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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8-07马小磨

长江文艺 2019年7期
关键词:李超发言稿区长

马小磨

1

我确定周围没人注意,赶紧偷偷看他一眼,咽了下口水。这是我第二十次偷偷看他,也是我第二十次咽口水。嗓子一点也不干燥,更没火烧火燎的感觉,但我就是光咽口水,说不清咋了。

他是监狱警官,负责我们监区的管理,也就是我们的监区长,听说今年被评为全省“十佳警察”。还别说,他的确有事没事就在我们监区转,谁有个啥小心思,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我的身份嘛,不用说,是一名囚犯,一个现在有点小心思的囚犯。

这会儿,我身戴大红花,跟几个同改一起坐在会场第三排。而他,就坐在第一排边角。从我这个角度望过去,得偏偏头。因此,我每次偷看他,都得小心翼翼,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怕他发觉,也怕身边的同改发现。那样,计划肯定得取消。

我的计划是,等到在台上介绍改造经验时,揭发他一件事。至于揭发他什么事,我目前还不清楚。这是张智让我替他揭发的,他把要揭发的事写在纸上,夹在我发言稿里面。

我不得不听张智的话,他要是恨起谁,敢冷不丁照头就打。前年一次午休,李超从他旁边过,他拎起灰撮就打,值班民警呵斥声还没落,李超就倒地上了。为这,他还加了刑。从那后,我们全宿舍的人见到他就躲得远远的。

这次积极改造分子评选中,我刚好排名第十,与第十一名只相差一票。就是这一票之隔,我成了积极改造标兵。结果出来后,张智悄悄告诉我,这关键的一票就是他投的。我一直暗暗庆幸,如果他当时投给了第十一名,那我今年根本就评不上积改标兵,也根本戴不上大红花上台给全监狱服刑人员还有很多家长们介绍经验。当然,我感激他,不是为了上台演讲做报告,是为了让千里之外的爹娘得到一点安慰。我不求他们原谅我,只求他们知道,这个给他们带来致命打击的儿子知道悔改了。

唉,一想起犯罪,我就后悔,觉得对不起爹娘。自小,村里人都说我虽然学习不好,但人孝顺。初中毕业,我连一所普通的高中都没考上,只能出去打工。刚开始,我老老实实在小饭店打工,端盘子送货,管吃管住也还安稳,但就是钱给的少。唉!都怪我,虚荣心太强,非要挣大钱。后来認识了老大,听他说帮人要账来钱快,就跟出去了一次。谁晓得对方耍赖,说没得钱。老大就让我们几个人打,说打一顿就给钱了。我那时虽然才15岁,但人长得跟个牛样的,力气也不小。我当时只想使劲打那人一顿,好从老大那分到大份的钱。哪晓得这人不经打,没几下就不动弹了。不光不动弹,鼻子里也没了气。一辈子老实巴交的爹跟娘,听到消息后,当场就倒地上了。唉!

想到这里,我偷偷看了看后面,那里坐着几十个爹和娘,当然,都是别人的。他们的脸上都笑眯眯的,盯着身边的儿子看,看不够似的。唉,啥时候我爹跟我娘也能跟我坐在一起?

其实,我喜欢回想。没事了就想到我爹和娘。每次想到他们,我就开心得很,想把他们脸上的每个地方看清楚。可奇怪的很,现在我咋也想不起他俩长啥样了,只记得被抓那天,我娘哭得晕晕倒倒,摔到地上又爬起来,伸着胳膊想抓住我。我爹没哭,但是脸上跟涂了一层冰,只看了我一眼,就把我的眼泪冻住了,还把我的腿冻得只打哆嗦。后来,他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扭过脸不朝我看,直到警车开走了,我再也看不见他了,他也没朝这边看。我伤心极了,确切地说是失望极了。他肯定不原谅我了。是的,我彻底伤了他们的心。

我使劲想,但就是想不起他俩的模样了。扳着十根手指算了算,才发现我坐牢已经十几年了,可他们没来看过我一次。有时候我想,他们就像天上的星星,离我很远很远,远得摸不着,也看不清了,只有娘伸向我的手,爹扭过去的后脑勺。

猛然,耳边响起一阵响声,吓得我四处看了看,才发现台上领导讲完了话,大家都是拼命鼓掌,脸跟眼睛一样泛着光。还好,旁边的同改也是,他没注意到我。我松了一口气,往台上看去。

