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然”到“教化”
——解读《吉尔伽美什史诗》中的角色恩启都
2019-08-02
《吉尔伽美什史诗》(theEpicofGilgamesh,以下简称“史诗”)是两河流域文明流传至今的最著名的文学作品,也是人类历史上首部成文的英雄史诗。国际学术界对它的翻译和研究已取得丰硕成果。[注]业内公认的权威评注本是英国学者安德鲁·乔治于2003年出版的一部两卷本英文著作,参见A. R. George, The Babylonian Gilgamesh Epic:Introduction,Critical Edition and Cuneiform Text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乔治在1999年还出版了一本普及性的读本,翻译了“史诗”标准版的全文和已知的其他版本,参见Andrew George, The Epic of Gilgamesh:The Babylonian Epic Poem and Other Texts in Akkadian and Sumerian, London: Penguin Books. 另一通行的英文翻译参见Benjamin R. Foster, The Epic of Gilgamesh:A New Translation,Analogues,Criticism, New York & London: W. W. Norton, 2001. 乔治所著评注本下卷第906-949页的参考文献目录囊括了当时主要的研究成果。部分最新研究成果参见Daniel E. Fleming and Sara J. Milstein, The Buried Foundation of the Gilgamesh Epic, Leiden:Brill, 2010, pp.119-122; Alhena Gadotti, “Gilgamesh, Enkidu, and the Netherworld” and the Sumerian Gilgamesh Cycle, Boston/Berlin: De Gruyter, 2014, pp.315-327; Tzvi Abusch, Male and Female in the Epic of Gilgamesh: Encounters, Literary History, and Interpretation, Winona Lake, Indiana:Eisenbrauns, 2015, pp.221-231.但在国内学术界,目前尚无基于楔形文字原文的成熟译本面世,[注]“史诗”最早的汉译本为赵乐甡译著:《世界第一部史诗〈吉尔伽美什〉》,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1年。该汉译本于1999年和2015年两次再版,分别题为《吉尔伽美什——巴比伦史诗与神话》(上海:译林出版社)、《世界上第一部史诗〈吉尔伽美什〉》(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赵先生的汉译,第一至十一块泥板的内容是从日本学者矢岛文夫1965年日文译本的《吉尔伽美什叙事诗》翻译而来,第十二块泥板的内容则是根据一个1955年出版的英译本。赵先生的汉译本言辞优美,但年代已久,无法反映最新的研究成果;而且它是据日文和英文译本转译而成,并在内容上略有删减,远不能再现作品的原貌。因此,以当下标准而言,赵译本对学术研究的参考价值是有限的。而相关的专题研究也屈指可数且选题分散:它们或分析“史诗”的主人公吉尔伽美什[注]参见蔡茂松:《吉尔伽美什是英雄,不是太阳》,《外国文学评论》2000年第3期,第107-122页。和主要的女性角色,[注]参见欧阳晓莉:《妓女、女店主与贤妻——浅析〈吉尔伽美什史诗〉中的女性形象》,《妇女与性别史研究》第1辑,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第85-103页。或比较“史诗”与《希伯来圣经》(即基督教《旧约》)中的洪水故事之异同,[注]参见加里·A·伦茨伯格:《〈吉尔伽美什〉洪水故事观照下的圣经洪水故事》,邱业祥译,《圣经文学研究》2014年第9辑,第36-53页。或从生态环境学的角度解读“史诗”,或探讨“史诗”所体现的两河流域文明的生死观。[注]参见李秀:《遵神意 重今生 惧冥世——从史诗〈吉尔伽美什〉看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的生命观》,《安徽文学》2011年第3期,第25-27页。
可见,关于恩启都的现有研究所关注的或是他结识吉尔伽美什之前的经历,或是相识后两人之间关系的具体性质,鲜有学者对恩启都在“史诗”中的完整经历进行系统考察。本文立足于“史诗”的楔形文字原文,力图从文本层面揭示并剖析恩启都如何从一个“自然”(nature)状态下的生物逐步通过“教化”(culture)而蜕变为一名人类社会成员。恩启都的这一蜕变,不仅在“史诗”行文中不断得到观照,成为解读他一生经历的核心线索,而且为分析他主导的关键事件——主张杀死守林怪兽芬巴巴和主动攻击女神伊施塔提供了独特的视角。
“史诗”流传至今的版本众多,主要以苏美尔语和阿卡德语两种语言写成,[注]苏美尔语是两河流域最早的语言,主要用于公元前3千纪;阿卡德语是最古老的闪米特语,主要用于公元前2千纪和1千纪。用楔形文字记录在泥板上。故事情节较为完整地保存在标准巴比伦语(阿卡德语的一种文学方言)版本中,以下简称“史诗”标准版。[注]关于“史诗”其他版本的简介,参见欧阳晓莉:《妓女、女店主与贤妻——浅析〈吉尔伽美什史诗〉中的女性形象》,第89页。该版本最终编纂于公元前13—前11世纪,[注]传统上认为,该版本由一位名叫辛·里克·温尼尼(Sin-liqe-unninni)的书吏编纂而成。记录标准版的楔形文字泥板主要出土于新亚述帝国(约公元前9—前7世纪)的都城尼尼微,确切地说,是出自国王亚述巴尼拔(前668—前627年在位)所建的皇家图书馆。收录了十二块泥板,内容分作十二个部分;每块泥板上的文字行数从200到300行不等,全文总长3000行左右。
本文的讨论和分析主要依据“史诗”标准版,[注]其完整英译详见George, The Epic of Gilgamesh, pp.1-100. 在该书第100页的说明中,乔治认为第十二块泥板的内容不构成“史诗”标准版的正文,所以将其翻译单列在第191-195页。但在其所著的评注本The Babylonian Gilgamesh Epic中,该泥板的翻译紧随第十一块泥板的内容之后,参见评注本第726-735页。因为只有该版本浓墨重彩地描写了恩启都的教化过程,并赋予他与吉尔伽美什旗鼓相当的朋友地位。在苏美尔语版本的《吉尔伽美什与胡瓦瓦》故事中,恩启都被降格为吉尔伽美什的仆人(苏美尔语R),其身世在文本中只字未提,且情节仅关乎二者远征雪松林之旅。[注]其完整英译详见George, The Epic of Gilgamesh, pp.148-166. 胡瓦瓦和芬巴巴分别为守卫雪松林怪兽的苏美尔语和阿卡德语名字,实为同一角色。该苏美尔语版本现存抄本源于古巴比伦时期(约公元前2000—前1600年),主要讲述吉尔伽美什和恩启都远征雪松林、杀死胡瓦瓦、砍伐雪松的经历,大致对应标准版中第III-IV块泥板的内容。在其他涉及二者的苏美尔语诗篇如《吉尔伽美什与天牛》中,恩启都仅作为配角直接出场,其背景在文中缺乏交代。[注]其完整英译详见George, The Epic of Gilgamesh, pp.166-175.
