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葡萄（节选）

葛翠琳

那是一個偏远的小村庄。村外边有一条大河，村里的人差不多每家都养鹅。村东头有一位李妈妈，她家养鹅的年代最久，养的鹅也最多。李妈妈夫妇俩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小女儿。这小姑娘说来真出奇，长得像鹅毛一样白净，还有一对闪亮闪亮的眼睛，人人见了都说：“哎呀！看她的眼睛多美呀，像荷叶上的露珠一样。”四乡八里的人知道了，也都说，那个小村子里出了仙女了。

小姑娘越长越聪明，越美丽，刚满八岁，就独自到河边去放鹅。她常常在水浅的地方和白鹅一起玩水，亲自喂那只最小的白鹅。一年的工夫，那只小白鹅长得比所有的鹅都大，羽毛发出光泽，美极了。她这样爱白鹅，简直不能和它们分开；那些美丽的白鹅，也亲热地跟她生活在一起。因此，村里人都喊她“白鹅女”。

白鹅女长到十岁，爹娘先后都死去了。狠毒的婶娘霸占了兄嫂的家，就虐待起侄女来。小姑娘白天出去放鹅，夜里就睡在河边高大的柳树下，每日只能吃到一块冷饼子。善良的白鹅好像知道小主人的苦楚，夜里都把翅膀盖在她的身上，守护着她。那只小白鹅把头伸到小姑娘的肩膀上，跟她更是亲密。

日子就这样过着，本来还可以将就地活下去。

可是过了一年，婶娘也生了个小姑娘。这个小姑娘长得和白鹅女一样俊，只是两只眼是瞎的，眼珠子瞪着，一动也不会动，所以村里人都喊她“瞎闺女”。婶娘听了，心里很恼怒，一见白鹅女那对水灵灵的大眼睛，心里就气得慌，恨不得把它们挖出来。

一个秋天，红艳艳的苹果压弯了枝条，黄澄澄的梨子像金钟一样在树上悬挂着，葡萄一串串地吊在架上。月亮又大又明，安静地照着草地。中秋节到了，白鹅女望着河水远远地流去，不觉难过起来。家家都在过节，谁管自己呢？那厉害的婶娘会不会来喊自己回家？就在这时候，婶娘挎着一只篮子，走到河边上，狠狠地说：“把鹅蛋给我装起来！”白鹅女说：“婶娘，今天是八月十五，人人都过节，带我回家，给我一串葡萄吃吧！”婶娘哼了一声说：“你就知道葡萄！别人都说你的眼睛像葡萄珠，给我来看看！”说罢，她从河边抓起一把沙子，揉进了白鹅女的眼睛里。

狠毒的婶娘提着一篮鹅蛋回家去了，留下白鹅女独自一人坐在河边伤心地哭。她什么也看不见了，闭着痛楚的双眼，坐了一夜，又坐了一夜，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她哭得这样悲伤，连河水都喧闹起来，好像在对天怒吼，诉说世间的不公。后来她想起了妈妈活着的时候曾告诉她：从前的人说，荒山里有一种野葡萄，瞎眼的人吃了它，可以重见光明。她想：待在这里，也是瞎着眼等死，倒不如去荒山里寻找野葡萄，或许能找到，治好自己的眼睛。于是她爬起来，顺着河边往前走。小白鹅嘎嘎地叫着，跟在她后边。她抱起小白鹅说：“小白鹅，我的亲人，人们说你能听懂河水的话，你向小河打听一下，它能不能把我带到一座高山跟前去？”小白鹅叫了两声，示意白鹅女骑在它背上，然后“噗”的一下跳进河里。小白鹅拍拍翅膀逆着水往上面游去。它一面游，一面回头嘎嘎地叫，好像在说：“我的小主人，河水告诉我，顺着水游容易，逆着水游难。但这水是由高山往下流的，我们逆着水游就能找到山啦！”白鹅女高兴地点点头，搂搂它的脖子，它就不叫了，愉快地向前游去。

冷飕飕的风从河面吹过，水流越来越急，小白鹅不住地打旋，白鹅女浑身不住地抖着。白鹅女担心起来，哪里有高山呢？也许，还没有找到它，她就掉进河里淹死了！可怜这没爹没娘的孩子，谁也不会寻找她，只有小白鹅为她难过。她抚着小白鹅的羽毛，心里想：小白鹅多么可爱呀！假使我死了，谁来照管它呢？白鹅女越想越难过，不觉流下滴滴眼泪来。

就在这时候，她听见哗哗的山水声，好像暴雨敲打着屋檐一样。莫不是前边有一座山了？或许这条河就是从那里流出来的呢！她鼓足了劲儿，伸开两条腿，帮着小白鹅用力划水。山水的声音越来越响，她的脚下触到了许多石头，不是一颗颗的石子儿，而是大块大块凹凸不平的石头。真的到了一座山脚下了吗？

白鹅女跳下来，浅浅的河水从她的腿旁流过。她抱住小白鹅，亲了又亲，然后说：“我的小白鹅！你回家去吧！我到山里寻找野葡萄去了。”说罢，白鹅女和它告别，就往前边走。

她真的找到了一座山。这是一座很高的山，从来没有人来过。满山的怪石、蒺藜，能看见的人都找不出一条路来。白鹅女到了山脚下，就想：但愿能找到野葡萄。她攀着山石往上爬，抓住一把草，草上有刺，扎破了她的手；她踩住一块石头，石头滚落下来。她就这样，爬上去，滚下来；滚下来，又爬上去，爬了很久很久……

