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南的诗意多乡愁
2019-08-06道辉
道辉
历史终究不可割断新时日的尘迹与衣物的距离,思考则自行返回至一个个人的“现实某處”与远方的记忆当中。若暂未加以情感修辞,历史和思考应是诗意纷呈的对垒,或者说,这本就是作者的天性秉然,于此并无更多交叉式关联。而又当万事万物复归于章法与平静,百年以来,有多少诗人的忧思恩怨,有千千万万首诗篇的寂静埋没,我们不大愿意做大海捞针式的发现抑或回避庖丁解牛式的文本批评,心得和态度不言自明。
在这里,并不是因为迟疑什么再去思考什么,或由于历史原因的模糊感留给诗的诟病,或者也是,一首有衍生意义的诗来给一段历史时期构成人性外在侵刺的伤痛的疗治;而这也是至于精神价值的检视,在流程之间,硬是把生活和诗意排列上场。检视百年新诗史,仍是一个价值观的问题史,有如下这三个问题:一、对于陈旧的单一的表达句的叛逆创写;二、离散的孤苦的人性关怀与救赎;三、语言具有史诗性质的重大进化论文本的建立。其中,第二条是新诗百年来诗人们最善于表达和发掘的主题。
于右任的《望大陆》是中国新诗百年来一首沉重彻骨的乡愁诗,也可以说,是一己之身从辽阔的背景中凸显黯然离开的一首诗,当然,说它对诗人胸怀的熨帖和精神的慰藉,是开古破天荒以降最为奇崛深情也不为过。“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望兮,永不能忘/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掩卷读至这里,实则已不是诗句至语言所能够涵括的了,或说痛哭也罢,迸喊也罢,唱祈也罢,是超越身心的大悲怆处——对于故乡存在的远处,要不是故乡仍还在万古复劫的存活中的亲人,一时要给予融化血流般的凭借这长歌当赎罪,仍还负担不够。在这里屈指一数,诗人孤身的身份,直至喊出了这一抚恤过倍的乡愁,便即已是“彼岸人”的身份。这也是指出,诗人终生的创作企图,到了获得这一个彼岸人的身份方显现出他被民众追认的本色。于右任的这首《望大陆》,已有些侵入又融洽出乡愁的压抑的界限,驻足在万顷碧涛缭绕的孤岛意识,向着面前的那些完全模糊的视线且永留在疆土荒凉中的枯骨魂灵做出无故人唱挽歌的触抚。一血一泪都赤淋淋的冷飕飕的,游离飘散于诗人撼动海峡隔缺的痛哭声中。他,彼岸人的身份,普泛的民众驱逐了他,我们想到了另一位政治抒情诗人屈原,他,却是帝王放逐了他,最终,也是仍被普泛的民众以祭水苦渡挽执住他的长哭绝唱。杨骚的《福建三唱》对于乡愁的抒写,也凸显了一种侵浸于波溯般的肺腑之语:“朋友,你问吗,我的故乡?/唔,我的故乡,/不是热河,黑龙江;/是厦门,
泉漳。/那儿没有人参,蛤士蟆;/那儿有荔枝,龙眼,/岩茶,水仙……/哦,我爱我的故乡!”他,于右任,彼岸人,便同屈原一脉传承,合二为一,使这一乡愁上升为国愁、天愁。在这里,既是指他有着人性意味的负担,也是指他以闽南人身份走进原故人的心灵处感化和救赎的双重性。
另一位乡愁诗人余光中,他的彼岸人身份被近代千万读者认同。“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在这首《乡愁》诗中,以四个意象“邮票”“纸船”“海峡”“坟墓”构造作跨越彼此之间的通道,也是诗人构造出一座自我走向故乡心灵之上的桥,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彼岸人又回归为祖国的原乡人的双重合一的“头身”中。若说诗能以之挽歌般的情感架设时空的话,余光中的这首《乡愁》确实也有着抚恤民心的水融于血的交互担当。从渴望到盼望,到回归,《乡愁》表现了从诗人的抒唱到母亲的情结,再到“一个祖国”召唤归来的终结。