一、神造恩启都:自然之子
“史诗”开篇不久,便叙述吉尔伽美什在乌鲁克城邦的暴虐统治:“他的竞技让同伴们脚不停歇,他毫无理由折磨乌鲁克的年轻人,不把儿子放回父亲身旁,日日夜夜他的统治愈发残暴”(I:66-69);[注]“史诗”汉译由笔者在参考现有汉译版本的基础上,根据乔治1999年的英文读本The Epic of Gilgamesh和2003年的评注本The Babylonian Gilgamesh Epic中的阿卡德语原文独立翻译而成;引用“史诗”原文时,大写罗马数字表示泥板编号,阿拉伯数字表示行数,除另有说明外,皆对应于乔治1999年出版的英文读本中“史诗”标准版的编号。“他不把闺女放回母亲身旁,……不把姑娘放回新郎身旁”(I:72,91)。[注]Jacob Klein认为此处提及的竞技活动很有可能是马球,且吉尔伽美什把他的男性臣民当作马来骑;涉及年轻女性的压迫可能是一种劳役或宫廷服务。参见Jacob Klein, “A New Look at the‘Oppression of Uruk’Episode in the Gilgameš Epic,” in Abusch, ed., Riches Hidden in Secret Places, pp.187-201.乌鲁克的妇女们向众神控诉吉尔伽美什的暴行,作为众神之首的天神安努听到后,召来女神阿鲁鲁(Aruru)创造吉尔伽美什的对手,以使城中居民得以安生。阿鲁鲁思忖片刻后开始行动:
她洗净手,取撮泥,掷向荒野,
她创造英雄恩启都于荒野。
他乃寂静之子,与尼努尔塔神关系密切。(I:101-104)
阿鲁鲁结束创造后,恩启都开始正面登场:
他浑身是毛,头发长如女子,浓密堪比尼萨巴神。
他不认人,不识国;毛发遍身,像沙坎神。[注]沙坎神被认为是太阳神沙马什之子,野生动物的保护神。参见Jeremy Black and Anthony Green, Gods, Demons and Symbols of Ancient Mesopotamia:An Illustrated Dictionary, Austin: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 2000, p.172.
他与羚羊同吃草,与兽群聚在池塘,见水就眉开眼笑。(I:105-112)
此处寥寥几句行文,就使恩启都的形象跃然纸上。此时他的重要体征是头发又长又密,如同谷物女神尼萨巴(Nisaba)所象征的两河流域栽种的主要谷物大麦。他还浑身长毛。“史诗”随后强调恩启都完全缺乏对人类社会的认知和体验,他既不认识任何个人,也对个人组成的国家毫无概念。他与野生动物为伍,饮食习惯和生活习性都与它们相同。
在后文的情节发展中,恩启都诞生于荒野和曾与野兽为伍的经历不断得到再现与强调。例如,妓女莎姆哈特与他巫山云雨后问他:“恩启都,你外貌俊逸,如同神祇,何苦与野兽在荒野游荡?”(I:207-208)他决定与莎姆哈特一同前往乌鲁克后,自夸“出生在荒野之人力大无边”(I:223)。他与莎姆哈特到达乌鲁克城后,城中居民对他议论纷纷,说他出生在山里[注]阿卡德语为šad。(I:174;II:P186-187),由野兽的乳汁喂养长大(II:P188-189)。吉尔伽美什把恩启都介绍给自己的母亲时,同样指明他披头散发的外形和荒野出生的身世(II:176-177)。
在争论是否要远征雪松林时,吉尔伽美什为激励恩启都一同前往,强调恩启都在荒野出生和长大,无论狮子还是年轻人都对他感到害怕(II:237-239)。当他们闯入雪松林首次与怪兽芬巴巴对峙时,芬巴巴极尽挖苦之能事,嘲讽恩启都无父无母的荒野出身:“你这个鱼崽子,父是谁不详;你这个龟孙子,母乳从未尝”(V:87-88)。鉴于鱼和龟都不是哺乳动物,芬巴巴此番嘲讽就一针见血地揭穿恩启都由泥土所造的起源。[注]鱼和龟都是智慧神恩基(阿卡德语名字为埃阿)的象征,提及它们可能也暗示恩启都与智慧神之间的密切关系。恩启都的名字在“史诗”标准版中写作dingiren-ki-dù,在苏美尔语中的含义便是“恩基创造”。参见Ataç, “‘Angelology’ in the Epic of Gilgamesh,” p.18.虽然恩启都在远征前已被吉尔伽美什的母亲收养,也拥有吉尔伽美什这个兄弟,但这一收养关系依然不能改变他的出身。恩启都后来罔顾芬巴巴的求饶,鼓动吉尔伽美什将其杀死,与他受到的此番羞辱也许不无干系。[注]Wasserman, “Offspring of Silence, Spawn of a Fish, Son of a Gazelle,” pp.595-596.
