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秘密
2019-08-06张晴雯
张晴雯
车灯才刚吃力地剐出一小片光亮,前方的夜又黑压压扑将过来,而后面的夜依然提刀提枪地紧紧追赶,长尾巴狼一样甩也甩不掉。
我们掉入夜色的包围圈了。
一车人是回乡下老家的。下了班已是五点半,折腾了一番,才到镇上就看不到天色了,我们还得摸黑走一段山路。好在车内挤,大家都顾不上夜的黑。最先开口的总是二姐,她叹息着,“唉,以前我们怎么就不懂回来帮阿爸呢?”
一车人沉默下来,夜色便沉重起来。二姐指的是父亲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好长一段时间,母亲到外地帮大哥带孩子去了,家里的农作物全归爸爸一个人打理。几年前我们沿着这条路用殡葬车把他送走了。“还不是这两年,我们也才懂得,摘茶果这么辛苦!”接过话头的往往是大姐。她的叹息夹杂在车里人各自的回忆中,水一样滴入窗外的夜色里去了。
到家的时候已经八点多,母亲早早就把廊前、过道和大厅的所有灯光都打开了。通常车声一到,她就从屋子、厨房或是茶果堆里迎出來,勾着脑袋佝着背,站到廊前灯下,满面红光地招呼着。一周不见,她的背更驼了,头发又白了一层。
“阿母!”“哎!”
“外婆!”“哎!”
“老阿太!”“哎!”
从来都这么简单,从来都这么隆重,就像一个必不可少的仪式。我们披星戴月地赶回家,就为的是叫出这一句呼唤,听到这一声回答。一呼一应间,我们的内心踏实了,仿佛每一个细胞都放松舒坦下来,温暖熨帖地住在了它一直想住的地方;古旧的老木屋也亮堂起来,在黑夜的村庄里发着光。
有时候母亲并不迎出来。那是她夜以继日地把头埋在茶果堆里,时间一久,腰部和脖子全都僵直,站不起来了——虽已七十多岁,但她其实不驼背的,她只是习惯性地在这个时节里勾着脑袋佝着背。在她眼前,廊子、过道和大厅的地板上,小山一样堆放着茶果。大厅和廊子上的山峰,是几个周末里我们一车一车从远山上载回来的;过道上的小丘陵,是母亲每天一袋一袋地从房前屋后驮回来。经过两三个星期的风吹日晒,茶果们一个个咧开了嘴,露出油光发亮的茶籽,眉开眼笑地向我们呼唤着。我们顾不上寒暄,一个个系起围裙、戴上袖套,取了竹箩装籽、布袋装壳,在母亲身边团团围坐下来;孩子们尖叫着,扑到茶果堆里玩闹去了。
现在的孩子,他们的童年是多么贫瘠呀,哪里比得上我们的从前?那时候整个村庄都是根据地,打野仗、掏鸟蛋、捕知了、挖蚯蚓、捉田鸡,剥下树皮卷军哨,装订木板做滑轮车……
现在想来,即便小小一株油茶树,也山溪般带给了我们源源不尽的快乐。春天布谷鸟一叫,叫醒满树的新叶芽。可有些叶芽儿不安分呀,它们在春风的吹拂下一点点鼓胀,变肥变厚,变成让我们垂涎欲滴的“茶耳”和“茶泡”。茶耳是叶状的,茶泡像皮球;随着气候变暖,清明前后,那层浅红淡绿的薄膜褪去,就可以食用了,鲜嫩嫩、脆生生、甜滋滋,还带着股笑眯眯的清香。初冬来临,大人赶早摘果,我们也绝不偷懒。为啥?有油茶花呀!那时节茶林里花果同枝,大人说它们“抱子怀胎”,但我们只盯着油茶花——那些茶花,花朵白雪雪的,花蕊金灿灿的,正笑得欢呢。折一枝芒萁秆,抽去里面的小白芯,就是一根空心管;握紧,抬头,插入花心一吸,花朵深处那沾着晨露的花粉和花蜜呀,一罐一罐地就把我们小小的心给装满了!
那时唯一不知道的,就是茶事的艰辛了。不用说孩童时期,早几年因为工作忙、孩子小,我都没有回家帮忙。唯有的一次,还坐在茶树下睡着了,儿子伸出小手摸摸我的脸,怯生生地叫“妈妈,妈妈”。那次糗人经历,成了哥哥姐姐嘲笑我的话柄,谈起一次笑话一次。
去年就不同了。从采果到剥壳,我一次也没落下。印象最深的是到“牛脊坑”采茶。山陡,树高,茶果少。偏偏遇上瓢泼大雨。大家冷得嘴唇发紫,却挨着淋,没一个人肯收工回家。也是,好不容易腾出一个周末,怎能放弃?那些茶果,早一天摘榨不出油,迟一天摘就会裂开,掉光了籽。再说谁会把一整山茶果扔给母亲?
