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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救柴五郎

2019-08-07文/焦

青年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李磊妈妈

⊙ 文/焦 冲

李磊非常喜欢韩梅梅,是那种想和她结婚生娃过一辈子的喜欢。

那天是他们认识一周年的日子,非周末,下午六点一过,他换上早已准备好的一套休闲装出了单位大门。早在两天前,他便和周队请好了假。周队知道他正在热恋中,便问,见老婆啊?他不好意思道,还没结婚。也该结啦!年轻就是好,如胶似漆。周队露出艳羡的目光道,我跟你嫂子,一个月不见得搞一次。周队说得如此直白甚至粗俗,倒叫李磊的脸微微发烫,犹如隐私当众被人揭穿,低着头不知如何回应。周队笑道,今晚不用回了,记着开机,随时待命。李磊挺直身板,敬了个礼道,Yes,sir!周队嘿嘿一笑,鼓励性地拍拍他的肩。

在部队时,李磊当的是消防兵。退伍后,进了这家化工企业做专职消防员。平时都是轮班制,每个月休息七天,吃住都在单位,二十四小时待命,外出的话必须经过领导批准。平日里除了训练,只是对企业内部的消防设备例行检查,排除隐患。尽管发生万一的概率很低,但不等于不会发生。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消防员这工作便是如此。工作三年来,李磊共参与过九次救援,有六次是其他地方发生火灾需要支援,只有三次是企业内部发生了小状况。

退伍时李磊二十三,今年虚岁二十六,确实该结婚了。不光母亲想抱孙子,他自己也希望能将终身大事尽快完成,早些当爸爸。县城不像北上广那些大城市,超过二十五还没结婚的人并不多。去年,一位长辈给李磊介绍了韩梅梅,两人见第一面,感觉挺不错,于是吃饭,看电影,逛街,郊游,做恋人爱做的事。几个月前,订了婚,按照当地风俗,李家给了韩家五万块彩礼以及各样金首饰。近期,母亲便催着李磊将结婚事宜跟韩梅梅提上议程,她觉得应该趁热打铁,免得夜长梦多。很多恋情都是这样悬着才导致节外生枝,一旦出了问题很可能功亏一篑。因此,他决定今晚跟韩梅梅提这事。

单位在开发区,韩梅梅在城里最大的商场做化妆品柜台的导购。她一般七点多下班,李磊不想让她等着,于是破天荒打了车,而不是像平常那样等待二十多分钟一趟的公交。正值十月中旬,白天一日短似一日,才从北外环上到城区主路时,夕阳已坠入山谷,徒留一抹残红,像是山那边着了火。本来路况顺畅,开得飞快,进城后却堵得不行。眼看着前方的灯绿了又红,红了又绿,车子依旧停在路口这一边。司机无奈道,正是晚高峰,没辙。李磊笑道,不急。司机道,枫叶一红,游客开始来了,有钱又闲的人可真他妈多。李磊附和道,是啊。

自从兰田县升级为附近直辖市的兰田区后,政府便加大了旅游业的开发力度,争取将蓝田山一带风景区打造成京津两地的后花园。县城东、西、北三面环山,南接河北平原,还有两座面积广阔的水库,烟波浩渺,芦苇丛生,野鸟群飞,旅游资源丰富,加之交通便捷,距京津两地不过七十多分钟的车程,于是每逢周末或小长假,景区里便人头攒动。司机所谓的枫叶林主要指府君山公园,那座山不算高,孤峰突起,整个县城便以山峰为中心画圆而建。

李磊和韩梅梅爬过几次,山上多是引种过来的元宝枫、五角枫和鸡爪槭,人工痕迹明显,犹如盗版的香山,失去了本地特色。相较之下,李磊更喜欢未野山,雄奇险峻,植被杂乱繁盛,以松柏为主,也有银杏、橡树、栗子树、核桃树等,其中不乏参天古木。李磊的老家在县城以北三十多公里,小村被大山环抱,在户外说话,声音一旦高了或拉长就会有回声。小时候,他经常上山采蘑菇摘木耳以及各种野果,还能碰见松鼠、野兔、狐狸、山鸡、野猪等动物。县城周边亦是野山居多,但海拔低,地势平缓,植被仍旧繁茂,动物倒不多,反正李磊只见过松鼠,可能因为距离人类活动的城市太近,它们都被吓跑了。再往北深入腹地,其中的几个景区倒值得一玩,虽不乏商业气息,但至少保留了原有的野趣,尤其泛舟翠屏湖上,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登顶八仙山顶,一览群峰,确有解忧忘俗之功效。

韩梅梅发来微信,问他到哪里了。李磊回复道,鼓楼南街。随后,她发来一条语音,说她也快下班了,让他直接去商贸街的饭馆等他。昨天两个人已商量好今晚的安排,先去吃韩国烤肉,再去看电影,然后回住处。又是红灯,李磊向外探出半个脑袋,前面的车倒不多,见她之前他还想在花店买一束花。与出租车相邻的是一辆白色宝马,不用看车标,李磊也认得。买车是仅次于结婚的梦想,对于各种车的外观他深谙于心,宝马他肯定买不起,他给自己定的目标是雪铁龙,但那也是五六年以后了。宝马车后座的车窗开了将近三分之二,一只狗仰着脖,下巴搭在玻璃上,伸出粉色的舌头朝外观望,玻璃球般黑色的眼睛里似乎含有几分焦灼。李磊不知道这是什么品种的狗,但觉得很可爱,让他想起以前养过的小土狗,于是“啧啧”两声,想要引起它的注意。可这只狗因见多识广而冷漠,对他的勾搭并不在意,依旧保持着高冷而优雅的姿态。倒是它的主人(李磊猜测开车的应该就是它的主人)朝李磊露出善意的微笑,并扭头看了他的宠物一眼。那只狗瞬间露出谄媚的嘴脸,缩回身子,两只前爪搭在主人身上,嗅着他的脖子,企图舔他的脸。它的主人是个年轻人,穿着精致,他伸手拍拍狗脑袋,往后推它两下,它便乖乖地回到后座,继续看窗外的风景。李磊不禁莞尔,心想人家的狗真是训练有素,竟如此听话,就像有教养的孩子那样懂事有礼貌;而他的狗从来都是任性妄为,撒泼耍赖,仿佛没有父母教育的熊孩子。

提前一个路口下车,没找到花店,但街边有很多卖花的,李磊买了红玫瑰。他到饭馆附近后又等了十多分钟,韩梅梅才来。见到他捧过来的花束,她嗔怪道,买这个干啥,没几天就蔫了,有这钱还不如买一盘牛舌。她最爱吃牛舌,吃烤肉时必点,每次都吃不够。李磊捏了捏她的脸颊道,看看你的肉,就知道吃,放心吧,今天让你吃个够。她接过花闻了闻道,还挺香。随后两个人进了饭馆,愉快地吃过饭,步行到影城。看电影的人不多,整个厅里也就十来个人,他们俩选了后排。是一部开心麻花制作的搞笑片,俗,无脑,简单粗暴加煽情,两人正是受众,因此从头笑到尾,外加少许感动。因全神贯注于大银幕,致使一点亲热小动作都没得空做,就连一开始拉着的手也不知何时放开了。

看完电影时已过十点,街上人迹寥寥,大部分店铺都已打烊,只剩KTV兀自灯火辉煌。李磊想打车,她说,算了,反正不远,走回去吧。确定关系后,两个人租了套一居室,每个月李磊住不了几天,平时只有韩梅梅住。他搂着她,手臂伸进她的外套,抓着她的乳,感受它的颤动,满足得仿佛握住了全世界。不老实。她道。你不喜欢吗?他反问。她没回答,用力捏了一把他的腰。她抬头,只见多半个月亮,白净如玉,周围一圈蒙蒙的光晕。她不禁道,多美的月色。他道,不如你美。她说,嘴巴咋这么甜?他道,想天天听吗?她不屑道,光听有啥用?你又不能天天陪我。他道,别着急嘛,慢慢来。她惆怅道,再慢,我就老了,说真的,你想过换工作吗?他道,当然想过,没有合适的。她道,怎么没有?上次我表兄让你到店里帮忙,咋不去?韩梅梅的表兄在县城里开了菜店,也卖肉。他道,血呼啦的,弄得浑身猪肉味儿,你还愿意跟我睡觉?她呸了一声道,跟你说正事,别总扯到床上去。

那就说正事。他道,咱们啥时候把婚结了?我妈还盼着抱孙子呢。

谁说要嫁给你了?你妈想抱孙子跟我有啥关系?她道。

我妈的意思是年前就办了。

那也太赶了吧?天又冷,穿婚纱都不好看。

不然就过完年,三月份,春暖花开怎么样?

真要结婚了,住哪里啊?她问。

现在这房子不挺好吗?你要嫌小,就租个两居的。他道。

还是让我爸妈跟你妈去决定吧。

咱们的事还不能自己做主?