当芬巴巴企图策反恩启都时,他诉诸于二人相似的荒野生活经历:“你年轻时,我见过你,但没有走近。……为何你用心险恶,领吉尔伽美什到这里?为何你站在那里,如同势不两立的仇敌?”(V:89-92)当策反不成,交战又落败时,他转而向恩启都求饶,再次诉诸于后者的荒野经历:“你在我林中经验丰富,深谙讲演艺术。……现在,恩启都,我的释放全指望你。告诉吉尔伽美什饶我一命!”(V:175-180)
吉尔伽美什和恩启都杀死芬巴巴,砍伐雪松,胜利回到乌鲁克,之后却因为杀死天牛而受到诸神惩罚,恩启都最终病亡。吉尔伽美什在悼词中再度回顾了恩启都出身荒野、与兽群为伍的经历:
曙光破晓,吉尔伽美什哀悼挚友:
“哎!恩启都,羚羊母亲和野驴父亲把你养大,
野驴用乳汁喂养你,荒野上动物教你牧场在哪。”(VIII:1-6)
吉尔伽美什提到恩启都依靠野驴们的乳汁长大,或许是对挚友的一种安慰,因为芬巴巴曾讽刺恩启都没有尝过母乳。[注]Wasserman, “Offspring of Silence, Spawn of a Fish, Son of a Gazelle,” pp.596-597.吉尔伽美什还号召一系列植物和动物对恩启都表示哀悼。植物包括黄杨、柏树、雪松;动物则有熊、鬣狗、黑豹、猎豹、雄鹿、胡狼、狮子、野牛、鹿和大角山羊(VIII:14-17)。
吉尔伽美什在恩启都死后浪迹天涯的旅途中,先后遇见海边酒馆的女店主施杜丽、[注]她指点吉尔伽美什如何找到乌特纳皮施提。对她的分析参见欧阳晓莉:《妓女、女店主与贤妻——浅析〈吉尔伽美什史诗〉中的女性形象》,第97-99页。船夫乌尔沙纳比,[注]他把吉尔伽美什摆渡到乌特纳皮施提所住的小岛上,后来又与他一道返回乌鲁克城。以及获得永生的凡人乌特纳皮施提,他们都询问他为何如此憔悴忧伤。吉尔伽美什在追忆挚友恩启都时又提及他的荒野身世:“我的挚友恩启都,一头奔跑的野驴,一头山里的驴子,一头荒野的黑豹。”(X:53-54,126-127,226-227)
回到“史诗”开篇对恩启都形象的正面描述,区区几行文字展现了他在外表体征、生活习性、认知水平和同伴群体等方面与动物无异。但下文中他所显示的特殊能力,又与动物迥然不同。恩启都与兽群一道生活后,有位猎人连续几天在饮水处与他邂逅,并把这一发现报告给自己的父亲。猎人的描述揭示了恩启都拥有的特殊能力:
他拥有力气,无人能比,
他力大如天空的陨石。
他终日游荡在那山里,
与兽群一道以草为食。
……
他填平我挖好的陷阱,
他撤走我设下的套索,
他放走我捕捉的野物,
他不让我干野外营生。(I:151-160)
猎人的报告不仅重申恩启都与野兽相同的生活习性,而且强调他填平陷阱、撤走套索和释放猎物等破坏狩猎的行为。[注]Mobley将恩启都的上述行为解读为把事物恢复到自然状态的做法。参见Mobley, “The Wild Man in the Bible and the Ancient Near East,” p.221.实施这类行为的能力又使得恩启都有别于野生动物,暗示他更高的智力水平和能够被教化的潜力,或许为他之后的蜕变埋下伏笔。不过,当他仍生活于荒野之中时,这些破坏狩猎的行径可视为一种反人类的活动,与他此时的自然状态相适应。[注]Sara Mandell, “Liminality, Altered States, and the Gilgamesh Epic,” in John Maier, ed., Gilgamesh: A Reader, Wauconda, Illinois: Bolchazy-Carducci, 1997, p.124.