那回抢收,就像抢险。外甥女是一家报社的美编,还兼职经营着一家年销售几十万的网店,也结了仇一般爬到树的最高处,用长钩子钩下每一颗茶果,扔入背着的竹箩,倒进树下的蛇皮口袋。因为林子才刚锄过草,土皮松软,在雨中特别滑,往往走一步就溜几步。我们把茶果一袋袋扎紧,挨着树根堆放,再由二哥和二姐夫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一步一挪移地递送到大路边。大家无声而默契地进行着,谁也匀不出多余的力气说话,耳边只有大雨浇打树木和山地的声音,泼喇喇,泼喇喇。为了防滑,每试一步都要用脚趾头使劲钉,才能把自己钉牢在陡坡上。几天后我发现脚指甲瘀青了,像是一块块黑木炭,却不肯一次性脱落。一点一点地长、一点一点地修,待到新指甲长出来,今年茶事又到了。
今年还好,没碰上雨,却碰上了“蚁”。它们在树上筑了一个又一个足球大的巢,大山是它们的领地,茶林就是它们的家;我们反倒成了外来侵略者。它们匆匆忙忙,在茶叶、茶枝、茶果上成群结队地爬来爬去,带着螯针的尾巴高高翘起,一副跃跃欲试、随时进攻的样子。不一会儿,大家头上身上手臂上,到处是蚂蚁。本来我就是个过敏性肤质的人,一只蚂蚁都碰不得,何况像这样满山的蚂蚁?于是额头、耳背、手脚、肩膀……几乎全身红肿。
“回去回去!我们不要你帮忙!”哥哥姐姐看了心疼,大声呵斥道。
“没事啦没事,蚂蚁多了不怕痒,”我说。
——我怎么可能先回去呢,怎么可以?每个人都那么卖力,仿佛在跟谁偷偷较着劲,又仿佛在跟谁暗暗生着气。母亲一天天地见老了,我们都看在眼里,但是都不说。总有一天,她会跟父亲一样沿着那条路离开我们。没有了母亲,茶事便不再有意义了。没有了母亲,故乡还是故乡吗?
到底我们还是如母亲所愿,把属于我们家的每一颗茶果都搬回来了,堆在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里。说实话,我恨这些山一样堆着的茶果,尽管一百斤茶果能榨出两三斤油。整整一个多月里,母亲都一个人默默低着头,用十指把茶壳一片一片剥开,把茶籽一粒一粒剔出来。每年这个时节,她看起来都要比实际年龄老上一二十岁。可是我的老母亲却喜欢极了它们,像喜欢自己的孩子一个样。她说,我恨不得每年多摘几个星期的果,多剥几个月的壳。所以每到周末,二哥都丢下城里的生意,大姐都带上折腾人的小孙儿,二姐夫都跟着我们周五回家、周六搭早车进城上班。“我们剥一个晚上,可以让阿母少剥一个星期呢。”大家一边剥茶壳一边盘算着说。
这样的夜晚,不单我们家,全村的房子都灯火通明。村庄处在半山腰,房子这边一座那边一座,在黑夜里稀稀落落地分布着,安安静静地散发光芒。光芒深处,都是一家人团团围坐,有说有笑地剥着茶壳——就是过年也不曾这么齐全过。这几年因为茶油的原生态,有了卖场,一斤也值六七十块了。但这不是重点。没有几户人家真正把茶油拿去卖,大家都这边十斤那边五斤地散给亲朋好友了。最根本的原因还在于,家家户户都有个一粒茶籽都舍不得落下的母亲——谁的母亲不是独一无二的呢?谁舍得让自己的母亲独自一人,默默地勾着脑袋佝着背,用她的苍苍十指一颗一颗地剥着茶果,暗无天日、永无尽头?
剥茶壳时,我照样是那个最会偷懒的妹妹。一会儿烧水泡咖啡,一会儿倒茶壳装茶果,一会儿牵着儿子的小手走到夜空下,看月色若有若无,看天穹深蓝浅蓝,看星子东一颗西一颗闲荡——年年摘茶,年年剥茶,年年邂逅美丽星空。母亲在,茶事就在;世界上最美的星空也才在。记得一个没有月亮的深夜,外甥女禁不住我的怂恿走出了院子,抬头一看,不由得半信半疑地擦擦眼睛,“我是不是剥茶壳剥得眼花了,怎么星星一串一串的?”可不是,满天都是星子,像一挂一挂的铃铛摇曳着微笑着,笑得那么脆,离得那么近,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抱上一整怀。
但在听故事的时候,我可就比任何人都更专心了。听他们说过,以前榨油不像现在有机器,得先用水车水碓把茶籽舂成茶麸,用柴火大灶把大甑里的茶麸蒸熟,趁热倒进铺着稻草的模具,再用脚板踩实成茶麸饼,一个个横着叠进油槽,叠完在空隙里放进木块,填实后再由薄到厚地塞进楔子,最后用圆木做成的大棰撞击楔子。这边配合着号子“梆梆梆”,那边,金黄色的茶油顺着一条小槽,汩汩地欢快地流进备好的油桶了。
我还不到两岁的时候,木匠师傅正给我们家新盖的房子装护栏,二姐背着我坐在楼上晃啊晃,三晃两晃就“咚”一声晃到楼下去了,大的歪了脖子,小的没了呼吸。三姐气喘吁吁地赶到赤脚医生家:“天兴公快快快,我妹妹死了!我妹妹死了!”后来我没事,只是一口气缓不上来;反倒是二姐,扭歪了脖子不说,还得挨上一顿打。直到半个月后,村子里几个壮汉前来油坊榨油,看不过二姐的可怜样,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就那样有人抬头有人抬脚,喊着号子“一二三拉”,就给拉直了。现在想来,那是一种类似于脱臼的症状吧?
