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
2019-08-06高泽芸
高泽芸
中图分类号:G25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5312(2019)08-0273-01
爷爷去世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老旧的窗斜斜地照进来,铁质防盗窗的花纹投在地板上,蜿蜒着藤蔓一样曲折的影。初秋的清风尚抵不过盛夏的余温,屋子里暖融融的。我数着在这束阳光里浮沉的尘埃,时光很慢。
奶奶弓着腰,探进老旧而笨重的柜子,翻找着爷爷的旧物——一身熨得平整军装,一叠泛黄信件,几卷还没洗的胶卷……她的动作很轻,又好像很重。好像这几十年的岁月,几万个昼夜,都尽数纹进了这衣服的褶皱,藏匿在一沓沓细麻绳缠绕的家书里。
在这之前,我从未体会过什么是生离死别。我本以为,亲人的离世,应当是相当悲壮惨烈的。正如影视中弥留时的深情嘱托,去世那一瞬家属的哭嚎,葬礼上的崩溃昏厥,似乎才是对故去的亲人最合适的告别。
我一度怀疑我是个冷血的人。我出乎意料的平静。正常的吃饭,正常的入睡。在哀乐中脑海里是一片未知的空白,浑浑噩噩,恍恍惚惚,呆愣而茫然。
奶奶身旁的旧物已经摞了很高,她翻出了一本相册——一本很厚的相册。她的手指轻轻抚着相册的硬纸板封皮,翻开,照片只有巴掌大,有的只是单人的证件照,大都是黑白的。它们整齐的贴在已经脆硬的墨色内页上。奶奶看的很慢很慢,粗糙的指节摩挲着纸页,翻页时有微风掠过夏树的声响。
窗外小学的下课铃旋律悠扬着响了。我望向窗外,一群群背着小小双肩包的孩子牵着大人的手蹦跳着,嬉笑着。眼前的情景好像是一部很长的电影,長到有十几年的时间。它一帧帧回放,倒退,倒退回一个颇有凉意的清晨。
小姑娘扎着两条羊角小辫子,气喘吁吁地跟在爷爷后面一路小跑。她的爷爷宽阔的肩上跨着与他极不协调的一个明黄色小双肩包,大步地向前走着。
“爷爷!慢点!”小姑娘没好气的嚷嚷着。爷爷并不为这么无礼的话恼,眼睛反而笑成了弯弯的月牙,月牙边有湖水般的皱纹漾着。他慢下了脚步,牵起她的小手,机械得像电视里的机器人——走一步,停一步……
恍然,画面里的小姑娘和爷爷都散尽了,窗外的小学生早已消散在阡陌。秋日隐进了远处林立的高楼,天空暗了,余晖暖洋洋的将整个屋子包裹着。下班放学的人群已经熙熙攘攘着从四处八方涌进小区,又消失在黢黑的楼道。似乎已经有炒菜的香味随着湿热的空气飘散在各处。我忽然想吃爷爷做的打卤面。
那时候,没有什么烦恼是一碗爷爷做的打卤面解决不了的。无论是多大的委屈,一碗热腾腾的打卤面上桌,眼泪“啪嗒啪嗒”地滴进面汤,埋头和着鼻涕眼泪“吸溜吸溜”大吃一顿。等到碗底朝天,嚷嚷着要再来一碗的时候,心情已然好了。其实,所谓“爱”的味道,并不意味着食材的珍奇,调料的珍贵,甚至不意味着是怎样的美味诱人——所谓“爱”,不过是想起你感冒刚好要吃清淡些,便少放了点盐;不过是记得你挑食最不爱吃海鲜,把你碗里的虾仁挑得干干净净;不过是知道你怕烫,等到饭菜凉到刚刚好的温度再高声地招呼你来吃……
手机里最后一段关于爷爷的影像,是爷爷最后一次给我做打卤面时的视频。只见他握着菜刀的手已经微微有些颤抖,正切着一团面筋,一边嘟囔着:“面筋要切成条的,我们小闺女爱吃条的……”夕阳的余温和着开水的热气将整个厨房温柔包裹,爷爷瘦削的影被描上了金色的轮廓。
如鲠在喉。酸楚的暖流猛然在鼻尖炸开,一发不可收拾。我再也忍不住,任由泪水肆意涌出眼眶。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在我们所亲所爱的人去世的时候,我们并不感到悲痛,只有一种恍惚。世界少了那个人,好像并没有改变什么。晨曦依旧会在第二天准时温暖这个世界,车水马龙并不会因此而有片刻停息。——生活,还会继续着。可是,当我们恍惚中回到那一个个熟悉的地方,看到被黑夜浸满的厨房,那里也许这时应飘出诱人的饭香;卧室的枕头还是他最喜欢的硬荞麦芯,上面软软着铺着那人万般挑剔的枕巾,似乎还皱着他惯用的睡姿——一阵欣喜,一时忘记了那人已经离去,以为枕巾上还会像往常一样存着那人的体温,想像以前一样缠着他讲过去的故事。躺下,皮肤触及一片冰凉。
才终于想起,那人已经不在了,并且永远,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也许,我们所悲痛的,不是亲人、爱人的离去,我们悲痛的,是回忆。
是那人匆匆离去不复返,留下的淡淡余温。
奶奶捧着那本相册,直到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地平线,直到华灯初上夜蝉声声。她似乎不舍得再翻一页,似乎这厚厚的一本旧相册,等她看完,要用几十年的孤独岁月,要用整个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