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和你去看海
2019-08-02槃宁
槃宁
1
斐子天背着一个特有造型的黑书包走进教室时,我正在教室里演讲,主题是“远方”。
因为阶梯教室被舞蹈团临时借去排练,全年级8位选手和十几位校领导将本就拥挤的小教室塞得满满当当,他“砰”一声推门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他涌去,我的节奏当即被打乱了。
迎着我微怒的眼神,他倒是一點儿都不怯场,望了眼黑板,大大咧咧地站在我旁边借题发挥:“大家好,我正好是从远方转学来的斐子天。”
说完,他大步走下台,众人的目光又回到我身上,而刚刚被我勉强按捺住的紧张占了上风,顿时忘记自己说到了哪儿,张口结舌。
就在我的面颊急剧升温时,他站起来冲我喊:“你刚才说到想去看海。”
我赶忙点头,偷瞄了一眼稿纸,“这个想法源自于有天在图书馆,无意间看到了风平浪静的洱海……”
我正重新进入状态,准备昂扬起情绪用尽毕生所学向大家描绘那片海的安宁,斐子天又站起身:“那个,洱海其实不是海。”
台下一片哗然。
我们这座皖北小城的初中生,无论是知识储备还是阅历都还很贫瘠,所以哪怕在班上试讲过,也没人对此提出过异议,而斐子天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堵住了我大半的心血。
我彻底卡住了,灰溜溜跑回座位,坐下的那一刻目光落在窗外,天蓝色的操场染上闪烁温柔的日光,像极了我想象中的大海。
2
毫无疑问,我落选了,原本心里还抱着一丝希冀,在看到晋级名单时,我当即在蓝色书桌划了道三八线。
笔尖划在塑料上发出刺耳的声音,睡得额头压出一个圆印子的斐子天茫然地坐直身子,皱眉嘟囔:“何笑,你发什么神经?”
“别跟我说话,”我打开英语书,又忍不住告诫他,“教室最后排还有一个空位,我建议你换去那里坐。”
斐子天暴躁地一拍桌子,话说到一半,看见黑板上的公告,撇撇嘴自顾自打开了书。
我知道他对我不屑,他是从上海来的,为了父母的生意来这里本就屈尊了。
他去过云南、坐过飞机、喂过海豚,但那又怎样?还是在班主任的课上,胳膊过界的那一瞬间,被我戳得“嗷”一声跳起来。
“你干什么?”班主任一敲黑板,“坐不住是吧?那就站到后面听课!”
斐子天麻利地抓起书,转头就走,背过身的那一瞬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包罗着各种情绪,愤怒、厌恶和好笑,可我眨眨眼,总觉得他还有点儿开心和释然。
下课时斐子天将书丢到桌上,给我传了张纸条:放学请你吃肉骨烧吧?
“你想干什么?”我像拿到了烫手山芋。
“冰释前嫌,爱来不来。”斐子天冷冷地丢下这句话,用书挡住脸,红透的耳朵却露出了一条边。
我突然忍不住笑了。
原来男生打完架就成哥们儿的传言是真的,就像此刻,我分明觉得我们彻底结下了梁子,而他却以为,互相亏欠所以扯平了。
3
但我没去吃肉骨烧,也没原谅他。
同学都觉得我和斐子天像一对欢喜冤家,但我一点都不欢喜。他被我泼过一脸墨水,于是我的水杯从此有了挥之不去的辣椒味;我还了他一个牙膏汉堡,在春末的体育课,我被他关进了器材室。
其实门根本没有反锁,只是门太重,那个不见日月阴暗潮湿的小屋又吓走了我几乎全部的力气。斐子天找到我时,我正蹲在地上哭得有点恍惚。
语文课自然上不了了,他拉着我走到水池边,掏出一包纸巾,认真地给我擦眼泪、擦袖口和裤脚脏兮兮的灰,然后小声道歉:“对不起。”
我不理他,他不依不饶:“何笑,你一点儿都不爱笑。”
“对你当然笑不出!”
他气结,缓了缓,斜靠着假山站在我身边,好脾气地说:“要不你打我一巴掌,然后我们和好?”
我不说话,斐子天侧过身:“你就这么喜欢演讲?”
