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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 蝉

2019-08-07林培源

青年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母亲

⊙ 文/林培源

近几年冬天,刘堃都是在北京度过的,今年也不例外。

我猫在书桌前写材料,刘玫的电话不早不晚,在这时候打了进来。母亲在厨房张罗晚饭,我抓起手机跑到阳台。刘玫问我,忙啥呢你?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说话声,间或有人高喊着“喝喝喝”。如果没料错,刘玫一定是在酒席间隙跑出来打电话的,兴许此刻就站在某个大排档或者酒楼的角落,望着大堂的食客觥筹交错。我按住手机,仿佛闻到了刘玫嘴里呼出的酒气。

我说,没什么,写申请材料呢。刘玫说,还没中?我说,是啊,不好申。刘玫说,不是我说你啊,你看看别人都当教授了,你就不晓得取个经?——这么多年了,她说话的口吻还是一如既往地令我厌烦。我似乎又看到她翻了翻白眼,脸上挂着不屑。我说,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刘玫说,好,我不操心这个,打给你是想说说刘堃的事。

我不耐烦道,有话快说,还要忙呢。

刘玫说,我长话短说啊,刘堃不想上补习班,我工作太忙没时间管他。我“嗯”了一声。刘玫补充道,我就一件事,他去北京,你给他找个老师补习英语,快小升初了,英语成绩烂得一塌糊涂,我是拿他没辙了。钱我会补给你的。

我还来不及消化这个消息,就听到电话那头她不知对谁说了句“来了来了”。接着,电话挂断了,毫无征兆。

母亲握着锅铲从厨房出来,警惕地盯了我一眼,是不是刘玫?我点了点头。母亲问,她又找你做什么?我说,没什么,阿堃要过来了。

母亲和刘堃已经好几年没见过面,这几天总是碎碎念,问我阿堃什么时候来。听到这个消息,老人家连日来脸上的愁云终于散去。她满意地点点头,返回厨房继续忙活了。

我站在阳台上抽烟,望着窗外逐渐暗下去的天,满腹心事。

离婚后,儿子跟着刘玫去了秦皇岛。刘玫在当地派出所办手续,把儿子的姓氏也改了。以前刘堃跟我姓,现在彻彻底底成为刘玫的归属物了。那段时间我每天都过得很苦,里里外外被剥了一层皮,时常半夜惊醒,眼前尽是和刘玫争吵的画面:儿子在哭,小脸上皱皱的,缀满了泪,我坐在沙发上喘着粗气,刘玫尖厉的声音冰碴子一样刺过来。她把家里凡是举得起的东西,全高高抬起,再一件件摔到地上。我冲过去一把掐住她的喉咙,抽出另一只手,狠狠掴了她一巴掌。她捂住发红的那半边脸,止不住地咳嗽,喉咙继续发出更加尖厉的喊叫。我厌倦了日复一日的争吵,仿佛我们的身上长出了尖刺,无法靠近对方,只好保持距离。后来我就搬到办公室待着,从网上买来一张折叠床,在那里过夜。

给儿子过完六岁生日后,我们俩到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

转眼,刘堃就快小学毕业了,身体拔高,见识日长。我一闭上眼,就能看到他仰着小脑袋问我宇宙是什么,那里有什么东西,人能不能飞到太空。但眼睛一睁开,却只看到他耷拉着脑袋,眼神里早没了原来的那种灵性。我不知道这几年他经历了什么。我怀疑他可能在学校被人霸凌了,或者就像我根本不愿面对的那样,我和刘玫的离异对他幼小的心灵造成不可逆的创伤。我们父子俩一年之内相处的时间少而又少。去年冬天他到北京,白天除开吃饭,其余时间都把自己关在房间,也不爱和我说话。我担心他是不是患了自闭症,趴在门上偷听他和同学聊电话,谈到游戏时,他语速极快,一点也不像自闭症该有的样子。我很懊恼,当初为什么不努努力把刘堃留下来?

烟抽完了,刘玫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依她的脾性,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把问题抛给我。她完全有能力替刘堃请个辅导老师或者外教。把儿子送到北京几天,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她能借此喘口气,暂时从养育孩子的重负下解脱。这么多年了,我错过了刘堃成长的关键期,我已经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了。想到要接过这只烫手山芋,我的头皮一阵发麻。

家里暖气很足,整间屋子温热无比,返回书房时我感到舌头发燥,喉咙烫得像是要烧起来。

母亲说她想和我一起去接阿堃。我说天气太冷,你在家里等着就行。母亲低头扒了几口饭,眼神里闪过一阵失落。我理解她迫切想见到刘堃的心情,便改口道,这样吧,你今晚早点睡,明天我和你一起打车去高铁站。

吃完饭,母亲收拾碗筷进厨房,碗洗到中途,又满手泡沫地走出来问我,阿堃来了睡哪里?

我说,他睡书房,你睡卧室。母亲问,那你呢?我转过头,指着客厅沙发。母亲说,我睡沙发吧,房间给阿堃睡。我说,怎么能让你睡沙发,你腰椎受不了的。母亲知道多说无益,皱皱眉,回厨房继续洗涮碗筷了。

我听着厨房里丁零当啷一阵响,感到一阵心烦。

我抽了支烟,开始收拾书房:到浴室装了一桶水,拿块抹布,将书桌和床架擦了一遍,归置了一些杂物,铺上新床单。我住的这间房子是学校的教职工宿舍,两室一厅,属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的小洋楼。刘玫和孩子走后,我把闲置的房间辟作书房,找了个木工师傅打制两台实木书架,睡床挪到靠窗那面墙的位置,书架对过放书桌和靠背椅,做成读书写字的工作台。刘堃小时候玩的那些积木、玩具车和模型,装进纸箱,堆到书房角落。时日久远,纸箱蜡黄,再也没有打开过。

母亲拿了拖把走进来,书房本来就很小,她手握拖把杵在那里,空间缩得更小了。我说,我能自己搞定,你不能老老实实坐着吗?被我这么一说,母亲脸色沉下来,拎着拖把,一言不发走出去了。

我望着她的背影,她走动时肩膀一耸一耸的,拖把在地板上划出长长一道水印。

收拾完书房,我靠在沙发上看电视。母亲踩着拖鞋,在我眼前走来走去。

她穿着件睡衣,背有点弓着。因为年轻时挑重担干活,她的脖颈靠近肩膀的位置隆起了肿块,像个小山包。我和刘玫结婚那年是在乡里祠堂摆的酒席,二十几桌,热热闹闹的。那时父亲尚在世,二老为了筹备婚礼,忙里忙外的。面对亲戚朋友的祝福,两位老人笑得合不拢嘴。隔年儿子出生,父母更是高兴。他们盼我给家族续添香火已经多年(大哥育有一女,没有儿子)。结婚后我没有那么快想要孩子,当刘玫告诉我她怀孕的时候,我并没有表现出预想中的惊喜,而是反问“真的假的”,刘玫气坏了,指着我鼻子骂,你是不是疯了,这种事我骗你还不成?我只好傻笑。

儿子的到来,使我们夫妻俩度过了一段窘迫的时日。预产期快到了,刘玫想请个月嫂,我那时刚入职没多久,经济状况不好,一开始没有答应。刘玫说,算了,不请了,让我妈来吧。我思索良久,否定了这个提议。丈母娘退休前在秦皇岛的食用油厂上班,退休后闲着没事,成日打麻将,烟不离手,是个说话粗嗓门、脾气火暴的老人。对她能否尽心给刘玫坐月子,我很是担忧。

我说我妈帮大哥带过女儿,这方面她更有经验。

刘玫不喜欢我母亲,我是知道的,但她也知道自己母亲不靠谱,经我劝说,也勉强同意了。

母亲那年第一次来北京,因为水土不服,得了急性肠胃炎,上吐下泻。我带她去看医生,输了液,开了一堆药回来。那时刘玫和孩子刚从医院回到家里。在带孩子这件事上,刘玫手忙脚乱,母亲生病了指望不上,我也无从帮忙。孩子哭哭啼啼,刘玫怎么哄也不管用,孩子哭,她只能跟着抹眼泪。这事成了我们婚后矛盾的开始。后来我推断,刘玫那阵子怕是患了产后抑郁症。她常常抱着孩子坐在床头,边哭边喃喃自语。儿子头顶毛发稀稀疏疏,看起来像只光秃秃的小鸡。我用铁丝将阳台的推拉窗铰死,以防她寻短见。

