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计时[短篇小说]
2019-08-02伍仕云
伍仕云
10
呜的一声,老板的车一下就飙出去了十几丈远。去吧去吧!他狠狠松了口气,可胸中那颗埋下逃跑种子的心依然怦怦跳个不停。幸好没跳出来!他扭回视线,太阳熠熠闪闪,望出千百万道的光。那光有一种剑的力量,他心绪空前高涨,感觉浑身都是力气,万分想张开双臂,狂奔,大喊大叫。可这并非在家里,这是在黑砖厂,最为关键的是晚上就要逃了,理智告诉他,从此刻起,不,从上一刻起,从上一刻的上一刻起,就得冷静,克制,不动声色,绝不能因为兴奋激动就忘了形。
是的,不能兴奋不能激动,是的不能不能,他用一种决绝又一无所谓的口吻暗暗告诉自己,没什么好兴奋的,没什么好激动的,不过是老板他们晚上要进城去抓人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反正他们每隔几晚就要进城去抓一次人,有什么好激动的?有什么好兴奋的?他不断安抚着那颗扑扑跳动的心,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像往日那样,左手拣起铁车里的砖,右手接过来,不慢不紧地码坯。
可码不上两块,刚才的事又撞击着动脉,激越着神经,他提醒自己不要想不要想,老板的得力干将大监工龙飞就在邻旁,放个屁都能听见声响,要是让他发现有什么异样,别说逃跑,不拿一双眼睛盯在背后就算万幸。
他瞟了一眼右边略微落后的龙飞。龙飞正倒退着在他那一纵码坯,而且码得特别认真,就像砌长城一样,还瞄一瞄准线。但在老板来之前,龙飞坐在半人高的砖坯上,一面抽烟一面养神,尽管老板的车开过来了,他也没急着下车,直到老板在几米外刹住车了,他才跳下来迎上去。
像以往那样,老板施赏了龙飞烟,两人叼着烟往这边走,没走几步,老板身子一转,朝亮亮晃晃的机房那边望去。
“今晚进城骚他妈一转,”老板说,“人手跟不上。”
什么?今晚进城?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可老板的话就在耳边嗡嗡着响,心也在扑扑颤动。他屏息静气,支起耳朵,余光注视着龙飞。
“是有点跟不上。”龙飞沉沉地说,眼睛望着机房那面。
通向机房的长长水泥路上,大侠们拉上满满的一车车砖,像老牛那样伸长脖子使劲往晒坝这边拉,但机房到晒坝这边太远,半天也拉不拢。老板一副琢磨样,猛吸一口烟说:
“妈的,晚上进城好好转他妈一转,多抓几个人来。”
天!他不自觉地望向远处那条通往城里的公路,感觉有个人已经逃出了眼前的黑砖厂,正孤注一掷地奔逃在公路上,越来越小,小得已成为一个看不见的虚点。这时,响起了一个声音:
“大关,来抽烟。”
老板的烟已递出。他赶快码好已经拿在手上的砖,抑制着内心的狂喜上前接过烟,摸打火机。可老板已经打燃火送了过来。他赶快做出遮风的手势,狠吸一口,吐出释放的烟缕。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大监工龙飞打了个喷嚏后,漫不经心地说:
“大关,老板才说了,今晚进城,要不跟着去骚他妈一转?”
去骚他妈一转?咯噔一晃,光明的太阳从眼前落下,天就要黑了垮了塌了完了。
“想不想嘛,妈的……”
话还未说完,老板就打起了喷嚏。
“去,大关。”龙飞抽了一口烟说,“妈的你看你都十九了,去骚一转,把处破了。”
去骚一转?去了还如何逃?该死的龙飞,早不提晚不提,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他妈的这种鬼建议。他一连骂了好几个“妈的”,用余光瞅龙飞一眼,很想冲上去狂揍一顿,却不住地抽烟,假装没听见龙飞的话,但一颗从云端掉下来的心跳得明显比老板那天发钱时还快。
幸好幸好!咳得脸红脖子粗的老板扔掉烟头说:
“破个球,今晚干正事,要破下次去破。好好干大关,下次一定带你去,破什么都行。”
今晚?下次?一阵巨大的喜悦再次涌上心头,他朝住地方向一望,老板的车早已开进了那座由曾经的看守所改建而成的高耸大院。至于旁边的龙飞,正沉浸在他的“长城”里。他拣起一块砖,抬起眼皮,太阳前进了不少,估计十点过了吧。咔哒一响,悬挂的心就像一个上了发条的钟,长短针在你追我赶,追吧赶吧,快追吧快赶吧,他出了口长气,觉得刚才的紧张惊心千值万值:毕竟要不是老板亲口说晚上要进城去抓人,还无从下口问;要不是老板说“下次”,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挨千刀的龙飞;最关键的是如果老板那天不发钱,不亲口说出到大关的车费,还真不知道要到何时才能下定逃跑的决心?
是的是的!他感觉手臂上全是力气,熟练地把砖从这只手丢到那只手,不禁想起老板发钱的事来。
那已经是上前天的事了,那天老板第一次拿出账本装模作样地加加减减后,拿出一百五十元,说是零花钱,剩下的工资年底一并清账,去留随意。这样的话老四川听得最多,可老四川在里面干了几年了,没得过几文钱用,至于去留随意的话更像是在哄鬼。一次给一百五十元,是试探?毕竟上月才给一百元,再上个月更少,才六十元,再上上个月更少,只是这月的零头,而刚来的那三个月,一个子都没有,和其他人一样,一天只管两顿饭。一百五十元,是可怜还是试探?哦不不不,不是不是,肯定不是试探,已经是龙飞的助手了,是得到老板信任的二监工了,有什么好试探的?是的,有什么好试探的,像以往那样接下吧。他控制住喜悦接过钱。刚接过,老板的手就压了下来,并不慢不紧地说:
“大关,现在春运了,到你们大关的车费要两百多。”
妈的才两百多?他记得当时差点叫出了声。幸亏肩膀上有老板重重的手压着,幸亏老板刚说完这句意向明显的话,龙飞就说:
“大关,走,赶快请客。”
请客?话插得可真及时,反正为防有了车费就逃跑,每次发钱后,都会被带着去旁边的商店买东西的,请就请,不过该买些什么才能既消除老板的疑心还能省下钱?
嗬,那天的表现还不错,给大监工买了三包好烟,给大伙买了几包辣条,这事就过去了。只可惜一百五十元一下子就花去六十多,不过加上之前偷偷攒下的钱,到大关的车费差不多了。
是的,差不多了。借弯腰拣砖的时机,他使劲夹了夹腋窝下的藏钱荷包。里面鼓鼓的,有一封弟弟写的信,还有两百零七块钱。他如释重负地舒口气,又夹夹腋窝,生出一种苦尽甘来之感。嗯,到大关的车费两百多,多多少,不可能傻到去问老板,也不可能问旁边的龙飞,龙飞是老板的打手,是老板最信任的大监工,问他,除非不想逃了。哼,不过怕什么呢?到大关两百多,昭通在大关前面,到不了大关到昭通也行,到昭通没钱了,腿着双脚也能走回去,担心哪样呢?好歹这已经是进的第四个黑砖厂了,又不是没跑过。可惜要捱到今晚,要是现在就好了!他略带遗憾地掐掐指节,忽然又感到紧迫,因为从以往的时间来看,狗家伙些最迟不过十二点就会开车进城抓人,早的话十一点左右就会去。不管是十一点还是十二点,离逃跑的时辰都多不过两只手的指节了,哦,甚至可能还没有一只手的指节多了。
咔哒一声,时间好像又前进了一个小时,他看看太阳,觉得还不够快,还不够快。他加快码砖速度,以为这样时间会快如飞轮,而到晚上不过是眨眼的事。
噢,只希望接下来的时间不要生什么枝节,最好不要有人逃跑。呸呸呸,乱想些什么呢?先度过早上要紧。是的,先把早上度过要紧!