人心离散,也是祖国的离散,“乡愁”肩负起彼此间的抚恤和抒唱。诗人由此也找出一条表达自己意愿的通道,这条通道,暂且不是一种走向或是到达目的地什么的,而是敞开胸怀迎来一位能灼手解开缠绕身上的粉丝细条般的“彼岸人”身份的枷锁。时代放逐也罢,民众苦渡也罢,共同拥有的离散情结在人性的离经叛道上恰似人文景观淤积已久。对如此“叛离”的批评与对这一历史线性的伤痛的思考,早已散失在诗史的漫漫辙道中不可抹去;或者可以说,这细粉丝般的辙道原就是诗人的诗行一节节一段段构成,须抚唱以及解开这个消沉枷锁的仍是诗人自己。因为,在“小我”与“大环境”的挫折造就当中,从过去到现在,这一乡愁的精神价值观所检视的仍是不可更改倒置的时光流逝的滋味。
这即是海岛意识通向大陆向往的一条丝绸之路的活化石,在指印上,在唇印上,在心坎上,它的纹理仍在延长,它的重量感仍在向内部增加,犹似每天清早我们望着太阳东升,聆听出航的汽笛鸣响那样,它,永无止境,永不可终结,也犹似那雁阵归晚,它的待哺娃巢,它的梦想安然无恙的林中空地,都在一种万般无奈而又生机盎然的时光穿梭之间,自行其是,润泽相融。
乡愁作为情致意愿的丝绸之路的活化石,并不具有阶层取向的符号性和生活现象狩猎的明码标价,在这里,只是作为身心的隔空式的不间歇晨读,浸润口腔缓解忧虑的有着唱谣那样攸关存在之寓所的真谛。舒婷的那首《给二舅舅的家书》便是叙说了这一“生活的叙述”,要不是释放了一次淤积心胸许久的几近郁闷的寄托,也就是诗人在这二者间提炼出亲属的怀念和真情。“二舅舅在台北/台北是一条有骑楼的街/厦门这头落雨/街那头也湿了,湿在/阿舅的‘关公眉'/街那边玉兰花开时/厦门故宫路老宅飘满香味”,一首诗的起句便是这一位诗人要诉说的对象“彼岸人”,都在同一个下雨的天空下,同一条街,同一个老宅,同是润湿了,也同是飘满香味,同在一起,就从未分开过,如是诗人同是与她的亲人二舅舅面对面地用“玉兰花”对“关公眉”娓娓念叨着,完成了现实场境中乡愁的角色由原乡人向着彼岸人走去的转换。这角色的转换,是叙说诗人在“厦门”这边的稳定,描绘着“台北”那边的动荡,而描绘的对象仍是停留在原有的诗人记忆中的寄象,现在却在同是一个雨天下,不可看见、不可触摸地发出肺腑责询般的不平常局势。用“厦门”和“台北”两个不同的着套装,给出了乡愁判若两人迸发的一个交织点。“你才体会到外婆每夜窗前的祈祷/如何被星光和海浪拒绝/梦已不圆/各照半边月”,在诗人接下来的这句话中,诉说这一被星光和海浪撕裂的板块,恐怕连孕育它的祈祷的母体,也被拒绝在飘摇的阴暗的岁月之上,而这无情的伤情的岁月,也使梦这个永生的活血化石,虽是在母体内,但照不着哪怕是残缺不全的月光。乡愁这一浊唱,虽不可使诗人诉诸的寄象体死而复活,但却仍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面对面的镜像映照,即可探视至激思魂缕勾画缠绕的存在遗迹。如女诗人阳子的那首短诗《越来越多的人》,她所要抚息的“彼岸人”是在死亡那边,是模糊的、碎块拼贴的,可有可无的、无根无源的细节,完全没有现实可栖居依据的。也就是说,诗人自身的生命同大多数迁徙人的生命历程相同,经历历史变迁以及土地埋没,或是同族辈的陆续逝世所带来的、遗下的陌生后滞感,实则已经割断了根属地这一“原乡身份”的被认同权。“一个忘却故乡的人,只能/在深夜里点燃无根无源的细节/余烬像悬崖垂挂的皮肤/伸手无法抓住/用过的词接近坠落//一群人烘烤疼痛的感觉/一起转动的欲望收缩血管/风来自死亡的深处/身体里的尘埃/疗治根部的旧伤//那些人完全醒来,一轮弯月/爬满宁静的斑点/时间酿造荒凉/