母亲身体恢复了,刘玫和她却经常因为一些小事而争吵。那天母亲买菜去了,看到我在忙活,刘玫发出冷笑。我说,我也是没办法。刘玫说,我当初怎么和你说的,你偏不听。说到这里,她狠狠剜了我一眼,别忘了你最困难的时候,谁帮你熬过去的?我说,我是为了你好。刘玫说,为了我好,就请你劝你妈回去,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那时书桌上还摆着一张我和刘玫的合照,我身穿博士毕业服,刘玫依偎着我的肩膀,脸上挂满幸福的笑容。我们是经朋友介绍认识的,当时她在秦皇岛一家房地产公司上班,她的任务,是负责给买房的客户介绍楼层设计、实用面积和公摊面积,讲解首付和后续按揭的各项细则。有时还要来回在不同的楼盘间奔忙,一天下来,腰酸背痛,后脚跟被高跟鞋磨出血,脚底起水泡,辛苦得很。我忙于学业,拿着学校微薄的一点补助,难以自保,也没什么时间去看她。她一有空就坐车来北京,给我带水果和补品。学校有规定,外人不能留宿,我们只好到外面宾馆开间房,凑合着睡一晚。隔天清早,刘玫收拾行装,赶最早一班火车离开。

我怎么也没想到,这段婚姻坚持不到七年就中途抛锚了。得知孙子判给刘玫时,母亲差些撞死在祖屋那架老式的红木眠床上。我大哥说,那天她骂刘玫,说她一早看出刘玫不是好东西,外省女人没良心,怎么能连孩子也抢走呢!接着她开始咒天骂地,说我愧对祖宗,愧对死去的父亲。养个儿子,不如养条狗。

我们离婚的事对母亲打击很大。乡下四邻八里,人多口杂,舆论环境相当恶劣。母亲羞愧难当,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出了这档“丑闻”,她连外出活动的频率也减少了。

后来,经我大哥他们反复劝说,母亲才想明白,知道年轻人分分合合再正常不过,于是四处给我说媒,把远近符合她对未来新媳妇想象的适龄女青年挨个寻遍。前年我回家过年,她把相中的姑娘领到家里来。我全程没什么好脸色,对方喝了几杯茶,知趣地告退了。母亲又气又恼,骂我没用,儿子让人抢走了,以后谁给你送终?我冲着她喊,我的事你莫管,先考虑谁给你送终!

上周母亲决定到北京陪我过年。这是她第二次来北京。一进家门,她就背着手,像个巡视员,从客厅走到阳台,又踱步到房间。这里翻翻,那里捡捡。我给她倒杯水,吩咐她休息。她捧着水杯说,家里还是要有个女人才好,没女人不成事。我截住她的话头,我的事自己安排。她抬起满是皱纹的脸,有安排了?我不耐烦说,安排了安排了。她便抛出一连串的问题,问我对方是谁,年龄多大,做什么工作,离过婚吗?我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前天上午,母亲瞒着我跑到陶然亭相亲角去了。出门前,她托门房保安写了块牌子,将我的信息和相亲要求写上去。我难以想象,母亲如何一路从圆明园地铁站辗转去到陶然亭。要知道,她普通话说得磕磕巴巴,字也不识几个,出了学校,等于路痴。我急燎燎地赶到陶然亭公园去找她,见她正举着牌,和一个老大娘鸡同鸭讲地瞎比画。我冲过去,二话不说拉着她离开。

⊙ 埃贡·席勒 作品4

现在,她终于停止走动,在饭桌旁的椅子坐下了。她拿了瓶风油精,倒了点在指尖,反复地擦拭太阳穴。我嘱咐她说,见了刘堃,不要问这问那的,少说几句话。母亲问我为什么。我说,孩子现在处在叛逆期,我们最好别惹他。

母亲撇撇嘴,叛逆期就不能说话了?

我说,你不懂。

她不说话,叹了口气,我望见眼底有什么东西黯淡下去了。

晚上八点多,手机在桌上振个不停。来电话的是我的朋友康明。他约我出去吃夜宵。我很意外,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康明说,研讨会啊,刚安顿好呢。我有点犯难,以我对康明的了解,他难得来北京一趟,势必要喝到三更半夜。我告诉他说明早要去北京南站接儿子。康明说,不怕,咱悠着点,不误你事。我问他在北京待多久。康明说,主办方安排两晚住宿,明天研讨会完了,再做打算。我“哦”了声。康明说,别磨蹭了,快过来,兄弟们想你啦。康明口中的“兄弟们”不外乎施然和潘东海。十多年前我赴京读书,他们几个正在文坛活跃着。我那时写点批评,几番来往,成了朋友。康明比我大几岁,是我最早认识的小说家之一;施然写诗和小说,这阵子在某高校当驻校诗人;潘东海在北京一家出版社工作,康明新出的小说集,他是责编。我想起上个月潘东海寄来的小说集,当时我忙于上课,小说集收到,翻了一篇,就搁下了。

这几年大家各自忙着,疏于交流。文学圈起起落落,年纪稍大的人逐渐力不从心(毕竟后头还有更年轻的一批人追赶着),没想到康明还在默默耕耘,每隔几年就有新作问世。前年他拿了个颇有分量的文学奖,自此,大家对他的期待更高了,都盼他什么时候能捧出一部长篇巨著来。这次他的小说集广受赞誉,国内各大小网站和媒体出现了不少报道,听说有几家学术期刊还要发他的评论专辑。

我被康明的热情感染了。我说正好借这个机会,出去叙叙旧,解解闷。

出门前,母亲叮嘱我,酒不要喝太多,早点回来。

我“啊”了一声,把门带上了。

夜宵地点是我们常去的那家东北烧烤店,距离我的住所挺远,打车过去要四十来分钟。烧烤店盘踞在路边一个僻静角落,门面简陋,但内里大有乾坤,做的烧烤地道,有包间,适合喝酒谈话。我推门而进时,康明、施然和潘东海逐个过来拥抱。康明在我脸上亲了一口,弄得我脸上沾了唾沫。大家见状,哈哈笑起来。我一时间竟有些不适应。席上除了他们仨,还有朱荻。她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指间夹着烟,朝我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偌大一张圆桌,留给我的位子正好靠着朱荻。我挨着她落座,一时间有些恍惚,我有多久没见到朱荻了?现在的她留着半长头发,耳垂上挂着的坠子长长的,灯光一照,熠熠发光。她比我印象中胖了些,脖子上有了细纹,搽了厚厚的粉底,灯光一照,脸色看起来有些惨白。

玻璃转盘上摆着满满当当的烧烤,熟食凉菜都有。门敞开着,服务员手举托盘,扯着嗓子吆喝:“烤羊腰子要不?”康明说,来五串。朱荻说,你们吃,我不用。潘东海笑起来,朱荻妹妹确实不需要,那就四串吧。康明倒了杯啤酒,推动玻璃转盘,正好来到我面前。他举起酒杯说,老林,走一个?大家响应,纷纷举起酒杯碰在了一起。我估计太渴了,仰起头咕咚咕咚把酒干了。康明说,好家伙,酒量长进不少啊。我自嘲道,我几斤几两你最清楚。施然说,长夜漫漫,别太着急嘛。我巡视一圈,发现他们各自脸上表情都有些异样。我来之前,他们肯定喝过一轮了。靠门那面墙脚摆了四只空酒樽,浅绿色的玻璃樽码得整整齐齐。不消说,这是施然干的,他有洁癖,还有强迫症,除了他,谁会干这么无聊的事?

酒过三巡,气氛升温,从前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康明问我,你老母亲最近怎么样?我说,挺好,前些天来北京了,基本在家待着。康明说,多带她出去走动走动。我说,会的会的。康明知道我不愿多说母亲的事,便换了话题,问我最近有啥情况没,说完将目光移向朱荻,又意味深长地望我一眼。潘东海和施然附和道,就是嘛就是嘛,有啥情况没?我当然知道他们说的情况是指什么。十几年前这帮家伙就想撮合我跟朱荻。他们觉得我一个做文学研究的,和写小说的朱荻正好般配。处得好,以后就是钱钟书杨绛那样的文学伉俪。我离婚那阵子,他们大感意外,过后,又满心希望我跟朱荻再续前缘。我说,我们俩又没在一起,续什么前缘啊。那年朱荻刚好和谈了几年的男朋友分手了。原本他们都打算结婚了,临到领证那天,朱荻却打了退堂鼓,收拾行李跑到新疆去了。男朋友气糊涂了,把手里捧的鲜花摔在地上,踩了个稀巴烂。

我没有理会他们的调侃,转而说起母亲到陶然亭替我相亲的事,他们听完,哄堂大笑。

他们怂恿我单独和朱荻碰杯。我举起酒杯,朱荻回敬我,我们默默地把酒干了。康明说,对头对头,你们两个久未谋面,是该喝一杯。朱荻习惯了被他们开涮,她瞪了康明一眼,差不多得了啊。我和她相视一笑。她摸起桌上的那盒黑壳中南海,抽出一支给自己,一支给我。我拿起桌上的打火机帮她点上。她的头侧过来,我立即闻到一抹淡淡的香水味。她右手夹着烟,左手食指和中指在我手背上轻快地触了两下,以示谢意。