9
一颗肥大的汗珠滚落下来,在地上砸了一个坑,目光一迟疑,他想到老板那天说的春运。嗯,春运?他暗自忖道,现在才十月,怎么就春运了?难道国家的春运已经提前?管他的,他直起身,天空没有一丝云翳,太阳不停地燃下一把把白色火焰。看着迷离的火焰,他想起小时候和弟弟一起玩捧阳光的游戏,想起清晨起来,急匆匆跑出门,来到坝子边,对着上升的太阳撒尿,雄心万丈,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可现在……
“嘟嘟”几声惊耳的喇叭声响起,公路尽头冒出几辆拉砖的大卡车,它们扬起漫天灰尘,轰轰隆隆朝这边的砖窑而来。已经见惯不怪了,他手里码着砖,偶尔睨一眼公路。那条南去的公路通向城里,每隔几晚,老板就会喊上他的大总管姐夫、老乡、弟弟、小舅子、龙飞几个狠手,带上西瓜刀和电棍,开上夏利轿车和面包车沿着那条路到城里去骚。说去骚,主要是去抓那些这里躺那里睡的乞丐流浪汉,骗那些找不到工作而露宿在天桥下或是街头巷尾的人。不过去上几次,狗家伙些的确会去某个野店巷子打打野餐,磨磨钢枪。而作为还需历练考验的二监工,每次都得留下来看守家里这十几二十号人,当看门狗,不过就现在的情况来看,要逃,没有比留下来当看门狗更适合的了。是的是的!想到早就谋划着的逃跑,他舔了一口干涸的嘴皮。而那几辆卡车已开到前面的烧砖窑前了。
砖窑高耸的烟囱烟气直冒,太阳燃下一把把灼人的火焰,他快速码完车里的最后几块砖,揩着汗水转身冲着蹲在地上发痴的大侠喊道:
“起了。”
地上的大侠泥垢满脸,头发拧成股,满脸胡子,就像一个老海盗。不知没听见,还是快要傻愣完了,依旧蹲在地上,干咧着嘴巴,眼睛看着铁车的轮子,也有可能是在看铁车的影子。反正老海盗就那么呆呆盯着。
他上前一步,在老海盗面前使劲跺了一脚,吼道:
“还不走?”
老海盗受的惊吓不小,撑住膝头懒懒站起来,直通通走了。
“车你不要了?”说着,他把老海盗拽回来,把皮带扔给他,没好气地说:
“拉上你的车。”
老海盗拉上空车往机房那边去了。
机房到晒坝这边估计有四五百米远,或许更远。上工后,老板的弟弟和小舅子的工作就是看守好这段路,以防拉车的人中途逃跑。好在多数时间这两个家伙都在中间那个棚子下养神,无聊时,会拿起望远镜这里看那里看,要是看见有人停下车歇气或是逃跑,那人就要倒霉了。特别是小舅子,很喜欢打人,看谁不顺眼,或是想寻点刺激,就会提着电棍冲出来打骂拉车路过的大侠。老板的弟弟出手的时间不多,可大侠们都怕他,他有一支猎枪,恰巧棚子对面有一棵香椿树,他吊一树玻璃瓶,偶尔开一枪,路上的大侠们就像惊弓之鸟,再没力气,也会使劲拉上车慌跑。
此时太阳这么大,两个家伙应该在棚子下睡着了,他想,不然大侠们不敢停下车歇气,慢慢悠悠,软软绵绵。至于逃跑,大侠们不太可能,已在里面干了这么长时间,一个个早被打得乖顺服从了,呆滞傻愣了,不是不敢逃跑,就是忘了逃跑这回事。嗯,不过才来十多天的瑞丽倒是难说!
一阵发慌,他找着瑞丽,却没搜索到。难道家伙已经跑了?不不不,肯定在机房那边吧!他细细看去,机房尽头那个像搬家蚂蚁的就是瑞丽,他松了口气。得注意点,他想,瑞丽这人脑子正常,不是大侠,他是去深圳找女朋友的,倒霉的是刚到昆明钱包就被偷了,在天桥下露宿时,不巧被老板以啤酒厂招工的名义给骗了来。不由地,他想起老板他们上次进城抓人时,瑞丽还愤愤地说:
“妈的,早知道是他妈的黑砖厂,老子就是饿死也不会来。”
他想起外婆说的“千金难买早知道”的话。要是早知道,一定不会剥开她的衣服,那样就不会才十五岁就远走新疆捡棉花讨生活;要是早知道,就会继续留在新疆,而不是大过年的从新疆乘车去广东找姐姐,却找不到;要是早知道,从第一个黑砖厂逃出来后,哪怕一路讨口要饭都会直接回家,那样就不用进后面的三个黑砖厂了。嗯,妈的,特别是现在这个……
后背突然被捅了一下。
是龙飞。
“呸。”龙飞淬了一口,一屁股坐在齐膝的砖坯上说:
“大关,坐下来抽支烟,喘口气。”
大关?他让这两个字在脑中回荡了一秒。大关是昭通的一个县名,真没想到有一天会成为自己的代称,可这里不喊名字,要么给个绰号,要么哪里来的就喊什么。大关!此时一喊,没想到竟有一种回家的感觉,他心潮起伏,摸着裤腿上前,可刚伸出手就想到烟昨晚已抽完。可还是得伸手进去,嗯,对的!他把手伸进去翻出黑沉沉的口袋,耸耸肩,略带气愤地说:
“妈的,记得还有烟的,没想到他妈的抽完了。”
说着,他突然发觉自己的脏话越来越顺口了。
“抽我的。”龙飞拿着烟盒往前一抖。
他取出烟,在龙飞的旁边坐下,打燃火机给汗水挂脸的龙飞点燃,再点燃自己的。
太阳在头上发力,龙飞背靠砖坯,眼睛微闭,冲着天空吐出一个个漂亮的烟圈。他学着龙飞的样子,但只能吐出散乱的烟雾。他挪了挪屁股,半垂着头,余光和心思却都在龙飞身上。龙飞该有二十七八了,精瘦黝黑,老板走到哪里就把他带到哪里,但他跟老板没任何亲戚关系,也不是老板的老乡,不过他就像一条忠实的狗,既要给老板管人,还要给老板干活,即使这样,一月也不过两三百块零花钱。同样要干苦力活,同样要睡污糟糟的工房,同样要跟大家吃猪食一样的饭菜,真不知道随时都可以走的龙飞为何不走?直到上月,小舅子说漏嘴,才知龙飞杀了人,背有命债,是个通缉犯。
嗯,通缉犯,肯定情愿待在里面,毕竟出去就要吃枪子。枪子?那东西打进去会是什么感觉?想着老板弟弟的猎枪,他盯着龙飞的太阳穴。
突然,龙飞冒出这么一句:
“你昨晚说梦话了。”
梦话?天!他心一缩,昨晚一直在做奔逃的梦,一直逃一直逃,今早还被狠狠吓醒,难道已在梦里说了藏钱的事?难道已在梦里说了要逃的事?胸腔里咔哒咔哒响个不停,发条却在不断扭紧,他感觉心憋得出不了一丝丝气,长短针快要折断。
“不过什么也听球不清,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咿哩哇啦响。”龙飞又点了一支烟,大口大口地抽起来,不像说谎。