张智叫我揭发啥,我不知道,也没敢偷偷看那张纸。我这个人本来就好紧张,要是提前看了,肯定连前面的开场白都忘了。那可是要出丑的。因为这,我决定等自己演讲快结束时打开念,反正就照纸上写的念,而且不是吹牛的话,就张智那文化,也写不出我认不得的字。这样一想,我的腿突然停下来。真不敢相信,刚才还抖得跟筛糠样的。

2

“四二、四三、十四、十五……”不对,那会儿我都数的是二十,现在咋才数到十五?错了,肯定是哪儿错了,从哪儿数错的?拍巴掌那次?不对,上厕所那次?好像也不对。算了算了,脑袋都数糊涂了。真想不通,我数数干啥?又不做数学题。

在我数不清到底偷看了他多少次时,忽然就听见了我的名字。奇怪,这大庭广众的,咋有人叫我名字?他这一喊,人家都往我这儿看,不就看出我心思了?谁这缺德,叫我名字。哎呦,对了,是该我发言了。我连忙用手扶了扶大红花,朝台上走去。谢天谢地,得亏我机灵,不然秘密肯定就被发现了。

其实,我对他也有一点意见,等会检举他也不为过,谁让他去年骗了我呢?那事,现在想想并不怨他,但他毕竟没让我跟爹娘通上话,说到底还是欺骗。

这事得从我越狱说起。提到越狱,也许很多人都觉得吃惊,或者觉得我傻,说监狱的房子比我家里的还新,晚上能看上电视,每星期吃好几顿肉,干活在车间,风吹不到雨淋不到,可我就是想家。

我不是本地人,本来关在老家的一个监狱。突然有一天,我跟很多同改一起,被带上火车,来不及写信告诉家里人。过了两天,到了这个监狱。虽说这里吃住比原先的好,但离家有一千多公里,更要命的是,我没来得及告诉爹娘,他们到哪看我去?我每天都在想,爹跟娘不是不看我,只是不知道我关在哪儿。当然,到这里第二天,他,就是我一直偷看的人,他就到我们寝室,让我们按顺序把新地址告诉家里人。

我往家里打了好几遍,可那头只嘟嘟响,真急死人了。那时候我根本想不到,后来竟然听到一个爆炸性的坏消息,把我炸得当场出不过气来。

刚才说了,家里电话怎么也打不通,我就灵机一动,把电话打到我三叔家。三婶听到我的声音叽叽喳喳就说开话了,她说好久也没见我爹娘了,又听说我爹气得心疼,疼得厉害,不晓得是不是变成癌症了,也不晓得是不是住院了。

我一听这话,当时脑子就糊涂了,啥都不晓得了。清醒后,我突然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要溜回去看看,要是爹和娘有事,我就是把头磕掉,都不会原谅自己。

我准备了好几天。准备工作并不像想象中的麻烦,我只悄悄把两床被单撕成几缕,拧成绳子就妥了,还额外偷了张智的一床被单。当然,我还在劳动时偷偷瞄好了一堵墙。那里比较隐蔽,而且那几天刚刚下了一场大雪,铲出的雪块堆在离墙不远的地方,如果踩在雪堆上翻墙就容易多了。我打算天黑后从那里翻出去。

那天晚上,睡觉前我特意在卫生间看了看,确定一切照常才躺床上。好不容易等大家都睡着了,我又悄悄假装上卫生间,再次确定周围很安全,这才借助被单绳溜到楼下。偷偷摸摸往那堵墙走去,心里激动得不知道咋形容,只看见两只手抖动得停不下来。我太高兴了,好像已经坐上了火车,还看见娘把我楼得紧紧的,脸上都是笑。

当我来到那堵墙下,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原来,那堵墙跟我白天看的不一样,它太高了。雪堆的确不矮,但离墙很远。我站在雪堆上,把张智的被单使劲往墙头上扔,可每次都是扔到墙头就掉下来了。

起先我一点都不担心,想着反正夜长着哩,我爬也能爬过去。但那晚上真奇怪,不知道是墙太滑了,还是我激动得手没得劲,总之每次都是快到墙头时掉下来。后来,我再没力气爬墙了,只好沿着围墙再找机会。

说来你们肯定不信,我真找到了一个机会,那是个正在维修的下水道。我当时马上就想到电视里的情节,没想就慢慢下去了。但我真是晕了头,身上弄得又脏又臭不说,还怎么都找不到出口。唉!后来我忽然听见有响声,吓得大气不敢出,只好躲在里面不敢动了,直到天亮。