酒局到半夜一点多才散。康明喝多了,脸涨成了猪肝色,施然趴在桌上睡过去了,潘东海开始唱起歌来,只有朱荻面不改色。我往厕所跑了几趟,想吐吐不出来,弯腰趴在蹲厕边直喘粗气。潘东海找服务员结了账,康明抢不过他,把他训了一顿。我们勾肩搭背从烧烤店出来,外面温度很低,冷风兜头灌着。康明走过来紧紧抱了我一下,满嘴酒气说,明天下午研讨会,别忘了啊。我想着明早还要接儿子,便胡乱应承下了。潘东海帮康明打了辆车,把他塞进去。施然走路直不起身子了,朱荻扶着他,用手机帮他约了辆的士。我们合力将他送进后座。潘东海叫我们别管他,他抽着烟,竖起大衣领子,消失在夜色中。

烧烤店旁边的便利商店亮着灯。路面空寂,车辆稀少,偶尔有车疾驰而过,灯光打过来,我看到朱荻的眼睛红红的。我问她怎么走。她说,不着急,抽支烟吧。我感到胃一阵难受,冷风一吹,忽然想吐。她的烟还没到我手上,我已经猫着腰冲到路边的绿化带,“哇哇”地往下吐着秽物。

朱荻拎着一瓶矿泉水走到我身后,让我漱口。我接过矿泉水。朱荻蹲在路边,一手托着腮帮,看着我笑了起来。我口腔里满是酸臭味,漱了口,接过她递来的纸巾,在嘴上胡乱擦着。这个场景似曾相识。我忽然发现,很早之前就熟悉不过的表情,慢慢地在朱荻脸上浮现了。她捋了捋头发,站起身,把手伸给我。我抓住她站了起来——她的手软软的,掌心握起来有股温润的触感。

吐过之后,我彻底清醒,但朱荻说什么也不愿我独自回家。她和我打了同一辆车,说要先送我回去,看着我上楼才放得下心。我故意逗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朱荻扑哧一笑,看你可怜啊。

的士的车窗紧闭着,车里播着单田芳的《白眉大侠》,声音开得很低。司机接单的手机不断跳出调度的信息,和单田芳浑浊低哑的嗓音混在一起。

我们聊了些彼此的近况。朱荻说,你今晚喝得有点猛,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说,没呢,明早要去火车站接我儿子。朱荻问,小家伙现在怎么样?上次见他还四处乱窜,像只小猴子一样。我说,快上初中了,一年来一次北京,待个十来天就回去。朱荻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当年我还见过你妈妈呢,她做的芥蓝炒牛肉很不错,我到现在都记得那种味道。那是儿子的满月酒,我请康明他们来家里,母亲做了一桌好菜招待他们。那也是刘玫第一次见到朱荻。席上刘玫和朱荻没什么交流,他们走后,刘玫幽幽地对我说,我觉着这个朱荻挺有故事的。我说,写小说的嘛,没故事怎么写?刘玫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她看起来不一般。刘玫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身进房里陪孩子了。但我知道,她担心我跟朱荻走得太近。那段时间,她忽然变得极其敏感和脆弱,总担心我会有外遇。

我和朱荻说起这些,朱荻笑得前仰后合。

我问朱荻,记不记得我们怎么认识的?

朱荻说,还没醒酒呢,开始追忆往事啦?

我说,就是想起来,随口一问。朱荻说,没记错的话是朋友介绍的,再说了,这个问题不重要吧?我说,你讲得不对,这个问题很重要。

朱荻问我怎么个重要法。我想了想,头头是道地说起来。

我到北京念书的第一个秋天,和康明他们到怀柔远足,朱荻也在当中。朱荻那阵子刚从出版社辞职,赋闲在家,打算做编剧挣点钱,业余时间写写小说。远足是由一位叫马晓军的朋友牵头的。此人我不太熟,后来疏于联系,只记得是北京人,也是康明他们在作家班的同学。马晓军是个户外活动爱好者,看班上的人平日里大多伏案写作,疏于运动,便动员大家出去走走,爬爬山,赏赏枫叶,有益身心健康。当时我刚到北京,对什么都新鲜好奇,康明于是把我也喊了去。至于为什么没去香山,而是选择怀柔,大概是因为香山游客太多,而怀柔偏远,还未被游客占领。

抵达时是下午,天下着雨,山区人烟稀少,雨丝被风吹着,飘飘洒洒落下来,很快打湿了头发。山庄建在半山腰,我们乘坐的面包车开不进去,停在路边,余下的路需要步行。山庄有六间房,围栏圈起来,当中是块水泥地,靠路边方向围栏边上搁着两只吊椅。水泥地旁边有块高出地面的休息区,上面用铁皮棚遮盖起来,里面摆了五张塑料圆桌,椅子凌乱地摆放,靠最外围的墙根砌了一排烧烤架。除了我们,还有其他客人,两个孩子蹲在铁棚底下玩耍,伸手承接落下来的雨水,再将手心的水甩出去。

我站在山庄大门口远眺,草木还未凋落,远山石径,烟雨迷离,半山上颜色深浅不一,几间房子点缀在山脚下,看起来一派静谧祥和。

山庄进门左手边是相连的两间房,里面设有供客人用餐的包房。入住后,马晓军给山庄主人派烟,和他交代晚饭的事。山庄主人是个脖子很粗的中年人,头不知道怎么了,总是偏向一边。我们一行六人,朱荻和康明单独住一间,其他人分住另外两间。房间简陋得很,靠墙一张土炕,土炕上的枕头脏兮兮的,床套被褥也不太干净。每间房间带浴室,外加一台电视机,就是全部摆设。我和施然住的那间,门锁是坏的。马晓军说,不用怕,这里深山老林的,不会有小偷,再说了,山庄里还养着两条大狼狗呢。经他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房间后头还有一排棚屋,分别是澡堂和厨房。大狼狗被铁链锁在墙角,只要人稍微一走动,它们就大声吠起来,听着叫人瘆得慌。我问施然,放着两条大狗在这里,晚上能安心睡吗?施然说,或许晚上它们就不叫了。我说,那样才可怕。

我们说话的间隙,朱荻手插口袋,站在屋檐下看着淅淅沥沥的雨,一言不发。

天很快黑下来,山庄陷入一片安静之中。雨打住了,我朝四周看了看,冷气袭人,天上也不见一粒星辰。山脚下的人家亮着灯,在蒙蒙雾气中看起来如此邈远。我们在包房吃晚饭。那个歪脖子的山庄主人从前在部队里当厨子,一家人经营这家山庄,生意时好时坏,不过晚饭的伙食确实不赖。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们家的烤羊排,香酥可口,羊膻味混着辣椒粉,非常入味。包房里有两箱啤酒、两瓶五粮液。啤酒喝不完,五粮液倒是干掉了一瓶。包房没有暖气,热食很快凉了,坐在椅子上,感觉如坠冰窟。康明提议到他的房间接着喝,其余人看时间尚早,又无其他活动,都欣然同意了。山庄主人备了些干果,马晓军扛着剩下的一箱啤酒,康明拎起五粮液,余者各带自己的酒杯。

朱荻裹了件黑色羽绒服,脚上的帆布鞋沾了泥水,她扎了马尾,脸颊冻得红红的。我对这个刚认识的朋友印象不错,她脸上总挂着微笑,脾气很好,和她说话时,总会认真地望着你,眼神又干净又凛冽。康明和我说,朱荻是作家班的编外人员,几次课她都去旁听,很快和大家熟起来。闲聊中,我得知朱荻十二三岁就出过书,是个年少成名的文学苗子。康明给朱荻介绍我,说我是写评论的一把好手。我让朱荻有空的话送本作品给我拜读。朱荻说,以前出的书全当废品扔了,回头给你新写的小说,请你批评。

康明住的房间比我们大,土坎上摆了张矮矮的四方桌,我们脱了鞋爬上去围坐一起。康明给朱荻起开一瓶啤酒,朱荻没用酒杯,握着酒瓶直接喝。我第一次见到土炕,很是新奇,坐在炕上,屁股烫烫的,浑身暖。大家喝酒抽烟,聊些有的没的话题,很是快活。康明下炕,开了半扇窗透气。夜风灌进来,把烟雾带出去一些。

康明给我们说起了文学掌故。他长得高高大大,有燕赵慷慨悲歌的遗风。我们这些人中数他对小说最为痴迷,肚子里装的全是墨水。年轻时他在银行上班,写小说是中学时便喜欢的,一直偷偷写。大学毕业后在银行坐了十几年的班,其间结婚、生小孩,孩子大了,手头有了些积蓄,这才下定决心辞掉工作,从银行出来,认认真真地写起小说。自此一发不可收。那年他三十六岁,和鲁迅写《狂人日记》一个年龄。康明家里堆满了从各地淘来的书,他喜欢西方小说,尤其痴爱意识流那一套,在他看来,乔伊斯才是二十世纪最牛的小说家。为了把乔伊斯钻研透,他每年都要把《尤利西斯》读一遍,仔细抄写其中的经典段落。这让我一个从事文学研究的感到汗颜。我们问他萧乾、文洁若合译的版本跟金隄的译本,哪个好?康明想了想说,各有千秋吧,萧译本语言晓畅明白,金译本文采好些。这个问题就跟《红楼梦》和《金瓶梅》谁更好一样,扯不明白。康明还告诉我们,当年萧乾和文洁若参照了日译本,这才赶在金隄前头把书译出来。

说到兴头上,康明眼底放光,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我们听他说话,好像被带离到了某个地方,那里和生活隔着遥远的距离。他说,光聊这些也没啥意思,这样吧,大伙儿轮流说故事,都是写东西的,说故事是看家本领,每人讲一个,看谁讲得最好。大家觉得这个提议不错,这年头谁肚子里没点私货呢?只有我觉得难堪。毕竟这里只有我不是写小说的。我搜肠刮肚想着待会儿要说些什么。马晓军插话道,古人曲水流觞,我们这是围炉夜谈啊。潘东海说,不对,要叫围炕夜谈。施然哈哈一笑说,这还不是人家薄伽丘《十日谈》玩剩下的?