他隐隐松了口气,准备找个像病了发烧了什么的借口。可龙飞唾了一口黏黏的痰,冲着砖块上的烟说:
“抽烟。”
他取出一支烟点燃,庆幸自己会看形势,忍得住,不仅没像一同被工作介绍所骗进黑砖厂的贵州和小湖南那样逃跑,还积极和龙飞搞好关系。嗯,他想,要不是龙飞在老板面前说好话,肯定当不了二监工,帮着管理这些大侠,更不可能得到一点零花钱;嗯,说不定已经变得痴痴傻傻,跟眼前这些大侠一个样了。
他咳嗽两声,看着缓步前进的大侠,不由地想起电视和武侠小说上的那些飞檐走壁、劫富济贫的大侠。可黑砖厂里的大侠跟这些无关,黑砖厂里的大侠一个个胡子拉碴,烂烂朽朽,咳咳呛呛,痴痴傻傻,多数是从大街小巷哄骗捡拾回来的乞丐流浪汉。哎!他的气还未叹完,“啪”的一声枪响,所有毛孔都在淌热汗,路上的大侠们也慌慌张张,比刚上工那时还快。
跟猜想的一样,小舅子提着电棍从棚子里冲出来,催赶着大侠往这边走。很明显,狗家伙这样做并非是为了给他姐夫多挣钱,而是老板的弟弟不给他枪打,他才把气撒在大侠们的身上。
妈的绝种家伙,他暗骂着站起来,小舅子也越来越近了。他看看龙飞,龙飞双手抱在胸前,眼睛半睁半闭。而在上边那一纵码坯的哑巴摩拳擦掌,正等着拉上砖朝他傻傻而去的大侠。在龙飞旁边那一纵码坯的老四川尽管抽抽巴巴,没几两肉,也站起来准备码坯了。
走在前头的两个大侠各自朝他们去了,哑巴和老四川开始了新一轮的码坯工作。紧接而来的是窝头。窝头算不上是大侠,只是太懒,拉一车砖比蜗牛还慢。最要命的是他嘴巴没边,总说要不了多久警察就会开上大炮来轰烂这里。这就像诅咒,不仅被老板从2 号房撵进3 号房,和打地铺的大侠们挤在一起,看不顺眼就揍他,好在他皮实,比较抗揍,不过被打得多了,脑子也不行了。此时有小舅子在后面催促,窝头不算慢。
小舅子越来越近了。他看着不动声色的龙飞说:
“龙哥,我去码你那一纵吧。”
“忙哪样,再喘口气。”龙飞声音不大,却很有力度。
壮了胆,他看着小舅子。还隔着好几步远,小舅子就喊着“哥”上前给龙飞抽烟点烟。龙飞得到了大监工应有的面子,两人走到一旁靠在砖坯上抽烟。烟缕缭缭,叫人瘾发。
抽吧,抽坏你们的牙,抽黑你们的心,抽烂你们的肠子,抽断你们的手脚,抽聋你们的耳朵,抽瞎你们的眼睛,抽抽抽,抽死你们。从手里经过的砖就像一个个狠手,他恨恨地码着,发现这不仅能降火泄愤,还大大提高了速度。他很快码完一车砖,抬起头,太阳快要当顶。要到十二点了吧……
“妈的大关,来抽烟。”小舅子突然喊道。
你才他妈的。他暗暗回了一句,上前接过烟点燃,吞吃着解瘾的烟缕。
“童男子吧,大关?”小舅子得意地说,“今晚要进城骚他妈的一转,要不跟着一起去骚,把处破了?”
把处破了?他想起成为二监工后,每次进城去骚前,小舅子都会这样说,可结果呢,一次也没去成。彼此年龄差不多大,很明显小舅子这是在炫耀。想到老板之前说的“下次”,他不慢不紧地取下嘴皮上的烟,准备说点什么。可龙飞“呸”掉烟头,把话接过去了。龙飞说:
“破个干球,已经说了,今晚去干正事。”
“妈的又干正事?”
小舅子好像比龙飞还气愤,拿起砖头就给蹲在地上的窝头砸去。窝头嘴里叼着一个没有点燃的烟蒂,眼睛正数着手里那些捡来的烟头,并不知道错在哪里。只是“啊”一声,他就歪倒在地,脸色铁青,鼻里口里来血,每抽搐一下,血涌得更猛。但没抽几下,窝头就不抽了。
“老板来了。”说话的是瑞丽。
嗯?家伙是几时到的?
8
像每次来喊收工那样,老板打着喇叭把车开到接口处,下车后,手一招,小舅子像变了个人,飞哒哒跑过去了。此时窝头已经醒来,不过从他泛白的眼睛来看,这次之后,估计他不会再说什么“轰烂”的事了。看着血迹挂脸的窝头,他又想起逃跑被抓回来的贵州。见路上拉砖的人已到,龙飞等不急了,大声喊道:
“收工干饭。”
听到饭,一个个来了精神,像逃命那样急匆匆往老板那里赶。而老板的大总管姐夫和老乡也赶着一帮人从机房那边朝中间集中排队。和以往一样,大侠排前面,脑子正常的排后面,两人一排。排好后,老板像每次宣布好消息那样,拍拍巴掌说:
“好的,现在回家干饭。下午,加油干,干了,进城买肉肉,给你们打牙祭。”
说到吃说到肉,一个个露出一口烂糟糟的牙齿。大总管手一挥,大喊“收工”。队伍就朝住地行进了。
住地在南边,离窑场估计有七八百米远。看着这么远的路,他想起曾经也曾想过在收工或是出工的途中偷偷溜掉,不料现在却成了二监工,不仅无法跑,还得盯好其他人。可惜以前拉砖的时候没跑,可惜可惜!他不禁感叹当初拉车时没有勇气跑。不过没钱能往哪里跑呢?有个声音在心里说,跑来跑去都是他妈的黑砖厂,再说贵州和小湖南就是最好的例子,没钱,能逃到哪里去,万一被抓住了呢……
“望,往哪里望。”一个大侠挨了龙飞的打。
他心生一惊。
一个走得慢的也挨了小舅子一脚。此时有一个走歪了,快要歪出队伍了,作为二监工,得做点什么,尽管还没打过大侠,但现在该做点什么了,是的,该做点什么了!他忐忑着上前,一脚出去。那个大侠“哎呀”一声,尽管那声音很小很小,却能响彻云霄,烧沸血液,他感觉天空好蓝,时间好快,太阳好凉爽,大地好宽阔,一闪而逝的鸟儿好幸福……
“嗬,妈的,他们的人昨天好像跑了两个。”说话的是走在前面的小舅子,他望着旁边那条路上的一队人,像只跩公鸡迈着大步朝前走。
跑了?他明显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不敢正面望去,但余光却偷瞟着那队人。他们有二十来个,同样被打手盯着往住地赶。他们是另一个老板的工人,那个老板承包的是进出窑的活,进出窑的活大侠做不了,所以用的都是脑子正常的人。不过那些人也没工资,只有老板许下的一些哄骗人给他挣钱的承诺:像什么好好干,年底一并清账,去留随意;或是好好干,苦到钱好回家娶婆娘;或是好好干,你的工资又涨了;或是好好干,工资先给你保管,拿给你你就花了……妈的,都他妈的一样,说的比唱的好听,可全都是假的假的……
“什么?”
