旦改编成电影的《杀手》;二是关于交融的现代想象,是一种现代语境下的敞开式书写,写传统与现代、个体与时代、不同民族文化之间的交流碰撞,有人口的流动迁徙,社会的动荡变迁,人心的辗转起伏,如他今年发表的短篇小说《那片白云处是你的故乡》,以及本期的这篇《我的汉族爷爷》。无论是内部书写还是外部打开,都蕴含着离去—归来的古老模式与复杂情感,是眷恋者的离开、思乡者的滞留、复仇者的奔袭,是现实的两难与回不去的故土;在现代生活的物性之下,次仁罗布的小说更让人看到了贫寒边地高远的天空下慈悲、宽恕、情义、感恩、救赎这些人类美好品质的保留,因为有信仰,他们更容易接近神性,是精神的升华与想象中的两全。

“今生与你相遇的人,肯定是前世跟你有过关系的。”这是《红尘慈悲》的开头,次仁罗布的文字跟高原的天空一样纯净清澈。藏族人相信缘分,无论是佛缘还是尘缘。因为他们相信生死轮回相信罪孽救赎,认为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所有缘分都有关前世来生。这种缘分成为万玛才旦的电影《撞死了一只羊》的叙事动力。卡车司机在荒无人烟的长途运输中先是不慎撞死了一只羊,然后捎上了一个乞丐般的跟自己同名的杀手。两件事情都让他眉头紧锁,难以释怀。他把羊抱到寺庙里去请僧人念经超度,跑到杀手复仇的地方打听实情,都是为了解开心结。《放生羊》里的丧偶老人年扎在甜茶馆遇到一头声音哀戚、驻足不前的绵羊,于是买下这头待宰的羊放生,终生陪伴左右。《那片白云处是你的故乡》中“我”一直暗中关注小区里的一个环卫工人,不仅因为他是从草原搬迁而来,还因为他跟自己追逐理想、死在草原的表弟长得很像。《红尘慈悲》里云丹跟阿姆的相遇和情感链接,是时空和生死都阻隔不了的。“我的汉族爷爷”也因为在战争中负伤后的被迫降临,与乡城这个川藏小县发生了漫长的血肉般的联系。

缘分因相遇而建立,两难因缘分而造成,有可能遭遇新的困境,也可能打开旧的心結。去与留、分与合,逃离与回归,拿起与放下,考验与解脱,成为每一个人在尘世中不断的现实际遇与漫长的心灵投射。它可以大到家国情怀、故土情结、想象的共同体这些超越民族地域的共通性的东西,也可以小到撞死一只羊该怎么办这么具体而微。田园将芜,归去来兮,离开有各自的苦衷,归来有共同的两难。《放生羊》里年扎在老伴死后老是喝酒做噩梦,得知老伴没有托生转世,自己身心也备受折磨。他把所有的情感和救赎都寄托在放生羊身上,带它去拜佛、转经、到寺庙帮工、磕长头、买鱼放生,羊逐渐适应这种被赋予的生活,竟然可以每天早上主动去叫醒老人,在老人得了胃癌起不来的时候,能够自己去转经按时回来。年扎因此重获内心安宁,也梦见老伴成功转世。《红尘慈悲》里云丹的离开是到异地求学,也是对和哥哥共一个妻子的本能之尴尬与不适。出走和读书让云丹眼界开阔,现代意识觉醒,反观祖祖辈辈的乡村风俗和生活方式,他对亲人们周而复始在土地上劳作的艰苦,尤其这种艰苦对女性美的磨灭以及代代相传、无法逃离的女性命运,充满深切的痛苦与悲悯。还有对内心情感的逃离,云丹爱着与哥哥共有的妻子阿姆,因为爱而无法分享也不能独有所以会更加痛苦,也因为爱在阿姆病死后才得到回应与印证而变得更加深刻。《杀手》的两难在于康巴藏人有仇必报的传统与杀手已经不成其为对手之间的矛盾。曾经的杀人者现在衰弱而虔诚,意识到自己的罪孽每天去寺院转经,身边还有一个天真无邪的小男孩。为父报仇寻找13年的杀手大哭而返,中止了自己的复仇行为。《那片白云处是你的故乡》写草原上的藏民离开家园、移迁城市的复杂心情。一方面城市物质的丰沛,交通的便捷,上学、看病的方便以及城里人的身份优越感在他们口中一再地被表达、感叹,另一方面他们的内心又从未停止对草原生活的怀念,对白云和远方的凝视成为他们城市生活中的惯有姿态。同样对着远方凝视与眺望的还有“我的汉族爷爷”,两个不同时空、民族、身份的人竟然有着相似的怀乡与纠结。