朱荻说,你们先讲,我得酝酿酝酿。

马晓军抢着说,尊重女士,从我这儿开始吧。

我向朱荻回顾和描述这段在怀柔远足的经历时,她认真地听着。我时不时地打量她的侧脸,从她的反应来看,她大概不记得这段往事了。听我说完,她反复地向我确认细节,追着我问,你说的这些是真的吗?我真的讲过这样的故事?

如今时过境迁,要一字一句复述那晚大家讲的故事,已然不太可能。在朱荻的追问下,我简要地概括了那些故事的轮廓。不过由于记忆淡薄,故事的来源、具体情节无法展开,我用英文字母代为标记,同时把叙述者的人称抹去,统一做客观记述。除了我和朱荻的故事,余者转录如下:

A.某天深夜,山西某矿区,开铲车运送煤渣的司机在厂区门口被一辆自行车挡了道。司机下车查看,不见人。由于赶着作业,司机没当回事,继续开着铲车进了矿区。隔天,一名女子的尸体在作业区被工人发现了。厂区报了案,警察调查监控,发现前一晚失事的女子掉进了铲斗,昏迷过去。铲车司机将车开进车间,铲斗运煤时,女子被滚烫的矿渣包裹起来。这名女子系矿厂工人,育有一子一女,享年四十六。

B.有位热爱骑行的驴友,年过四十,从二十二岁起,每隔三年都会绕青海湖骑行一圈。第六次骑行时,他路过一个牧区,中途车爆胎,他下车查看,发现车胎损坏严重,一时半会儿修不好,身上背着的水壶没水了,干粮也吃完了。这时,他望见不远处有个步履蹒跚的老妇人。中年人走过去,向老妇人讨水喝。老妇人将他带至附近家中,帮他把水壶灌满水,又煮了一碗面给他,面里下了牛肉和葱花,加了辣椒油之后,浓香可口。中年人吃了面,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告诉老妇人,这碗面有他小时候熟悉的味道,多年没有尝过了。老妇人听完,告诉他,这是她儿子最喜欢的,可惜他没有机会吃了。经过一番交谈,中年人告诉他,他小时候被人拐走,卖到山东一户农民家里,多年来寻亲不遇。老妇人说,她儿子走失时正好五岁。两人做了亲子鉴定,发现他们正是失散三十多年的母子,当即抱头痛哭。

C.某青年人自幼喜欢动物,不喜与人打交道,成年后,他在北京动物园当动物管理员。北京动物园是国内最大的动物园,始建于清光绪二十三年,当时称为“万牲园”,慈禧太后和光绪帝曾光临此地。动物管理员饲养过金丝猴、狞猫和猞猁,也喂过大象,有一年被发怒的大象用鼻子甩伤,锁骨开裂。多年来,他和动物相处,最令他感慨的是人们投喂动物的恶习。投喂群体中,老年人占了相当大一部分,其中有个老大爷,几乎每周末都到动物园来,背了一堆食物四处投喂。管理员提醒他,动物喂食有科学依据,有些食物并不适合动物。老大爷不高兴,反驳道,你懂个屁,我一招呼它们就过来了,它们和我亲。后来动物园加盖了玻璃护栏,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游客竟然带着又细又直的挂面朝通风口里塞。老大爷来过几次,因为通风口太高,他够不着,再后来,他就不出现了。动物管理员听说,老大爷吃了安眠药,死在了床上,几天后尸体发臭,才叫人发现。家里养的狗咬掉了他身上的一块肉。

D.内陆某偏远省份,民间至今仍留存配冥婚之习俗。有户农家新近死了人,死者是家中的小儿子,二十出头,因打架斗殴被人敲伤了颅骨,送至医院,抢救无效。家人悲痛万分,这个小儿子还没谈对象,做父母的不能眼巴巴看着他在冥府还独身,于是找乡间阴阳先生求助。阴阳先生收讫红包,当下指示,甘肃天水某乡某村有一山坡,山坡上有块半人高的巨石,巨石旁的坟地埋了一具女尸,刚入土,五行八字恰好匹配,可速往迎娶。家人听罢,连夜出发,果真在第二天寻到阴阳先生指示的地方,趁着夜色,偷偷将女尸掘起,偷运回乡,配成冥婚。

我到现在都记得,那晚山庄空寂,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每个人脸上都好像闪着光。朱荻听完,半信半疑地和我说,除了动物管理员那个,其他听起来像是民间传说。我说,确实如此,不过你猜猜这四则故事分别是谁讲的?朱荻略作思忖说,第一个是潘东海,第二个是施然,第三个拿不准,可能是康明,也可能是马晓军。我说,你猜得大致不错。动物管理员那个是康明讲的,马晓军是北京人,但不见得能讲好北京的故事。朱荻颇有些得意,进而补充说,经你这么一提,我倒好像想起来了,当年大家对小说倾注了很大热情,尤其是康明,他特别希望能写出好东西来。以前他们班上还有彻夜不睡埋头写的,每个月都有小说发表,真是着了道了。

我说,我小时候冒过当作家的念头,后来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就转去做研究了。

朱荻说,你确实适合走这条路啊,记忆力好,那么久远的事都记得。我解释道,那时我准备写篇文章,谈小说与故事生成的关系,听大家讲故事,有启发,回屋就记到了本子上。朱荻问,那篇文章写成了?我摇摇头。朱荻说,可惜了,我还挺想读一读的,哎,你说这些故事,有没有可能是当时大家酝酿中的小说雏形?

我说,据我了解,他们并没有写下其中任何一则故事。

等红绿灯时,的士司机忍不住插话道,兄弟你们是干啥的?我说,我们是文字工作者。司机嘿嘿笑了一下,你说的故事怪有意思的。原来这一路,司机的心思并不在单田芳老先生身上。去年老先生去世时,有人哀叹说又一位大师离开了,一个时代结束了。我不知道怎么接司机的话,只好说,故事嘛,真真假假,都是编造的。

朱荻说,你快说说你的故事,还有我的。

我说,先说你的吧。

那晚轮到朱荻时,她显得很紧张。康明催促,朱荻,该你了。朱荻把烟掐灭,给我们讲了发生在未来中国的故事。有家科技公司研发了一种新技术,这种技术致力于数据收集与分析,尤其是针对人的潜意识,以此做出行为预测,甚至实现操控和干扰人类行为的意图。后来,这家科技公司依据这项核心技术,发明了一款“焦虑贩售机”,操作方式和普通贩售机一样,只要刷脸就能完成交易。不过和普通贩售机的区别在于,这款贩售机的支付货币是“焦虑”,也就是说,用户支付焦虑,贩售机返回等值的虚拟票券,使用这种票券,可以购买不同等级的快乐。那时人口膨胀,房价高涨、医疗和教育资源稀缺,通过大批量生产焦虑贩售机,弥漫于整个社会上的焦虑症得到了有效控制。

朱荻只是讲了个大概,与其说她讲的是个类似科幻的故事,不如说更接近一个创意,而故事是有无数种可能的,它可以被赋予反乌托邦的含义,也可以衍生出其他结局。总之,当晚围绕朱荻的创意,我们七嘴八舌争论许久。

听我讲完,朱荻恍然大悟,我那时候特别迷《黑客帝国》《银翼杀手》这些科幻电影,满脑子都是赛博朋克、母体、黑客啊什么的,可能受了影响。我说,现在看来,你的故事是最有前瞻性的,我们今天的生活不就是这样吗?

我问朱荻,现在科幻挺火,你不打算写?