她一把推开他,说,那当然,咱们又不是离家在外的,守着父母当然要听他们的安排。

他再次把她搂进怀里,边亲边道,好吧,那你快点告诉他们,我都等不及了。

只要不是下雨天,甘旭然都会带五郎到城边的兰河公园遛弯。五郎是一只柴犬,六年前从东京空运到北京,是妈妈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据说,这柴犬的祖先是日本土狗与狐狸杂交而来,既有着犬类的忠诚和可爱,又遗传了狐狸的机敏与睿智。五郎除了脸部和脖子处有少许白毛外,其余部位皆为黑色,属于黑柴,连运费在内共花了七万多块。它刚到北京时,正赶上甘旭然痴迷日剧《孤独的美食家》,于是便将男主角的名字用到了黑柴的身上。甘旭然给五郎吃最好的狗粮,额外还要添加牛肉、酸奶、水果等,以保证它摄取充足而全面的营养。在他的精心喂养下,五郎浑实粗壮,毛色油亮,摸上去宛如绸缎。五郎就像他的孩子,让甘旭然提前有了当爸爸的感觉,除了上班将它放在家,有时连约会都带着,甚至睡觉都会抱着,致使他身上经常粘着狗毛。两年前,爸爸的房地产业务开发到了兰田县,甘旭然作为负责人被派往此地常驻,五郎自然跟主人迁居此地。

七岁那年,甘旭然一家搬到了北京。大学毕业后,爸爸让他去留学,但他没兴趣继续深造。反正以后的家业要儿子来继承,爸爸便让他在公司帮忙。许是遗传了爸爸的商业头脑,或是从小耳濡目染,甘旭然做生意的才能大有雏凤清于老凤声之势,无论立项、开发、谈判或销售,皆能一点就通举一反三,只用了两年多,便能独当一面。当北京的房地产开发已近饱和状态后,甘旭然的爸爸将垂涎的目光转向了老家,并将项目交由儿子全权负责。习惯了大都市的繁华与开放,刚到兰田区时,甘旭然难以适应,分分钟想要回京。这里虽是故乡,可实际上早已陌生与隔阂,不论土里土气的父老乡亲还是自以为潮到爆的年轻非主流,都令他反感和排斥,更别提复杂的人际关系以及毫无契约精神的小农意识。为此,他曾向爸爸抱怨过,甚至提出放弃,但姜还是老的辣,甘父熟练而巧妙地激将之后,甘旭然最终硬着头皮撑到了现在。目前,他对本地商场规则和官场生态已了然于胸,干起事来几乎游刃有余。唯一令他不满的是爱和性,他在这里生活了快两年,却一个女孩都没入过眼。

遛完五郎,甘旭然照例赶往商贸街,在一家烧烤店打包晚饭和夜宵,然后才回住处。城西的盘龙谷是几年前开发的别墅区,在这里购房的多是京津两地的有钱人,只为避暑或度假。因此平时别墅区内几乎一片漆黑,只在盛夏时节才会亮起几盏孤灯,隐约回响着缥缈语声。刚住进来时,甘旭然甚至有些害怕,但习惯了以后便觉得挺好,那种漆黑的死寂能让他远离现实,忘掉烦恼和快乐,轻盈得似乎就要羽化成仙。当然,他并非六根清净的得道高僧,只有在对着屏幕用右手解决掉性欲后才会进入贤者时间,用心地去感受身外之物。但右手和屏幕并非屡试不爽,隔上几天他必须找个活生生的美女来配合他完成此事,之后最好还能抱着她热乎乎的身体入睡。这时,他只能回北京,或是将那些和他保持着性关系的在京女性约到兰田来,美其名曰一日游,除了差旅费,有时还得补上误工费之类的,虽然是周末,可到底一来一去要花上三个小时呢。饶是如此,也没有几个人愿意百里赴约,炮友毕竟是炮友,现实得很,不像女朋友,可以因为承诺和感情不计得失投怀送抱。

在商贸街的十字路口堵车时,百无聊赖的甘旭然登录了很久没用的一款交友软件。若是在京城,用不了半小时,他就能勾搭到合适的“猎物”,但在这儿他见过的网友屈指可数,其中大多数还是从京津两地来出差或游玩的非本地人。眼下正是红叶时节,甘旭然想着也许可以碰碰运气。快到家时,共有六个人跟他打招呼,其中三个没有头像也没给他发照片的被他直接忽略,剩下三个中有两个根本看不上,唯余一个尚过得去。那个女人打招呼的同时给他发了两张生活照,第一眼看上去有些面熟,一时却记不起来。对方打招呼的方式也印证了她是个故人,至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她说,好久不见,你怎么在这里?甘旭然装作认识她,回复道,我在这里工作,你来干什么?她道,我来出差,你还记得我吗?他回道,当然,记忆犹新,历历在目。她发了个白眼,随后语音道,套路,你知道我是谁吗?她的声音稍微甜美,他在脑中快速搜索着和此音色对应的情人,徒劳无获。这时,手机铃声大作,来电显示的备注名称为“望京三号”。甘旭然接听的那一刻,犹如拉开了记忆的抽屉,与唐糖有关的过往悉数浮现。

其实不过是三年前的事,甘旭然却觉得过了很久。产生这种错觉大概是因为当年和唐糖一拍两散时,他认为她将像他生命中的众多情人一样老死不相往来,根本想不到有一天还会再有瓜葛。唐糖是甘旭然在望京一带勾搭到的第三个女人,因此被称为望京三号。两个人总共上过五次床,对彼此的情况略知一二,床上还是蛮和谐的,如果不是唐糖想要谈恋爱,他还想再跟她发生几次关系。从高中开始,甘旭然便开始恋爱,到大学毕业时,已陆续谈过好几场,人生中的许多第一次新鲜的体验都在那些恋爱中逐渐沦为日常的厌倦。激情随之消耗殆尽,唯剩欲望。唐糖不是第一个和他发生过几次肉体关系便要和他恋爱的女人,因此他对这类人和这种情况有着相当敏锐的感知以及行之有效的措施。当唐糖时不时在微信上和他调情时,他便察觉出了苗头,为绝后患,果断将她拉黑删除。她倒是知趣,没有打电话质问他,只是发了一条不太甘心的短信,表明心迹,随即全身而退,再也没有骚扰过他。为此,甘旭然略有愧疚,便没有删除她的号码,任“望京三号”犹如一行碑文陈列在通讯录中。

你很久没上线啦!她的口吻像是不计前嫌,最近学乖了?

我本来就不坏。莫非她一直在暗中关注着他的账号?想到此,他心中不太自在,怕她继续挖苦,便转移话题,你来这儿干什么?

公事,别自作多情,我可不是为了你而来。

哦。他想了起来,她在一家报社工作。

你现在不方便讲话吗?她还是像以前那样善解人意且喜欢猜测别人的心思。

我在开车,不过马上到家了。

你住哪儿?

你要来吗?

你想我过去吗?

看你,想来就来呗。甘旭然故作漫不经心的语气。

我正和别人吃饭,晚点再决定,你先把位置分享给我。

挂掉电话,他给她发了地址,并道,到门口时告诉我,出去接你。她回道,好。

停好车,甘旭然牵着五郎进门,随后打开音响,拿出早上榨的橙汁。五郎像往常一样在客厅里转了两圈后便安静地趴到了主人脚边,甘旭然揉揉它的脑门,它渐渐闭上眼睛。才一打开外卖盒,五郎条件反射般起身,两只前爪搭在茶几上,对着食物望眼欲穿。今天的烤串似乎味道不大对,还没吃下一半,甘旭然便没了食欲,于是将两块翅根赏给五郎。五郎吃掉一块,另一块被它叼进窝里细细品尝。音箱中流淌的是日本的治愈系音乐,能使人心静,今天却令甘旭然越听越觉得烦躁,于是起身关掉。看了一眼手机,唐糖的信息还没有发来。

收到地址后,唐糖打车赶到别墅门口,但迟迟没有给甘旭然发信息。她讨厌他那无所谓的,不把她当回事的态度。从一开始认识,他就这副模样。也许根本算不得认识,在北京时,她根本没去过他家,每次见面都是在酒店。在约会之前,她精心打扮,构思话题,处心积虑,费尽心机,可一旦跟他见面,永远只有上床。他根本不需要她的妆容、她的语言和她的情感,甚至她的身体也只是用过便放到一边。对他而言,她不过是个有血有肉的硅胶娃娃,其实她有着多么丰盈的内心世界啊,然而他完全无视,她根本没机会展示,这让她既痛心又羞耻。她也曾想过干脆忘掉他,可他越是这样,越令她好奇,越想了解他、俘获他,融化他的冷漠。结果她用力过猛,导致他直接将她拉黑删除,不再跟她联系,彻底把她驱逐出了他的生活。

