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岳:从教师到塾师
2019-08-02高洪云供图陈岳
本刊记者_高洪云 供图_陈岳
本刊记者_高洪云 供图_陈岳
陈岳还记得,大约1996年,在中学教书时,曾在课堂上给大家讲李白、苏东坡、《论语》,遇到学生来问——“高考考不考这些?”——不一定考,“那会不会耽误大家时间。”
十几年后,陈岳推广读经,讲完课又遇到家长质问,“为什么孩子学了那么久,语文成绩没提高呢?”
再次面对熟悉的问题,这次的陈岳变得从容:“我的经典诵读课程可能没法直接帮助孩子完成学校的试卷,但或许能帮助孩子更好地完成人生的答卷。”
我后来读曾国藩家书,他把“早起”“有恒”作为修身的第一要务,甚至把“做人从早起起”列为家训。成都安逸,我这么多年能保持早起的习惯,要感谢外婆。
陈岳叔叔“变身记”
对成都的九零后、零零后来讲,《陈岳叔叔讲故事》这档电视节目是他们童年的美好回忆之一。
十九年过去,从在少儿频道讲故事,到业余去少年宫、图书馆讲授古代经典,在家写少儿侦探小说,社会上推广家庭共读《弟子规》,以及近些年的书院讲习,陈岳生活的重心一直是孩子和教育。
要说清这期间的复杂变化,对他而言,或许只有一个最简单的答案:外婆的教育。
生于1973年的陈岳,小时候住在眉山一个火车站旁边,车站背后的坝子里放露天电影时,他跟小伙伴抬着板凳早早过去占座。因为父母是铁路职工,比较忙,童年的陈岳,很多时间都跟着都江堰的外婆。
外婆生于1919年,虽不识字,他却觉得她最懂教育,比如出门前孩子必须给长辈打个招呼,考试及格即可,不让玩有赌博性质的烟盒游戏……
那些童年养成的习惯还延续到现在。每天六点过起床,先花半个小时遛狗,然后开始一天的生活。
“我后来读曾国藩家书,他把‘早起’‘有恒’作为修身的第一要务,甚至把‘做人从早起起’列为家训。成都安逸,我这么多年能保持早起的习惯,要感谢外婆。”
在陈岳记忆中,小时候一年到头,只有大年初一可以赖床,因为除夕有熬夜的习俗。但赖床也只是多睡两个小时,八点就要起来。这背后,是一个家庭的风气在约束——老人家都早早起床了,后辈自然不能懒。
近十几年,陈岳的关注从国学扩展到中医,他意识到外婆那辈的作息,是极其科学、合理的。“子时入睡,顺应天道。我家养的鸟,晚上早早就把头抄在翅膀里睡觉了,早上叽叽喳喳地当我的闹钟。工作忙碌,有时做不到晚上11点准时入睡,但我最迟会在11点半就躺下了。”
他家中的鸟,不是买来的。有一次走在电视台的大院里,这只鸟就突然飞到他的肩膀上,飞走,转了一圈又飞回来。陈岳便把它带回家,过了段时间又为它配了一个伴。
不知是受外婆教育的影响,还是小时候在火车站跟不同年龄的伙伴们做“教学游戏”,从小到大,陈岳就一直坚定地认为,自己最适合做老师。
九十年代中期,从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陈岳去了某重点中学。但应试教育的氛围,始终令陈岳感到不适。他还记得在课堂上给大家讲李白、苏东坡、《论语》,遇到学生来问——“高考考不考这些?”——不一定考,“那会不会耽误大家时间。”
那一次质问让他开始重新思考“教师”的意义。
碰巧1997年年底,陈岳从一位在成都电视台工作的同学处得知,台里一档文化类节目正在招聘主持人,这位同学竭力推荐。他大学时当过话剧社社长,擅长主持。在他看来,周末去兼职录节目,既不影响正常授课,还能延续兴趣。但最终因观念冲突,还是从学校离开了。
回顾这段经历,陈岳至今还觉得非常奇妙。他甚至从没想过会走到今天,但冥冥中总有一股引力。
最初在电视台做节目,令他最苦恼的是,编辑不许改一个字,为此常有争吵。
“一字不改,我不就是一个传声筒吗,太没意思。我就又希望回学校了。”或许他还是更愿意做个可以即兴发挥,通过心灵去和学生交流的老师。
陈岳在电视节目上讲《西游记》
陈岳叔叔讲故事,一讲讲了19年
因为节目不多,电视台一处新演播室装好了,请陈岳帮忙试下灯光和音响。总得讲点什么吧,于是,陈岳就对着镜头讲了一个头天更给侄儿讲的《格林童话》中的《猫和老鼠》。没想到,领导意外发现他的亲和力后,就给了他一个新天地——少儿节目。少儿节目可以做什么?《陈岳叔叔讲故事》就这样诞生了,那年他27岁。