朱荻说,这个热闹我就不凑了,我现在对你的故事最感兴趣。

我理了理思路,开始和朱荻说起来。

我的故事是从父亲那里传下来的,主人公是我从小没见过面的祖父。据我父亲说,祖父生于民国七年,年纪轻轻就已是乡里远近有名的医生。内战爆发时,乡里频遭兵痞流氓骚扰,一时间人心惶惶。祖父颇有些威望,有本地乡绅护着,家里并没有遭到什么劫掠和破坏。祖父一生不近政治,没有加入任何党派,不过他的挚友是个国民党高级军官,祖父曾经医好这位军官母亲的妇科病,他大为感激,将祖父引为知己。内战结束后,国民党败局已定,这位军官决定携家人先暂居香港,再绕道去台湾。临行前,他托人送来一纸通行证,要我祖父一同出走。当时我父亲还小,祖父向来为人坦荡,自觉没有任何道德和政治的污点,因此也就无迁居异乡的必要。随信附送的还有军官赠予我祖父的金条。当时通货膨胀很厉害,金条是不得了的财物。祖父说他无功不受禄,就让送信的把金条送回去。那人是军官的贴身随从,他不敢违抗命令。几番推却不过,祖父只好将金条收下,并嘱托那人回复军官,等局势明朗,他一定将金条原样奉还。

建国后,祖父藏有金条的事不知怎么传出去了,一传十十传百,下乡的工作队要祖父交出金条,坦白他跟国民党反动派的关系,但祖父拒不承认,不肯道出金条的下落。这事让祖父从此戴了顶“勾结国民党反动派”的帽子,遭到严重批判。安稳的日子过没几年,“反右”开始,金条的老问题又被人给重新翻了出来。我听父亲说,那些年家里没个安定,三天两头运动,人活得像过街老鼠一样。到了“文革”,祖父被下放劳改,无数次检讨,无数次通不过。我出生前,祖母因为忍受不了屈辱,跳井身亡。父亲那时和家庭划清界限。我出生后不久,祖父才得以平反,但父亲自觉他对我祖母的死负有责任,心有愧疚,不敢面对祖父。祖父那时患了眼疾,肝脏也出了毛病,熬不过一年,故去了。

说着说着,我的语气不觉间沉重起来。大家听完,竟都有些沉默。

我说,人的命运是很奇怪的,拐过一个点,就不知道朝向哪里。我爷爷那时候如果接受了金条和通行证逃到香港,可能我们整个家族的命运都会不一样,我说不定会在香港出生,再出国留学……

康明是听者中触动最大的,他说,果真这样,就听不到你的故事了。

我现在想不起来,当时为什么会和大家讲这些。我对朱荻说,我要是跟你们一样会写小说,一定把这段家族史写出来。

朱荻靠在的士后座,微微闭着眼,原来是这么回事……后来呢,金条的事弄清楚了吗?

我说,谁知道呢,那时时局动荡,说不定金条早就不见影子了。祖父去世前,也没有向谁透露金条的下落。这件事或许是个荒谬的玩笑,可它切切实实存在过。有一次我回乡过年,专门跑到县档案馆查县志,翻了些材料,但那个国民党军官的事根本无迹可寻,问起其他老辈人,也没人能够说出个所以然。祖父的故事,只是口口相传,才被记住。我当时还想,说不定在香港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朱荻说,你去香港的话,别忘了把我捎上。

回到家中,母亲已经睡下,房门大敞着——她在老家习惯了睡觉不关房门,我走过去,轻轻把门带上了。洗了澡之后,我躺在床上迟迟无法入睡。耳边充斥着各种纷乱的声音,有时是刘玫,有时是康明他们,有时又是朱荻。他们的身影在我眼前晃动着、交叠着。我感到自己置身在一个巨大的旋涡中,他们以我为圆心,绕着转动。我想找出当年记录故事的笔记本,爬起来翻箱倒柜,连个影子也没找着,倒是翻出来一张和刘玫的合影。那是在秦皇岛拍的。我想起为数不多的几次在秦皇岛的经历,结婚后是陪着刘玫和孩子去过年,结婚前则是在暑假期间去找她。刘玫家在离港口不远的地方,我们走路散步,总是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浓郁的花生油味道。刘玫指着马路对面,看到没,那儿是这里最大的食用油加工厂,味儿就是从厂区飘出来的,方圆几公里都能闻到。我记得刘玫说过,她母亲是这家油厂的员工。开始时我觉得这股味道很香,过了一段时间,闻到味道就开始头晕、犯恶心。我抱怨道,生活在这种地方,能受得了吗?刘玫说,习惯了,久入鲍鱼之肆不闻其臭嘛。

刘玫和我逛到堤坝那边,日光照耀下,海面广袤无垠,堤坝延伸到远方,船舶若隐若现,闪着鳞光。秦皇岛港口有直达韩国仁川的游轮,我问刘玫去过韩国吗?她摇摇头。我说以后一起去吧,不能东渡日本,渡个韩国也不错。但这个愿望至今也没有实现,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结婚后我们疲于应付家庭琐事,连个蜜月旅行都不曾有过。我不知道刘堃在秦皇岛生活得习不习惯,他离开北京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秦皇岛。

或许刘堃早就适应了那股浓烈的食用油气味,那股气味或许会伴随他一生。

隔天我起个大早,和母亲到北京南站接儿子。刘堃比上次见面又长大了些,个子蹿得挺高了,理了个板寸头,鬓角刮得光光的,露出青色的头皮。他的羽绒服是红色的,帽子耷拉着,上面缝了一圈蓬松的棕色绒毛。从出站口出来时,他一手拉着哑光的黑色行李箱,另一只手抓着手机在看视频,看也没看我们一眼。母亲见到他,激动地说,阿堃长大了,都快认不出了。母亲拉了拉刘堃的手,对他嘘寒问暖,他抬眼看了看,侧了侧身子,把手甩开了。

我装作什么也没看到,走过去帮刘堃拉行李箱。他拽住行李箱的拉杆不放,我自己能行。我只好放弃。他走在前,母亲在后。我趋步向前,像个接站员那样领着他们去打车。

刘堃会讲点潮汕话,这是他身上仅存的一点与母亲和我都有关的印记。他牙牙学语的时候,母亲成天带他,和他讲方言,他耳濡目染,自然学会了,虽然发音不太标准,有时说着说着还卡壳(遇到这种情况,他就换成普通话),但这是除了普通话外他唯一掌握的方言。刘玫当时极力反对,不过见我没发话,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好在孩子语言能力不错,很快能够在两套语言系统中切换自如。对此,母亲很是欣慰。但她没有想到,语言这东西都是用进废退,刘堃长久不用方言,渐渐地就不会说了。

回家途中,母亲问刘堃,高铁上吃东西了吗?刘堃用普通话回答,吃了。母亲又问,你在北京待几天?和我们一起过年吗?刘堃还是用普通话说,看情况。母亲说,你不是会讲潮汕话吗?刘堃说,忘得差不多了。母亲这时有些恼怒起来。堃啊,你不能忘了,你是林家后代啊。母亲话音刚落,刘堃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阿嫲,我不姓林,我姓刘。语气颇不耐烦。我心里极不舒服,强忍住才没有开口训他。母亲沉默着,气氛一时陷入尴尬。我的心抽了一下。看来刘玫对孩子的改造很成功,不知在他心中,还有没有我们这些家人。

刘堃问我他睡哪里。我打开房门说,你睡这里。冬日阳光透过窗户照下来一小块,新铺的床单似乎还散发着阳光的味道。刘堃把行李箱推进去,躺倒在床垫上,鞋子还没脱,地板上留下他淡淡的脚印,灰尘在光柱中飘曳着。我和刘堃说,你不能用这种态度和你阿嫲说话。刘堃说,我真的不会说潮汕话。我说,我也不指望你以后孝敬老人家,但这是个礼貌问题。刘堃悻悻地说,知道了。接着,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盯着书桌上的台式电脑看。我说,去年新换的显示屏。刘堃问我密码,我告诉了他。他下了床,拉开靠背椅坐下来,往后伸了个懒腰,把电脑屏幕点亮,输入密码,开始摆弄起来。我问他,坐了那么久车,不去洗个澡?他说,不洗了。吃点什么吗?刘堃说,不吃。

我绕过他,在床上坐下来。他侧过身子看了看我,有事吗?我说,没什么,想和你聊聊。刘堃说,别搞得像老师家访一样,我不吃这套的。我说,看来你没少在学校惹事。刘堃警惕道,刘玫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我说,我和你妈的关系还没好到这种地步。刘堃说,那就没什么好聊的。我问他,这次是你主动提要来北京的?他“嗯”了一声。

刘堃并不喜欢来北京,往年基本都是刘玫强行将他送来的。他嫌北京太大了,出趟门要一两个小时,不像秦皇岛那么方便。我和他说起补习英语的事,他直截了当告诉我,刘玫说过以后要送我去国外念大学,我现在不想浪费这个时间。我质问他,不学好英语出什么国?他说,要学也是雅思托福什么的,我不搞应付考试的那一套。我哭笑不得,雅思托福也是考试,你这算什么逻辑?

他被我驳得无话可说,可还是犟着性子说,反正我不学,我是放假来玩的。

我说,这样吧,我和你签个协议,我不给你找家教,你也别告诉你妈,成吗?刘堃说,成。我说,你给我老老实实的,电脑该玩玩,作业也要按时完成。我寒假没事,有的是时间和你耗。

我话还没说完,他打断我,再说吧。我看到他盯着电脑,右手握着鼠标前后滑动。唉……你这台电脑配置不行啊,玩游戏会卡,下次换台苹果吧。

我说,别你你你的,说话前不懂得加个称呼吗?