要是被搜出来,肯定会被加刑,那爹跟娘还不得气死?想到这里,我害怕极了,连死的心都有了。提到死,我一下就镇定了,腿脚有了力气。

我真打算死了。一了百了,多好。我从下水道爬了出来,不知咋七拐八拐就到了楼顶。其实我当时不知道到了楼顶,也不知道已经站在楼板边了,反正脑子昏昏的,只觉得脸上凉飕飕的。

我是被一阵阵喊聲喊清醒的,吓了一大跳。他们就跟喊魂似的,把我的魂喊回来了。

楼下咋跟变魔术样的,突然站了一堆人。他们都仰着脸看我,有的把手放在嘴边当喇叭,喊我的名字不让我跳,叫我想开点。还有人比比划划,不知道在干啥。这时,我打了个晃,脑子忽然就灵光了。哦,看来他们都以为我要跳楼。真是瞎操心,我跳楼干啥?闲得没事寻死?你们想得美,我才不上当。刚才在下水道里我想死,想一了百了,那是吓的突然没了主意,害怕我爹娘知道了气死。现在,我还没想好咋办,你们起个啥哄?

当时,脑子不昏了,身上的凉意慢慢涌上来。我低头看了看衣服,又脏又湿。抬起胳膊闻闻,好像还臭得很,好在我看见太阳出来了,过不了一会儿就暖和了。

我没看楼下越来越多的人,只想快点把衣服弄干,就不停地用手提提这里,捏捏那里,还张开胳膊,让太阳快点把衣服晒干。

不知咋回事,楼下的人越来越多,七嘴八舌地,让我想开点,有啥想法下来说。我有啥想法?对,我要回家看看爹跟娘还好不好,但我咋能说回家呢?要回家也得等满刑。那我除了回家还有啥想法?对,跟他们通个电话也行。我敢举手发誓,我不想越狱逃跑,我只想知道爹跟娘是不是好好的,现在要是能打个电话,知道他们好好的,我肯定不逃跑。

我于是对着下面的人群大喊,我要跟我爹通电话。下面突然安静了,他们都看着我。我又对着他们大喊,我要跟我爹通电话。

下面还是很安静,不过人群被空气分开了。也不是被空气分开的,是来了一个人,人群自己就开了,跟用棍子拨了一下一样,一个个站着,再不粘一起了。

这个人就是我们监区长。他跟平常一样,步子稳稳的,脸上也不着急,走过人群,在一个空地上放了一个小黑东西。然后,他才抬头瞄了我一眼,那眼神,完全是小瞧人的样子。这是电话,想通电话就自己来打。说完他就走了,跟来的时候一样,步子稳稳的,一点也不着急。

他走了,人群也渐渐散去。地上那个小黑东西却留着。太阳照着它,我看见爹和娘对我笑了。

我简直高兴得没办法形容,马上跑下楼,去拿那个电话。但我做梦也没想到,就在我刚要捡起电话的时候,有人把我捉住了。

那一天是12月28日,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是我的可耻日,我这么灵光的人竟然被骗下楼,可耻又可恨呀。更可恨的是,放在地上那个黑东西根本就不是电话,是对讲机。听他说是对讲机时,我懊恼得想撞墙。我真是被高兴冲昏了头,监狱里不能带手机,他咋可能真的放个手机让我打呢?我竟然忘记了,唉。

他说,我当时站在楼顶外的楼板上,还不时伸胳膊这样那样,太危险,不那样我就不会乖乖跑下楼。他还说,他会联系上我爹跟娘的,让我不用担心,但让我好好改造,把刑期当学期。他说话还行,算话。没过两天,他就告诉我,我爹妈身体还行,那几天的确住院了,不过已经好了,也出院了,让我安心改造。

后来,我想了三天,终于明白那天站楼上不对,虽然我当时站得牢,但不敢保证真的站得牢。万一掉下来,不管有命没命都太不划算了。没命的话,我永远也不知道爹跟娘是不是好好的,就算有命也落个残疾,那爹跟娘不是更伤心,更不会好好的了。

虽然我想明白了道理,但他终归是骗我下楼的,所以我对他一直有意见。

从那后,我的确不再有逃跑的念头了。我每天按时作息,按时完成劳动任务。我没想到,这里不仅房子新,还像学校,有民警给我们上课,每周还有读书、打球活动。想想小时候,我也喜欢读书,只是后来在社会上混着玩,再没摸过书。现在,我重新摸着书,心里激动得说不出来。我暗暗发过誓,要做到他说的,把刑期当学期,好好劳动,好好学习,重新做人。