龙飞拿出烟。他倒吸一口气,但很快反应过来,以“假的”开头,胡唱了一句歌。
“唱的是他妈的什么歪嘴歌。”龙飞抽出烟说,“抽烟。”
抽上烟后,终于踏实下来,没走两步,龙飞的鞋带掉了,他说:
“龙哥,你的鞋掉了。哦不是,是鞋带掉了。”
龙飞蹲下来,系好散掉的鞋带,没散的那只也解开重新系好。站起来时,走在最前头的大总管已经带领队伍左转弯了。直走是去城里的路。嗯,晚上只要他们前脚沿着那条路唱歌串谣进城,自己后脚就可以逃跑了,尽管家里还有大肚婆和她的小姑子,可根据以往的情况看,到那时她们早睡死了。是的,早睡死了。一个踉跄。
妈的,他不仅骂出了声,还转回来踩了那个凸起的小石头一脚,以惩罚它带来的心慌。龙飞调头咧嘴一笑,拖着身子继续往前走,这时前面的队伍只剩一个尾巴了,而高耸的院墙内响起了像被雷打烂过的骂声。
下面那支队伍要落后一点,但头已走到他们的院门口。龙飞朝下一看,扔掉烟头,捶着坚实的围墙说:
“妈的跟你讲过吧,这里曾是看守所。”
“讲过的龙哥。”
“看守所专门关犯人的,知道吧。”
不等回话,龙飞就进去了。想着里面那些还残留在墙上的标语,他赶快跟上去。进门那刹那,左眼皮却跳了起来,咦?外婆说过“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难道还要给龙飞买两包好烟?妈的千万别!
龙飞进去了,他赶快走进门,感觉自己像个缉拿归案的罪犯,又像个历经苦楚而回到家的儿子。
7
进门后,大肚婆的骂声更清楚了。这人是老板的姐姐,她和她的小姑子负责给大家煮饭。但煮的饭猪都怕吃。现在大肚婆怀了孕,不仅饭煮得越发难吃,脾气也见长,张口就稀呀干的乱咒乱骂。收工太晚,大侠们饿慌了,管她骂不骂,乱乱哄哄,都把碗伸出去,完全忘记排队打饭的规矩。大肚婆用长柄铁勺赶来打去,嘴上已经咒完祖宗十八代了。
不知道怀孕的女人这样用力会不会影响胎儿?不知道怀孕的女人这样骂人会不会报应给下一代?他偷偷一哂。大肚婆越发怒了,扭头骂起了屋里的男人,骂他挺尸,不来帮忙。但大总管并没出来,继续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其他几个要么养神,要么抽着烟看正在播放的《西游记》,不理她,因为回到住地,大侠向来都由龙飞管。
龙飞朝屋里一瞅,眼睛在屋中央的桌子上停了一下:那上面摆满了一个个盖住的碗。龙飞的喉咙动了两下,耸耸肩走到打饭的灶台前。大侠们哑声了,挨个打饭。大肚婆和她小姑子像舀猪食那样把饭菜倒进大侠们伸来的瓷碗,口里还不忘死爹死娘乱咒。打到饭的大侠口水汪汪,倒不管什么爹娘,端着饭笑笑呵呵来到坝子中央蹲成圈,埋头刨饭,牙齿碰得碗响。只有小湖南还在高耸的院墙下又攀又跳,口里念着一个个“回家”。下顿饭要到晚上去了,相识一场,去叫叫吧,他想,转念又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幸好龙飞过去在小湖南屁股上拍了一电棍,小湖南似乎愣了一下,抽着鼻子打饭去了,给人一种装的感觉。
管他的!他收回目光:眨眼工夫,大侠们全都蹲成了圈,一个个埋头刨得牙响,但他们并非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饭菜多的一顿就多吃,少的话只能忍住,拿着碗去要的话等待的只有口水和铁勺。脑子正常的自己舀来吃,不用排队打饭,可一顿就一个菜,不是洋芋就是白菜,说是炒的,跟煮的猪食差不多,但要干活,只得吃。干活卖力的哑巴不挑,再难吃的饭菜一顿也要吃五六碗,就像粉碎机。在机房干活的广西和怪卵吃得就不那么痛快了,两人端着碗蹲在门口,边吃边偷看里面的电视。
至于给大侠打饭的大肚婆、小姑子,早进屋去了,此时一家子在里面吃得丧心病狂。在灶台前代替打饭的龙飞铁勺一扔,把正在一旁刨饭的瑞丽叫上前,打了两个响指后,径直走向院门。
之前就说好去旁边的商店拿东西吃的,他一下跳出大侠们的包围,小跑上前。
商店就在高墙外,专为周围这三个黑砖厂而开,老板是个估计有五十多岁的老头,他只说必要的话。连一只鸡都不喂。
大美进去了。想到之前左眼皮跳,他赶快上前拿了两包好烟给龙飞,并心痛地把在路上就偷偷摸出的钱拿了出去。
“好的,”龙飞说,“你请我抽烟,我请你干泡面和啤酒。”
除去每月的零花钱,龙飞可以在商店拿三百元的东西吃。哑巴、广西这样的每月只能拿一百,超出了,月底老板结账时不管。至于大侠,不仅不能来拿,上个厕所都要被跟着。嗯,幸好成为了二监工,他想,不然每月就不能拿两百元的东西吃了。他一口喝完最后的泡面汤,又一口喝完啤酒,肚子不再呱呱叫,心也不再像之前那样会一阵阵莫名恐慌。龙飞也吃完了,抹抹嘴冲着老头子说:
“记账。”
老头故意瞟一眼账本,说:
“你这月的已经满了。”
“妈的就满了,”龙飞提高嗓门,“老子都没吃着什么东西。”
“白纸黑字,一笔笔记着,你可以看。”
“看个球,记下月吧。”
“记下月?那我找谁要钱。”
“过两天就下月了,补钱给你。”
“那过两天再来吧。”
终于有了插话的机会,他故意问道:
“瞧瞧我的还有没有。”
老头看看账本,说:
“你的可以。”
记了账后,还剩几块钱可拿,龙飞大声地说:
“妈的把剩下的拿完,拿去当夜宵。”
“好的龙哥。”
回来,老板和大总管还在喝酒。有几个大侠在抱着碗舔,其他的则在阳台下歇气、打瞌睡。他赶快把泡面拿回工房,放在铺盖下面。出来,住在下面的喊出工了。出工?他看看天上,太阳毛绒绒的,他蹲下来,靠着墙望着下面的那堵隔墙。刚来的时候,中间没有墙,整个院子是连通的,可里面住了三个砖厂的人,就算是同一个砖厂的也分属不同的老板,工人间偶尔会打打架,最关键的是还合伙逃跑,于是就在中间砌了好几道高墙,各个老板管理好各个老板的工人,有时也相互借用。
嘎吱两声。看来下面的出门了,想到收工时他们还稍稍落后一点,他暗暗骂了句“妈的资本家”。转念又觉得骂他们资本家是在抬举他们,他们只不过是工头。砖厂不是他们的,听说砖厂属于村里所有,承包给了别的老板,村里人坐着分红。只是不知道承包这些砖厂的老板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村里的主事人和真正的大老板是否知道砖厂里的情况,知道会怎样呢?他朝老板的屋里一瞥,老板和大总管像每次饭后那样正在吸烟筒。嗯,吸过后,就该出工了……
“嘿,大关,整颗烟来抽抽。”
是瑞丽,说着就在旁边蹲下。他摸摸口袋,略微遗憾地冲着瑞丽说:
“烟昨晚就抽完了。”
瑞丽头发乌黑卷曲,充满电力。前两天他还问他是不是烫的。“烫的?”瑞丽操一口方言很重的普通话,“在母亲的肚子就烫好了,不花那冤枉钱。”
身在黑砖厂,还能开得起玩笑,看着瑞丽一头电力十足的头发,他摸了摸,说:
“嗬,会触电。”