后来，她爬到一棵老松树下，停下来，想喘口气。忽然，她听见两声怪叫，白鹅女急忙爬到老松树的顶上，紧紧地搂着树枝，一动也不敢动。她听着那叫声渐渐地近了，从声音里，她听出来那是一只老熊。她害怕极了，她听人说，老熊站起来比一只大犍牛还壮、还大。它的眉毛和身上的毛一般长，前脚上的两只大熊掌像铜盘一样，上边结着厚硬的茧子，一下子能拔起一棵树呢！它要摇这棵老松树可怎么办呢？……但老熊前望望，后瞧瞧，山风一个劲儿地往它脸上吹，吹得眉毛挡住了它的眼睛，使它没能够看见白鹅女。白鹅女把脸贴在树干上，悄悄地躲着，老松树用叶子遮着她。老熊叫了几声就跑开了，只有那被惊起的鸟叽叽喳喳地叫着，满山乱飞。

白鹅女累了，她坐在老松树上，渐渐打起瞌睡来。山风摇动着老松树，老松树像摇篮一样。百灵鸟叫得多好听啊，好像妈妈唱的催眠曲，那样轻，那样温柔。

白鹅女睡了，睡得甜甜的。温暖的阳光透过树叶，映在她美丽的脸上。这时候，她梦见了什么呢……

忽然一阵旋风刮过来，整棵老松树都摇起来，几乎要把白鹅女从树上摇掉。

原来是一只老鹰，它飞到老松树的顶上，扇动着两只大翅膀，把整个树顶都遮住了。它的两只大爪像铁钩子一样，紧紧地抓住树干。老鹰张着尖利的嘴，狠狠地敲打着树枝，像斧头在砍一样。但是老鹰高高地仰着头，它望着天空，没有看见白鹅女。白鹅女机警地从它的翅膀底下顺着树干滑下来，老鹰张开大嘴叫了几声就飞走了，只有那老松树，摇动着树叶沙沙地响。

白鹅女告别了老松树，继续往前爬。她的衣服破了，脸上、手上都流出了鲜血。她爬呀爬，摸到一块大石头，又凉又滑，好像是那海水里长满青苔的岩石。她往上一坐，哧溜一下，石头跳起来飞出去好远，原来是一条盘卧着的大蟒。这大蟒有多少岁了？谁也不知道，水桶都没它粗呢！它没有咬白鹅女，一直窜过山涧跑远了。白鹅女虽然很害怕，但仍旧勇敢地往前爬去。

她爬到一座山崖上，实在没有力气了，就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她伸出两只手寻摸一块平坦的山石，预备坐下去，但是因为她看不见，所以两只手朝着悬崖的边缘扑过去，一下子掉进了山涧里。直到深夜，她才苏醒过来，山水冲积下的淤泥救了她，她没有摔死，只是摔伤了。她听见泉水淙淙的响声，就摸着往前爬，爬到一泓泉水边，洗洗手，冲冲脚。真奇怪，摔破的伤口立刻就好了，全身都恢复了力气。她想：也许这泓泉水，能把自己带到长野葡萄的地方去吧！

她就顺着这泓泉水往前爬。爬着爬着，一下子又跌进深谷里。她闭着眼，听着风声从耳边呼呼地吹过，心想：这下要摔死了！忽然，有什么东西接住了她，带着她轻轻地荡上荡下，像荡秋千一样。她伸出小手一摸，仿佛是几根藤茎。她用手攀着藤茎往上爬，一颗凉凉的水珠滴到脸上滚落下来。多奇怪！这是哪里落下的水珠呢？她在四周摸来摸去，摸到一串圆圆的、凉凉的东西，用力一抓，这东西流出黏黏糊糊的汁来，放在舌头上尝一尝，甜腻腻的，带着一股醉人的清香。这不是野葡萄吗？她摘下一串又一串，吃了一颗又一颗，一下子，两只眼忽地明亮了。

她看见满山崖上生长着野葡萄藤，藤蔓上悬挂着深红色的野葡萄，薄薄的果皮像珍珠一样透明，亮晶晶地闪着光。深绿色的叶子像翡翠一样，遮满了山崖。白鹅女抱住藤茎，望望天，天上蓝蓝的，飘着几朵白云。白云下边是山峰，山上的泉水是那样清，淙淙地往下流，冲洗着白鹅女身旁的野葡萄藤，流向那深深的山谷。也许，就因为被这样的泉水浇灌着，被这样的山风吹拂着，被这样的阳光照耀着，这野葡萄才长得这样甜，这样美丽，像红珍珠一般。泉水两边石头缝里的野花，开得多么好看，花丛中的果树，结着累累的果子……世界是多么美呀！白鹅女坐在一根粗藤上，拍着手，两只脚荡来荡去，唱起了快乐的歌。

她一边唱，一边用藤蔓编篮子。篮子编成了，装了满满一篮子野葡萄。她高兴地想：好了，村内磨坊里那瞎眼的老頭儿，不用再摸着墙根走路了，让他吃了野葡萄，睁开眼看看天上的星星，看看明亮的阳光！那吹笛子的盲艺人，不用再让儿子领着走路了，给他吃些野葡萄，也让他看看路边的草长得多么绿！还有那瞎眼的小妹妹，让她看看我们的白鹅，多么白，多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