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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一幅画成为一个真正的生命
——洪凌访谈录

2019-08-07

油画艺术 2019年2期
关键词:布面油画山水

洪 凌

问:您的画比较特别一点,您能介绍一下自己对于作品的构想构思,是如何一步步地进行的吗?

洪凌:经常有人会这样问,创作作品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开始画的时候是不是有一个大致的构思。其实对我来说,每一幅画都体现了我对我所选择的文化方向的追求过程。这应该要回到20世纪90年代初,可能90年代左右对我来讲是一个分界线。因为整个80年代正是中国很好的开放时段,开放了以后,很多西方文化成果进入中国人的精神视野,大家的思维活跃了,正是在面对西方时我们有一种开放的自由心态,西方的很多东西我们才得以做了学习和研究。那么90年代之前,整个80年代我们都在学习、吸收、积累、研究和选择,当然我们也开始逐渐正视自己的文化传统。

那么90年代以后我的艺术方向是从我们自己的传统中汲取营养,把西方风景油画的技术技法和思维方法放入中国传统山水绘画里滋养。因为全部在西方的范围里发展自己的绘画,可能我会缺少根性的力量,感觉自己的母体文化没有渗入感。在八九十年代,我希望是能够在不断行进的过程中,把我们自己民族非常好的东西,带到西方的传统里边去,同时又有你自己个人的认识、个人的价值观、个人的绘画才情和天性的一种显现。当然你要以个人为中心,来拉动所有的营养源,进入你的主体,形成你的语言面貌。

洪凌 《华秋》 布面油画 250cm×325cm 2014年

所以我的画从90年代到今天,实际上是朝向一个大的文化方向不断地进入和完善的过程。中国人讲“行万里路”,其实每一张画都是我行路的见闻和体会,这其中包括主观的内心变化、客观的对外在的感知研究,当然这个外在包括对自然文化与人文文化的汲取。那个时候选择了方向以后,我的画室就建在了黄山上,将近30年的时间里,我在那里与山水为伴,与山水为伍。然后再把视野拓宽,到中西之间非常宽阔的自然文化和人文文化的范围里去吸收、去观察、去理解、去融合。

实际上每张画都是这些融合的结果,是精神行进的结果,也是内心完善明确的过程,所以这张画它也是慢慢积累的,不是写生爆发性的。我不是写生型的画家,但我也不时地用写生的眼光发现这个世界。在我的学习阶段我也画过很多写生画,也进行了这种有效性的研究。写生是非常好的研究方式,面对这个世界,看看它能够启发你什么,在那一瞬间,同时对色彩造型、对真实对象的捕捉,能够让你得到启示,其实当时我们的训练都是建立在这样一种方法上的。当然后来对中国文化的认识、认同,使我们有了更多观看世界的角度。中国人看世界的方法与西方人是迥然不同的。我们的观察方式以“我”为主,实际上与其说是用眼睛看,不如说是用心灵在行走。所以看的过程也是积累的过程,要看活,要入心,要消化,然后在画面里实际散发出来、释放出来。中国的这种观察释放的过程,可能入心比较多,比较主观,整理概括整合,西方的观察可能客观一些。我们中国人多从情境天地的大格局出发,见心灵之境。当然好的艺术都不是纯客观的,需要内心的参与,但是东方跟西方在这块实际上是有些不同的,所以我在这个方向上一走就是30年。

我画画也是慢慢积累的,一张画像行进一样需要一个过程,通过时间把画面与心灵联系起来,一点一点地积累。当你们组织德国这个活动的时候说要七天画一张画,我说我画不完,我已经好久没有看到什么马上就能画什么的作画状态了,现在更多的是画内心潜藏的情绪,是按照自己的精神轨迹发展出来的一些东西去画的。所以这张画实际上在黄山的时候已经完成80%了,到这儿来按你们给我的时间,完成后面的20%。看起来时间短,最后完成得也还蛮辛苦的。所以你说,你的画怎么样叫完成呢,其他写实的老师一看就知道画完了,因为它有个再现的依据。

洪凌 《秋霁》 布面油画 85cm×200cm 2012年

而我的绘画,也不是风景,也没有照片,没有具体的东西,可参照的只有内心涌动的情境。我觉得你问的这个问题很好,为什么这样就停下来了?其实为何停在这,这个停顿这个句号,是画在内心的,并不是说绝对停下来,一笔都不能动了。在我的画里,停下来意味着我认为可以了,根据每张画的情况,我觉得有些画可能还留一点余地,可能有些画就不能进行了。有些画如果你想再进行的话,你得离开大概半年或一年的时间。当时冷静地离开它,当你再看它的时候,可能又有余地了,又可以动一动笔了。总而言之,我的画没有马上停止的句号,说立刻休止就止住了,它不是。通常停下来后它还是活的状态,它可能在内心里还会生长,就像一个女孩子,女大十八变,她慢慢地还在生长,即使一幅作品完成了停下来了,它还是个活的生命。所以停下来的判断可能基于此时此刻的你的修养、你的价值认同,包括你对这张画的判断(你认为可以停下来了)。

问:我想问一些比较具体一点的问题,比如我看您在画画的时候,不用画架,基本上是铺在地上画,为什么呢?