如唐糖所料,在别墅外延宕了一个多小时,甘旭然也没有询问她。虽心有不甘,但毕竟让他体会到了短暂的煎熬,即便只是生理上的,也够了。于是她发信息,让他到门口来接她。

刚吃过午饭,李磊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得知儿子方便讲电话,她便问,你跟梅梅提了结婚的事?想来,韩梅梅已跟家里商量过了,李磊道,对,计划明年三月办事,现在天气越来越冷,她觉得穿婚纱不好看。妈妈道,今天她妈给我来了电话,说你们要是结婚,必须在县城全款买套房,至少是两居室,梅梅也这么跟你说的吗?李磊如实相告,没有的事,她只是嫌房子小,我说到时租个两居室,她也没反对。妈妈哼了一声,我猜就是她妈的主意,梅梅那么喜欢你,不可能提这种无理要求。李磊道,细想想也能理解,哪个父母都想女儿嫁得好。妈妈道,那个老家伙顶不是玩意儿,打一开始她就看不上咱家,可她闺女一门心思扑在你身上,她也没辙,她明知咱家条件不好,拿不出买楼的钱,这不是故意刁难吗?我看这婚能结就结,实在不行就算了。妈妈的话有几分在理,李磊本不想反驳,可最后一句让他着了急,赶紧道,气话就别说了,婚肯定要结,凡事都有解决的办法,回头我和梅梅商量。妈妈道,我当然也希望你赶紧结婚,可摊上这样的丈母娘,我怕你吃亏受委屈,你太老实了,那老东西心眼儿太多,忒能算计人。李磊道,这事您就别管了。妈妈道,我不管受不了!我辛辛苦苦赚的钱都给你上学盖大房子了,该结婚了还非要楼房,也不掂量一下自己几斤几两,配得上住楼吗?李磊劝道,妈,住楼房是大趋势,城里工作的,谁愿意住村里呀?您消消气,我一会儿问问梅梅。顿了一下,他接着道,楼房早晚都得买,没钱只能去借。妈妈赌气道,我丑话说在前,我可是一分钱也借不来。说完,她可能意识到不妥,口气稍微和软道,儿子,真没地方借啊,甭管你爸那头还是我这头的亲戚,你从头数到尾,哪个是有钱人?

结束通话,李磊没有马上和韩梅梅联系。往事随着无声的叹息袭上心头。十二岁时,李磊的爸爸到外地打工,起初还有联系,也会给家里寄钱,而三年多后音信全无,无论是向他的工友打听,还是报警,都没有得到任何反馈和线索,仿佛人间蒸发。怕孩子受委屈,妈妈没改嫁,靠打零工养活了李磊和姐姐,供他们上完了高中。李磊毕业后入伍,妈妈用尽积蓄在镇上盖了一座大瓦房,满心期待将它作为儿子的婚房。她自然无法预料到,随着城镇化的加速,县城里高楼林立,住楼房已成为身份的象征,成为新的攀比方式,很多人砸锅卖铁每月还贷也要买,即便老家有房有地,还是要放弃宽敞的宅院搬进鸽笼。随后,楼房渐渐成为婚姻的必备品,哪怕土生土长土里刨食的姑娘,谈婚论嫁时也要求男方在县城里有房。人往高处走本无可厚非,但也该根据实际情况来,妈妈曾经奚落道,她们到城里能干吗?种地还是养鸡?相对而言,韩梅梅的要求(也许是她妈妈的意思,但李磊觉得她自己也这么想)并不过分,起码她在城里工作,住城里也显得顺理成章。

妈妈说得没错,他根本无处借钱。不管哪边的亲戚都是平常人家,甚至连日子都过得捉襟见肘,哪有财力帮助他呢?他那么说只是要安抚一下妈妈,他已长大成人,婚事本该自己解决,不想妈妈再为他操心。对于本地房价,李磊清楚得很,可谓眼看着它们涨了起来。几年前,县城的楼房均价大概在两千多每平米,最贵的也超不过三千。如果那时有工作,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兴许还能筹到一笔首付,按揭买一套两居室。可如今,想都别想!随着县城升级为区,旅游业的开发,以及一些炒房团的介入,本县的房地产行业也发展得如火如荼,目前楼房均价为七八千每平米,稍微高档的已过万,且维持着稳中上涨的趋势。

正想着,妈妈又打来电话,李磊接听。

妈妈说,儿子,我刚刚打听了一下,我住的这房子估计能卖个五六万。

您想什么呢?卖了它您住哪儿去?

我住哪儿都行,村里的老房子翻新一下还能住人呢。

绝对不行,那房子不能卖,要卖就把老房子卖了。

那破房子白送都没人要,人人都往外跑,谁还回村里。

如果卖掉大瓦房,只能让您和我们一起住楼房。

我才不跟你们住,给你们带孩子可以,长期住肯定闹矛盾,我不想你受夹板气。

那您别再想了,等我和梅梅商量了再说。

妈只是想帮你。

那也得量力而行,如果条件允许,您不开口我也会跟您伸手要钱,可咱家的情况,根本指望不上,您知道现在房子多少钱吗?五六万只够买个卫生间,就算卖了大瓦房也不顶用。李磊的口吻不自觉地越来越重,像在埋怨谁似的。

对不起,都怪妈没本事,没能赚大钱,让你们跟着受苦。妈妈委屈地说。

我没怪您。李磊抱歉道,别多心,这事谁都不怪,非要怪就怪开发商。说这话的时候,他心想,怎么能怪开发商呢?商人赚钱天经地义,人家又没逼着谁买楼,这才是上赶着挨宰。

要是你爸还在就好了,那个死鬼也不知道到底还活着吗?要活着,多少能帮你一把。

我会处理的,放心吧。李磊挂了电话,他不想听妈妈唠叨,念咒于事无补。

晚饭后,李磊才打电话给韩梅梅核实此事。其实他心里有数,韩梅梅肯定也想要一套属于两个人的房,毕竟他也这么想,但两个人向来以谈情为主,凡是涉及钱财的事务都由家长或媒人出面交涉。他们俩并非没有主心骨,只是不像那些远离家乡的自由恋爱能以双方的感情为主导,一时兴起就能裸婚或闪婚,完全不用在乎那些虚俗礼套。

是我妈的意思。韩梅梅说。

没得商量吗?我们家的条件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不能劝劝你妈?缓一缓,先租房住,等我的钱攒得差不多了再按揭一套,全款不可能,再说,能贷款,又何必全款。

我劝过了,可她不听,她说……韩梅梅支支吾吾。

说什么?我能承受,她的刻薄话我早就领教过。

她让我长点心,说很多事必须婚前办到,男人一旦把女人骗到手就不会再那么听话,房产证最实际,而且那上面要写咱俩的名字。

你觉得你妈的话正确吗?你这是要嫁给房子还是嫁给我?你妈指着你赚钱吗?

她就是不信任人,但我信你行了吧?你别生气,这事咱们得慢慢来。

怎么慢?你不着急结婚吗?李磊呛呛道。

先答应她,然后咱们私下里筹钱,弄个首付,写咱俩的名字,婚后一起还贷,行不?

你妈猴精猴精的,就那么好骗?

去你的,你妈也不是省油的灯。韩梅梅笑道,只要房产证到手,就可以结婚,结了婚就算她发现又能怎样?难不成还让我跟你离婚?

也对。李磊琢磨道,结了婚咱们就赶紧生孩子,就算看在外孙子的分上,她也不能怎样。

说说你就没正形了。韩梅梅道,首付大概百分之三十,算上税费之类的,也得二十多万,我这几年攒了四万多,还能从我姐那里借三五万,剩下的只能你来想办法。

听这话,你连楼盘都看好了吧?

我跟你说过几次啊,东方名苑,听说开发商是北京来的,我一个小姐妹就在那里买的第一期,我去看过,挺好的,楼间距大,采光足,离幼儿园学校超市也不远,第二期和第一期不远,已经盖完了,有空咱们一起去看看。

行,就听你的。李磊想起来了,他收到过传单,广告语是“最低首付十五万起”。

那就抓紧筹钱吧,越早越好,装修还得一个月,装修完了也不能马上住进去。

好,你放心,我自己也有几万,再想办法凑凑。听着韩梅梅对未来的憧憬和规划,李磊感到一阵轻松,对生活再次充满信心,便道,你妈那边怎么应付?

我去说,你好好工作吧。

韩梅梅没有马上给家里打电话,关于这件事,她没有跟李磊讲实话。妈妈压根就不想她嫁给李磊,嫌弃他家穷,当初同意他们交往,主要在于她年纪渐长,怕她成为老姑娘。妈妈一直想让两个女儿嫁到富足人家,但姐姐的左眼角有块樱桃大小的胎记,影响了容貌,能出嫁已属不易。韩梅梅的身体倒没缺陷,可姿色只属中等,学历不高,交际又少,追求她的几乎全是普通男孩,妈妈便不怎么上心,甚至从中阻挠,导致女儿年纪渐大,才着了急,于是才同意她和李磊交往。前段时间,妈妈的一个远房表亲给韩梅梅介绍了一个城里人,那男子不过三十岁,以前在北京工作。他从小被爸爸带大,妈妈早已改嫁。今年初,爸爸脑出血后瘫痪,他只得回家,边照顾爸爸边开起了公司。据表亲所言,此人家境殷实,在城里有两套房,男子自己的公司做得很好,收入不错,他爸爸以前在税务局上班,自有退休金。一旦韩梅梅嫁过去,就不用再上班,只帮忙在家里伺候老人即可,且彩礼十万起步,算得上丰厚。