风里飘来草木清香,斐子天的眼睛亮亮的,像弯月像桥梁,澄澈又透明。
4
我没想到斐子天还是打听到了我的秘密,从我唯一的闺蜜凌霄那里。
他又给我传纸条:我请你吃肉骨烧吧?
“不去。”我将纸条推回去。他借着自习课教室里的嘈杂,莫名其妙地说:“你知道吗,我爸做生意前,是个小工人。”
我依旧埋头写字,但速度已经明显降了下来。
他见我不反对,凑近了一点:“我10岁前,家后面的巷子也有一家肉骨烧,每周我爸都会带我去吃一次,”说到这他突然笑得喘不上气,“用他好不容易藏的私房钱。”
我也乐了,斐子天的脸在窗外黄昏的映衬下有点发红,让我想起不久前,他因为在上课时突然跑出去找我,被叫了家长。
他爸爸穿得西装革履,一点都不像他说得那么温柔,还没和班主任交谈几句,就直接甩了他一巴掌。
我站在走廊上看到这一幕,差点儿叫出声来,心里七上八下。
想到这儿,我落井下石地用笔戳戳他的脸:“还疼吗?”
他茫然地看着我,猛地瞪大眼睛,憋了半天说:“不公平,你都看到我最狼狈的样子了,也要跟我讲一件你丢人的事。”
5
我不明白为什么斐子天柔软下来,我也就卸下了防备,下意识把笔转得飞快,“其实我不喜欢站在许多人面前说话,但我很想很想看一次大海。”
“如果那次比赛你晋级,就能去那个叫什么来着,反正有海的城市比赛了,对吧?”
迎上我疑问的目光,斐子天笑了:“其实我都问过凌霄了,只是觉得你亲口说出来比较好。”
“不理解我这种平民的想法吧?”我开玩笑岔开话题。
斐子天不以为意:“你等我。”
十几天后,斐子天在放学时悄悄对我耳语:“走,等下带你去看海。”
我想说他神经,我们这座小城根本没有海,话到嘴边却停下了。我抓起书包,斐子天一把抢过去,帮我背到车棚,丢在车上。
那一刻,我心海深处腾起一丝惊奇又甜蜜的滋味。
谁都不知道,我有一个密码本,上面记录了斐子天带给我的每一次惊奇,比如因为我一句话创办的校英语角,再比如载我去南城的陌生巷子吃一碗香糯的粥……
自从我们化干戈为玉帛,他就像一颗耀眼的太阳,或许偶尔会觉得刺眼,想要拉上窗帘,但比起阴霾,我更渴望日光。
只是我没想到,他会载着我和夕阳并肩同行,然后蹲在一个高耸入云的楼顶吹冷风。
“你到底要干什么?”我有些不耐烦,“这里连湖都看不见。”
“再等一下。”斐子天将外套丢给我,搬过楼顶角落里笨重的黑架子。他摆好东西,叫我过去,我趴在那个黑架子前,就看见了星海。
波澜壮阔,璀璨如我心中的海落满了碎钻,我兴奋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长大后看电视剧,每个女孩都有一片星空,在天台、在山岚、在海边,但到底目光所及都是同一片天,唯一不同的是赠予她们星空的人。
斐子天送我回家,一路上都在邀功:“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个最佳观赏地。”
自行车驶过街角巷尾,他突然眼睛亮亮地转头看我:“你以前看过星星吗?”
“我们这儿每天都有,但就零星几颗,今天这样的还是第一次看到。”我实话实说,斐子天又转过脑袋:“但我是第一次看星空。”
我纠结缠绕的心轰然敞开。
转日,我的课桌上放了杯奶,下面压着一张废纸,在我准备顺手丢掉的时候,上面“保证书”三个大字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拿起,是潦草的铅笔字:我,斐子天,保证这个冬天,带何笑去看海。
我莞尔,那段时间,一闭上眼睛心底就蔚蓝一片,空气中仿佛弥漫起大海的咸腥。
6
秋末冬初时,斐子天的15岁生日如期而至。
我从半个月前就马不停蹄在家门口的精品店寻觅,可一件称心的东西都没挑到,许愿瓶太俗气,棒球帽看起来都没有斐子天拥有的高级,改用斐子天很爱的一部话剧里的台词,就是一切原本不错的东西与他比起,都相形见绌。
店员姐姐看到我焦躁的模样,爽朗一笑:“要不你买个毛毡材料包,亲手做礼物?”