不知不觉过了一年多。这期间我拿过好几个表扬,前段时间还减了一次刑,这次又被评为积极改造标兵,还让上台发言。我打心眼里高兴,要是爹跟娘知道了,心里肯定会安慰些。

3

台下的掌声快把我的心拍出来了。我连忙紧紧捂住胸口,加快步子走上台,站在话筒前。

台下很快安静了,我也稳住情绪,开始背发言稿。前面是一段感谢的话,起初,我虽然激动,两腿抖得不听使唤,但说得毫无感情,一点也不激动。因为我觉得这是每个发言的人都会说的客气话,哪怕根本心里没一丁点感激之情,嘴里也先得说感谢,感谢领导给自己机会,感谢领导对自己的关心等等。

就在我刚开口说到第二个感谢的时候,不知怎的,眼睛忽然看见李超了。他命真大,那次没被张智打死,现在也戴着大红花,盯着我,听得很认真,好像学生听老师讲课。我觉得他有点傻了,但不知道是被张智打的,还是那次帮教会上变傻的。

李超家在山区,听说他坐牢后家里屋顶漏雨也没钱修,每次都在地上摆盆子接水。我认得他起,他都是每天皱着眉毛,不过做事很认真,跟不知道累样的。

李超变傻后还有个特点,就是特别听话,尤其是听监区长的话,简直是言听计从。我始终都弄不明白。比方说,他让他关注我们大家的身体和生活,他就跟个狗腿子样的,没事跟这个说,跟那个问的,然后又跑去跟他反映。不光这样,他还彻底变了,变得再不混天度日,爱劳动,星期天还帮助别人干活。我后来好好研究了一番,发现李超就是从那次帮教会后变的,但我也好好想了想那次帮教会,没发现啥情况,李超咋就说变就变了呢?真是想不明白。

那次帮教会,我们监区有二十多人的家属参加。连李超都没想到,他娘竟从老家赶来了,而且穿了件像样的衣服,尽管颜色快褪完了,大得像个被子,但好歹没得补丁。听说,现在年轻人都喜欢穿大衣服,没想到李超他娘也赶时髦。李超肯定没发现他娘时髦,自打见面起,他脸上就一直笑,手也拉着他娘不丢,跟个三岁娃样的。

帮教会开了一半,监区长忽然说让大家给母亲洗个脚,以表悔意和孝心。

李超就马上站起来,按照要求打来了热水,也取了一条新毛巾。他娘也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他,跟从没看过他样的,好像总看不够。

李超跟其他人一样,把水盆放在娘脚前,就开始撸袖子给他娘的裤脚也撸得高高的。可是,就在他捏住他娘的脚跟,准备脱鞋子时,他娘突然吓了一大跳,两只手死死抱住他的手,硬是不让他脱。他娘的脸上也很奇怪,刚刚还笑眯眯的,突然就慌乱慌乱的,红通通的,还偷偷往旁边看。

不光我奇怪,李超也很奇怪,就问他娘咋了。他娘就是不哼声,脸上也越来越红,但眼睛还是偷偷往旁边看。只要谁看她一眼,她就赶紧把头勾下去,越勾越低。有一阵,她只顾得低头,手上的力气小了点,李超就把她脚后跟从鞋子拔出来了,她又拼命按住鞋子,不让他脱。

李超又问他娘咋了,他娘还是不说,只看看他,又看看旁边的母亲们。她们都笑眯眯的,嘴里小声说着话,还有的在抹眼睛,但都是悄悄的,生怕被发现了。她们的脚也都已经放在水盆里了,她们的儿子也正在轻轻地洗,都用一只手拿着脚,另一只手把水浇在脚上,一遍又一遍。李超他娘看得眼都舍不得离开,但就是不松手。

忽然,他,就是监区长,走到李超娘跟前,低头跟她说了几句话。李超娘就赶紧把鞋子穿上,跟他一起出了现场。过了一会儿,李超娘才进来,坐到原位。监区长笑眯眯地进来了,没说话。