洪凌:前两天德国博物馆的馆长来了,看了我的画,当时这张画是立起来给他看的,他看后马上就问我,说你这张画是不是放平在地上画的。这就是一个非常懂艺术的人很敏感的一面。他说,他可以感觉到这张画它的气息流动,和它的一种完成的状况。它的笔触,它所呈现的痕迹,都不是竖着画这一方法所能完成得了的。所以我为了完成这张画使用了很多的方法。

它更符合我们生命与绘画的一种关系,我们的生命其实是在呼吸中、在运动中证明自己的存在状态的。一个好的绘画我觉得它也应该是有呼吸的,是活跃的。因为就像你刚才说的什么是停下来。画一个非常实在的东西,大家好判断,大家能依据他们的视网膜、他们的眼睛所观察到的真实世界从而做出一个判断。但是我的画呢,我现在已经基本不写生了,我的画不是对着实景画的,而是画的内心里积存的东西。山水自然,哲学精神,对整个节奏气息的理解,这么多年我所有对绘画的认识和理解,都要注入这张画布中。这些要采取什么样的方式呢?我选择不受所谓传统油画方式束缚的方式。

我们的中国画有泼洒,西方绘画也有泼洒,而泼洒是跟行为联系着的,是跟你的呼吸律动联系着的。并且泼洒它不太受理性的控制,泼洒的过程更多是感性的一种奔腾,应该说是一种既有控制又完全不受控制的状态,它会带动你。所以开始泼洒第一遍的时候,我通常是把颜色稀释了以后,通过我的行动,通过我对这张画大概的一个要求薄薄地进行泼洒。我会考虑这张画的节奏是比较强烈的还是舒缓的,是急速与夸张对比强烈的还是缓慢、柔板似乎又虚无缥渺的。我想的更多的是画面所呈现的境界,它所呈现出的是哪一种可以打动人的方式。这就我的初衷。

洪凌 《岚岫》 布面油画 190cm×170cm 2012年

洪凌 《丹顶》 布面油画 150cm×150cm 2014年

受某种冲动的影响,你在泼洒的时候,所选择的颜色、泼洒的力度、颜色的重叠和薄厚,会一遍遍地造成一种气场,这就很接近现代艺术的一种把握和控制。但是我个人的创作又不是完全的抽象的东西,然而这样也可以形成一种抽象的方式。波洛克大家都知道,行为和行动艺术,以及西方的表现主义绘画,这些画派中的很多画家也都会使用泼洒这样一种方式。

后面我还是在这个基础上,不断地前进。我们内心感受到的这个世界不是照相机里的世界,也不是眼球里的世界,而是内心感受到的事物的重叠交错。这是你在行进生长过程中对千山万水,对气息的流动、风与雪、春夏秋冬四季的变化,甚至对整个宇宙的感受。这些东西装在你心里以后,你在这种自然的抽象泼洒中,会把贴近于自然的那面,慢慢地带进去、融进去,所以有时候,似乎会出现一片山、一片水或者一片云气。我的绘画是排除房子的,没有人也没有房子,因为我觉得我是一个创作者,我本身在场是最重要的。我想回到一种纯自然的、没有人的状态里,把这个世界上纯自然的力量,原始的洪荒力量,非常干净的一种力量,注入画面,做一个有温度的创作者就够了。

我的画面更多展现的是一种纯自然的力量,然后形象再慢慢跟进。如果你的感觉太实在了,形象太接近外像了,就是眼睛所看到的事物的形象,那么你就要打破它。通过泼洒,将它打破,回到一种混沌状态,重新寻找画机,再顺着这个方向又开始,不断地行走,不断地迷失,不断地寻找。所以创作一张画是一个反复的过程,是积累、重叠与寻找的过程,这个过程你要经历很多遍,最终你才能呈现一个复杂的世界。没有经过艰难的寻找,一张画往往不经看,往往容易让人感觉很单薄。这种单薄是情绪上的单薄、线索上的单薄。