因为在长征途中严重受伤,红军爷爷就像是离群的孤雁,被迫滞留在一个完全异质的环境里。有多少离开的冲动、回归的愿望、行动的废止,就有多少内心的奔突与冲决、懊丧与羁绊。爷爷每一次回归属于自我的生活和身份的努力,都被一个个现实因素打压回去。最初是因为环境和能力的限制:他的三名战友就是在离开时被山岚瘴气夺去性命,他因为活佛的马而幸存下来,凭一己之力却再难离开,成了马夫。然后是活佛的恩情与临终托付,他入赘康迈家族,和奶奶一起种地放牧,抚育后代,恍若地地道道的当地人。也有一些离开的转机和身份的重拾。解放军进城,奶奶也做好了爷爷离开的心理准备,爷爷却因为对活佛的承诺继续留下。爷爷被邀请到中学讲长征故事,红军服和八角帽让他激动万分,他穿着四处转悠,却被目为另类,不被家人理解。二哥的出走让爷爷含泪卸装,收缩自我。送“我”到外地上大学是一次离开的机会,最终亦没能成行。爷爷的离开被无限耽溺延宕,有大义在肩的思想升华,有新的家庭情感的建立,也有长久压抑收缩形成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桑披岭寺是爷爷重伤后的庇护所,也是回家的始发站,却从来没有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出发,他在桑披岭寺的残垣断壁下长年眺望雕塑般的身影让人感慨和动容。次仁罗布用极大的叙事耐心,对爷爷的身世之谜和心路历程,用孙子的亲身感受、实地寻访、资料求证和补充想象层层揭示与勾连,呈现出战争的残酷、命运的无常以及个体生命的重负。尤其是小说结尾的反转,红军爷爷竟然不是“我”的亲爷爷,他的隐忍与大义,更让人油然而生敬意。

现实和身体抵达不了的地方,就交给心灵和梦想。现实解决不了的困境,可以通过代际传递、精神补偿或想象之升华。每个人的内心都有某种高尚的东西,或者神性降临的时刻,那是时间的馈赠,也是情境的激发,需要等待、遭遇和唤醒。时间对人的塑造和改变不容小觑。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了,时间是滤镜是刀是药是温柔的手,再强烈的爱恨情仇,再解不开的心结难处,都可被时间涤荡或沉淀。它让曾经强悍的杀父仇人变得虚弱而充满罪感,让怀恨在心的人变得豁达宽容,让背井离乡的人逐渐适应、淡化乡愁,让满怀爱意与慈悲的人更加澄明坚定,也让红军爷爷的归乡之路一再被踌躇、延宕。而生命的意义正在于这个时间的磨洗过程,那些内心的无限纠结与挣扎。除了时间,孩子、梦境和物象寄托是实现精神升华的重要手段。孩子的清澈眼神让杀手放下屠刀,卡车司机借助梦境帮康巴藏人实现复仇解决两难;红军爷爷终其一生也未实现的心愿也因孙子的寻根探访终于魂归故里,祖孙两代在足迹跟随与梦境想象中彼此拥抱;年扎通过“放生羊”让老伴正常轮回,自己得了绝症而内心安详;云丹把对阿姆的感情寄托在唐卡绘制上,终于领会到观世音菩萨的慈悲眼神,和阿姆在梦里相会;对城市上空的白云眺望既缓解了城市新移民的思乡之情,也寄托着“我”对表弟的无限哀思以及每一个现实中人的美好向往。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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