神秘气息经过净化/剩下少量疑想材料,挤出/一缕缕灵魂的颂歌//更多的人在回声中拉长,扩散/在弯曲的另一端消失/发生的事件遮掩昏暗/越来越多的人跌入庞杂的惊惧/像是一个小小的深渊/焐熟空气,喃喃自语/说它已经失陷了很多年”,她因为要忘却故乡,是故乡原本就不存在在“原故乡”之中,原故乡这一生命的诞辰属地,成为诗人伸手无法抓住的“用过的词接近坠落”——即是这一句“用过的词”,刹那显现出“原故乡”的诗人在一己的动荡追寻中被精神伤痛触摸过的些微满足。如果说,家愁、国愁、天愁具有大乡愁特征的话,那么,对于死亡之愁,将更有其无限乡愁给出“彼岸人”身份挽歌衍遗那般的追认和发掘的人性观价值。
形同死亡被诗意赋格,彼岸人在抚唱的词息中君临而至,一时亦使乡愁具有充沛的宣召魂魄之力。故乡经历世态变迁被湮灭,瘟疫肆虐、战火焚烧,而已经触觉不及曾是人人作息孕梦的生活酸甜的一语一颦、一哼一歌等现实二元,都已不是身心血迹划出界线的双岸的隔缺那般的简单了。现实——真实——彼岸,我们如同生存在彼岸人身上,我们或许一生都在寻找一只寄生虫的捕捉人,所幸的是乡愁之诗延伸了突破意味的转换角,身份的转换完成了一次美好的安置。犹似一只蟋蟀在故乡清冷隐晦的旮旯叫着,诗的身份就是这一只寄象莫大的阐释;生存的大地被征服,以致消亡,反之复活了重去垦殖心灵的多重性。《巴黎公社诗选》、美国南北战争时期的诗、法国拿破侖的世界征掠以及成吉思汗铁蹄下的诗性构造,都是这死亡大地复活的“彼岸人”波泉印记。如关于大地震的诗,乡愁则一下子坍塌在极度的恐惧深处。它就在你的脚下,隔着一层地皮土,不破出也不深埋,更不像是“岸象”簇拥波涛在面前悬浮耸立,无论如何你都不敢向前重重地踩踏一步。“他”,彼岸人,就袒胸仰首在你的身下,痴痴地死死地望着你,他是已震死,你岂能再给他蹂躏的一脚,凸出活着之身仍还吊挂死者之身的悲恸人性主题?也唯有此刻,你真想俯下身来,拿脸腮来与死者贴抚一番,嘴巴对嘴巴鼻子对鼻子地再说几句粗俗的地道的家乡话,或,你已失觉抓疯,双手用力插入地下,渴望着能把阴暗中的彼岸人拉了上来,哪怕是他的一绺头发一角破衣袂也是好的。“妈妈/
你别哭/泪光照亮不了/我们的路/让我们自己/慢慢地走/妈妈/我会记住你和爸爸的模样/记住我们的约定/来生一起走”(汶川地震诗《孩子快抓紧妈妈的手》)。
意义上说至于乡愁的挖掘应是一个个人精神存在世界的灵魂的纠结的浮现。真的死亡不可向前再推移,离散之绪阻滞阴雾抑或光圈的付释诉诸,归属人情逆行要不人情化境归属为它,即都是诗意的娓娓道来和即将生命负重转移至出神入化的言说。在这里,乡愁之说安置了一幕“彼岸人”的合理的缥缈意识潜在的存在,即是,死亡出行的合理化,使仍活在的这一头的悲伤美好化,或者,哪怕仅有一丝形同迷恋于世的美感修饰,也是作著一回生理心理层面的满足。这般的乡愁付绪来言说,则是诗学中的美学表述,为美存在、向美而生的诗意的美学人生观,同时也凸现了乡愁之史上宏观与微境间的嵌合秉持。有一部电影说了一个丢掉身份证的人坐在客机上飞了一生的故事,这一个失去身份证的人,乘坐客机飞至哪一个国家,哪一个国家的机场都不允许他下飞机来,为此他的“彼岸人”身份成立,即转移为这一宏观上掠行的“太空乡愁”。还有像冰心老人那一只陪伴她多年的猫,在冰心老人逝世后,整日不吃不叫,直至郁郁而亡,实质,如此弱小的动物是已代替了魂灵纠结的言说,使一个“微境乡愁”悄寂而至。最后,让我们来聆听下面一节诗,恰似“彼岸人”在“诗学中的美学”的修身回行的言说:
黝黑的少年在林荫道上徘徊,
漫步湖畔,愁肠百结,
一个世纪了,我们还在怀念
那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阿赫玛托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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