阴差阳错,没想到做了一个“电视老师”。
那时的少儿节目很少,这档节目收视率从开播后即不断攀升。青羊区少年宫找上门来,请他周末去讲课。陈岳有了主动权,提出讲自己喜爱的传统文化和古代文学。最开始两个班,差不多80个孩子。陈岳开始讲《三字经》《论语》《幽梦影》等。
2008年开始,有机构跟成都广播电视台少儿频道合作,陈岳就开始固定用周末的时间业余讲授国学诵读课程,直到2013年因房租上涨、合作终止。
在商业气息浓厚的培训机构中授课,陈岳心有惭愧,担心自己成了教育产业链中的一环。而家长也多急功近利,凡事绕着成绩思考。
陈岳能理解家长。在授课时,他也会叮嘱学生重视考试方法和技巧。
正是那几年的国学热,使得陈岳的视野,经由诗词文学逐渐扩展到真正的经典。他的意识也开始变化。“简单讲,传统文化的核心就是经典,而方法就是诵读。”读经典,是我们面对现实的问题。
2010年4月底,陈岳开通了博客,第一篇博文:《不妨都来读一读〈弟子规〉》。
比起讲故事,陈岳觉得,他找到了一个更适合孩子的礼物。他的身份,也从陈岳叔叔,渐渐转变成一位“现世国学塾师”了。
《弟子规》是中国最美家教书
说《弟子规》是现在传统启蒙教育中最大的争议也不为过。不光是自由知识分子反对,斥之为“封建专制”,传统文化推广者内部也争议不休。甚至有人说:判断一个国学班是否专业,就看他教不教《弟子规》。
但在陈岳刚开始推广时,人们几乎还不知道《弟子规》为何物。为何从《弟子规》开始,对陈岳来说,引发这个问题的,还是现代家庭生活的困境。
他还记得,有一次,一个朋友家的孩子,看到帝王蟹广告,哭闹着要吃。小城市没有,家长没办法,只好托成都的亲戚买来带回去。饭桌上,几个大人围着一个孩子转更是常事……大人总是说规矩,但规矩正是从大人开始丢掉的。
还有一次,陈岳在医院看到一位老教师躺在病床上,子女忙,请了护工看护。病房人多,但护工竟当众不遮挡就给老人换衣服。
现在面对质疑《弟子规》的家长,陈岳只问一句:“你想老了后子女在床前照顾,还是孤零零地躺在病房,毫无尊严?”
陈岳意识到,中国式家庭教育正面临重重危机。
除了经典课程,本心书院也举办多类国学活动,鼓励家长和孩子们参与其中
他把危机归结为四类:一是片面畸形教育的目标,主要表现为家长平时最关心的是孩子的考试分数;二是缺乏理性的盲目宠爱,导致孩子养成强烈的“以自我为中心”的思维习惯;三是社会思潮的急功近利,使得父母对孩子的教育贪多求快;四是光怪陆离的现代科技,孩子过于沉溺于电子屏幕、网络游戏等“视听强刺激”,心就浮躁了,对听课、阅读、思考这些更重要的“视听弱刺激”就缺乏反应和持续关注度。
种种危机的出现,是时代变迁与社会发展造成的。一是中国传统家庭教育被遗忘了。二是中国当下对西方教育存在严重误读。“很多人认为,西方的不管是学校教育还是家庭教育,都是先进的,科学的。但却不知道,西方现代教育的提出,距今尚不足两百年,仍需验证。此外,西方‘宗教教育’,可补充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的不足,这显然不符合中国国情。还有,西方对家庭教育的重视也极少被我们提及。”
而《弟子规》为代表的蒙学经典,可淡化乃至化解这些危机。与现在对《弟子规》的争论不一样,陈岳一开始,就将《弟子规》的最佳阅读时空锁定在了家庭,亲子共读。
“《弟子规》1080字,核心其实只是《论语》25字:‘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凡爱众,而亲仁。行有馀力,则以学文。’教的内容也极简单。首先是孩子从孝敬父母开始,学会和周围人相处,这是最基本的教育;其次,要教孩子学会自我管理,养成良好生活和学习习惯,这是最核心的教育;最后才是知识教育。”陈岳解释道。
在他看来,孝顺父母(“孝”)、尊敬兄长(“悌”)、言行谨慎(“谨”)、诚实守信(“信”)、关爱他人(“泛爱众”)、择人而亲(“亲仁”)、学习知识(“余力学文”)——这七个方面直达教育本原,就是最全面的教育。
也正因此,陈岳认为,这本书首先不是教孩子,反而是教家长。家长要首先给孩子做榜样。再具体一点:“为了孩子,请让我们比电视重要!”
