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天道与人道
2019-08-02
可惜,『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的下一句是『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茹菲:文学博士,北京大学附属中学国文教师。为即将出国高中生开人文课程,编有高中国文读本《家国天下》,办个人公众号“太傅国文”,历载往期给学生预习的讲义。
唐甄是明末清初时候的人。从这个生活时间,我们就基本可以推断出唐甄的思想底色。
大明亡了,大明对唐甄来说,尤其不一样。唐甄的先祖,有一个叫唐瑜的,是永乐皇帝朱棣的老师。他们家是帝师之家。
据说朱棣夺了侄儿建文帝的皇位,建文帝在城破时不知所踪,这使朱棣坐卧难安。有一种说法是朱棣秘密下令要找到建文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组织了大量的“特别行动队”到国内外搜寻。比如我们熟知的郑和七下西洋,后来据说在四川发现了建文帝的行踪,唐瑜是朱棣极其信任的人,他被派往四川宣汉县,这里是三峡地区通向川北和陕南的重要驿站。
唐家出了不少进士举人,唐甄父亲也是有官职的,所以唐甄自然也是以科举作为自己首选人生规划,考中举人,做了山西省长子县的县令,上任之初发动百姓种桑养蚕,自己身先士卒,整顿吏治,废除酷刑,深得百姓好评。然而正当唐甄大刀阔斧实施自己的政治理想抱负的时候,却因为逃犯的事情被牵连,这个县令,当了十个月就被免职。
当时唐甄家里还有40亩田地,唐甄罢官后,也没有继续种田,而是把地卖了做小买卖。然而赔本了。他流落到江苏,做过家庭教师,卖过字画,一直穷困潦倒,甚至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但是依旧潜心苦读笔耕不辍。
每个文人都有一个帝师梦想,何况帝师之后?唐甄写成的这部《潜书》,原本叫《衡书》,衡就是秤杆,有衡量的意思,《衡书》就是我唐甄对天下的制度事情点评一番。希望皇帝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治理国家。
后来因为混得实在不得意,大概也觉得“权衡天下”实在口气太大,就改名叫《潜书》意思是“潜存待用”,潜伏下来,等待有一天某位未来的皇帝可以学习我的书,得以大治天下。
这部书,最为后人称道的是对专制君主的批判,具有初步的民主平等思想,骂皇帝骂得比较狠,说皇帝都是贼都该杀。这个言论就比较进步,也难怪得一直“潜”下去。
这篇《大命》,先讲了唐甄自己家的故事。唐甄老婆问:家里没有粮食了,怎么办?唐甄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说,吃碎米吧,就是劣等的碎米了。过一段时间呢,连劣等碎米也吃不起了,那就三成糠、七成碎米掺在一起吃。糠就是谷物脱下来的壳,一般是喂牲口用的。再过些日子呢,景况又更惨了,只能七成糠三成碎米了。
读书人混成这样,实在羞耻,邻居就来嘲笑他,你不是当官的吗?怎么穷成这样,说好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不科学,是不是你太蠢了?
唐子很坦然,给邻居打了个比方,鱼儿在江河里,往往会忘记自己能活着,是靠水,而不是靠自己的游泳技巧。如果在干涸的坑里,再会游的鱼儿也得死翘翘。所以,不是我能力差没本事,而是因为我在干涸的沼泽里啊,您也别可怜我了,可怜可怜天下人吧。
读书人就是这样有境界,跟杜甫一样,自己房子被风刮倒,还想着要“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
为了证明所在世道确实是个干涸的沼泽,唐子又举了个例子。
一个哭坟的妇女。这段故事很类似孔子那段“苛政猛于虎”。这个在丈夫坟墓前痛哭的女子家里是搞手工业的。以前她公公织席子,席子是劳动人民床上的必需生活用品,属于低端工种,利润很低,但是收入不错,每年家里还有余钱。后来家里技术更新升级,改织帛了,利润就高一些,就像造苹果手机就比造比亚迪要挣钱是一个道理。原想着能收入更好一些,然而更穷了,家里连席子都买不起。
妇人哭泣:我男人的手艺比我公公还高级啊,但是我家比之前更穷啊。
业过其父,命则不如。
世道出了问题,努力工作有什么用?
唐甄发了一通感慨,认为天地之道是“平”的,基本可以把这个平,理解为平均,平等。你看建起一座高台,必然是要挖出一个坑,有安稳坐车的,就一定会有脚板子走出茧子的。有人要想过奢靡的生活,就一定有人过得极其凄惨,你看王公大人家里,一桌宴席的美味,要耗费上等农家一年的收成,吃起来还觉得不甘美。吴西的人民,即使不是荒年也要吃麦屑粥,掺上荞麦秆制成的灰,那些没吃的人看到了,还以为这是天下最甘美的事物。这样严重的贫富差距,是不对的。是会有严重后果的,就是天下将倾倒。
古人有把人间之事类比于天地之道的传统看法。风是要不断削平高山,填满沟壑,说明什么,天之道,是损有余以补不足。所以人之道也应该向天靠拢。
大命就是最基本的命脉,最重要的东西。那么唐甄认为,社会最重要的是平等,贫富差距不能过大,否则社会就会呼喇嚓倒掉。
唐甄对这个理解,比较形象。可惜,“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的下一句是“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越是贫苦的人,越是容易受到更多的剥削。人类社会似乎从来没有达到过唐甄想要的平衡状态。反倒是时时在验证着二八定律。(即社会上20%的人占有80%的社会财富。)
在农业社会,生产效率不高,每个人生产剩余的产品有限,所以能够供养的统治阶级的数量也有限。所以统治阶级的人数不应过多,享受不应过于奢靡,否则经济无法支撑。
然而统治阶级有自我膨胀的倾向。就得从老百姓那里榨取更多的财富,老百姓无论多努力,生活都会越来越艰难,一旦“剪羊毛”剪到连骨头都不剩,老百姓走投无路,那就会“等死,死国可乎”,剩下就是陈胜吴广出多少的事情了。
对底层的老百姓来说,认识到自己的努力并不能得到幸福生活,那么反抗就必然到来。
然而唐甄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办法,他主张富民,认为不要有贪官污吏的盘剥就可以,这个理论上不错,实际上很难行得通。统治阶级没有外力,谁来遏制?靠皇帝?皇帝一个人如何遏制得住这个庞大的官僚权贵阶层?靠身边的太监?那就是另一个五人墓碑记的故事了。
这个时候,我们只能谈时代的局限性了。
这篇《大命》只是这个明末清初的潦倒士子,凭借丰富的底层经验,敏锐地感受到贫富悬殊是社会崩溃的原因,对君主提出了尖锐批判,呼唤平等,期望每个人都可以过上富裕的生活。
但是,这么几百年过去了他提出的贫富悬殊问题,仍值得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