⊙ 埃贡·席勒 作品6

妈妈一听,很是上心,便让韩梅梅去相亲。她执意不肯,斥道,你是我亲妈吗?把女儿往火坑里推,他就是想找个不要钱的保姆。妈妈道,这话也太难听了,没有婆婆多好,老头子估计活不了几年,把他伺候走,不就省心了。韩梅梅道,说得这么好,你自己嫁过去得了。妈妈气道,有你这么跟妈说话的?我还不是为了你好!韩梅梅道,我就喜欢李磊,我知道自己要什么。妈妈道,那穷小子有什么好?我是过来人,听我的话,过日子不是谈恋爱,真要嫁给李磊,你受苦的日子还在后头呢,可别后悔。她道,我不会后悔的。几天后,韩梅梅跟爸爸提起婚事,她明知道家里都是妈妈说了算,爸爸根本不管用,但仍旧抱着侥幸心理。岂料妈妈就在旁边,她一把夺过手机道,告诉那小子,想娶我闺女也行,让他在城里买套两居室,全款,那我半个不字都没有。说完,挂了电话。显然,后来她又给李磊的妈妈下了通牒。深思熟虑一番,韩梅梅决定不跟李磊说出实情,而是想办法骗过妈妈,将生米煮成熟饭。

甘旭然点燃一棵万宝路。唐糖靠在他怀里,干燥的烟草香缓慢而执着地钻进鼻腔,让她腾起一阵阵类似发烧的满足感,仿佛又和他开始了缠绵之旅。壁灯的光芒柔和黯淡,令他的侧脸端凝中透着些许落寞。她打量着他修长的手指,看他如行为艺术般轻轻地弹掉烟灰。他像谜一样存在着,内心关闭,只敞开身体,让她抓不住一点痕迹。也许,他根本不像她想象的那么深奥,他的深度即在于他的肤浅。谜底即谜面。

想什么呢?甘旭然将烟头丢进烟灰缸。

你不会感兴趣的。她明白他只是在找话题,事实上他根本不关心她在想什么。

你来这个鬼地方出什么差?他起身,倒了两杯水,递给她一杯。

谢谢。她喝了一口道,采访一个作家,他刚刚得了一个比较重要的文学奖。

是吗,我竟不知道,这个破地方还有那么著名的作家。

你又不是圈子里的人,文学早就小众化了,一般人谁还看?

那作家主要写什么?

你真想聊吗?

不想。甘旭然坦诚道,你想聊什么?

这别墅是买的还是租的?唐糖问。

当然是租的,我又不长期住这里。他道,你知道我干哪一行的吧?

有印象。她道,富二代,对吧?

你非要这么定义我也不反驳。

你应该很幸福吧?唐糖道,刚才我想的就是这个。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他凑近,俯视着她,满脸认真。

想要的东西都能得到,还不幸福吗?她的口吻里有一丝讥诮。

你认为得到想要的东西就会幸福?

我不能确定,但我觉得得不到自己想要的肯定不幸福。

所以你觉得我拥有太多,就幸福了?

不然呢?她感慨道,这世上有的人得到太多,有的人却一无所有。人类都是极其自私的,只要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就会认为岁月静好。

那当然,如果你不是记者,不做采编,也不会去关注别人活得怎么样吧?

她道,有些人天生热心,胸中有团火,对众生怀着悲悯之心,比如这次采访的作家,他的生活很不错,但始终关注底层,几乎不写私生活,更不会无病呻吟。

那不过是他的谋生之道,他靠这个赚取名利,作品代表不了人品,你连这都不懂?

唐糖不想跟他争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观。

她谨慎措辞道,从小到大,你都这么冷漠吗?我从没见你笑过。

为什么要笑?在你面前我不想伪装。他丢给她睡衣,开门,出了卧室。她套上睡袍,跟着他来到客厅。他那句“在你面前我不想伪装”让她心有戚戚,仿佛他把她引为了知己,其实她明白这是自己自作多情。

客厅里灯光明亮,陈设简单,左侧有个开放式厨房。他站在厨房里说,我有点饿了,你呢?她道,我还好,你没吃晚饭吗?他道,那我煮点意面。说完,便开始有条不紊地忙碌着。烧水,找出面条和其他配料,将西红柿用热水烫过后剥皮,切块,洋葱切丁。他专注地沉浸其中,仿佛忘记了她的存在,每个细微的动作和神情无一不体现着独居生活的简洁和尊严。她始终盯着他,并没有被冷落的感觉,也许刚才的水乳交融尚能让她心存暖意。

当两盘看起来无比正宗的番茄意面做好时,客厅的门响了几声,似乎有谁在拍打。甘旭然解下围裙,跑到门口,半开道,这么晚了,你该去睡觉了!还进来干什么?闻到香味了吗?说着,他蹲下。唐糖以为有人来了,后来才意识到他在和一只狗说话。五郎在门口和主人厮磨一番,泰然地走进客厅,戒备地看着唐糖,仿佛她是个入侵者,随后,它试探性地嗅了嗅她,当她伸出手时,它躲开,走向厨房,前爪搭在餐桌上,望着冒着热气的面条。

你也来吃点吧。甘旭然对唐糖说。

唐糖没觉得饿,但还是坐到他对面,那只柴犬则在甘旭然的肘边,鼻头湿乎乎的。他用叉子挑起两根面条,放在桌边,它伸出粉色舌头,卷了进去,接着又舔净桌面的酱汁。

什么时候养的?叫什么名字?唐糖问。

快六年了,犬子五郎。甘旭然摸着五郎的脑门,语气中透着不自知的骄傲,犹如初为人父者对他人介绍自己的孩子。

它还想要呢。唐糖道。

不给它吃了。甘旭然道,酱料里有洋葱,犬类吃了刺激肠胃,容易引发炎症,甚至中毒。

看来你很喜欢它。唐糖心想,对人恐怕你都不会这么关心。

那当然,它聪明、听话,我特别喜欢和它的两只黑眼睛对视,除了不会说人话,它几乎什么都懂,它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撒娇,什么时候该自己玩,不来打扰我。

智商最高的狗也才相当于六七岁的小孩子吧,能有多聪明?看你都要把它夸成神了。

智商是先天的,五郎对我的了解是后天培养的,它理解做一只狗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唐糖问。

忠诚,绝对服从主人。

唐糖不语,心想也只有狗适合跟他相处了,别说人,就连猫也不会那么乖乖地任由摆布。

吃过意面,唐糖洗涮餐具。甘旭然打开电脑,连接投影仪,拉下幕布,放一部意大利电影《完美陌生人》。他说是前两天才下载的,问她看过没有。她看过,但没跟他一起看过。她想和他再看一遍,便说没看过。电影情节很勾人,甘旭然目不转睛,生怕错过一句台词似的,一只手偶尔摩挲一下五郎,它枕着他的腿,沉沉地闭着眼睛。唐糖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会羡慕和嫉妒一只狗。

两个人一个坐在沙发这头,一个坐在沙发那头。从唐糖的角度看过去,甘旭然和五郎仿佛浑然天成的交集,而她是个外人。她觉得她是隔了相当长的距离望着眼前的一人一狗,竟有咫尺天涯之感,像一幅画落在她的视野中,明晰,温馨,和谐,伸手可触,然而没有能力干涉,她无法走进这幅画,就像没有能力走进甘旭然的内心。绝望犹如深夜里渐渐聚拢的凉气,包围了整个别墅,饶是门窗封闭性优良,她仍觉得阵阵心寒。

没等到电影结束,她便说,我有点困了。

他看了她一眼道,那你先去睡吧,浴室里有没开封的牙刷。

我带了。她淡淡地跟他道了一声晚安。他答应一声,之后暂停电影,将五郎唤醒,让它去外面睡。唐糖稍感诧异道,怎么不让它在客厅或阳台上睡,外面又黑又冷。甘旭然笑道,现在还不冷,过完立冬再让它进来,它的窝很舒服,已经睡惯了。

洗漱完毕,躺在弹性十足的大床上,唐糖闭着眼睛,睡不着。漂在北京这么多年,遇到过不少各种各样的男人,光阴在几场恋爱中蹉跎,年龄越来越大,却始终没能稳定下来。就在她对爱情不再抱有希望时,甘旭然出现了,在他那闪亮而不耐烦的眼神背后,唐糖似乎一瞬间看见了某种深深触动她的东西——那种稀有的可遇不可求的感觉,那种当你的心已逐渐封闭却不经意被人撞开的感觉。当然,在最初的几次接触中,她已明白他不爱她,他想要的只是性,不肯再往前多走哪怕一小步。恋爱光靠一个人主动是不行的,后来她几乎认输,决定放弃了,可谁能想到在这样的小县城里竟然又会遇见呢?难道这不是命中注定?然而,见了面之后,她便意识到一切只是自以为是,他还是从前的他,一点都没变,他对她没有比以前更热烈或是冷淡,还是把她当成炮友,将这次邂逅当作生命中可有可无的偶然。她心底有那么多衷肠想与他倾诉,却被他在一场激烈的性爱中消解为零,面对他恹恹的脸,空洞的眼神,紧闭的双唇,她内心再多的汹涌澎湃都得按捺住,像一口深井吞掉所有的情绪,做个懂事的性伙伴。她不能毁了这种默契,如果下次还想约他见面的话。

次日晨起,唐糖坐着甘旭然的车到汽车站,她即将返回北京。临下车时,她问,我还能找你吗?他道,你不是采访完了吗?还来干什么?她道,我可以周末过来。他道,没那个必要,又不是谈恋爱,萍水相逢多有意思,太刻意了不好玩,会让我觉得有压力。她气道,你有什么压力?担心我缠着你不放?他道,最好是,别那样。她哼了一声,关上车门,朝车站走去。快进站时,她没忍住,终究回头张望,可甘旭然早没了踪影,像没来过一样。

那天,趁着李磊休假,韩梅梅打算先去“东方名苑”看看,咨询一下到底需要多少钱,心里也好有个底。不是周末,韩梅梅请了半天假,下午的售楼接待处比较冷清,进去了好一会儿才从后面冒出一个售楼小姐过来招呼他们,态度说不上热情。小姐自称小姚,按部就班地向他们介绍楼盘的情况,就像在没有感情地背诵课文一般。韩梅梅几次想插话询问自己关心的问题,都被她直接忽略。介绍完毕后,小姚问,请问两位打算买多大的?