这会儿,有些同改已经给妈妈洗好了脚,拿着毛巾在擦了。李超看看娘,没说话,也没给他娘脱鞋子。李超娘突然自己把鞋子脱了,露出一双崭新的白袜子。真的,是白袜子,跟雪一样,没一点黑颜色,也没一点汗印子。她把脚抬起来,准备脱袜子。李超赶紧伸手帮她。

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让我想不透的事。只见李超托住他娘的脚,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最后终于给他娘脱了袜子,把他娘的脚放在水盆里。他也突然抽抽搭搭,肩膀抖个不停。

李超认认真真给娘洗好了脚,用毛巾擦了一遍又一遍,终于给他娘重新穿上白色的袜子,再套上鞋。这时,他的肩膀不抖了,人也不抽抽搭搭了,挽着他娘的胳膊坐下来。

谁也不知道李超那天为啥突然抽抽搭搭,按说,他娘的脚好好的,没磕着碰着,也没受伤。帮教会结束时,李超他娘一个劲拉着监区长的手,擦眼泪,嘴里反反复复说两个字:謝谢。

渐渐的,我发现李超变了。不是说他长相变了,是说他突然就能很快完成每天的劳动任务。有的人,笨手笨脚的,完不成任务,李超就主动去帮他们。平时,谁的被子叠得不太好看,李超也悄悄过去拉拉,直到平平整整才离开。有时候大家洗衣服,不小心把地面上洒了点水,他马上就拿个拖把拖干净。

反正,就是从那天帮教会起,李超就跟以前的李超不一样了。他还经常对我说,监区长是个大好人,没把我们服刑人员当外人,也没把我们当坏人,是真心帮助我们改过,让我也好好改过自新,不让爹妈再伤心了。我想了好长时间,都没想明白,李超咋突然变得这么懂事了呢,说出来的话简直跟我心里想的一样。看来,这真是个难题,比小时候写作文还难。

现在,李超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我看着有点怕,不知咋的就想到发言稿后面夹的那张纸。我有种预感,要是念了张智的那几句话,李超肯定要教训我,虽然我还不知道到底是啥内容。

我继续背着发言稿,眼睛却悄悄朝会场扫了一眼,可能是紧张,没发现张智。我的腿又开始发抖了,声音也开始发颤。我该咋办?

4

我发现脑子空了,先前背得滚瓜烂熟的发言稿都跑了。我只好停下来,想。想了好半天,台下猛然响起巴掌声,把我又吓醒了。我赶紧偷偷朝那个我偷看了数不清数的位置看,空着。太好了,不用担心了。对了,我发言稿还没念完。我赶紧举起来念,台下又安静了。

他咋走了?是我发言枯燥无味吧?还是发现我的小秘密了?刚才找张智,也只是偷偷扫一眼,他不会知道了吧。对了,他走了更好,走了等会儿就听不到我说啥子了。这个张智,整个麻烦事给我,真是个狗日的。

我不知道张智写的啥内容,但肯定不是好事,不然咋说是检举呢?狗日的,会搞得很,把坏事朝我这儿推。我要是打得过他,肯定就不听他的。

我又偷偷朝台下扫了一眼,好像感觉有一双贼样的眼睛盯着我,但再看过去时,却又没发现张智。我松了一口气,但愿他没发觉我骂他。但没过一会儿,我又感到那双贼樣的眼睛在盯着我,再偷偷看过去,还是没看到他。这个狗日的,看来我今天逃不掉了,非得按他说的做。

张智不爱说话,但我知道他心里恨监区长。有一次他私底下告诉我,他没见到他爹最后一面,都怪监区长。他打伤李超后,被监区长关了禁闭。没想到,就那几天,他爹来看他了,而且是医院的救护车送来的。他爹得了癌症,说是没多长时间了。偏偏监区长就不让见,说他把人打得半死,关禁闭等候法院裁决,按规定不能接见。后来,也就是几天后,监区长通知张智接电话,他才知道他爹已经死了,临死前几天还到监狱来了。那一刻起,张智对监区长就恨得牙根痒痒的,但他也知道自己理亏,所以只敢跟我发发牢骚。他还经常跟我说,他一定要找个借口出口气。每次听他这样说,我都不知道咋办好。

现在,我照着发言稿念,很快就念完了。再翻一页,就是张智给我的纸条了。猛然,我听见一阵阵咔咔声,吓得到处看了一下,大家都跟刚才一样,有的看着我,有的低着头,有的拿着笔。我咽了口唾沫,发现刚才的咔咔声原来是我牙齿在打架。真是邪门了,牙齿也来捣啥乱,不知道我害怕吗?