“触个屌。”瑞丽拿着捡来的烟头在地上划来划去,眼睛却盯着对面的围墙。上面有几条斑驳不全的标语:“不准乱说乱动!”“镇压一切——”“人是可以改造的。”“其乐无穷!”不砌墙的话,还可看见更多标语,他记得好像还有这么一些: “改造与生产相结合。”“反思昨天,把握今天,奔向明天。”
把握今天,奔向明天,把握今天,奔向明天,他听到脑子里有个声音越念越快,就要爆发出来。幸好瑞丽打断了。
“大关,你说‘镇压一切’的后面会是什么?”瑞丽的眼睛盯着那行字。
“反革命”三个字立即闪现在脑海。刚来时,那几个字还未蚀掉,他装起了大尾巴狼,故意说:
“镇压一切反革命啊,你不知道?枉你还比我大!”
瑞丽在一旁嘀嘀咕咕解释,他想起七八天前老板他们进城抓人时和瑞丽的谈话,说到气愤处,瑞丽说:
“该死的非典。”
“非典?哪样非典?”
“轰动全国的非典你没听说?”
“没听说啊。”
“噢天!搞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的,你居然不知道。”
“里面没谁说啊,说来听听。”
“哦,非典好像又叫他妈的什么撒死,是一种肺上的病吧。总之,不准卖家禽了,不准卖烧烤了。可我跟女友的烧烤店才开张不久啊,赔本后,她就跟人跑深圳去了。”
“还有呢?”
“女朋友都跑深圳去了,还有个球?”
“哦。我到过广东,深圳还比广东远。”
“远?就算天涯海角,我也会把她找回来。”
找回来?一个喷嚏,他抽回思绪,瑞丽的目光像探测器那样在游移。难道瑞丽要跑?他的心紧缩又张开,嗯,不会不会,已经给瑞丽讲过贵州和小湖南的事了,瑞丽虽没见过贵州,但小湖南被打得傻愣愣的,是个活生生的例子,瑞丽会吸取教训的,再说又没一文钱,暂时是不会跑的,至少今天不会,嗯,今天不会。他想再说点什么给瑞丽提个醒,这时龙飞走出老板他们的那间屋子,呵欠连天喊道:
“上——工——了。”
龙飞的声音软绵绵,很乏力,非但不能叫醒人,反而有一种催眠的效果。见墙脚下东倒西歪的苦力们没什么动静,流的流梦口水,打呼的打呼,发愣的发愣,出神的出神,紧接着出来的大总管大吼一声。一个个像从恶梦里醒来,急急忙忙排队。妈的,他暗骂着站起疲乏的身子,咔哒一响,似乎停止了许久的指针又开始你追我赶。
追吧赶吧,快追吧快赶吧!
太阳在天空行走,没一步踏错行空。和每次出工一样,在的在前在的在后,一路严防死守,噼噼啪啪朝位于北边的窑场开进。但走在前头的大总管似乎觉得还不够快,不断催不断催,好像要跟其他两个砖厂比赛似的。
那两个砖厂一个在东面,一个在前面这个的后面。此时他们高耸的烟囱烟气直冒,机器声依稀可听。他们的劳奴肯定忙得大汗淋漓,不过估计没有前面那帮装车组的苦力忙,刚出铁门时,接连来了好几辆大卡车从旁边那条直路开过去,此刻苦力们正光着上身推车进就不曾熄过火的砖窑,把一车车热砖拉出来,装上大卡车。同样,站在卡车上的打手依然觉得不够快,催促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但除开商店里的那个老头,最近的村民都住在一两公里外,他们听不见,听见了会怎样?砖厂属于他们集体所有,他们可以分红。就算这是假的,他们不能参与分红,听见了又能怎样?谁会找些虱子在自己头上爬?他叹口气,想起收工途中,曾不止一次和干活的村民相遇,当时心绪翻卷,故意咳嗽,以为他们下来会做点什么,但后来什么也没发生。可又不能怪他们,晚上听见过那么多次警报声,以为救星来了,要被解放了,可那激荡心绪的警报不仅隔得很远,而且从未停留,仅是呼啸而过。要是警报声在近处响起的话,要是警报声能在这个世界停留片刻的话,瑞丽、广西,可能连哑巴也会不遗余力翻出高墙,大喊大叫。可警报声被几百道高墙重重阻隔,仿佛在另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似乎已被忘记在了光天化日下。
是的,已被忘记在光天化日下了!抬头,太阳落下炽热的光,就其热力和位置看,估计要到两点了,之前去商店买东西的时候,老头挂钟的时针就徘徊在一点和两点之间。现在没什么好徘徊的了,太阳升起之前,肯定要下很大的决心,可升起后……
“好。”一个声音。队伍像急刹车那样停下了。
大总管继续训话:
“妈的,打起精神来,好好干活,不要打什么歪歪主意,干了,吃肉,喝啤酒,回家娶老婆。”
每天开工收工前,都会讲类似的话,可来了这么久,只吃过几次肉,至于啤酒,大侠们连喝进去放出的屁都闻不到一丝丝。不过在大总管的鼓动下,大侠们还是有了点精神,开始动起来。在大总管和老乡的带领看守下,广西和怪卵跟着一帮大侠朝机房那边去了。码坯的就朝东边的晒坝走,车还在晒坝这边的也跟在后面。
看着前面那辽阔的一排排一纵纵砖坯,他不禁想起刚码坯的那几天,每天都会记一下,还会加加减减算一下这个大晒坝里的砖块,现在都不会算数字了,要是再在黑砖窑傻呆下去,早晚会加入大侠行列的。嗯,肯定会的,他使劲踢出前面的一个小石头,石头恰巧撞在早上码的那一纵砖坯上。
“嗬,挺准的。”说着,瑞丽快步上前踢出一个石子。
天太热,实在不想说话,看着活力十足的瑞丽,他想起当初也是这样和龙飞套近乎的。看来瑞丽肯定也想套近乎,不然才来十几天,不会说那么多话,但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变得沉默。他抬起眼皮,已经到早上码的砖坯前了。
他左看右看。龙飞落在后面一大截,头垂着,慢慢妥妥,懒懒洋洋。他把视线从龙飞身上移开,望着机房那边的红色黏土。那些受伤的黏土像着了火一样,被晒得烟屁滚滚。这时,机房那边隐约传来制砖机的轰轰隆隆声。咔哒一响,他感觉胸腔里的指针踏进了一个新的刻度。他用渴慕的眼睛望望通向城市的公路,转回身,下午的工作坚定不移地开始了,他用粗硬的手拣起砖块,被迫投入运转,不过根据以往的经验,幻想一些漫无边际的事,或是回忆回忆曾经,不仅可以忘掉劳累,连太阳也会走得快一点。
6
太阳在无边的头顶烧灼着时时,分分,秒秒,一切昏昏沉沉又亮亮晃晃,就像那个周末的午后。那个午后,她蜷缩在床上,用厚厚的被子裹住自己,想出一通汗把感冒驱走。一个孩子带着一腔的怨恨,推开了她的门,像剥玉米那样剥下了她的衣服。在另一个房间,孩子的父亲经常这样剥下她母亲的衣服,但她母亲叫得比发情的猫还厉害,而她一声不出,咬紧嘴皮,抖动着身子……
不知是风吹进了沙,还是太阳的光太强,他感觉眼眶有点潮润。嗯,瑞丽等在旁边,不能让这家伙看见,他赶快揩揩眼睛,晃眼间,太阳竟然跑到后边去了。应该三点了吧,但还不够快,还不够快!他弯腰一口气码完车里的砖,直起身,在一旁等候的瑞丽正望着东方的天空发呆愣神。
那里有块云,不知是几时生成的,形状有点像奔跑的豹子。他望着豹子状的云,不知瑞丽眼中的云是何形状:是豹子?是老鹰?是天马?