通过对恩启都在荒野中生活状况的细节分析,可归纳出他此时的基本特点:虽然其外貌体征和生活习性与野生动物高度相似,但智力水平却胜出一筹,具备教化的潜力。而且,他破坏狩猎的举动干扰了“教化”(表征为猎人的狩猎活动)与“自然”之间互动的秩序,需要得到制约和纠正。[注]Laura Feldt and Ulla Susanne Koch, “A Life's Journey-Reflections on Death in the Gilgamesh Epic,” in Gojko Barjamovic, et al., eds., Akkade Is King: A Collection of Papers by Friends and Colleagues Presented to Aage Westenholz on the Occasion of His 70th Birthday 15th of May 2009, Leiden: Nederlands Instituut voor het Nabue Oosten, 2011, p.117.制约和纠正的机制就是促使他本身走向教化。
二、邂逅妓女:走向教化
猎人的父亲听完报告后建议他前往乌鲁克城觐见吉尔伽美什,并索要一名妓女。猎人的父亲预期,恩启都将被这名妓女所诱惑,与他为伍的兽群将把他抛弃。猎人依计而行,与妓女莎姆哈特在水边等候两天之后,终于见到恩启都。此时的恩启都依然“与羚羊同吃草,与兽群聚在池塘,见水就眉开眼笑”(I:175-177)。
莎姆哈特与恩启都初次相遇时,“史诗”这般描写恩启都:“莎姆哈特看见他,这个原始人(lull-awīla),来自荒野的意图谋杀的年轻人。”(I:178-179)此处有两个意为“人”的术语指称恩启都:awīla和lull。它们都以宾格出现,相应的主格分别为awīlu和lull。前者是阿卡德语中常用的指人的术语;[注]阿卡德语awīlu在《汉穆拉比法典》中对应三个社会等级中的最高级,常译为“人”或“自由民”。参见《汉穆拉比法典》,杨炽译,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2年。后者仅限于神创造人的语境,用于指神直接创造的原始人类,其饮食起居和生活方式与自然状态下的恩启都相同。[注]Jeffrey H. Tigay, The Evolution of the Gilgamesh Epic, Wauconda, Illinois: Bolchazy-Carducci, 2002, pp.202-203. Stephanie Dalley指出,lull的特点是与神一样享受永生,生命没有尽头;大洪水之后,神才用必有一死的凡人(mortal)代替了原始人。参见Stephanie Dalley, Myths from Mesopotamia: Creation, the Flood, Gilgamesh, and Other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p.38.因此,莎姆哈特眼中的“原始人”形象,实则重申了恩启都被神创造的来历和尚处自然的状态。至于说他是“意图谋杀的年轻人”,或许是伏笔,呼应日后恩启都与吉尔伽美什共同杀死守卫雪松林的怪兽芬巴巴和女神伊施塔派来的天牛。
莎姆哈特宽衣解带,引诱恩启都,两人巫山云雨长达六天七夜之久。恩启都纵情过后,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恩启都把脸转向兽群,
羚羊看见他撒腿就奔,
动物也纷纷转身离开。
恩启都玷污纯洁身体,
他双腿站立,[注]此处指明恩启都能够直立行走,可能暗示他之前与动物为伍时是四肢着地行走的。为兽群所弃。
恩启都变虚弱,敏捷已经丧失,
但他获得理性,智慧变得宽广。(II:196-202)
为何恩启都与莎姆哈特的鱼水之欢,虽然玷污了他原本自然的身体,却开启了他走向教化的历程呢?学术界对此尚无定论。一种观点认为,性在两河流域传统中象征的并非自然状态,而是教化。性与其他技艺或者制度一起跻身于文明要素之列。[注]苏美尔神话《伊楠娜与恩基》讲述了女神伊楠娜从父亲智慧神恩基处哄骗得到百余种文明要素,并将它们悉数运往乌鲁克城的故事,这些文明要素中就包括性爱(苏美尔语gìš-dug4-dug4)。参见拱玉书:《论苏美尔文明中的“道”》,《北京大学学报》2017年第3期,第100-114页。因此,经历过性的身体不再是自然的身体,而是转变为教化的身体。[注]Zainab Bahrani, “Sex as Symbolic Form: Eroticism and the Body in Mesopotamian Art,” in Simo Parpola and Robert M. Whiting, eds., Sex and Gender in the Ancient Near East: Proceedings of the 47th Rencontre Assyriologique Internationale, Helsinki, July 2-6, 2001, Helsinki: The Neo-Assyrian Text Corpus Project, 2002, p.56.还有一种观点认为,这一情节的设计表达了两河流域文明对性的高度重视,把性视为在神的掌管之下。[注]Bailey, “Initiation and the Primal Woman in Gilgamesh and Genesis 2-3,” p.139.无论何种解释,恩启都的教化始于性爱的经历都有别于两河流域传统的教化途径。[注]根据两河流域传统,原始人类的教化主要通过两种途径:或者由神祇把文明要素(苏美尔语me)直接传播给人类,或者由半人半神的智者如欧阿涅斯(Oannes)来完成该任务。参见Tigay, The Evolution of the Gilgamesh Epic, pp.204-206.关于欧阿涅斯的传说,参见拱玉书:《西亚考古史》,北京:文物出版社,2002年,第22页。