但是我亲爱的二姐不记得这个事了。她记得的是油坊里的油茶饭。村里就我们家一座油坊,虽是无偿供用,父亲也无偿帮工,但每次榨完油,茶主都会烹一大锅茶油饭给前来帮忙的左邻右舍打牙祭——在稀饭能照出影儿的年代里,茶油饭是怎样一种大餐呀——每一次父亲都会偷偷地把二姐叫来,打一碗茶油饭给她。那时家里穷,大姐打小就到城里姨妈家当小保姆了,二姐留是留在了身边,却一样没得念书,十来岁就被当作劳动力使唤。而弟弟妹妹还在一个个地出生、一个个地嗷嗷待哺,吃不饱穿不暖是一定的。日子有些苦,但是油茶饭很香。所以二姐格外地记住那一碗碗油茶饭的恩情。
每一回說到油茶饭,就是母亲起身做夜宵的时间到了。夜宵是一成不变的:葱花油茶拌面线,蛋煎家酿红米酒。我怕胖,不敢吃夜宵,便早早梳洗上了床。乡村的夜晚是一个神秘的罐子,里面装满各种各样的声音。那远远近近的虫鸣,是夜空中另一些此起彼伏的星子,东一声西一声地在闲逛。但我总要穿过层层声音,寻找那条绕行村庄的不知名溪涧。这是我打小养成的习惯。无论在哪个房间,无论一起睡的是父亲母亲还是哥哥姐姐,我都要听到溪流声才能心神安宁。我的儿子和大姐的两个孙子小时候是要抱着自己的小毛毯才肯睡觉的,而我一回到故乡,即便已经年届不惑,却依然是那个抱着潺潺溪流声才肯入眠的孩子。
清晨的闹铃声,是村子里的鸡啼。“喔喔喔”,有一家在叫;“喔喔喔”,另一家在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全村的鸡都嚷起来了。但我又不知不觉睡着了。第二遍闹铃是母亲,她的房间跟我仅隔着一道薄木板。窸窸窣窣,那是她起床穿衣的声音;她下楼、走过道和进厨房的声音我是听不到的,因为她怕吵到我们,所以总是贼一样轻手轻脚。但是很快,我听到了她开灯的声音、擦火柴的声音、舀水刷锅的声音。接着我又睡着了。村子里的第三遍闹铃,是鸟叫。吱吱吱,那是百灵鸟;喳喳喳,那是小喜鹊;扑棱棱,是群鸟飞过屋前。多么神奇美妙的清晨啊,我想。但还是很快又睡着了。直到第四遍闹铃——老通伯的脚步声把我叫醒。其实他的脚步没有声音,因为他一年四季里都打着赤脚。他家油茶最多,所以总要比别人多摘上半个月。他总是早出晚归,七八十岁的人,头发眉毛全白了,却依然身子板挺直,精神矍铄,满面红光,像极了武侠小说里的鹤发童颜。“老通兄这么早上山哇?”母亲远远招呼着。“是啊,不早了哇!”他也远远回答。我仿佛听到老通伯的一双大赤脚,“咚咚咚咚”地敲击大地,便很不好意思地起了床。于是我的一整个乡村夜晚,这就正式过去了。
今冬最后一次缘于茶事的夜归,不得不提。是月光,我们被月光震撼了。车子穿过重重山峦,滑入泊满月色的村庄。停车、熄灯、开门,蓦地置身于满天满地的华光。房屋、树木、梯田、峰峦,清清晰晰地,一一静卧在视线里。一整个村庄,就这样交出了它的秘密。那么清澈,那么静谧,那么坦荡,那么永恒。一车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说话。村子里的狗、草丛中的虫子也被月光惊动了,全都屏着呼吸不敢出声;只有溪涧满不在乎,“哗哗哗、哗哗哗”不停地奔流,好像是大地的也是月光的内心深处那真正的欢笑。
早早结束茶事,不开灯,不打手电,一伙人提了篮子到后山的园子里摘菜。月光中小青菜安安静静,乖乖巧巧,任由我们拨弄。恍惚中听到儿子自言自语说,从没见过这样有星星的“白天”,又说,冬天的夜晚,“美丽得像是童话”。
那个瞬间,我突然明白,村庄之外,月色与我无关。
责任编辑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