若我们想在琳琅满目的高科技视听产品包围中把孩子教育好,不妨记住八个字——“少看电视,少打游戏!”(《中国最美家教书:弟子规》家长卷第一章)
“小孩的塑造性最强。如果家长整天看电视,孩子就会认为电视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如果家长一直打麻将,孩子就会把麻将看得最重要。但如果家长读书,孩子就会更容易爱上阅读。家庭的常态是什么样,孩子就是什么样。”
在陈岳看来,家庭教育的核心不仅是“原生家庭”问题,而是“交叉式教育”。
作为父母,要让孩子尊敬自己。从前的方式是,在学堂里先生教学童孝敬父母,父母以身作则,带孩子一起尊敬先生。教育就是如此简单的润物细无声的过程。
而《弟子规》的学习路径也很简单,三个字:“读”“悟”“行”,家长只需每天抽出10分钟,亲子共读,一年不间断,家庭氛围必有大改变。
他提的口号甚至近乎“传销”:“个人诵读,光明前途;全家诵读,全家幸福。”效果也极为显著。他曾对四十个原生家庭的孩子成长做了记录。家长们的困扰都成了教学的生动案例。
为了唤醒家长,除了出书,在公开讲座、周末授课时,他都尽可能地鼓励家长参与。
2013年下半年,陈岳跟父母及妹妹商量后,就把武侯区诺丁山小区父母的那套养老房重新装修,作为孩子们周末读经的场所。房子在一楼,小区清幽雅静。
关于学费,陈岳只说了八个字:多给少给,不给皆可。他希望家长们知道,这样的教育绝不是那些商业培训。有一年多时间,老母亲早上逛菜市场,买回新鲜食物,给娃娃们提供免费可口的午饭。
不过,好景不长。孩子多了,读书声就大了,影响了个别邻居的休息。
于是,这个小区里的国学教室被连续投诉。
而这个过程中,妹妹和妹夫也对国学生发了浓厚兴趣。夫妻俩愿意把自己在武侯区大悦城隔壁的商业办公区装成国学教室,于是,注册成立了本心书院,继续招收适龄儿童读经。
陈岳给本心书院的孩子们讲《论语》
不像诺丁山的家庭教室,本心书院场所大,家长们可以跟孩子坐在一起,尽情地诵读。陈岳作为特邀讲师,定期在这里讲解《论语》《大学》《中庸》,并开展讲座。从2013年开始,他已经不拿课时费了。
只是,因为是新型商业区,有房租、物业、水电等的现实要求,陈岳将课程的收费,由“多给少给不给皆可”,改为了“多少随意,皆是心意。”
文字背后有生命、有精神、有气象
过去十多年,陈岳把《弟子规》视为家教宝典,不过单靠这本书还远远不够,要系统地学习国学才行。他如此定义国学:
我所理解的“国学”,当是以儒家思想为核心,释道为两翼,融合诸子百家,渗透所有文化艺术门类,不断被继承和发展的大学问和大智慧,乃是炎黄子孙数千年来以“孝悌”为根本,促进个体与群体、个体与自身、人类与自然之和谐相处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
2019年5月下旬,记者旁听了一场陈岳主讲的讲座——国学与养生。他从吃饭、穿衣,到心理健康,来解读古人的养生智慧。讲座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讲孔子。
而《论语》,正是这些年对陈岳影响最大的一本书。
陈岳最初读《论语》是在初中二年级。他不记得那本书从哪儿来的,只记得书名叫《论语选译》,他读入迷了,上课时都把这本书藏在课本下面——这实在比语文课有趣太多。
“孺悲欲见孔子”那一段让他记忆深刻。二十多年后,陈岳在讲座中还会讲这个例子。
这个小故事讲的是,有一次,一个叫孺悲的人想见孔子,孔子可能不喜欢这个人,于是就假称有病不能见客,可是等孺悲的手下刚出门,孔子就拿过瑟来,边弹边唱,故意让他听见──说白了,我不是真病,就是不想见你!