恩启都通过与莎姆哈特的交欢获得理性和智慧后,尚不足以蜕变为完全意义上的文明人,[注]这也是Sara Mandell提出的观点,参见Sara Mandell, “Liminality, Altered States, and the Gilgamesh Epic,” in Maier, ed., Gilgamesh, p.125。她同时指出,恩启都此时尚未成为完全人(not fully humanized),因为他还没有注定要死去。笔者认为这点在文本中无从判断。还须仰仗其他要素。在恩启都后续的教化中,莎姆哈特进一步发挥作用,因为她不仅提供了性爱,而且象征着城市生活。[注]Rikvah Harris, “Images of Women in the Gilgamesh Epic,” in Maier, ed., Gilgamesh, p.82.后来她试图说服恩启都一同前往乌鲁克时,就提及城中有多位妓女:
乌鲁克每天有节日,鼓声阵阵响节奏。
还有妓女仪态万方,魅力无穷,赏心悦目,
使耄耋之人也激动不已。
恩启都呀,你对生活一无所知!(I:228-233)
自从兽群拒绝经历过性爱的恩启都加入后,他就被迫离开了“自然”,也消解了原本对“自然”与“教化”间互动秩序的干扰。接踵而来的问题是,他既然已无法回归“自然”,那么就只能继续其教化的进程。
三、饮食穿衣与道德:教化的推进
被曾经为伍的兽群抛弃后,恩启都只得回到莎姆哈特身边。莎姆哈特先夸奖他外貌隽秀,如同神灵,[注]此处可能是莎姆哈特的阿谀之辞,但也不排除恩启都的外形在经历性爱后发生改变的可能性。并质疑他何苦与野兽在山间游荡(I:207-208)。她随即提议恩启都与她一道前往乌鲁克,因为那里有力量完美的吉尔伽美什。她的提议打动了恩启都,因为“他本能地知道,他要寻找朋友”(I:214)。这段叙述可视为上文所言恩启都获得理性和智慧的直接表现。如果说恩启都在教化的第一阶段获得了关于性的知识,那么他在第二阶段发展的便是听懂和理解人类语言的能力。[注]Benjamin R. Foster, “Gilgamesh: Sex, Love and the Ascent of Knowledge,” in Maier, ed., Gilgamesh, p.68.此外,被动物们抛弃的恩启都此时基本处于群体关系的空窗期,在世上仅认识莎姆哈特一人。他因而萌发出对友情的渴望,这也是他拥有理性和智慧的体现。
恩启都作为神的创造物,出生于荒野,缺乏家庭成员和人际关系网络,这一主题在后文中也有再现。当吉尔伽美什罔顾城中长老们的反对,坚持要与恩启都一同远征雪松林之后,他们在临行前觐见了吉尔伽美什的母亲女神宁荪,寻求建议和祝福。宁荪向诸神祈祷完毕后,将恩启都收养为儿子,让他与吉尔伽美什结为兄弟(III:127-128)。对此一种可能的解读是,宁荪深谙恩启都对亲情的渴望,她通过收养而给予恩启都他所缺少的亲人和家庭,以此换取他在远征途中对作为朋友兼兄弟的吉尔伽美什的保护。[注]Wasserman, “Offspring of Silence, Spawn of a Fish, Son of a Gazelle,” pp.597-598.
对恩启都而言,虽然莎姆哈特是他结识的首个人类,但不能算作他的朋友,他需要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兼朋友。因此,他同意莎姆哈特的提议并宣告了自己的意图:
我将挑战他(吉尔伽美什),因为我力大无边。
我将在乌鲁克自豪宣布“我力大无边”。
在那我将把事物秩序改变,
出生在荒野之人力大无边。(I:220-223)
这是恩启都在“史诗”中首次张口说出的话语,也是他拥有理性和智慧的又一表现。
掌握理性和智慧,能够与人交谈并渴望友情,这些特点标志着恩启都尽管已经脱离自然,但距离成为文明社会的一员仍有差距。在莎姆哈特的指引下,恩启都继续跨越他与文明社会的差距。在前往乌鲁克的路上,他们在一个牧羊人营地借宿,牧羊人用面包和啤酒招待恩启都,但他不知所措。莎姆哈特开口鼓励:“尝面包吧,恩启都!这与生活相匹配。喝啤酒吧!这是国家之必然。”(II:P96-99)听到规劝后,恩启都才大吃大喝,直至餍足。面包和啤酒都属于人工制品(artifact),[注]Dickson, “The Wall of Uruk: Iconicities in Gilgamesh,” p.34.有别于他在荒野中食用的自然生长的青草和饮用的池塘水。恩启都不仅从文明社会的食物和饮料中得到生理满足,心理上也获得快感,开始大声歌唱,满面红光。习惯了吃喝的基本习俗后,他紧接着在外形上为进入文明社会做好准备。理发师打理他身上的毛发,在他身上涂油,使他变得如同人一般。[注]阿卡德语为awīliš īwe,参见George, The Babylonian Gilgamesh Epic, Vol.I,p.176. “史诗”的阿卡德语原文不再用lull(“原始人”)来形容恩启都,他已经蜕变为awīlu(“人”)。他还穿上了衣服(II:P110)。