两居的。李磊道。

三居的更合算。小姚道,其实也贵不了多少。

如果价钱合适,三居的也可以考虑。李磊心想,既然要买,不如一步到位,再者,如果母亲真卖了大瓦房,肯定得让她一起住进楼房,将来生了孩子,三居室也不算大呢。

考虑二手房吗?其实也很新,人家去年买进的,今年搬到南方了,这个急着出手。

多少钱?李磊问。

九十多万。

有没有比这面积小的?我们还是要二期的新房吧。韩梅梅道。

有,全款还是按揭?小姚的冷淡又添了一分。

按揭。

请问两位今天能决定吗?或者说带定金了吗?小姚问。

怎么了?没带定金就不能先了解一下吗?韩梅梅反问。

差不多是这样,万一您不买我岂不是白费唇舌了。小姚道。

哎!你这什么态度?别忘了你是服务行业。韩梅梅想,我对客户从来都是微笑服务,即使人家把样品试了个遍我也不能有半句怨言。

服务行业怎么了?我就是看人行事,一看你们就是买不起房的主儿,老娘今天心情不好。小姚甩手道,你们改天再来吧!

你心情不好就别来上班,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别给人家添堵。韩梅梅指着对方道。

我爱来就来,爱怎样就怎样,你管得着吗?小姚针锋相对。

算了,你找你的同事过来吧。李磊息事宁人道。

我同事也没空接待像你们这……小姚的话只说到一半,便张口结舌地吞下了后半句。只听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男声在后面厉声道,小姚,你被开除了,马上去财务处领工资走人。小姚即刻露出一副可怜相,李磊和韩梅梅转身向后,只见一个男人快步走过来道,实在对不住,我是这里的经理,有什么需求直接跟我说吧。之后他又对小姚道,还愣着干什么?小姚反驳道,他们一看就是买不起房的人。甘旭然道,闭嘴!赶紧滚!

小姚死死地看了甘旭然一眼,转身朝后面走去。

甘旭然又对李磊和韩梅梅解释道,两位,别跟她计较,她最近刚失恋,一直没走出来。

本来李磊和韩梅梅还想投诉小姚,现在甘旭然这样做,他们反而没什么好说的了。李磊甚至替小姚开解道,开除她有点太严重了,失恋确实挺难受的。

我最讨厌把个人生活掺和到工作中。甘旭然接了两杯水,让他们坐下,又向其简要介绍了东方名苑二期的概况,然后按照需求推荐了三套不同朝向和楼层的两居和三居。李磊倾向于选择三居,甘旭然也认为这一套的性价比较高,但韩梅梅觉得价格也很可观,一百多平米,全款八十四万多,首付百分之三十也要二十多万。甘旭然道,这套你们如果确定要,我做主给你们抹掉零,只要八十万,权当道歉,而且给你们留到年底,你们尽快把首付款凑齐就行。李磊道,这多不好意思啊,让你们少赚那么多。韩梅梅得了便宜卖乖道,少赚也是赚了,那就谢谢啦,大老板,改天一定请你吃饭。甘旭然道,好,这是名片,有事直接联系我。

从售楼处出来时,天上的阴云已无踪迹,强劲的西北风吹得广告牌哗哗响,梧桐树叶在地上翻着跟头。空气中带着深秋的意味,韩梅梅穿得薄,李磊想要脱下外套给她,她不要,可他非要给,一番甜蜜的争执,他脱下一半,将她搂在怀里,像连体人似的往公交车站走去。路过一辆宝马车时,他们看见一只柴犬的两只黑眼睛透过车窗的一道缝隙往外瞧着。

甘旭然站在落地窗前,望着这对情侣远去的背影,体内涌起了没来由的深切渴望,那种感觉就像是长期瘫痪在床的人看见了草地上欢乐奔跑的一群人。他本可以不给他们打折,完全能靠三寸不烂之舌将他们笼络住,也可以不用开除小姚,甚或彻底得罪他们,不做这一单也没有太大问题,即使有问题也扛得住。可他为什么会如此激动呢?他也不明白。他想起一句话,大概意思是“拯救我们的永远是某种偶然”。他不记得是谁说的了。

在处理公司的事务之前,甘旭然先把五郎从车里放了出来,让它在售楼处随意玩耍。五郎早已习惯此处,像个领导慢悠悠地巡视一圈便卧在阳光照耀的落地窗旁兀自放空。和员工开了短暂的会,甘旭然就刚才的事件特意强调了一遍服务意识和职业精神,接着又处理了几件杂事,签了两个字,然后带五郎离开公司,到兰河公园遛弯。四点多了,风没有减弱。很多树的叶子都落了,树枝在风中呜咽,手机忽然叫起来。唐糖打来的,他握着手机,聆听音乐,猜测着对方等待被开启的语言,直到它如同早晨的闹铃般令其厌烦时才摁下接听。

你在哪儿?唐糖问。

你有什么事?甘旭然问。

我来兰田了,见面吗?

是吗?真不巧,我在三亚度假。他的谎话张口即来。

真的?

爱信不信。他道,你来之前应该打个招呼。

你哪天回来?

不用等我。他道,你今天不上班吗?

你不想见我吗?

回去好好工作吧。他道,这才是最重要的。

不想见我就直说,何必撒谎。

我没骗你。甘旭然心想既然你一清二楚,为何非要戳破。他讨厌被人逼问,他觉得她没资格,因此有些气急败坏,干脆挂断了电话。他以为她会再打来,心理上甚至等了一会儿,但并没有。一是因为风大,吹得脸疼嘴唇发干;二来因为唐糖的电话,甘旭然没了遛狗的兴趣,干脆提前回家。刚到别墅大门口,小姚截住了他的车。他先是打开车窗,后来又下了车。

小姚跟他道歉,保证以后不会再犯错误,希望他能收回成命,不要开除她。

你这不是第一次,我观察你很久了,自从你失恋,你就一直心不在焉。甘旭然道。

经理,我知道是我不对,我现在想通了,还是工作重要,男人都不是东西。

是吗?甘旭然反问。

当然,不包括您。小姚自知口误。

你这话不对,肯定包括我,男人和爱情确实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重要。甘旭然道。

嗯,所以给我一个机会吧,让我好好表现。小姚觉得有门儿,口吻由乞求变成了商量。

我给你放一周假,你彻底想通了,治好情伤再来上班。

真的吗?

你再不走,我就改主意了。甘旭然觉得和一个女人在大门口这样讨价还价很丢脸。

好,我马上走,谢谢经理。

甘旭然上了车,小姚目送他的车开进院里,她才骑上电动车离开。

这一幕恰巧被站在不远处一棵梧桐树后面的唐糖看在眼里。风大,又是逆风,她只看得见小姚和甘旭然的表情,却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因此误将小姚和甘旭然理解成情人的关系也情有可原。唐糖不禁醋意大发,怪不得甘旭然不理她,原来有了新欢,但这个新欢看来也被甩了,原来他不过是个不断玩弄女性的臭流氓,根本毫无思想和深度可言,亏她还为他找借口,想要深入理解他,甚至感化他呢!她不能这么一走了之,她要给他点教训。想到此,唐糖的脑海里闪过了柴犬五郎的身影。对呀!他不是最爱那只狗吗?那就在狗身上做文章。

绕着别墅区走了一圈,唐糖找到了突破口,那道一人多高的栏杆挡不住存心要翻越的人,周围没有保安。心怀恨意的她只觉得身轻如燕,毫不费力地潜入,循着记忆,找到了甘旭然的住所。暮色降临,风依然强劲。唐糖站在别墅前,面对亮着灯的房间发呆,那是个温暖的港湾,尤其是在这样的大风之夜,可与她无关,不容她这只心碎的小船停泊。她无声叹息,轻手轻脚进了院子,只见五郎在窝里。她怕它吠叫,但没有,它竟然认得她,在她接近它以后甚至舔了她的手。那湿答答的舌头令她有一丝感动,心想甘旭然还不如一只狗有情有义。她将它抱在怀里,犹豫着应不应该用五郎作为报复甘旭然的牺牲品,毕竟它是无辜的。只要不会伤害它就行,她要将五郎带走,让甘旭然尝尝失去心头爱的滋味。决定之后,她抱起五郎出了院子,假装淡定地从大门口通过,那个保安根本没有看她。离开别墅区才一百多米,五郎极力挣扎,唐糖本想换个姿势抱着,然后打车,可稍一松懈,五郎便脱身落地,朝着前方奔去。她一边喊一边拼命追赶,可两条腿的女人跑不过四条腿的狗,唐糖最终被五郎甩在了后方。她气喘吁吁后悔不迭不知如何是好,强迫自己朝着它奔跑的方向前行,希望它跑累了能停下来,她不想把它跟丢。