“为什么我印象深呢?师长们告诉我的孔子,是个严肃古板,甚或有些穷酸迂腐的老先生,可这里孔子却大大不同:性情率真,甚至有点儿幽默搞怪。”
从初中到大学,陈岳发现很多人对孔子有误会,其中不乏师长。于是他心中的疑惑变得更大了:大家是否真的了解孔子,是否认认真真通读了《论语》?
比如“三思而行”,本是季文子说的,却被加在孔子名下。孔子讲的是“再,斯可矣”,遇事需要果决,考虑太多反而误事;再比如批评人没有立场,不愿得罪人,就说他像孔子般中庸,“以德报怨”。实则孔子最不喜欢好好先生,“乡愿,德之贼也”,他主张“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甚至在“《弟子规》热”那段时间,有不少地方把“丧三年,常悲咽,居处变,酒肉绝;丧尽礼,祭尽诚,事死者,如事生”删掉了,陈岳为此特意请教一位编写国学教材的专家,对方的回答是:“守孝三年”封建落后了。
但陈岳在细读《论语》后发现,两千五百年前,孔子的学生宰我就已有过同样的疑问:三年守孝太长,一年可以吗?孔子的回答则超越了时空──
守孝三年不是随意定下的,那是因为孩子生下三年,才能脱离父母怀抱,这三年,父母常常会为孩子夙兴夜寐、寝食难安,而父母去世后,孩子用三年时间怀念父母,难道不是应该的吗?如果真的深爱父母,在父母离开后不久便大吃大喝、莺歌燕舞,难道不会心里不自在吗?
读得越多,陈岳越发觉得古代经典都是讲人性的,《论语》如此,《大学》《中庸》《孟子》也如此。他常引用钱穆先生的一句话:
今天的中国读书人,应负两大责任:一是自己读《论语》;一是劝人读《论语》。
读《论语》的二十余年,陈岳很难梳理出这本书给他带来了些什么,更多是在平常生活中,偶尔一个火花闪现,《论语》里的只言片语便打动了他的心扉,鼓舞他走下去。
比如有一次朋友批评他的衣服不上档次,与所谓“公众人物”形象不符,陈岳脱口说出“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与同事去某单位联系合作,报上姓名对方表示没听说过,同事很不平,陈岳则淡淡一笑:“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晚上加班饿了,陈岳提议去路边摊吃碗面,同事担心被人看见丢范儿,陈岳张口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
有时在饭局上,听到别人讲成人笑话,陈岳耳边会传来孔子的告诫“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恨不得赶紧逃离;
读追忆文革的散文,陈岳甚至假想自己活在那个年代,面对无知而疯狂的批判者,是不是也能像梁漱溟先生那样缓缓道出一句:“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国学经典的文字背后,有生命,有精神,有气象,大声诵读,持之以恒,这些文字就会在内心生根发芽。读书变化气质,可不是随便说的。”
陈岳如此地坚持了多年,从一点一滴的生活开始,去体认圣贤的言行。有不能行的,勉励告诫自己。有不能明的,就去向书本或老师、学者拜问。
再回到那位家长的问题,正是有这些切身体会,他才能坦然应答:“我的经典诵读课程可能没法直接帮助孩子完成学校的试卷,但或许能帮助孩子更好地完成人生的答卷。”
从教师到塾师,看似一字之别,这里隐藏的正是中国文化最核心的精神:不失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