除上述外在变化外,恩启都内在的道德价值观也发生了根本转变,从对抗人类、保护动物变为对抗动物、保护人类。这与他之前在荒野生活时破坏猎人的营生大相径庭:
他穿上衣服,如同武士,
拿起武器,搏击狮子。
牧羊人晚上安然入睡,
他杀死狼群,把狮子击退。
牧羊人一夜好眠,
他守夜整整一晚。(II:P110-111,59-62)
恩启都帮助牧羊人击退猛兽的进攻是他内在价值观发生的第一重变化:在野生动物与人之间,他选择与人为伍,与动物为敌。
恩启都价值观的第二重变化则表现为他被文明社会的道德标准所同化,对吉尔伽美什的暴行感到义愤填膺。他和莎姆哈特在去往乌鲁克的路上遇到一名行色匆忙的旅人,恩启都命莎姆哈特把他带上前来问话。这名旅客正前往乌鲁克参加一场婚宴,并向他们透露了吉尔伽美什行使初夜权的特权:“他先与新娘同床共枕,[注]这一习俗在两河流域的其他文献中都未曾提及,参见Gwendolyn Leick, Sex and Eroticism in Mesopotamian Literatur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4, p.257; George, The Babylonian Gilgamesh Epic, Vol.I, p.169. 关于相应阿卡德语原文的分析,参见欧阳晓莉:《妓女、女店主与贤妻——浅析〈吉尔伽美什史诗〉中的女性形象》,第94页。随后才轮到新郎本人。此乃根据神的旨意。他脐带刚被剪断,她注定为他所有。”(II:P159-164)[注]吉尔伽美什的这一行径在“史诗”标准版开篇乌鲁克居民对他的控诉中并未明确出现,只模糊提及他不放乌鲁克的闺女回到母亲身边,不让姑娘回到新郎身旁。恩启都听罢脸色发白,暗示他极有可能对其所作所为感到生气和愤怒。此时的恩启都不仅在外貌形体和语言习俗上得到教化,而且在意识形态上也被文明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同化,高度不认可吉尔伽美什强占新娘的行径。更关键的是,恩启都还把他对吉尔伽美什暴行的义愤化为具体行动,直接前往新房门口堵截吉尔伽美什。他们从新房一路扭打到大街,场面激烈,以至门框摇晃,墙体震动(II:111-115)。吉尔伽美什率先停战,两人互相亲吻过后,成为好友,随后吉尔伽美什把恩启都引见给母亲宁荪。
恩启都在去往乌鲁克城途中所经历的教化过程,在后文中也得到呼应。他与吉尔伽美什合力杀死天牛后,众神集会决定以死亡惩罚恩启都。恩启都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先诅咒最初发现他的猎人,后又诅咒妓女莎姆哈特。[注]关于诅咒和随后祝福内容的具体分析,详见W. G. Lambert,“Prostitution”,in Volkert Haas,ed.,Aussenseiter und Randgruppen: Beiträge zu einer Socialgeschichte des Alten Orients,Konstanz:Universität Verlag Konstanz,1992,pp.129-132;欧阳晓莉:《妓女、女店主与贤妻——浅析〈吉尔伽美什史诗〉中的女性形象》,第94-97页。G. S. Kirk提出,恩启都诅咒猎人和妓女的原因是他们引导他进入文明社会,导致他缠绵病榻而死;但在荒野中,死亡来得既快又突然,不会令他如此痛苦。参见G.S.Kirk,Myth: Its Meaning and Functions in Ancient and Other Culture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0,p.149.此时太阳神沙马什出场干涉,质问恩启都为何如此:
哇,恩启都,为何诅咒妓女莎姆哈特?
谁为你提供那神品尝的面包,
谁替你斟满那神饮用的啤酒,
谁给你穿上光芒四射的衣裳,
谁让吉尔伽美什成为你同伴?(VII:134-138)[注]Benjamin R. Foster认为其中的内容读来有讽刺的意味:恩启都即将死亡,他不是神,也不是国王,国王是吉尔伽美什。参见Foster, “Gilgamesh:Sex,Love and the Ascent of Knowledge,” in Maier, ed., Gilgamesh, p.73.
太阳神的这一连串责问强调了恩启都在莎姆哈特引导下所享受的教化的益处。恩启都也表示默认,转而祝福莎姆哈特(VII:151)。
至此,随着“史诗”情节的发展,恩启都的教化在生理、智力和价值观等层面已基本完成。但这是否意味着他完全成为了人类社会的一员呢?以下笔者将根据恩启都挑衅女神伊施塔的细节,讨论教化过后的恩启都和真正意义上的文明人之间依然横亘着不可逾越的差距。
四、挑衅神威:教化的边界
吉尔伽美什与恩启都辞别前者的母亲女神宁荪后,离开乌鲁克城,踏上远征雪松林之路。最终他们在太阳神沙马什的援助下,成功杀死守林怪兽芬巴巴,大肆砍伐雪松这一珍贵木材。吉尔伽美什提着芬巴巴的头,两人乘船沿幼发拉底河顺流而下,胜利回到乌鲁克城。吉尔伽美什梳洗完毕,戴上王冠,其英雄风采招致女神伊施塔的无限爱慕。女神主动向吉尔伽美什求婚,但不仅被拒,还遭到他无情嘲讽:
有谁想与你成婚?你就如同
一场无法结冰的霜冻,一扇挡不住风灾旱灾的大门,
一座杀戮武士的宫殿,一头……配饰的大象,
那玷污运输者的沥青,那打湿旅行者的水囊,
那削弱墙体的石灰石,那摧毁敌方城墙的公牛,还有那夹脚的鞋!
哪位新郎你长久忍受?你的哪位勇士上得天堂?