尽情奔跑,穿林渡桥,五郎的脚步逐渐放慢,原始的野性被唤醒,那似乎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感召,森林、大河、高山在它脑海中不断闪现。它跑到城郊的山坡上,仰望星空和连绵起伏的黑色群山,体内涌动着无限激情。它看见山的背后闪烁着红色的光芒和烟气,一股热烈的火焰正朝着城市逼近,它仰脖,开嗓,深情地吼叫——嗷呜。它不知道很多年前,祖先们就是如此表达情感和呼朋引伴的。撒了一泡尿之后,它朝着那片火海奋力前行。

接到周队的电话时,李磊正在和韩梅梅吃晚饭,一边商量着如何筹款。其实再怎么商量也于事无补,事实摆在那儿,能凑到的钱只有那么多,缺口几乎大到无法解决,除非买彩票中大奖,或是突然继承一笔遗产。周队直接下达出警命令,让李磊火速赶到单位带上器材和装置奔赴城北的野山一带执行任务。从周队的语气中可以感受到火情非同小可,挂掉电话,李磊丢下韩梅梅,迅速赶往单位。从饭馆刚一出来,朝城北眺望,李磊心里一惊。西、北两个方向的山头上火光冲天,连成一片,火势借着风势朝城区排山倒海而来。根据经验几乎能断定,火已大到无法控制,只能采取隔离策略,至于山上的火唯有等待可燃物燃烧殆尽。当然,如果有条件的话,可以选择直升机运载水源进行空投,可那也只是起到缓解作用。因为山火,几乎没有扑灭的可能性,尤其是在这样天干物燥外加大风的季节里。

来到城郊后,周队简明扼要地分析火情,果然和李磊预想的差不多。火从山中腹地引起,随后向东南挺进,山中几个村子里的人员已安全撤离,所幸没有伤亡,但财产损失不可避免。目前的下山火依然迅猛,火线不断扩张,已威胁到城区人民的安危,必须尽快截断。市党委、政府已启动紧急预案,当地及邻县的灭火队以及消防官兵等已陆续到位,参与到了救援工作中。为确保万无一失,采取了双保险策略,一是构建防火隔离带,二是有经验的专业队伍集中从两侧扑灭火头,缩小火线宽度。李磊和队友们自然被分配到扑灭火头的行动中。

领到任务后,李磊等人带着风力灭火机和扑火耙等工具朝着山头行进。浓烟滚滚,只能贴着地面猫腰前行,当接近火头时,眼前渐渐清晰可辨,然而除了被烧焦的树木和正在燃烧的树木,并无其他。好在他们对地形相当熟悉,植被虽茂密却并不算高大,基本不会有人身危险,扑灭工作才能展开,然而由于可燃物密集,死灰复燃较易发生,导致进行缓慢。后来,随着增援部队陆续加入,以及风力渐小,加之植被覆盖下的山坡有些许潮气,至晚间九点多,火头终于初步得到控制。李磊和两个队友躺在山坳里,暂时松了一口气,等待新的指令。

小憩片刻,李磊起身,只见一个人的身影朝他们踉跄着匆匆而来。开始,他还以为是队友,但那人只穿着便衣,未采取任何防护措施。及至对方走近,他稍感惊讶,这不是那个卖房子的老板,给过他名片,叫甘旭然的吗?李磊心里纳闷,便问,你来这儿干什么?甘旭然仔细分辨,才认出李磊,欣喜道,原来你是消防兵啊?

早就退了。

那也不错,赶紧帮个忙,帮我找五郎吧,求你了!甘旭然紧紧握住李磊的手。

五郎是谁?

我的狗,一只柴犬,从家里跑到了这片山上。他指着燃烧的山头。

你怎么能肯定它就在这儿?

项圈上装了宠物追踪器,地图上显示距离此处还有“2.63公里”,就在西北方。甘旭然拿着手机,给李磊看路线图。

那早该烧死了。李磊的队友道。

不可能,它不会死的。甘旭然厉声驳斥道,它很聪明,懂得躲避危险,地图上显示它一直在移动,但是它找不到出路,你能不能把制服和灭火器材借给我,我自己把它找回来。

不行!李磊道,山上地形复杂,多是老树,还没烧透,光是浓烟都能让你窒息。

我不管,我要找到它,它死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义。甘旭然眼神发直。

你先冷静一下,我们想一想,有什么办法可以把它救出来。李磊嘴上这么说,其实无计可施,并且他觉得这只柴犬凶多吉少。

我怎么能冷静?敢情那不是你的狗,你就把衣服和器材借给我一下吧,不然卖给我,多少钱都行,我马上转给你,行不行?甘旭然语无伦次。

李磊道,你没受过训练,就这样闯进去,不仅救不了它,很可能连命都搭上。

那你帮我去找它可以吗?你有经验对不对?

他也不行。队友道,你这人怎么回事?人重要还是狗重要?你知不知道火情有多凶险,就算有经验也不能贸然行动,再说,我们有组织有纪律,不可能听你的。

你们不是为人民服务吗?五郎是我的,也属于人民的财产,为什么见死不救?

强词夺理。队友怒斥。

你就帮我救救它吧,我养它快六年了,比儿子还亲。甘旭然继续央求李磊,我会好好谢你的,你想要多少钱都可以。甘旭然几乎带了哭腔。

哥们儿,这不是钱的问题,就像我队友说的,我得听领导的。李磊道。

它到底是一条生命,我知道你人好,有一颗善良的心,在售楼处见你第一眼我就觉得了,你要把它救出来,那套三居室我白送你,怎么样?你不是着急结婚吗?

李磊眼神闪烁,心思活络。

甘旭然乘机搂住李磊的肩膀,拉到一边道,有了房你就可以结婚啦,你女朋友那么好,难道你不想有个自己的家吗?

说话算话?

那当然!录音拍视频都行,你那个队友还可以当证人,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再想想。

再考虑五郎就死了,救命要紧。甘旭然当即拍起视频,口述内容,简明扼要地说明情况和条款,并让李磊和其队友出镜。拍完后,将视频分别传给二人,随后取消开机密码,将手机塞到李磊手中,告诉他如何按图索骥。李磊接过手机,队友道,你真打算这么做?李磊无言,检查完装备和器材后,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别告诉周队。

正如李磊所说,山间多是老树,耐烧,有些看起来像是已烧透,黑里透红,窝在雪白的灰烬里,稍有风吹过,便冒出白色浓烟,显出红隐隐的肌理,继而燃起颤巍巍的火苗。往里走,烟气渐少,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树木的遗骸,烧断的枝干不时从空中砸下来。耳朵里充满细碎轻微的爆裂,淅沥淅沥,如同冰屑。热浪包裹着他,气流暗涌,在这样的地方想要辨认方向不太容易,周围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犹如置身炼狱般的迷宫。李磊走得很慢,只能朝着不同方向试探前行,再根据手机导航的提示确认有没有接近那只狗。

汗水流了一遍又一遍,衣服湿透,像是长在皮肤上。随身带的一瓶水喝下去了多半瓶,李磊和五郎的距离终于只剩一百多米。就在心里燃起一丝希望时,这一百多米却像遭遇了鬼打墙,不管他奔向哪个方向,最后在手机的提示下依然回到原来的位置。他急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朝着虚空大喊,先是喂喂两声,接着喊起“五郎”。起初,没有任何回应,连回声都没有,炎热和死寂吞噬着他。就在他想要放弃时,忽然传来一句人声,我在这里。

在哪儿?你是谁?确定不是幻听后,李磊赶紧给出反应。

这边,我和五郎在一块儿。

是个女声,李磊确定了大概方向,走上一小段便和对方一问一答,绕了几个弯后才在山坳里见到了跟他说话的女人。女人怀里还有一只狗,想必就是五郎。一人一狗藏身于一处窄小的山洞中,其实根本算不上洞穴,刚够两三人容身,且必须坐着或蹲着。女人狼狈不堪,但神志清楚,她说她叫唐糖,本来是为了救五郎,不知不觉追随它跑进林中,当她找到它想要出去时,却已被山火包围,只得四处乱窜,幸好找到这处容身之地,才没被烧死。

李磊将水拿给她,她喝了两口,掬了一捧水递到五郎嘴边,它伸出舌头,贪婪地吮吸。

赶紧走,跟着我。李磊抱起五郎,对唐糖说。

你怎么知道它叫五郎?唐糖问。

主人在找它。李磊道,别说话,小心伤到口腔、喉咙和肺,闭紧嘴巴。

唐糖依言紧紧跟在李磊身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仅要注意脚下的木炭,还要防备不时落下的树枝。行出二里多地后,在一处稍微平缓的山坡,李磊望着前面不远处几棵燃烧殆尽的粗壮大树,应该是银杏树,从粗度推测,起码超过两百年了,如今毁于一旦,真是可惜。“咔嚓”一声,一棵树从中间断裂,树冠朝他们压过来。李磊忙道,快跑。大树应声倒下,腾起无数灰烬和火星。两人正心有余悸地庆幸躲过此劫,不料这棵树倒下时蹭到了相邻的树,好几棵树如同多米诺骨牌般躺下。两人只得继续跑,慌乱中唐糖被树枝绊倒,趴在地上。李磊扶她时,一根树干朝他们砸过来,他来不及躲避,只得尽力推开唐糖。结果,树干压住了他的左小腿,灼热和疼痛一起袭来,他禁不住“啊”了一声。唐糖想抬起树干,可树干太粗,她无力移动。李磊道,你先走,把五郎弄出去,再找人来。唐糖觉得不该丢下他,可又别无他法。李磊忍痛道,快!我等着!