所以推动一幅画不断地成长,让它成为一个真正的生命,就和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一样。在此之前所有的养育都在母体里进行,你要给他血脉,给他筋骨,所有内在的与外在的东西你都要给予这个孩子,而且是在不知不觉中给予的,当他成熟了自然就出来了。其实我们做的工作和母亲、农夫做的工作一样,母亲艰苦地养育,农夫辛勤地劳作,最终孩子落地了,粮食成熟收割了。这个过程其实画家更多靠的是我们看不见的脑力参与,修养的积累,以及自身价值观的选择和认同。

整个过程的提升还是要交给天和人之间共同作用的,不能你主观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有时候要听命于天,听命于画面告诉你的。如果你很专注,画面中的每一笔每一画都保持着很好的默契,就相当于你在跟它交流,在跟它对谈。风霜雪雨,有时候我们会画气候环境,其实有时候用四季来说这样比较简单,但实际上一年岂是春夏秋冬四季所能简单概括的。就像我们的人生岂是童年、青年、中年、老年这四个阶段就能概括的,人生太丰富了,是吧?

问:您如何看待架上绘画与当代艺术的关系?

洪凌:当代艺术也有架上绘画,弗洛伊德也很当代。所以什么是当代?它跟传统的区别是什么?当代不应该以题材、工具来区分,版画也可以做得很当代,油画也可以做得很当代,你用多媒体也可以,你做装置也可以。

我们这个时代的艺术已经不是只有为了美或者为了宗教这样一种简单的追求,这样一种虔诚的只是生死,或者唯美,或者与神交谈的题材了。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精神与物质的巨大失衡导致了诸多的问题,科学与工业技术在拯救人类的同时带来的反作用也正在我们生活的各个方面显现,资源问题,污染问题,都让我们无时无刻地感到焦虑。除了个体生死以外,人类还要面对宗教冲突、资源匮乏、空气和水的污染。人类生存的种种困局,使整个人类生命随时受到威胁。今天形成的这个城市,是我们想要的吗?我们被工业和现代文明拖着走,被欲望和技术拖着走,拖到今天我们不得已进入这样一种生存状态,这未必是我们想要的。有时候我们也会说农业社会更单纯,我们吃的食物是绿色的,而且没有那么多焦虑,不会每天一睁眼就觉得生活的压力怎么那么大。我觉得这些都是当代生活的困境和必须解决的问题。我觉得所谓当代艺术是你能不能积极地回答当代社会提出来的问题,而不是你用什么东西回答,架上可以,或其他什么媒材都可以。

我爱山水自然,从表面上看它属于古典范畴,古典范畴里有我们的山水画,有西方的风景画,我们关照自然的方式可能更多的是吟咏,是抒情,是爱。我觉得现今的社会,仍然需要古典精神,因为古典精神仍然是人类重要的精神食粮。自然文化是我们的母体,中国人叫山水,西方人叫风景自然。当我们面对自然,面对青山绿水的时候,内心的焦虑可以消解,这种消解其实是我们生命所需要的。

洪凌 《松骨》 布面油画 190cm×250cm 2014年

所以我觉得我还在执着地面对自然,不断地从自然中汲取力量,这本身就是面对当代文明的一个态度。这种对当代生活的焦虑,就像我刚才所说的,未必是我们想要的,这种生活不是我们认为的最好的生活。所以我转身执着于面对山水几十年,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这也是介入当代的一种方式。

问:您提到生活,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就是绘画跟您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绘画在您的人生当中有多大的意义?

洪凌:就我个人来讲,最好的生存状态是你在从事你最喜欢的工作,你在你非常喜欢的工作里,获取你的生活资源,获取你的精神资源,获取你生命本身价值。从启蒙运动开始,我们就在强调每个生命必须得到尊重,强调独立的价值、自由精神的价值,从那时起我就觉得人的自由和独立是最重要的。所以我觉得对于从事绘画的人来说,每一个人的精神结构是不一样的,每一个人的生活境遇都是不一样的。

可能我们在某些方面的所长也是在生活中自己发现的,比如我看到山水的时候会莫名地激动,我周围看到山水会那么激动的人很少。现在很多人也愿意去旅游看一看山水,但是很少有人看到山水以后能够和山水产生一种精神上的共鸣,能够享受一种与山水相交谈、相融合的状态。一般导游会告诉你这是什么山,这是什么江,这块石头像是神仙指路,那是猪八戒吃西瓜。而真正对自然有感觉的人看到自然的奇观与自然产生共鸣的时候,他会掉泪。我有与生俱来的对山水的眷恋,不管是高山、大海、河流还是山林原野,只要看到山水就想对它多说几句话。

问:所以您会通过绘画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对山水的这种情感?

洪凌:对,是。

问:我可以理解成绘画对于您来说就是一种生活中不可缺少的语言吗?