让我历数你情人的遭遇!(VI:32-43)
这一连串的比喻或揭示伊施塔名不副实,或指控她有害无益。[注]需要指出的是,“史诗”其他部分也不乏对神祇类似的讽刺和嘲弄。例如,获得永生的凡人乌特纳皮施提向吉尔伽美什讲述他所经历的大洪水时,就这般描述了众神在灾难面前狼狈不堪的表现:“他们对洪水万分恐惧,直上云霄达安努住处。躺倒像狗缩成一团,母神如产妇般哭喊。”(XI:114-117)当洪水退去,乌特纳皮施提焚香献祭时,“众神闻到甜美气味,聚拢而来如苍蝇一般”(XI:161-163),原因在于,人类被洪水毁灭后,他们也失去食物来源而一度不得不忍饥挨饿。随后吉尔伽美什历数了伊施塔历任五位情人的悲惨结局,[注]五位情人包括:(1)一只带斑点的阿拉鲁鸟,翅膀被她折断;(2)一头狮子,但她挖了七个又七个陷阱等它;(3)一匹战功卓著的马,结果为她饱受鞭笞和刺扎,还得饮用浑浊不堪的水;(4)一位为她每天带来面包与羊羔的牧羊人,被她变成一头狼后,惨遭牧童驱赶、牧羊犬撕咬;(5)她父亲原来的园丁,为她采摘椰枣,在拒绝她的求爱后被变为一个矮人(VI:45-78)。Tzvi Abusch认为,此处伊施塔向吉尔伽美什提出的求婚,实为邀请他成为冥府的负责官员。她求婚中涉及的诸多细节,可能暗示相关的丧葬仪式和他将在冥府履行的具体职责。这些恋人出现的顺序是从非人类到愈来愈接近人类,其活动的场所则从自然场景转向人类定居点。参见Tzvi Abusch, “Ishtar's Proposal and Gilgamesh's Refusal: An Interpretation of the Gilgamesh Epic, Tablet VI, Lines 1-79,” in Tzvi Abusch, ed., Male and Female in the Epic of Gilgamesh, pp.11-57. 伊施塔把第四位情人由人变为动物,与莎姆哈特把自然状态下的恩启都教化为文明人的作用正好相反,参见Foster, “Gilgamesh: Sex, Love and the Ascent of Knowledge,” in Maier, ed., Gilgamesh, p.71.并最终得出结论:“你将爱上我,然后把我变得和他们一样。”(VI:79)因此断然拒绝她的求婚。[注]至于吉尔伽美什拒绝伊施塔的深层原因,学术界有如下几种较受认可的分析:一是认为伊施塔象征无法孕育后代的性爱,吉尔伽美什通过拒绝她的求婚强化了他与恩启都的关系以及自我认同,标志着他自我意识的开端;另一分析则指出,伊施塔除了造成她的恋人们的悲惨结局外,也给凡人尤其是吉尔伽美什这样的英雄人物带来灾难和死亡。参见Fumi Karahashi and Carolina López-Ruiz, “Love Rejected: Some Notes on the Mesopotamian‘Epic of Gilgamesh’ and the Greek Myth‘Hippolytus’,” Journal of Cuneiform Studies, Vol.58, 2006, pp.100-101.
伊施塔不堪吉尔伽美什的羞辱,直上天庭,向父亲天神安努告状,并讨来天牛作为武器进行报复。天牛到达乌鲁克城后,造成巨大的灾难。它汲干树林、芦苇荡和沼泽中的水,使幼发拉底河的水面下降7个“肘长”(约合3.5米)。它打个喷嚏,地上就出现一个大洞,吞没数以百计的乌鲁克居民,连恩启都也陷入其中。恩启都出谋划策,最终与吉尔伽美什合力杀死天牛。两人还把牛心挖出,献祭给太阳神沙马什。
伊施塔到达乌鲁克城墙上,见此场景捶胸顿足:“天哪!挖苦我的吉尔伽美什,已经把天牛杀死。”(VI:153)恩启都听到后,扯下天牛的一条后腿扔向伊施塔,并对她恶言相向:“如果我逮住你,将对你如同对它一般,把它内脏挂你旁边!”(VI:156-157)[注]阿卡德语原文为u kši lū akšudki kī ššūma lū ēpuški errīšu lū ālula ina aīka,参见George, The Babylonian Gilgamesh Epic, Vol.I, pp.628-629. 乔治把最后部分翻译为“I would have draped its guts on your arms(我将把它的内脏挂于你手臂)”,将aīka中属格ai的主格形式au理解为“手臂、胳臂”。笔者认为B. R. Foster的翻译更为贴切,“I'd drape the guts beside you”;Foster把au理解为“旁边”的意思,似乎更强调挂内脏的行为将发生在伊施塔死后。参见Foster, The Epic of Gilgamesh, p.50.依据原文并联系上下文语境,此处可理解为恩启都在威胁伊施塔的人身安全:如果他擒住伊施塔,同样会取其性命。恩启都不仅主动攻击神,而且威胁神的生命。
诚然,吉尔伽美什对伊施塔的求婚和恶劣情史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同样构成对神祇权威的挑衅,但相较于恩启都的言行来说还是颇有节制,就连伊施塔的父亲天神安努也觉得不构成冒犯(VI:87-91)。[注]Westenholz and Koch-Westenholz, “Enkidu-the Noble Savage?” p.443.然而,恩启都继吉尔伽美什之后对伊施塔的进攻和生命威胁,可谓是对两河流域传统人神关系的一种颠覆。据笔者所知,在两河流域流传至今的文献中,没有其他任何案例如“史诗”中的这寥寥数句一般,公然僭越人神界限,威胁神祇的人身安全。根据研究两河流域文明的著名学者奥本海默的总结,该文明把个人与神祇间的关系理解为奴仆与主人、子女与父亲之间的关系。[注]A. L. Oppenheim, Ancient Mesopotamia: Portrait of a Dead Civilization, Chicago &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7, p.198.另一位研究两河流域宗教的学者博泰罗也对人神关系有类似表述:“在美索不达米亚宗教中绝对不存在任何神秘色彩。它的神祇被认为是高不可攀的权威,个人完全谦卑地依赖他们,有义务服侍他们。他们是遥不可及和傲慢无礼的‘老板’、主人和统治者,绝非朋友。”[注]Françoise Bottéro, Religion in Ancient Mesopotamia, translated by Teresa Lavender Fagan, 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1, p.37.