管他的,瑞丽该走了。他上前拍拍瑞丽的肩膀,略微不忍地说:
“起了。”
瑞丽一哆嗦,吁着气走到铁车前,套上皮带拉上车,像每次拉车去机房那边那样说道:
“走了。”
走了?这有点像告别,他的心痛了一下,想起当初离家出走时也对弟弟说过这样的话。那时弟弟十一岁,四年过去,现在弟弟十五了,和小湖南的岁数一样。嗯,幸好幸好,弟弟还在读书,不像小湖南这样早早地就步入社会,还进了操蛋的黑砖厂。
嗯,小湖南?他四下一看,看不到小湖南。他朝机房那边望去:油桶晒得冒烟,机房影影绰绰,白色的公路漂浮在大地上,大侠们一个个丧眉搭眼,和路两边那几棵耷拉着脑袋的树一样无精打采。天!这不就是时常做的那个恶梦?他一脸惊异,这时两个大侠的背后出现了一辆车。那车就停在棚子前面,看来小舅子又把小湖南喊进棚子给他拔腿毛去了,这绝家伙经常叫小湖南给他拔腿毛,而他享受着那种舒服,慢慢进入梦乡。不过这样也好,瞌睡迷醒的,去阴凉的棚子下面拔腿毛,总好过在太阳下拉砖。
他撇着嘴转身,龙飞坐在砖坯上,像一只午后打盹的公鸡。忽然,他觉得再怎么凶恶的人打起盹来都是善良的。他伸伸懒腰,之前眼皮还有点沉,此刻清醒无比。睡吧睡吧!龙飞像被催眠,咂巴两下嘴,干脆靠在砖坯上抱着手手睡了起来,还打起了呼噜。
他转向哑巴,哑巴正在码坯,一张宽脸被晒得熟透,浓浓的眉毛上堆满盐,这家伙不偷懒,没烦恼,总是一个笑脸,每天自由自在打屁,排出洋芋和大白菜的气味,如果问谁放的屁,他还会举手。就此时的气味来看,哑巴肯定又放闷屁了,他怕吵醒龙飞,没问哑巴屁是谁放的。而拉这车砖过来的大侠直愣愣站在哑巴后面,他两眼呆滞,估计只有三十块放平的砖那么高,脖子鸡脖子细,说不清自己是哪里人,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估计只有他的家人才知道他到底离开家多少年。
就此时的情形看,他觉得还是拉砖给龙飞的那个大侠划算。龙飞睡着了,他可以多写一会儿字,他的字真心写得好。嗯,可能比上初中时教毛笔字的老师还写得好,妈的这帮杂种,把这么一个人抓来拉砖,今晚逃出去,一定报警。
是的,一定报警。他把目光从那些漂亮的字上移开,望着老四川码的那一纵。那一纵已经停止,因为老四川被借走了。上工前,东边砖厂的工头打电话给老板借两个人,说他那边要装二十几卡车砖,人手不够。
“两个?我的人手都不够,今晚还得进城抓人。”老板冲着电话大声说,“这样吧,借你一个用用,等一下给你送来。”
老四川老实,但上了年纪,干活慢,出工时老板开车把他送去了。嗯,一次性装二十几车砖,老四川现在肯定光着身子拉车进窑,汗水满眼,忙得心火心烧。不由地,他想起在第一个黑砖厂当装车工的事:装车,只要有人买砖,就得拉上铁车进窑,窑里的火像地球那样永不停歇,这边烧那边出窑,那边烧这边出窑,买砖的多的话,砖还是红的,就喊出窑,尽管戴上皮手套,在热堂堂的烧砖窑里,也熬不了多长时间,十多分钟就得换人,尽管如此,也有急火攻心,轰然倒地,死在当场的。
“砰 ”的一个撞击声,头皮发麻,他使劲甩甩头,这时窝头拉上砖吃力地来了。这家伙虽抗揍,但还是不行了。他上前接过他的车,窝头出口气。天,好臭!
他想自己的肯定也很臭,从新疆坐车去广东后,就没刷过牙,就没剪过头发,接下来的时间这里跑那里逃,样子早就判若两人。如果回到家给人说了外面的遭遇,他们一定会说“真是一个傻蛋”,但弟弟不会说,如果这个样子回到家,弟弟应该会像小时候那样跑进屋告诉外婆:
“外婆外婆,讨口的来了,快躲起来。”
“躲什么呢,”外婆会说,“讨口的是可怜人,多少给他一点东西,就当修阴配德。”
外婆拿着一点什么吃的东西走出屋子,眼睛异样,看老半天,激动地说:
“是周树吧?你是我家周树吧?”