好的,林老师。

我抬起手,做出打他的动作。他反应迅捷,脖子一缩,躲开了。

从书房出来,我看到母亲坐在沙发上,眼睛红红的。她抬起手抹一抹眼睛。我知道,母亲对刘堃的表现失望透顶。她满心期待看到阿堃,但阿堃像是变了一个人,已经不和她亲近了。这事放在谁身上都难受。我坐下来开解她。妈,你别往心里去,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都是叛逆的,过几天熟悉了就好。

母亲说,熟悉?阿堃小时候不是这样的,要我抱着才肯睡觉,醒来不找他妈,就要找我。

我说,那时他还小,现在不一样,长大了。

母亲说,长大了就可以不认祖归宗了?连我这个阿嫲也不放在眼里。

我怕再说下去母亲情绪会崩溃,她已经目睹我失去了一段婚姻,现在又遇到孙子这样,够难受的了。我抽了张纸巾递给她擦眼泪,走到阳台抽烟。

我想起母亲在北京住的那几年,虽然她和刘玫不和,但平时任劳任怨,替我们减轻了不少负担。孩子上幼儿园前,母亲和刘玫母亲照顾孩子,我可以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周末到了,一家人到奥森公园散散步,或者去商场转转。我没考驾照,也一直没有买车。刘玫几次催促我去考,都被我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刘玫说有了车以后接送孩子上下学方便。我告诉她,孩子往后上学就在大学附小附中,走个路就能到,用不着开车。

这是我一贯的作风,但凡能从简的,绝对不倾注多余精力,面对生活琐事时,尤其如此。我这种处世态度,间接影响了我和刘玫的感情。结婚前我们常年分居两地,刚开始生活到一起,不管生活习惯还是价值观,都有许多差异,后来越吵越厉害,两个人像是剥开了外层的皮肉,露出身上丑陋而赤裸的内芯。我们吵架的时候,也不顾及母亲是否在场。母亲劝说不止,只好钻进房间,把自己关起来。孩子两岁时,父亲突发心梗去世,我带着妻儿回乡奔丧,料理完后事,母亲再跟着我回京,打算就此长住一段时间。那段时间她沉浸在丧偶的悲恸中,经常坐在阳台上晒日头发呆。由于语言沟通不畅,她很少与外人交流,每天除了出门买菜,就是待在家里侍弄孩子。家人是她能够说话的唯一对象。

孩子上幼儿园那年,母亲觉着她可以放开手脚了,提出要回乡里去。

刘玫说,老人家回去还有大哥照顾着,总不能一直待在北京养老吧。

现在母亲坐在沙发上,看起来那么瘦小。时间仿佛走了个循环,又回到了从前。发生过的事情,又发生了一遍。母亲回来了,刘堃也回来了。这个家似乎重新焕发了生机。但理智告诉我,一切都和从前不同。母亲老了,头上的银丝越来越多,背佝偻着。刘堃长大了,往后人生路如何,现在犹未可知。而我呢,是不是真的应该像母亲说的,重新寻个对象,建立新的家庭?这个问题横亘在眼前,像一道深渊,我收回目光,不敢再往下凝视。

我给康明发了条微信,告诉他母亲和儿子来京,我要陪着,研讨会去不成了,望他见谅。他回复,你先忙,回头联系。稍后,我又给朱荻留言,问她晚上可有空来家里吃饭。信息发出去后,我觉得后悔,但撤回已经来不及了。过了很久朱荻才回我说她在研讨会现场,吃晚饭的话赶不上了,要不我这边忙完,去你家坐坐?

我给朱荻发去家里的地址,暗中期盼她能如约到来。

那年孩子满月酒过后,她就没有再来过我家了。我邀请朱荻来家里,还有另外的考虑。按理说,我离婚后独居,母亲尽可过来住下。我向母亲提起这件事,她总说年纪大了,在老家待着挺好,还有街坊邻居可以走动。我只好作罢。这次老人家不远千里赴京,摆明了想抓住一切机会打动我,让我恢复对再婚的信心。我希望朱荻的到来能让母亲宽宽心,不再就这件事瞎折腾。

下午出了太阳,天气晴好,小区到处是推着婴儿车晒太阳的家长。我说服刘堃跟我们出去逛逛,别整天盯着电脑看。学校每到假期,都会有大批游客进来参观,有游学团,也有旅行社带的队伍,嘁嘁喳喳的,十分热闹。逛到人工湖时,刘堃看到整个湖面都结了冰,说要下去走走。我说你没看见那里的牌子吗?禁止游客下去。刘堃说,反正没人看见。我拗不过他,只好陪着他下到冰面。从冰面上望下去,可以瞥见冰层中缠结的水草和枯折的荷花枝干。母亲在岸边的长椅坐着晒太阳。刘堃穿着雪地靴,在冰面上走得飞快,时不时踢一踢湖面上的冰碴。我让他小心点,他没有听我的,把雪地靴当冰鞋,走几步,往前滑几滑。

我们在冰面上走了几个来回。我告诉刘堃,夏天这里会开满荷花,非常漂亮,可惜现在冬天,看不到了。刘堃说,荷花谁没见过呀,不稀罕。我问他,你读过《荷塘月色》吗?他说,课外读本有,老师还要我们背诵。我和他说,这就是文章里写的那个荷塘。刘堃狐疑地看我一眼。我说,没骗你,不信你回去电脑上查查。我指着对岸一座汉白玉雕像问他,看到没,那就是作者。刘堃停下来,站直了,羽绒服帽子上那圈绒毛被风吹动,轻轻摇晃。他从湖上捡起一块拳头大小的冰碴,贴在眼睛上,对着太阳仔细地看。接着趁我不备,他的手高高举起,将冰碴朝对岸扔过去,啪嗒一声,冰碴正好落在雕像上。

这一幕恰好被巡逻的保安撞见了,他远远地朝我们吼了句,冰面上禁止走动!

刘堃哈哈笑起来,咯噔咯噔往回走,手脚并用地爬回了岸上。

我从湖面返回,保安走过来,呵斥我说,你们做家长怎么搞的,放着孩子胡来吗?损坏公物,可是犯法的!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给他递了支烟,向他赔不是。

看见保安训我,刘堃站在边上,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

保安走后,刘堃说,没意思,我要回去打游戏了。母亲没见过这种场面,生怕我当场爆发,催促我说,回去吧回去吧,天时冷了。

刘堃摇头晃脑,大迈着步子往前走。

我跟在后头,压着嗓子教训他,别得意忘形。

晚上在中关村吃北京菜,我一点胃口也没有。母亲尝了几口北京烤鸭,频频向我抱怨,这种东西怎么能吃呢,还没有我做的卤鹅卤鸭好吃。我想起来,以前带母亲吃过一回,很不喜欢,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刘堃对吃的倒不怎么挑,他喝了一碗皇坛子,又解决了两块烤羊排。母亲看着他大口嚼肉的样子,劝他慢点吃。母亲问我,你怎么不吃。我说我不是很饿。刘堃摆明了跟我作对,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我不知道说什么,索性什么也不说了。

我坐立不安,时不时拿出手机看,估算着康明研讨会的进度。我想象着康明发言的样子,其他人对他的赞美以及善意的批评。我想象自己若在场,会就康明的作品说些什么。我后来转去做晚清文学,对当代文坛愈加生疏。朋友给我寄送他们新出的作品,我大多只是翻一翻便束之高阁。按照以往经验,研讨会应该早就结束了,主办方接下来还要招待与会人员吃饭。眼下,他们或许在前往餐厅的路上,或许刚落座不久,正准备吃起来,席上说不定还继续聊着小说,说些不咸不淡的玩笑话。我知道自己关心的不是研讨会,而是朱荻何时能离席。我眼前浮现出朱荻的样子,她小我几岁,我们认识那年,她才二十几,如今也要迈向中年的门槛了。往后她会怎样呢?我不免遐想起来。这种遐想从心底冒出来,像个易碎的泡沫,叫人隐隐不安。

从酒楼出来时天色已晚,附近的美食街人来人往,刘堃想进去溜达,被我严令喝止了。

入夜后,城市换了一副和白天迥异的面孔。街上除了车,很少有行人走动。我们打车到小区门口,走路回家。气温降到零下了,刘堃把帽子戴起来,拉链拉上。母亲的棉大衣抵御不住这种冷,我把手套给她戴着。围巾将她的脖子捂得严严实实的,露出来半张脸,她额头皱纹深一道浅一道,看起来像干枯的柚子皮。

刘堃刚进屋,羽绒服还没来得及脱下就冲进去书房。

母亲在阳台上收了衣服,进浴室洗澡。我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左等右等,也不见朱荻的消息。这么晚,她怕是不会过来了。我未免一阵失落。康明他们想撮合我和朱荻,但朱荻恐婚这事我早有耳闻。她读初中时父母离异,母亲改嫁给一个画家,过起了阔太太的生活。她和画家丈夫到国外度假,会让朱荻飞过去陪他们。有时是土耳其,有时是匈牙利,有时是里斯本。这些年,朱荻的情感状况神秘莫测,没人知道她是不是谈过新的男朋友,或者拥有秘密情人。以往的聚会,她都独自出现,即使后来认真谈过一段,我们也没有见着她的对象。她很少和我们谈起自己的事,关于她恋爱的那些情节我们只是道听途说。

我正胡思乱想着,门铃突然响了,我一个激灵从沙发上站起来。

朱荻提着一只纸袋和挎包,抱歉说来晚了。进门后,她一手扶着墙,一手脱下齐膝长靴。我给她拿来拖鞋,她没穿,踩着袜子径自走到沙发上坐下。

朱荻问我酒起子在哪儿,说着打开纸袋,拎出来一瓶红酒。在灯光下,我看到她脸颊绯红,想必今晚已经喝了不少。

我问她,还喝啊?