我不是个胆小鬼,但还是害怕,是害怕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啥事。对了,我干脆轻描淡写随便念一下,有啥不对劲的,就跳过去不念。哈哈,还是我脑子灵光。

这样一想,牙齿老实了,浑身也舒展了。我平静地翻了一页,折好,然后微笑着看了大家一眼。当然,我也偷偷用余光看了那个位置,还空着。还好,趁着他不在,我就赶紧念一下算了,免得我尴尬。

我吸了一口气,飞快地扫了一下纸条,还好,只写了半页纸。我低声说,感谢大家听我演讲,下面我要说的是替一个同改说的,他也跟大家一样激动,请大家原谅他,哦,原谅他的激动。他说,他叫张智,虽然不爱说话,但改造上也不想落在大伙后面,但为什么偏偏落在后面呢?那是因为去年12月28号……

这个日期咋这么熟悉?我停下来,脑子还没想起来,就看到下面的话:他,就是我们监区长,他肯定讨厌我张智,恨我不好好改造,还打伤人加了刑。他嘴上说对大家一视同仁,但其实不是。12月28号,我记得太清楚了,那天雪还没化。一大早我就发现寝室没人了,但我头疼得起不起来,浑身冷。我想肯定是得了重感冒,就不想起来。

但他咋对我的呢?他作为“十佳警察”能这样对一个病号吗?他让我起床,我没动,说头疼。可是,他还没听我说完就接了个电话,挂了电话就走,走了两步又回来,叫我赶紧起床到车间劳动。你们说,他关心我吗?他根本就不听我说话,就算不听,看到我脸烧得红堂堂的,也该问问情况吧。我想了,他那天为啥不关心人?肯定是恨我打人加了刑。大家说说,是我加了刑又不是他加了刑,他恨个毛线?要说恨,我才恨得很,我都没见到我爹最后一眼。他还经常说要孝顺爹娘,我现在哪有爹了?想孝顺也孝顺不了了。我恨呀。唉,就是那天起,我更懒得说话了,更懒得劳动了。这都怨他。所以,我要揭发他的真面目,他根本就不配当“十佳”警察。

12月28号,雪?咋这么熟悉?猛的,我脑瓜亮了。

这一天我记得太清楚了,是我被骗的日子。我满心欢喜下楼给爹给娘打电话,结果却被抓住了,他就是个骗子。对,骗子,张智说的对,他根本就不配当“十佳警察”。十佳,哪能骗人?还不关心张智。但是,我浑身咋开始发冷了?手也抖,真的稀奇了。那天,那天我咋就站楼顶上了呢?天地良心,我可真没想过跳楼。不过谢天谢地,我平平安安下来了,下来了。还好,还好。

还好,还好。我按了按心口,感到它落回肚子了,松了口气,大声说。这声音像钻进了气球,砰的一下变大了,飞到屋顶上,飞到最远处。我看见台下一片脸,都对着我,好像听不懂我在说啥。

正在我纳闷的时候,眼光落在了面前的话筒上。糟了,刚才思想开小差,把想的话说出来了。

但我立刻就接上了话题。

我说,还好,还好,去年12月28号那次重感冒终于好了,身体也恢复了,今后再不会落在大家后面了。我的发言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台下发出一阵鼓掌声。我低头鞠躬,准备下台。好多眼光看着我,我直起身朝台下望,却突然看见几个人影顺着过道朝前面走。一个慢腾腾的,背有点驼。一个戴着黑黑的帽子,瘦高瘦高的。都看不清脸,但我就是觉得很熟悉,心口猛缩,不敢相信不敢大声出气。

其实我在看到他们的一瞬间就猜到是谁了,但我真不敢相信,我家在南方,离这里都有一千多公里。他们咋来了?真来了?

我看见他走在他们旁边,好像指了指台上,又好像还在说啥话,然后他们都朝我看。我一下就跟个木头人样的,动不了了。

我记得我戴上手铐那天,娘晕晕倒倒,摔到地上又爬起来。她的胳膊使劲伸着,抓,但还是离我越来越远。爹呢,脸上是一层冰,把我冻得只打哆嗦。

十几年了,十几年了,他们咋来了?

我不会说话了,也不会动了,真的。不知道是爹脸上有太阳光还是咋的,那层冰化成水了,越来越多。

责任编辑 丁东亚

选自《汉水文苑》201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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