队友救出李磊后,甘旭然将他带到了兰田区人民医院。初步诊断,小腿粉碎性骨折,烧伤并不算太严重,需马上手术,医生提醒术后患肢很可能较健肢短三厘米,另外也会有肌肉萎缩的症状,总之想要完好如初不大可能。甘旭然不太信得过这里的医生,想要带李磊去北京,但被李磊制止。甘旭然让他不要担心费用的事,说一定要给他最好的治疗,不让他留下后遗症。但李磊不想太麻烦他,说,就这儿做吧,又不是疑难杂症,到北京要好几个小时,说不定还会耽误伤情。甘旭然道,用不了,走高速,一个多小时就能到。唐糖道,高速封路了,因为火灾。甘旭然道,那就去天津。李磊道,照样得走高速。他抓住甘旭然的手道,听我的,没关系,有什么后果我自己承担。甘旭然道,我倒不是怕你讹诈,说句难听的,就算你残疾了,我养你一辈子也应该。唐糖对甘旭然侧目,心想这家伙还真是会说场面话。李磊道,我明白,你先把狗送回去吧,我这就手术。

半麻醉,整个过程中,李磊处于清醒状态。在被树干砸到,等待唐糖找人救援的那段时间里,他本以为半条腿就要废了,因为剧烈的灼痛过后,变得毫无知觉,他猜测一定是神经受到了伤害。后来听医生分析,还好保住了腿,没到截肢的程度,他心里松了一口气。即使恢复得再好,他也不可能再做消防员,毕竟违反纪律在先,哪怕救了人,也只是误打误撞。以后只能改行,反正韩梅梅早就希望他换个行业呢,正好有了充分理由。想到韩梅梅,他隐约担心,如果自己成了瘸子,她会不会在意?她还会跟自己结婚吗?如果她不愿意,那他也能理解,肯定不会缠着她,放她走,尽管会难受,舍不得。唯一觉得对不住的就是妈妈和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两个女人,所以他没有通知她们,想等到手术做完,明天再让她们来。

除了部分毛发被火燎掉,五郎并没有受到其他伤,当它被唐糖抱出来那一刻,甘旭然激动地上前抱住了人和狗。唐糖从没被他抱得这么紧过,她明白这是沾了五郎的光。其他队友去救李磊时,恢复平静的甘旭然终于觉察出不对劲,问她为什么会和五郎在一起。她一脸茫然,不知要说什么,只好假装惊魂未定。他便没再多问。李磊推进手术室后,甘旭然将五郎送回别墅安置,随后折回医院。唐糖坐在椅子上,闭着眼。他说,你去休息吧,用不着你。她道,我不累,等等吧,他救了我。甘旭然递过面包和水。她吃了一口面包,喝了水,舔舔干燥的嘴唇,并不看他,对着空气说,五郎是我弄丢的。

怎么回事?他并不觉得惊讶。

我本想把它偷走,可是刚出别墅,它就挣脱了,朝山里跑,我追了过去。

为什么这么做?

这你都不明白?我算是白认得你了。

不明白。

我恨你,我想让你感到痛。能当面说出心里话,她觉得好受多了。

由爱生恨?他用笃定的语气调侃。

也许,但现在我对你没有那种感觉了。她道,真的,我承认,我输了。

从头到尾都是你的内心戏。

哼。她晃了一下脑袋道,反正你从来都不在乎。

如果你不那么任性,执着到变态,李磊就不会受伤。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我肯定不搞这么一出,我甚至宁愿从未遇见你。我知道错了,我也很内疚。可你就没有一点责任吗?唐糖侧头,注视着他。

我有什么责任?我不想恋爱有错吗?他并不看她。

你那么喜爱五郎,你可以自己去救,为什么要让人家去?

你以为我不想去吗?正好撞见他了,他比我专业。

得了吧,你还是怕自己发生危险,即使和五郎比,你也更爱自己。

那当然。甘旭然道,爱也得理性,难道人人都跟你一样为爱疯狂?

唐糖无语,少顷哼了一声道,你所谓的理性就是不想负责,就是自私。

他没有反驳,露出惯常的标志性表情,犹如一项声明,一纸无声的判决。

等李磊情况稳定了,我就回北京。说完,唐糖转身朝电梯口走去。

甘旭然瞟了一眼,起身朝窗口走去。山火已被控制,微弱的火光被广袤的夜色包裹,风停了,分外宁静。医院的路灯凄惶地亮着,树木站在它们的影子里。忽然,传来落叶被踩碎的声响,只见一个人影走在树下。她靠在树干上,微仰着脸。他认出那是唐糖,隔得不算近,但他依然能够感觉到她在哭泣,没有声音,但肯定流了泪。爱得太强烈,会让人显得可怜。他动了恻隐之心,要不要安慰她呢?不行!他马上打消了念头。如果这时候他有什么表示,那么她一定产生误会,认为他有接受她的可能。他不能给她错觉,他不会接受她,也不会接受其他女人,至少目前他不想让任何人进入生活中,打乱他原有的节奏。这时如水的凉气从半开的窗子涌向甘旭然,他闭上眼,细细感受,犹如在塔希提的海水中深潜。每年,甘旭然都要和大海亲密接触几次,好像他是美人鱼幻化而来,需要时不时回到海洋中汲取营养。远离人类和陆地,渐渐沉入深海,那是他最放松最自由的时刻,即使下一秒死了也没关系。

他打了个寒战,于是轻轻拉上窗户,免得惊动唐糖。

手术室的门被推开时已接近凌晨三点。在病床前,甘旭然安慰李磊,别担心,我咨询过专家了,如果真有问题,以后还能接骨,直到正常为止。李磊对甘旭然说,谢谢你,回去休息吧,我已经通知了女朋友,她这就过来。甘旭然道,等她来了我们再走吧。李磊问,唐糖呢?甘旭然道,出去了。李磊道,她是你女朋友吗?甘旭然马上否认,不是。李磊道,她好像挺喜欢你的,我找到她时,她正抱着五郎,如果没有她护着,五郎估计早就受伤了。甘旭然尴尬地笑道,我已经谢过她了。门被推开,韩梅梅和唐糖一起走了进来。

下楼后,甘旭然对唐糖道,去我那儿睡会儿吧。

不了。我就近找个旅馆,没什么事的话下午就回去。唐糖回道。

下午高速应该能走了。

怎么着都能回去,哪怕从宝坻或者唐山绕路,只要不想留下来。唐糖道。

行至车前,甘旭然道,不然我载你到路边的酒店。

真不用,你快走吧,五郎还等着你呢。唐糖道。

甘旭然上车,启动,驶向大门。

唐糖站在大门口,目送他的车子消失在街道的拐角。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大步走开。

看着左腿缠满绷带且被吊高的李磊,韩梅梅饶是极力忍着,仍旧落了泪。李磊忙笑着说,别哭,又不是什么大事,医生说顶多走路时瘸一点。她说,你还笑?我可不想嫁给瘸子。就为你这句话,我也瘸不了!李磊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腿根部道,起码还有两条腿很健康,也算不上瘸子吧。她抽回手,嗔怪道,流氓,这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他说,真的,被那棵树砸到时我就想,只要不是毁了那儿,别的地方哪怕是帅帅的脸上留了疤也没问题。韩梅梅破涕为笑,却故意板着脸道,不要脸。她摸着他受伤的腿,问他感觉怎么样。他说,麻药劲儿一过,特别疼。她道,那还不老实会儿。顿了顿又说,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你妈?他道,上午再说。她道,慢慢跟她说,别让她着急。他说,儿媳妇真懂事。她道,去你的。他说,我妈那边我倒不担心,我怕你妈知道了会不让你嫁给瘸子。她道,我自己的事我做主。他认真道,说真的,如果你不愿意,我也能理解。她不快道,我在你眼里就那么势利?他道,不是势利,你得从实际考虑,毕竟以后要一起生活,万一老公成了瘸子,肯定有想不到的困难和闲话吧。她道,如果换成我躺在这里,你就不娶我了?他道,当然不会。她道,那不结了,别乱想啦,好好养着,等你能下地了咱们就结婚。他惊喜道,好啊,反正房子已经有了。她不明所以,问他怎么回事,他便将来龙去脉简单告知。她攥着他的手,半晌才道,你真傻。