朱荻说,喝啊,有事和你说。

这时,母亲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头发湿湿地耷拉着。她穿着睡衣,浴巾挽在手臂上。我事先没有告诉母亲朱荻会来。看到朱荻,母亲很是惊讶。朱荻向她打招呼,她点头致意。她已经看到桌上摆着的红酒了,对这个场面,似乎很满意。母亲用方言和我说,酒别吃太多。朱荻问我,你妈说什么。我翻译给她听,我妈叫我们多喝点。朱荻咯咯笑起来,你妈真有趣。

我顺着话头说,朱荻,我妈把你当成我新处的对象了。

朱荻脸上闪过诧异,她不是见过我吗?

我说,她只见过你一面,记不住的。

朱荻凑过来低声问我,老林,你这是闹哪一出?

我做出个举手投降的动作。你行行好,我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啊。

朱荻释然了,难怪你妈要去陶然亭给你相亲。

我朝她笑笑,开了红酒,各倒了半杯。母亲不知什么时候钻进厨房,再出现时,手里捧着一盘切好的苹果。她脸上挂着笑,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吃吃吃”。朱荻说,阿姨麻烦您了。

朱荻问我,小家伙呢?我说,躲在房间打游戏呢。说着,我走过去敲门,刘堃应了声,什么事?我说,家里来客人,出来打个招呼。刘堃将房门敞开,探出头,看到坐在沙发上的朱荻,有气无力地叫了声“阿姨好”。

朱荻说,好久不见,长成小伙子了。

我瞪了刘堃一眼,他头缩回去,“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我问朱荻康明的研讨会怎么样。朱荻抿了一口红酒,实话和你说,康明的书,我也是到了现场才拿到。他们没给你寄书?我问。朱荻摇摇头。我说,你这么晚来,又带着酒,看来今天聊得不够尽兴啊。

朱荻神秘一笑,总算让你抓住重点了。

我们碰了碰杯。

朱荻卖起了关子,昨晚你和我讲的那几个故事,我印象很深,今天参加研讨会,你猜怎么着?

我的好奇心被她勾起来了。

朱荻说,康明竟然把那些故事一个个全写成小说了!

我被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弄得有些晕眩。我打断她,等等,你是说,康明新出的小说集,写了当年大家讲的故事?

朱荻重重地点了点头。

施然和潘东海难道就没看出来?

朱荻说,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现场除了我没人发觉这个情况,大家就像得了健忘症一样。

⊙ 埃贡·席勒 作品5

我让她说说具体的细节。朱荻说,本来我只是去凑凑热闹,毕竟康明也挺久没有出新作了。主持人请康明先说说这部小说集的由来。康明说,他想等大家聊完再发言。我坐在后排听大家谈,会上有人概括了小说集里几篇故事的内容,听着听着,来了兴致,那里面至少有几个故事的内容和昨晚你讲的一模一样。或者这么说吧,康明把那些故事揉碎了,像面包糠一样撒进去。我翻出书来,迫不及待地看起来,虽然没有全部读完,但我不得不说,康明化腐朽为神奇,把那晚的故事全给写活了。

我觉得很有意思。康明昨晚临走前还特意嘱咐我去参加研讨会,他肯定希望听到我的评价。不过很可惜,我没有读,也没有为他写下批评文章。

我问朱荻,小说集带了吗?

朱荻说,带着呢,在包里,我还以为你读过了。

我说,潘东海给我寄过,我翻过一篇,要是读完了,早就发现他的秘密了。朱荻从包里取出书来。自从上个月拿到书,我还没有好好地揣摩过这本书。我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我的故事被他写成什么样。这本精装的小集子,在灯光照耀下,散发着迷人的气息。书名叫《金蝉》,封面上绘有一只蝉,线条干净利落,采用了烫金的工艺,摸起来质感极好,几根树杈水墨画般斜斜地印在封面上,风格是写意的,虚实相间,颇有韵味。腰封上有三位文学界前辈的“联袂推荐”,此外还罗列了康明获过的文学奖项。

朱荻说,你的故事是里面的压轴篇目。

我翻开书,目录一共列有八篇小说。朱荻说,我们的故事都在后面。我看了后面六篇,篇名分别是:

三、生还

四、青海湖

五、动物管理员

六、篡命

七、推销员

八、金蝉

朱荻说,康明这家伙真神,我那个焦虑贩售机的故事,他是从贩售机推销员的视角来写的。

我问她写得如何?朱荻说,确实不赖,借了个科幻的外壳,内里还是有他自己的思考。

我把杯里剩下的红酒喝完,咂摸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朱荻感慨说,我们这些人其实都写不太动了,来来去去不过是些俗套的东西,创造力最旺盛就那几年,后面基本上靠着惯性在写。有时我挺沮丧的,觉得写作毫无意义,多写一篇少写一篇,真没什么区别。

我问朱荻怎么看待康明这个行为。

朱荻面露难色,你的意思是说他抄袭,偷了别人的创意?

我摇摇头,从经验和小说的关系来看,这种事算不了什么,小说嘛,道听途说,经验是可以共享的。再说我们当中没人写,只有康明动手了,将二手经验转化成文学。故事源头来自别处,但水流进他的容器,他接了,就是他的了。

朱荻陷入沉思,你说得挺有道理,如果没人写,再好的故事也只能让时间淹没,慢慢消失。

我把小说集捧在手中,反复打量着,眼前出现康明那张线条硬朗的脸,他眉目带着浅浅的笑意,像是把自己的形象也印在了封面上。

送走朱荻后,我身体乏累,却丝毫没有睡意。这两天发生的事太过密集,凌乱得很,不过仔细捋一捋,又像榫卯一样,严丝合缝。我想起朱荻说的,“康明把那些故事揉碎了,像面包糠一样撒进去”。我们的生活不就是这样吗?鸡毛蒜皮,重复拖沓,所有人最后都会让时间碾成齑粉。如果不及时记录,就什么也没法留下。小说家这辈子要做的就是跟时间赛跑,看谁能跑过它,将它远远甩在身后。

刘堃还没睡,我去书房把自己那本《金蝉》取出来。屋子里安静得很,头顶的吊灯发出轻微的吱吱声。我坐到沙发上,翻开最后那篇读了起来。这个故事,一定在康明心中酝酿了很久。不然,他不会隔了这么长时间还对它念念不忘。我想起当年在山庄小小的房间里,一群人围坐,轮流说故事,康明听完我的故事,激动不安的样子。我想那一刻,一定有什么深深地击中了他,那颗种子落在心底生了根,慢慢萌芽,直到多年后开花结果。

我慢慢地读了起来。康明把我变成了小说中的叙述者,借由我的目光来追溯祖父的生平,他自己用的却是第三人称。小说的写法并不复杂,用了双线叙事,娓娓道来,颇有些元叙事和家族小说的意味。开篇是引用了一通虚构的信札,年轻后生和远在海峡对岸中研院史语所的一位老教授鸿雁往来,老教授是祖父赴台之后结交的挚友,他追忆了当年受国民党军官委托,接应祖父的经过。康明在小说中,窜改了祖父既定的命运,同时巧妙地将金条置换成“金蝉”(这样显得更有象征寓意)。在那个决定命运的时刻,祖父接受了国民党军官相赠的“金蝉”(金蝉共有一对,一只留给祖母,一只由祖父随身携带,小说里对金蝉的来龙去脉有细致描摹),选择了逃亡。通过考据一些原始档案和资料,年轻后生逐步拼凑出祖父当年撤台的经过——如何与审查官周旋,如何用那只金蝉行了贿赂,最后成功搭上轮渡过海。整个过程写得惊心动魄,耐人寻味。故事的结尾,年轻后生完成了父亲的遗愿,找到了“金蝉”,和秘密传下来的那只凑成了一对。《金蝉》的篇幅相当于一部中篇小说,大陆的人世浮沉(留下来的祖母遭受批斗,父亲成年后脱离家庭,年轻后生对身世之谜的耿耿于怀)和祖父流亡的片段(五十年代,祖父远渡重洋赴美)遥相呼应,像两股绳索,在小说结尾终于拧到了一起。