当然,两河流域文献中不乏神被杀死的先例,但仅限于创世神话这类特定作品;[注]关于此类创世神话的概述,参见国洪更:《古代两河流域的创世神话与历史》,《世界历史》2006年第4期,第79-88页;W. G. Lambert, “Myth and Mythmaking in Sumer and Akkad,” in J. M. Sasson, J. Baines, G. Beckman and K. S. Rubinson, eds., Civilizations of the Ancient Near East, Peabody, MA: Hendrickson, 1995, pp.1825-1834.而且神只能死于神之手,不能被凡人所杀。以最著名的创世神话《埃努玛—埃利什》为例,其中叛乱一方的得力干将钦古(Qingu)被另一方杀死后,其血液被用于创造人类,以代替神进行劳作。[注]该神话讲述了原初的第一代神阿普苏(Apsu)和提阿玛特(Tiamat)被他们后代中的第四代神埃阿(Ea)和第五代神马尔杜克(Marduk)杀死后,马尔杜克荣登众神之首的经过。其最新评注本参见W. G. Lambert, Babylonian Creation Myths, Winona Lake: Eisenbrauns, 2013; 普及译本参见Stephanie Dalley, Myths from Mesopotamia: Creation,the Flood,Gilgamesh,and Other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pp.228-277. 神被杀死并被用于造人的情节出现在文本记录的第六块泥板中。在一则独立的洪水故事《阿特拉哈西斯》中,同样有一位参与叛乱的低等神被杀,其血肉混合泥土被用于造人。[注]该神话的评注本参见W. G. Lambert and A. R. Millard, Atra-Hāsis: The Babylonian Story of the Flood,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69; 普及译本参见Dalley, Myths from Mesopotamia, pp.1-38. 神被杀以造人的情节出现在记录该神话的第一块泥板的第四列中。在两河流域的观念体系中,生命只能源于已存在的生命。神的血液赋予了无生气的泥土以生命力,二者结合才能创造人类。[注]Lambert, “Myth and Mythmaking in Sumer and Akkad,” p.1833.
如此说来,恩启都对伊施塔的攻击和生命威胁就一定是个僭越两河流域人神关系的特例么?笔者认为不一定。如果有证据支持教化后的恩启都并未成为一个严格意义上的人,那么他的言行就不构成对传统人神关系的颠覆。
更具启发性的是,细究恩启都威胁伊施塔生命时的具体用词,可以体会到“史诗”行文对传统人神关系界限的坚守。同样表达“杀死”的意思,标准版在描述天牛之死时,措辞直接明确。当吉尔伽美什与恩启都合力杀死天牛时,相应的阿卡德语动词形式inārū(VI:147)是一般过去时的第三人称阳性复数,[注]George, The Babylonian Gilgamesh Epic, Vol.I, p.626.动词原形为nrum。随后女神伊施塔控诉吉尔伽美什杀死天牛时,使用的动词形式idūk为一般过去时的第三人称单数,动词原形为dkum(VI:153)。[注]George, The Babylonian Gilgamesh Epic, Vol.I, p.628.这两个动词的本意即为“杀死”。与此相反,“史诗”在表达恩启都发出的威胁时却采取避讳的做法。恩启都并未直接表明要杀死伊施塔,而只是间接表达说要如同对待天牛那般对待她。他使用的动词形式ēpuš,是动词原形epēšum的一般过去时第三人称单数,但其本意为“干、做、从事”,没有“杀死”的含义。
因此,笔者认为恩启都攻击女神伊施塔并口头威胁其生命,恰恰透露了他没有完全蜕变为人的线索。换言之,在恩启都从“自然”到“教化”的蜕变中,他的人类化并不彻底,他并未成为严格意义上的人。
吉尔伽美什和恩启都杀死女神伊施塔派来的天牛,加上之前又杀死了守卫雪松林的怪兽芬巴巴,因而受到众神惩处。恩启都随后病死,吉尔伽美什则伤心欲绝,远走天涯以找寻永生的秘密。
五、结语:终不是人
本文从“史诗”原文入手,通过整理并分析文本证据,论证了恩启都从最初被神创造于荒野到最终病死床榻的一生,可解读为他从一个身处自然但智力又高于动物的生物到一名人类社会成员的蜕变,即“教化”的过程。此过程中的关键人物包括首次发现他的猎人、教会他性爱的妓女莎姆哈特和与他结为挚友的乌鲁克城邦国王吉尔伽美什。在他们的共同作用下,恩启都获得理性,增长智慧,学会语言,习得人类生活习惯,接受文明社会的价值观,结识挚友,挑战神祇,乃至最终建功立业,以求声名不朽、流芳千古。他的教化不可谓不彻底。
但是,教化过后的恩启都终究无法摆脱其自然之子的身世。在远征雪松林的情节中,守林怪兽芬巴巴以嘲讽、共情或哀求的语气,反复强调恩启都出生荒野、无父无母、与野兽为伍的过去。此举激怒了恩启都,很可能成为他劝说吉尔伽美什杀死芬巴巴的重要原因。
还须强调的是,恩启都的教化并不等同于他的人类化。笔者细致考察了恩启都攻击女神伊施塔并威胁其生命的貌似僭越人神关系的言行,以及文本在叙述该情节时的关键措辞。据此推测,在“史诗”的叙事框架中恩启都并没有通过教化成为一个完全意义上的人,他充其量只达到一种接近于人的存在状态。换言之,他的人类化过程并不彻底。由此可进一步揣测,“教化”和“人类化”在两河流域的思想意识体系中内涵并不一致。前者侧重后天习得,后者则要求先天条件。神祇一旦在创世阶段完成人类始祖的创造,那么之后出现的人类都必须是这些始祖的后代。恩启都作为神祇的创造物,显然不符合该项人之所以为人的条件。况且神祇在创造他时仅使用了泥土,并没有混入神的血液这一关键要素,此项缺失也注定他无法成为严格意义上的人。恩启都所经历的种种教化,终究不能改变他“非人”的本质,充其量只能使他达到一种“类似于人”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