“是的,外婆,我是周树。”
“噢,狗儿,我们还以为你怎么了,那么久都没个音信。”
是的,那么久了!他揩揩眼睛,烧砖窑前面又传来装车的声音。他朝下看了一眼。烟囱的火气比之前那三个黑砖厂的都旺,烧砖窑也比之前三个的大,那么多窑门,估计有一两百米长。这么长的烧砖窑,昼夜不停地烧,烧,烧出的砖源源不断地拉向城市,拉向工地,建起一座座高楼大厦。龙飞说过:昆明最高的房子有56 层。
56 层?他仰望城市方向的那片天空。嗯,56 层能到天空的哪里?56 层的房子要修多久?56 层的房子要多少块砖?56 层的房子人摔下来怎么办?56层?难道56层就是昆明的高度?不觉里他又想起来昆明的事。
现在想来,就像是做了一个可怕的长梦,而梦中那个做了错事而离家出走的孩子已经得到了惩罚,他已后悔,可前悔容易后悔难。他知道要是回到过去,那孩子绝不会打着报复的心理剥下她的衣服,孩子会坦诚自己,告诉她她很美,或者告诉她他们应该联手,拆散两个老的,不能让他们当的当继父,当的当继母。可孩子剥下了她的衣服,她当天没讲,过几天她还是讲了。父亲等着孩子回来要打死,孩子得到消息,屁股一撅跟邻居去了新疆种棉花。那时孩子十五岁,正在读初三,第一次体味到了深入骨髓的绝望和伤心。当时,孩子以为他的伤心绝望来自父亲的狠话以及她的出卖。后来,在他乡异地无数次把她想起把她梦见,他才意识到当时之所以如此绝望和伤心,是因为害怕从此后将彻底把她失去。
在新疆种棉花的三年,他想孩子梦见她的次数应该和天上的星宿相等。三年时间,孩子给弟弟写了近十封信,每次提笔都想问问她,却只字不问,他只是把钱放入信封,每次放一百,给弟弟寄去,叫弟弟好好读书,他还把寸照放信里寄去,让弟弟帮忙办身份证寄回。弟弟一一回信,最后都会写一句“替我保重”。替我保重!孩子也在结尾写上这一句,这一句也是对她说的。在新疆三年,他见证孩子在夜夜交替中成为成年人,身子高瘦,胡须坚硬,但口袋里没几个钱,至于离开时说的什么荣归故里早已烟消云散,天天在乡下种棉花,风吹日晒,时常莫名其妙流鼻血,后来从弟弟那里得知姐姐在广东打衣服时,已经成年的孩子决定离开新疆去那里闯闯看,和他一同去新疆的同村人赵明大字不识一个,也想去广东见见世面,于是拿上姐姐的地址,买了腊月三十的火车票,大概花了五六天时间到了地址上的“广东省顺德市均安镇沙头村12 号”。敲门,出来的人说他们家从来没有出租过房子,更没有什么叫周叶的人。他们又敲了旁边几家的门,结果一样,拿着地址,他想打个电话回去,问弟弟是不是搞错了地址,可跑了几个商店,明明里面有电话,人家就是不给打。
“这个广东,太他妈的没人情味了。”赵明很沮丧。
孩子也觉得很没人情味,不就是打个电话,又打不烂。后来在第二个黑砖厂,遇到一个在广东待过的重庆人,他听后,带点幸灾乐祸的口吻说:
“妈的,在广东,打电话有专门的‘话吧’,龟儿子些才不拿给你们打。”
妈的,孩子后悔当初没见识,不知道什么狗屁“话吧”,更后悔当初觉得广东人没人情味,连问哪里可以打电话的勇气都没有。当时天已经黑了,找不到姐姐,电话也打不了,去住旅馆,价钱高得飞起来,最便宜的一晚也要60 元。住了一晚后,回到火车站,见有昆明的票,问后,身上的钱还能够买两张票,想到云南是家乡,决定到了昆明再找回家的路费。
噢,跑来跑去的,到昆明的具体时间孩子已忘记,但他记得到昆明还剩买三个包子的钱。买了包子,两人分吃,吃后想找事做,却从未在城里做过事,出门近四年,除了会种棉花,别的什么也不会,担心城里人不会要,也不好意思,于是顺着铁路走出城,大概走了十公里,来到呈贡跑马山一个叫什么营的地方,见一砖厂,由于肚子饿得哇哇叫,就主动去问要不要人。妈的后来才知道,砖厂就没有不要人的,可当时不知道世上还有黑砖厂这回事,没考虑其他的,只要有顿饱饭吃就行。不过那个黑砖厂不仅没这个看得严,在里面干了两月就给了一百多元工资;不过和这个黑砖厂一样,发了钱就叫人领着去买东西,猪脑袋赵明真买,那晚借加班的时机逃跑时,赵明只剩下几块钱。
哎!几个月过去了,不知赵明现在是生还是死?想着后来失散的赵明,他叹口气,忽然发现龙飞已经在码砖了。这家伙!他的心缩紧又张开,反正一直在码砖,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拍拍手,故意擤鼻涕,出乎意料的是太阳并没前进多少,似乎就没动。
难道太阳刚才也打盹去了?他刚想坐下歇口气,老板的车从晒坝那头打着喇叭烟尘滚滚而来。很少见老板这样急,他赶快打起精神。到了,老板一个急刹,气咻咻喊道:
“大关上车,妈的人跑了你们都不知道。”
人跑了?嗯,瑞丽,一定是瑞丽!
5
地球似乎停止了转动,机房是灰的,机房上边的太阳是灰的,太阳之下的大地是灰的, 天空、大海,好像一切都是灰的。灰的灰的全都是灰的!他拣起砖块,感觉力气已在刚才的追击中用完,虽然外婆常说“力气是个怪,今天用了明天还在。”可今天……
“啪!”
一声枪声,在不远处的荒草里找草籽吃的鸟儿像信号弹那样飞入天空,消失不见了。枪声还在回响,大侠们一个个慌得像大雨倾盆前的搬家蚂蚁。
慌什么呢?这一枪又不是为你们而打!
老板之前在车上骂弟弟的事像黑白电视里的雪花点点浮现,很明显,此时狗家伙在泄之前的愤。妈的!他瞟一眼龙飞,龙飞正竖起拇指吊准线,一个劲沉浸在自己的“长城”世界里,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可瑞丽跑了,真的跑了,就在今天,就在刚才,就在眼前,他蠕动舌头自言自语,又觉得是在和龙飞说话:听见没有,瑞丽跑了,瑞丽等不急真的跑了,跟当初的贵州一样,听见没有?他暗暗说着,记起和贵州、小湖南来这个黑砖厂的当天晚上,熄灯过后,睡在一旁的广西就凑拢来问道:
“嫩小子些,怎么来的?”
“工作介绍所介绍来的。”贵州如实回答。
“哼,介绍来的?为了钱,他们只知把人往鬼窝里带。”吸了一口烟屁股后广西又说,“这里比他妈的监狱还可怕,要不了两天,你们就会后悔爸妈把你们搞出来,跑吧,给老子尽早跑吧……”
肯定受了广西的鼓动和吓唬,才第四天,贵州等不急跑了。
他看见贵州跑了,他没喊,只顾拉自己的车,可心跳得应该比贵州还快。之前贵州说:
“大关,我们一起跑吧,两人一起,胜算更大。”
“钱没一分,往哪里跑?”