小说中的那些人,康明并没有见过,却能把他们写得活灵活现,他对那个时代的物候、世相以及人性,洞悉到了令人惊叹的地步。

我读得很慢,恨不得故事可以无限延长,永远不要结束。

读到最后一句话时,我像被从黑暗深处袭来的利箭刺中心脏,久久无法平复。这是多年以来从未有过的阅读体验,康明的文字有股阔大气象,克制有力,这在他们这一代小说家中很是难得。他没有用那种泥沙俱下的写法去铺陈和渲染,不依靠廉价的情感去煽动读者,而是踏踏实实地推进故事。最打动我的,还不是他对祖辈生存困境的摹写,而是他在行文中对我内心生活精准的把握。

读到最后,我情绪激动地站起身,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我想起父亲去世满三年,我清明回乡扫墓。墓地上长满了山草,母亲拿着镰刀,我和大哥各扛一把锄头,把墓地清理出个样子来。我半跪着,用油漆给墓碑描红。祭拜结束后,我们母子三人在坟前的水泥埕上烧冥纸。天气很热,没有风,纸钱烧得很旺,母亲站在烈日下,忽然自言自语道,你们兄弟二人莫恨你爸。我和大哥被这话吓了一跳,半晌说不出话来。母亲说,你爸生前过得不快乐,要不是因为你阿公的事,他年轻时候有机会留洋的。那年代什么都看成分看出身,不然你们说,我一个半文盲,怎么会嫁给他。我们辛苦一辈子,不能给你们带来什么,你们什么都要靠自己……我们,唉,真是没用……

说完,眼泪从她脸上啪嗒啪嗒掉下来。

多年后的这个夜晚,母亲在父亲坟前说的那番话重又幽幽地浮现出来。父亲当了一辈子农人,守着几亩薄田,靠种植蔬菜水果,支撑起我们这个家。自我记事起,他每天都勤勤恳恳,话不多,沉默得像头牛。小时候,父亲和我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好好读书,他只要一有时间,就坐下来给我们讲古。大哥贪玩,听不了几段就跑开,只有我托着腮帮,仔细听完。我们兄弟二人各自成家后,父亲就再也没有下地种田,但他还是闲不下来,总想着干点什么。我在北京求学的时候,有天母亲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父亲在乡里“出名”了。我听得莫名其妙,问她怎么回事。母亲像是不敢相信自己说的话,我听见她说,你爸他,居然会拉手风琴!我一听,立刻来了兴趣,就让她仔细讲。母亲说,镇上要举办国庆会演,在文化广场排练,有个拉手风琴的演员休息,你爸背着手走过去问说他能不能拉一下。那个人看你爸穿得土土的,说话时露出一口黄牙,起初不同意,你爸就说,我不会弄坏的,你相信我。然后,他就真的把手风琴挂好,拉了一首什么《喀秋莎》!文化广场上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连那个演员也惊呆了。

母亲的话让我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喀秋莎》是苏联卫国战争期间的广泛传唱的名曲。父亲那代人,是吃着苏联文化的奶水长大的,尽管如此,我仍旧无法将扛锄头的父亲和拉手风琴这件事联系起来。也正是从那时起,我对父亲的过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可惜每次追问,他都只是轻描淡写,不肯透露太多。我东拼西凑,才从旁人和他口中撬出一些线头,慢慢捻成团。

我问母亲,你希望父亲走上另一条路吗?母亲在电话里欲言又止。

她知道,我想问的其实是自己。

母亲说,都是没办法的事,命这东西天注定,你是你爸的儿子,你爸又是你阿公生的,你阿公当年又和国民党有牵连……

父亲去世后,我和母亲很少谈起他,他像隔在我们中间的一堵透明的墙。母亲说父亲过得不开心,因为他的人生被锚定在了这块土地上,早早规定好,从年轻时,就一眼望到尽头。甚至,他可能对母亲并无什么感情。生活不给他机会,他只能顺着走。想起这些事,我忽然感到背脊一阵发凉。

过世多年的父亲,连同他的形象,层层叠叠,在这个阒静的夜,像被风晃动的烛火,在眼前一跳一跳。再低头看康明的小说时,那些文字斜斜的,从纸上爬起,紧紧地将我攫住。康明知道我内心的苦楚,知道我的迷惘。我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得到的渴望和想象,他都在小说里帮我达成了。这种体验异常奇妙,又隐隐透着危险。我开始分不清故事里哪部分是虚构的,哪部分是真实的。

十一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随身带着康明的小说集,得空了就捧起来读。余下七篇,也很快读完。那篇《金蝉》是集子里最耐人咀嚼的,无论是情节还是叙事,都充满了张力。更难得的是,这个故事是从我身体里取出来的,抟成型,塑成了我的另一个分身。我翻来覆去,又把小说读了几回。康明的文字扎在了我心里,也将我从一个遥远的地方拉回到文学身边。那几天,我一有新的想法,就和朱荻通电话,讨论康明小说中的细节。我们像是回到了先前为小说痴迷的时光,并且谁也没有戳破,很默契地替康明保守了“秘密”。我和朱荻一致认为,这部小说集代表了康明迄今最高的水准,单凭一篇《金蝉》,他就能跻身大师的行列了。

有一天,朱荻听我说完家族的故事,沉吟许久,你应该和你妈妈说说这件事。我说,没有必要了。母亲不想提这些事自有她的道理,老人家这辈子吃过不少苦,她不愿意下代人再重复老一辈的路。

康明离开北京那天给我打了电话,说我没去成研讨会,他觉着很遗憾。我安慰道,你的这部小说集很好,《金蝉》我尤其喜欢。他向我道谢,声音听起来十分愉悦,我听出他似乎想和我继续聊小说,但我抢在他前头,问他接下来有什么写作计划。

康明答,目前还没有。

但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写出自己的《尤利西斯》。

那几天,时间过得飞快。白天,我陪同母亲和刘堃外出,晚上待在家里读书,同时构思一篇康明小说集的评论。我们祖孙三人走了北京的几处景点,去朝阳大悦城的时候,我给刘堃买了双纪念版的篮球鞋。那是除了游戏之外,他唯一喜欢的东西。我从他脸上,看到年幼的自己,眉眼、脸型还有神色,都有点像我。然而他不是我,他这辈子要走的路终究和我不一样。想到他和我说刘玫以后要送他到国外念书的事,我竟有些释然了。

我们去卧佛寺的时候,母亲说她百年的话,骨灰要进佛堂。说着说着,不知怎的,她主动讲起祖父的事,她说他老人家去世时,父亲没有去送他,她看到父亲跪在地上,朝着东方重重磕了几个头。几年后,祖父得到平反,家里才重新摆上他的牌位。

我说,这事你怎么从来没有说过?

母亲说,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怕再不讲,以后就没机会了。

从卧佛寺回来的第二天,我再次请朱荻到家里吃饭。

母亲做了朱荻喜欢的芥蓝炒牛肉,牛肉是用生粉勾芡过的,入口爽滑,朱荻吃了,赞不绝口。

开始时,刘堃对朱荻的态度很冷淡,他故意在我们面前和刘玫通电话,还开了视频,通报他在北京的生活,大大小小的事,一件也不落。朱荻找话题和他聊天,他总是有一答一,绝不多说一句话。我几次想教训他,都被朱荻拦下了。朱荻说,老林,孩子不懂事,不要怪他。这么一来,刘堃更加有恃无恐了。

母亲对朱荻印象很好,她用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和朱荻讲我小时候的趣事,听得朱荻云里雾里,大笑不止。看到母亲的心情慢慢恢复,我感到欣慰,尽管她被蒙在了鼓里,不知道朱荻其实是我请来江湖救急的。

除夕前一天,刘堃回秦皇岛过年。我和母亲送他去机场。下了车,他拉着行李箱朝前走,头也没有回。我追上前去,叫住刘堃,把包里那本康明的小说集塞给他,叮嘱他以后有机会仔细读一读。刘堃一脸错愕,不过他还是把书收下,放进了书包里。我和母亲站在航站楼大厅,望着他的背影,直到确认他通过了安检,才开始往回走。快过年了,航站楼里都是返乡的旅人,广播不断播着航班信息。母亲走在我身边,忍不住掉泪。阿堃走了,下次见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说,明年这时候,你还能见到他。

我知道,我和刘玫离婚,刘堃一直心怀不满。但铸成的错误无法挽回。我和刘玫走了那么远,已经没有力气走下去了。离婚前夕,刘玫问我,你是不是对我没有感情了。我沉默。刘玫说,别的我都不要,孩子归我。我还是沉默。那时刘堃还很小,像个皮球一样被人扔来扔去。现在他长大了,我其实很想告诉他,有些人不适合一起生活,所以注定会分开,希望他不要怪我们。

从机场回家的路上,我隔着车窗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乌鸦成群飞过,树影快速往后撤退。我忽然觉得,这段日子发生的事像极了一个梦。刘玫、刘堃、朱荻、康明,他们的声音在我耳边依次响起。我记起刘堃问我的那个问题,你和朱荻阿姨会结婚吗?母亲在场,我不能说实话,也不能说假话,只好告诉他,大人的事,你以后自然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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