顺着她的视线,我看到那一排小狐狸,眼神清澈又带着一丝狡黠,冥冥中和斐子天的模样重合在一起。
我买了三包,第一包果然被我做废了,第二包做得像只小狼,第三个终于活灵活现起来。我在缝上小狐狸的帽子前,悄悄叠了颗星放进去,展开,涂着一颗夜晚才能看见的荧光心。
可斐子天生日那天,他远在上海的朋友给了他一个巨大的surprise。
他们坐了三个钟头的火车来找他,在学校附近包下一家可爱的餐厅。
斐子天开心地拉我去,在满眼看不懂的英文牌子里,我只能将那只小狐狸塞在了靠桌边的角落。
谁也没看到,它究竟是怎么趁着大家玩游戏闹作一团时,露出脑袋又脸向下摔在一摊脏兮兮的污渍里的。
我反应过来的那一瞬间,一个男生正嫌弃地捏住小狐狸的帽子将它丢进垃圾桶。
心像被轻飘飘的雾遮挡,我毫不犹豫地将手伸进垃圾桶,在场所有人就明白了。
那个男生语无伦次地道歉:“我以为是店里的小摆设,心想都脏了……”
我擦了下湿润的眼眶,斐子天从一旁蹿出来,一拳打歪了他的眼镜。
7
趁乱逃跑时,我闻到街角浓郁的米兰花香,像肆意燃放的年少。
花总会败,虽然来年又会开,但也不是去年的花朵了,就像斐子天的座位,在空了两天后,他再将那个特有造型的黑书包丢在桌上,我自顾自埋头写题。
斐子天很快察觉到端倪,戳戳我,见我不回应,传来一张纸条:你不会生气了吧?
“没有。”我丢回去。
“给你看个东西。”他小声说,从书包一角露出小狐狸的脑袋,我按捺住欣喜,他拉下小狐狸的帽子:“帽子断了,我把它改成了连帽衫。”
我心里一凉,继而释然,没想到斐子天将它递过来:“你摸摸?”
我疑惑地捏了捏,意外拿出一只小小的彩色海螺,于是一整天,心都是甜的。
可纵然斐子天不说,我也知道,他快要離开了。
我之前还有点儿奇怪,不过是上课时跑出去,斐子天的爸爸怎么会在办公室气到失控打他,直到那天在混战里,听到了来龙去脉。
在来之前,斐子天就和家人说好只借读一个学期,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他突然变了卦。
丢掉小狐狸的男生,是和他关系最铁的发小,那天只是借着给他过生日的名义劝他老老实实回上海。
他动手不是为了我的小狐狸,也从没将最重要的事交心于我。可我望一眼窗外,就开始胡思乱想,他为什么想留下来?
8
我和斐子天表面相安无事地聊天学习,实则各自怀着心事的第37天,斐子天的座位突然空了。
之后接连三天,我都忍不住和自己做无聊的游戏。
写完这张试卷就给斐子天发短信,背完这页单词就去问下老师他是不是生病请假了……可一直到期末考结束,我都为了一点儿侥幸,没敢有任何行动。
直到除夕的爆竹声声中,我突然收到斐子天群发的拜年短信,当即借来表姐的手机给他发匿名短信:“你之前为什么想要留下来?”
我满心以为用陌生的号码可以掩盖心思,不想几分钟后,我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你很久没想过要去看大海了吧?
我心里一惊,又一条新消息传来:其实你不是想看海,是想看更广阔的世界。星空我给过你了,新的一年加油,剩下的自己去赢来吧。
犹豫了一下,我没回复,一口气把桌上的漫画收进柜子。
彩色的海螺掉出来,黯淡的灯光里,我一直耿耿于怀的事似乎有了答案——海螺壳上亮起微弱的光,是一颗熟悉的荧光心。
小小的,像清浅回应我表白的心事,像一段时光的开始,以及温柔的结束。
编辑/广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