本来妈妈和韩梅梅想轮流照看李磊,但甘旭然雇了一个男护工,省了不少事。韩梅梅照常上班,每天下班后来医院。护工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工作,一般都是晚上来医院看护。白天则由妈妈守着,到了晚上,她便和韩梅梅一起回租住的房子里。起初,听说儿子为了救甘旭然的狗弄成这样,她很不理解,并对狗的主人留下了不好的印象。甘旭然几乎每天都来,有时待上半个多小时,有时待上十多分钟。前几次见到甘旭然时,李磊的妈妈免不了说几句风凉话。甘旭然并不介意,不管她说什么他都不争辩,尽量顺着她。

事后,李磊便代妈妈向甘旭然道歉,说他妈心眼不坏,只是上了年纪嘴碎了些,说话往往不经过大脑。甘旭然道,没事,她是因为爱你才那样。顿了顿,他感慨道,有妈多好啊!不管多大在她面前都是个孩子,都能跟她撒娇。听起来话里有话,李磊便问,怎么了?甘旭然黯然道,五年前,我妈得癌症去世了。李磊不语,少顷才道,我爸在我上小学时失踪了,到现在也没音信,多半已经死了吧。甘旭然道,你妈没再改嫁吧?李磊道,没有。甘旭然道,我妈没了第二年,我爸新娶了一个女人,比我大不了几岁。李磊不知该说什么,少顷才道,反正你成年了,不需要跟她相处。

可能是李磊的劝说起了作用,也可能是甘旭然的表现渐渐改变了李磊妈妈的成见,之前对甘旭然满腔的抱怨逐渐消失。随着对其身世的了解,她甚至发现这个男孩其实非常单纯、懂事,别看他总是满面笑容,其实他应该非常孤独和寂寞,在和他聊天的过程中,她能感觉到一种距离。当然,这种距离并非代沟造成的。她觉得她已经原谅他了,尽管可能他根本不需要原谅,或者说她并没有资格原谅他,毕竟他没有做错,是她错怪了他。

关于李磊受伤的事,韩梅梅一直没告诉爸妈。但没有不透风的墙,妈妈给韩梅梅打来电话询问时,李磊尚未出院。韩梅梅如实相告,她早料到他们会知道,毕竟医院里人多眼杂。

听说他可能成为瘸子?妈妈的口吻里有一半是八卦。

您听谁说的?

那你别管,你为啥不告诉我们?

你们知道了也是白担心,又帮不上忙。

我不担心他,我担心我闺女。

韩梅梅假装听不懂,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傻丫头,他都那样了,咋还不分手?

为什么分手?我还要跟他结婚呢。

你故意气我是不是?他真成了瘸子,你后悔都来不及。

后悔也是我自己的选择,不用您管。

说得好听!真要嫁给他,有你受的,残疾人连工作都难找,更别说养家糊口,到时候重担全压你身上,不累死才怪。听妈一句劝,别感情用事,健康的男人多的是,你何必找个残疾?而且,身体不好的人脾气也会变坏,别看他现在性情好,以后说不定多古怪呢,没准就把老婆孩子当成出气筒。

妈,你说的这些我都考虑过,我不怕,我愿意冒险。

凭什么要你冒险?你们又没结婚,没这个义务,现在分手还来得及,甭担心别人说闲话,谁说让谁去嫁他!别人又不能替你过日子,不要委屈了自己。

在您眼里,婚姻就是这么斤斤计较,这么实用主义吗?

没错,你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妈妈道。

也许您说得对,但我不是您的傀儡,我是成年人了。韩梅梅说完,先摁断了手机。

妈妈说的这些她不是没考虑过,在看到李磊做完手术躺在病床上时,她也有过疑虑。那多半是出于对病痛和灾难的害怕,从小到大,她身边的人几乎没有生过重病的,爷爷奶奶还健在,姥姥姥爷死的时候她还小,她没有切身感受过死亡和灾难是怎么回事。因此,和她最亲近的那个人变成了这个模样时,她的第一个感觉是害怕,甚至有一点不想接近的嫌弃。可她明白,她要理性地看待,就算李磊成了瘸子,也还是曾经与她同床共枕的恋人,她要克服生理上的障碍,去了解和习惯生活里不堪的那一面。想到这儿,她不禁苦笑,这才到哪儿啊,越往后头活,要面对的越多。她不能总活在父母的庇护下,不能像个高高在上的公主一样逃避着人间疾苦,因为她并不是,她总得学会长大,迎接世事艰难,独当一面。

韩梅梅主动挂电话并不能阻止妈妈进一步行动。吃过午饭,妈妈带上五万块彩礼和首饰,打算亲自退掉这门亲。爸爸不仅没能成功阻止,反被妈妈拉着去了城里。赶到医院,上楼,推门而进。当时甘旭然和李磊的妈妈都在。李母见对方脸色不好,便道,亲家来了啊,坐吧。她起身将自己的凳子递了过去。韩母觉得现在叫亲家为时尚早,而且做不做得成还得两说,因此她只略点了一下头,接下凳子便坐了,本想马上办事,但见有外人在,便暂时不语。

甘旭然手里拿着文件夹,欲言又止。李磊道,接着说吧,我女朋友的爸妈,不是外人。

我跟我爸商量过了,他认为还是要签订书面协议,律师修改过,法律上不用担心,这个主要是保障你的权益,以防我们以后将房子收回,我就是举个例子,你别怕,我不会做这种事。你再看看,没问题就在受赠人这里签名,三份都签。

李磊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无异于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砸中了自己。他本以为甘旭然只是情急之下信口开河,有什么人会为了一只狗付出一套房呢?现在看来是有的,那就是房地产开发商的富二代。贫穷限制了李磊的想象,他这才意识到甘旭然拿出一套房就像他从自家菜园子拿出一棵白菜一块土豆那么容易。

有问题吗?见李磊愣神,甘旭然提醒道。

没什么,就是觉得无功受禄。李磊道。

别那么说,你功劳大得很,一般人无法理解五郎之于我的意义,它可比房子、女朋友、汽车重要多了,在我心中的地位仅次于我妈。甘旭然道。

李磊握着笔,签了名。许是太久没写字的缘故,名字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生、别扭,直到第三遍才找到熟悉感。他想过了,等到身体好了,他再分期付给甘旭然房款,哪怕只付本钱也要给他一部分,这样搞一套房子住着终究不踏实。

这干吗哪?韩母心中纳闷,低声问李母。

我儿子是救火英雄,人家房地产商给了他一套三居室。

妈,别瞎说。李磊制止道。

说得没错,您儿子确实是英雄。甘旭然收起协议,给李磊留了一份。又道,等身体好了你就到东方名苑做保安队的队长吧,当然,你要有更好的选择就当我没说。

这工作还挺适合我,周队那天来还说让我回去,我想还是不要让人家为难。

那我先回去了。甘旭然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又驻足道,明天周六,唐糖会来看你。

谁是唐糖?听名字像个姑娘。韩母问。

磊子在大火里救的那个女孩,在北京工作,来咱们这旅游的,赶上了大火。李母道。

没有受伤吗?

没有,磊子救了她呀。

哎,发生这么大的事,我家梅梅也不告诉我,我们村的“大老拐”脑血栓,他儿子在医院,正遇见梅梅,这我才知道,赶紧拉上老头子,来看看女婿。韩母抓了一把老伴的手,韩父不懂老伴为何突然变卦,但也只能抱歉道,是啊,早知道的话肯定早来了。

还疼吗?就你妈一个人伺候?梅梅怎么没来?这丫头怎么还有心思上班?回头我得说说她。一阵嘘寒问暖之后,韩母从包里掏出两万块钱说,没来得及买什么东西,把家里的两万块现金拿来了,这时候肯定急等着用钱,想啥吃就让梅梅给你买。

不用了,暂时还不需要。李磊道。

拿着吧。韩母将钱放到床边。

既然给你就拿着吧,都是一家人,你不拿着,他们心里倒不落忍。李母道。

亲家说得对,马上就是一家人啦,我家梅梅说,等李磊身体好了就结婚。韩母道。

都行,让他们自己做主,咱们尽最大努力帮忙。

我也是这个意思,他们俩感情好,日子过得好,咱们也舒心,做父母的不都这样吗?

嗯,咱们出去转转,让他休息一会儿吧。见李磊有点累,李母便道。

我们也该走了,改天再来,看到就放心了,不然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的。韩母道。

三个人出了病房。李磊望着清白的日光灯,听着嗡嗡的电流声,突然觉得有点烦躁,像有无数小小的银铃在他脑海里摇着。他望向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和淡蓝的天,随后又将目光收回,床上的两沓钱被妈妈收进了包里,捆钱的皮筋是妈妈以前扎头发用的,想必她也认了出来。那又怎样?管他呢!不想了。闭上眼,渐渐发出鼾声。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韩梅梅结婚了,在河边草地上拍婚纱照,他牵着她的手快乐地奔跑,后面还有一只柴犬跟着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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