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夏衍一生唯一盛开的百合花(上)
2019-08-07
1971 年,我爷爷夏衍还被关在监狱里,他在里面的判断没错,林彪事件以后,外面的政治空气将会发生变化。果然,隔过年,我们就接到了可以去探监的通知了,全家喜极而泣。
我记得第一次探监时,我还跟着妈妈在唐山,是我奶奶、姑姑、爸爸他们去的,没有我们第三代。后来,我爸爸说,爷爷跟六年前进去的时候像变了一个人,面无血色,腿断了,拄着双拐。爷爷偷偷塞给姑姑一张手纸,上面用烧焦的火柴头写着四个字:不白之冤。
当天深夜,我爸爸听见奶奶一个人在房间里痛哭失声……他们自1924 年相识相爱相亲以来,这样杳无音信的分离还从未有过。
爷爷说:“她是我的百合花”
我奶奶蔡淑馨是浙江德清一户有钱人家的长女。我太奶奶也是德清人,这个儿媳妇是她亲自为儿子定下的,当时我爷爷刚刚经历了一场单相思的失恋。我太奶奶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她知道要为已在日本留学数年的儿子选媳妇,一定得是一位新女性。
我奶奶是一位出众的美人,“颜值即真理”,她很快就赢得了我爷爷的心。我爷爷在1925 年2 月28 日的日记里写道:“最后,我须得将这些感想告诉爱的淑——我的百合花!”
我爷爷把我奶奶比喻成“百合花”,不仅是因为她的外表,还因为她的审美。奶奶是一个很有美感的人,也极会穿衣打扮,她对颜色的品位影响了姑姑和我两代人。爷爷曾这样评价她说:“淑妹喜用淡紫色信笺及深青信封,紫为高贵之征,青为纯洁之象,与余素好符合可喜,信笺于默诵时,每有幽香尤令神往,此种幽香与邮花后的口脂,皆吾爱人赐我的慰藉也。”爷爷还把他们缠绵的恋爱写到了两篇自传体小说《新月之下》和《圣诞之夜》里。
1925 年9 月7 日,在爷爷的极力促使下,奶奶的娘家终于同意了让奶奶赴日留学。于是,奶奶进入奈良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念预科。爷爷有着将他的未婚妻打造成时代新女性的愿望,而奶奶也有着不做花瓶的决心。她于1927 年下半年离开了奈良,独自一人去了东京学习油画。
我爷爷的人生驶入了快速道,我奶奶则留在了原地
理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总是那么遥远,梦想照进现实的光芒,不会眷顾到每一个人。“左翼十年”对于我爷爷来说,是“在荆棘中作战,在泥泞中前行”。而对于我奶奶则是放弃职业女性的理想,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
好在上帝给了她一个能干又负责任的丈夫,尽管他们之间随着年龄的增长,精神上的差距越来越大了。
1937 年抗战爆发,我奶奶最宝贝的儿子——我爸爸出生了。与此同时,周恩来来到了上海,给爷爷派了新的任务,赴广州办《救亡日报》。从此,我爷爷的人生就驶入了快速道,而我奶奶则留在了原地。
对于离开上海,我爷爷是有犹豫的,但周恩来耐心地说服了他。他对自己的小家庭给予了最为妥善的安排,他把他自己的家安在爱文义路普益里,离在至德里的岳父家很近,这样,照顾起来会很方便。蔡家很看重我爷爷这个大女婿,我爷爷的岳父和第三任岳母都给他的地下工作提供过很多帮助,爷爷尤其对他那位深明大义的继岳母感情深厚。她的孩子们对我爷爷的称谓也不是姐夫,而是“端先哥”。
跟每个中国人一样,抗战中一家人分离的日子是艰苦的。爷爷把他的这种离愁别绪都写进了他的剧本《一年间》《心防》和《愁城记》里,他心中的上海就如同是老舍笔下《四世同堂》中的北平。我爷爷的这一“身在南国,心系江南”的生活状态,也分别被记录在了杜宣和田汉的文章里。
1939 年,“到桂林后,我(杜宣)即去找夏公。他住在报社二楼楼梯口朝北的房间,面积大约十二平方米左右。一张三屉书桌对着北窗,一张单人床靠墙放着,此外还有个书架,几把木椅。在书桌上竖立着沈宁和她弟弟的照片,上面写着‘沈端先第二世’。此外,在窗旁又贴了一张白纸条,上面写着‘本室有蝇虎二只,杀敌有功,尚希仁人君子,爱护为幸。’所以一走进室内,就感到主人的潇洒和风趣。”(杜宣:《二十世纪伟大的儿子》)
还是在桂林,1942 年4 月,田汉问我爷爷:“你的太太呢?她还在上海吗?”“我忽然想起在上海时,我们过从甚密的他那贤美的夫人。”“她到香港来过一次,但因为生活的艰窘,儿女的累赘,比以前老多了,头发也白了些了。”
“可是你为什么不接你太太来呢?”“因为儿女都在上海,那时她觉得还是住在那儿便当,所以又回上海去了,但后来不成了。最近来信,米不容易买,她每天只能吃两顿稠饭……”
“你怎么办呢?”“有什么办法?现在也管不了那么许多了。”我爷爷“这样说着,眉宇间显然地飞上了深深的忧郁……”
田汉是最懂我爷爷的人,在这篇“序《愁城记》”中,他最后写道:“但夏衍是可信的。他告诉我们该走向大圈子里去。他自己就是首先从小圈子里跳出来的人!”
他们登对的外表背面,却是日益显露出来的性格差异
同甘共苦容易,比翼双飞艰难。爷爷这种怅然若失的情绪,也流露在他的剧本《芳草天涯》里。我的祖父母曾经是那样的郎才女貌,然而在他们登对的外表背后,却是日益显露出来的性格差异——我爷爷刚毅,我奶奶柔弱;我爷爷坚定,我奶奶迷茫;我爷爷理性,我奶奶情绪……我爷爷把自己锻造成了一个革命者,我奶奶依然是一个普通人。但他们之间的距离,并没有改变他们的家庭轨迹,他们有一对双方都珍爱的儿女,他们的爱情转化为了坚固的亲情。
当年,在他们同去日本的轮船上,我爷爷帮助女同学们拿东西,他的肩上手中挂满了她们的小物件。我奶奶的同学钱青笑着说,沈先生真像一头骆驼,任重道远。这句玩笑话,直到解放以后,我爷爷还记得,有一次在家里,他对钱青意味深长地说:“你以前是不是叫我骆驼的吗?我就是要做骆驼,哈哈!”
抗战后回到上海,我奶奶做过一段时期的小学校长。1949 年以后,政治气候发生了变化,她不适应,爷爷索性就让她辞职回家了,她本来也不是社会型的人。我爸爸说过,小学校里的人都讲,蔡校长人很老实,不会说空话,也不会整人。我爷爷一直希望我奶奶能回到她的绘画的世界里去,在这方面,他一如既往地支持她。我姑姑去苏联留学后,我爸爸本来也是有机会出去的,但是,我爷爷考虑到他公务繁忙,而我奶奶的感情又很寂寞,于是,就没有同意我父亲去留学。就这样,我父亲在上海念完交通大学以后,又去良乡工厂工作了一段时间,就回北京教书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