洪凌:其实所有艺术家我觉得应该都是这样的,这是他生命中注定要做的,这是他的选择。成为社会不可或缺的重要的一部分人,获得社会的承认,并且与社会共享个人资源,我觉得这是艺术家最大的快乐。他自己喜欢,他做了,即使没有获得社会的承认,我相信真正爱画画的人也会无怨无悔。如果说能够获得社会的承认,能很幸福地画下去,我觉得可能这一生就完整了,就得到了大机缘。精神上有依靠、有追求,社会承认你,你也跟大家分享资源了,同时还获得了自己的生活资源,作为一个艺术家他也就大圆满了。

洪凌 《梅筋》 布面油画 250cm×190cm 2014年

洪凌 《妙契如歌》 布面油画 250cm×200cm 2015年

洪凌 《玉风》 布面油画 180cm×180cm 2014年

问:您对于这次在德国做的展览有什么样的期待呢?

洪凌:展览其实我做了很多,包括个展,在英国、爱尔兰、新加坡、韩国都做过各种展览。我觉得这个展览所不同的是,这次来的艺术家都是我们的同行,大家互相都认识,有的虽然可能没有见过面,但是都知道他的绘画,这些人在中国也都是非常优秀的艺术家。在国内,每人拿张画出来大家一起做个联展,这种形式曾经是有过的,但是用七天时间让艺术家很奋力地来完成一件作品,而且每个人画的还都是自己的东西,这非常不容易。其实他们的语言已经形成了自己非常独特的面貌,我看他们的画还是在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所以每个人之间还是有差别的。这些艺术家同在七天这个有限的时间里,同在德国这样一个环境里创作完成自己的作品,我觉得是很奇特的参展经历。

而我跟他们又有点区别,因为七天我实在是完不成,所以我来之前已经完成了一部分。但是跟其他艺术家一起在德国这样特定的环境里画画,可能跟在中国画画还是不一样的。他们每个人创作的过程都留在了我们大家的脑海里,你们也用摄像机记录下来了,所以它是立体的。他们创作的过程、创作时的环境,以及他们创作时的心态都会在画面里显现出来,所以这批画放在一起展览应该还是挺有意思的。

洪凌 《窅然空寂》 布面油画 250cm×190cm×3 2014年

这些艺术家选择的也很好,每个艺术家在语言上拉得很开,这一点挺好。这次创作虽然时间不长,但是大家都在尽力完成,都还是画得非常好的。

问:还想知道的一点就是,刚刚您提到在国外很多地方做展览,国外他们又有怎么样的理解?

洪凌:我最近做的比较大的个展是在英国的伦敦大学亚非学院举办的,当时他们学院的文莱美术馆三层都用来给我做这个展览。据当时我个人接收到的反馈,大家都觉得别开生面。因为这类画欧洲人是没有看过的,所以我也想听听欧洲的观众他们到底是怎样认识的。如果用水墨来画中国山水,他们可能觉得隔得很远,觉得虚无缥缈,但是你用的是他们的媒材,是他们文化里自己熟悉的油画,他们就能够从这里面判定、寻找、辨识,他们能够找到这个缺口。所以我发现这些外国人不管是专家还是普通观众,他们都很喜欢,他们能看懂。他们都在他们自己的文化认知上找到了缺口,然后进入东方,接着再进入你的绘画里。

因为我的画在表达中非常多地运用我们中国传统的自然观,运用中国人观察自然的方式和表述方式,如画面的构成、山树石水的选取,每一个细节的处理都很东方。另外通过西方媒材他们能够很快进入观察状态,然后了解东方,通过这个油画的表达,他们获得了另一个途径,他们就等于是进入了一个大的文化圈,等于是把西方这样一种资源导入东方的我们大的文化氛围里头。

这点我觉得还蛮高兴的,他们能从里面辨识,能从里面感到一种快乐,感到你的画跟他们内心是通的,通过对自然的表达,能够把东西之间不同的理解、不同的体会融合在一起。

我当时的展览的策展人是英国伦敦大学的教授,他是研究中国元代绘画的专家。他说中国的山水语言系统是非常发达的,从诗歌到哲学,到中国人的山水观、自然观,再到中国人的表述方式,这是中国精神脉搏上很强健的一块。他说在这一块直接用油画来表达的还没有,而我直接用油画,从中国山水中找到这么好的一个端口,并能够衔接得这么流畅,这么有意思,所以他愿意做我的策展人,也邀请我去英国做展览。

他觉得我的工作如同一个翻译,是精神上的翻译,这个翻译接通了东西方,从自然的角度寻找精神上的契合点,合在哪儿分在哪儿,有什么不同?能够把两边悠长的文化同时集中在一个画面上,能够把它们对接起来,我觉得这可能是我做的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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