“不跑怎么知道。”
他看见贵州跑了,以为贵州跑不脱,会被发现,可贵州跑,跑,越跑越远,跑成了一个点,跑成了一抹空气,跑成另一个人的深深后悔。可没钱,同样也没经验的贵州又在十多公里外的地方进了个砖厂,谁知他们是朋友,没几天,当这个老板去玩时,贵州就被带了回来。当着众人的面,老板拿起砖头,狠狠砸下去。
老板恶狠狠地砸下去。
他看着远处逃跑的瑞丽。哎!真是倒霉,机房那边的大总管没看见,老乡没看见,小舅子和老板弟弟的望远镜没看见,偏偏却被其他砖厂的打手看见了,一个电话,瑞丽就出现在追击的视线里。他看着逃跑的瑞丽,知道他插翅难逃了。不爱说话的小舅子拿着猎枪瞄准他,说要了他的猫命。
瑞丽一回头,继续拼命往城市那个方向跑,跑向小山,跑向坟墓荒林。
老板停下车,喊追追追。瑞丽一个劲往前跑,跑。就像在贵州不久后逃跑的小湖南那样。小湖南借加晚班的时机逃跑,他跑,天上的星宿看着他跑,他跑。小舅子很兴奋,在后面大喊大叫,嚷道:
“追,妈的大关,快点追上狗日的,快点。”
追,追,追。脚下的大地和两边的树木一闪而逝,很快,小湖南就被电筒的光束追上,前后还不到两小时。
追,追,追。一声枪响,瑞丽依然在跑。一个石头,瑞丽向前踉跄几步,摔倒下去,那样子就像许久不见母亲而奔向母亲怀抱的孩子。
“大关,”老板的话还响在耳际,“砸,妈的给老子砸断他的狗腿。”
“砸,大关。”老板恶狠狠地说,“给老子砸下去,不要下不起手,砸。”
“砸吧,大关。”瑞丽乌亮又坚定的眼睛好像在说,“朝脚上狠狠地砸,砸下来,砸废砸残砸傻,那样我就可以出去了。砸,大关。”
砸砸砸,砸下去,耳朵里有很多个声音在说,砸下去,闭着眼睛就能砸下去。嗯,砸下去,闭着眼睛砸下去。
瑞丽大叫一声。
“妈的早上没吃饭?”老板怒道,拣起一个称手的石头,恶狠狠砸下去。
老板恶狠狠地砸下去,贵州大声呼嚎,要说出那呼嚎所带来的寂静,几乎不可能。
老板恶狠狠地砸下去,瑞丽大声痛叫,如果他远在深圳的女友在打盹的话,一定会被惊醒,然后大声地喊着他的名字动荡不安。
远处似乎有人,老板又砸了一下,一切戛然而止,而脚下是一块湿漉漉的兽皮,而这一切就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
是的,发生在另一个世界!借拣砖的时机,拿起砖,他觑了一眼住地,落日的光芒照在红色砖墙上,却无任何暖意。不知瑞丽是生还是死?呸呸呸,砸的是腿,会死?噢,最后一下好像是头,不过那一下要轻一点,死不了,瑞丽还要去找人,肯定不会死,现在他可能正在做奔逃的梦,等一下他就会醒来,醒来后,他肯定不会后悔逃跑,只会遗憾没有逃跑成功。
是的是的,已经告诉过他,贵州因为逃跑被砸成了傻子,最后被软塌塌送了出去,可他还是要跑,他是不会后悔的。是的是的,他也不会后悔的,箭在弦上,非逃不可了,不逃,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就会衰竭,虽然属鼠,胆小,但没有比今晚更好的机会了,不能再等了,非逃不可了。是的,非逃不可了。怎么?
太阳似乎晃了一下,他揉揉眼睛,发现并非是太阳在晃,而是右眼皮在跳。
右眼皮跳?右眼跳灾,嗯,好兆头好兆头!看来今晚的逃跑会很顺利,是的是的,一定会很顺利。
噢,不过,老板会不会因为瑞丽的事而取消今晚进城的打算?
4
“你说哪样呢?”老板一手拿电话,一手打着火机喊道,“信号不好,大声点。”
“什么?哪样呢?老四川死了。”
老四川死了!
“什么,急火攻心?”
“怎么处理?你看着办吧。”
“不说钱,我人手不够,还是还一个回来。”
“还人,还是还人,我今天一下就损失两个,晚上都得他妈的进城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搞两个好的回来。”
晚上进城?!
“行行行,我这就过来。”老板揣好电话,骂了一个“妈的”后说道:
“你两个注意点,我去一趟后收工。”
呜的一阵后,老板的车沿着晒坝往东去了。现在灰尘虽在飘,但听不见车声了,车影也看不见了。
哼,注意点?妈的鬼才给你注意!他狠狠舒口长气,感觉眼前的一切又明亮了,不过可惜了老四川,没有等到窝头的警察来轰烂就葬送在了那个黑砖窑。他下意识地朝老四川码的那一纵砖坯望去,那一纵已经落后很多了。他揉揉酸酸的鼻头,转回身:太阳在下沉,地球在下坠。天!这不就是昨晚做的梦?
他像梦里那样呆呆望着去去来来的大侠。从早上六点多干到现在,只在午饭时休息了那么片刻,大侠们的力气早就用干了,一个个虽在动,但很慢很慢。好在那两个家伙消停了,没再找刺激寻发泄,估计正在棚子下面玩纸牌吧。
嗯,应该是,他斜眼看看近在眼前的哑巴。哑巴一脸憨笑,不停地码总是拉朝他那里的砖,不东想西想,没痛苦也没危险。可危险才有希望!看着干得起劲的哑巴,他想起曾经读到的一个故事,故事说:一艘船遇到一群老海盗,船上会游泳的人纷纷跳水逃命,结果全被老海盗杀死在水里,而那个因为不会游泳一直没跳的人反而活了下来。妈的,那样的情况,跳还是不跳?
就像肋骨折断,咔哒一声,内部的发条似乎失了灵,滴滴嗒嗒作响,他下意识地看向龙飞。龙飞已转身,正靠在砖坯上望着落日抽着烟,样子很悠闲,像是在欣赏。他放远目光,想再确定一下晚上的逃跑路线,龙飞突然喊道:
“抽烟。”
烟飞过来了,却没接住,他回答着上前一步拾起烟,摸出火机点燃。有烟熏着,注目着机房那边那颗静静西去的心,他想起在家时,每次望着西去的太阳,总是怀想远方,希望出去闯荡,捞金发财,荣归故里。
荣归故里?他又想起赵明,想起那晚的逃跑,想起那两个傻瓜倒霉蛋。那晚逃出砖厂后,他记得好像比逃跑前那一刻还害怕,害怕有人追来,害怕被抓回,所以像两头野牛,一直跑一直跑,跑到一个叫什么“家营”的小火车站,天快亮时,一列拉货的车来了,爬上火车,火车启动,两人才抱着大笑出来。火车轰轰隆隆地开,不知开了多久,等火车停下时,太阳早已升上光明的早晨。偷偷下车,站牌上写着“黄保山车站”,想想开了那么久,肯定逃离了危险区,没任何社会经验的两个倒霉蛋决定找点活挣回家的车费,没走多远,看见一个渔场,还贴有长期招工的信息。进去问确实要人,但需要身份证。不是没有身份,可害怕又是黑的,交出身份证后到时想跑会更麻烦,就说没有。
“没身份证的我们不要。”对方说。
现在想来,那渔场才不是什么黑的,可当时以为是黑的就说了谎。往前走了一段路后,想想应该不黑,之前的黑砖厂没问身份证就要了,这个还先问身份证,没有还不要,应该不黑,可刚才说了谎,再回去该怎么给人家解释呢?只得继续往前走,看到一个砖厂,想想离第一个黑砖厂已经很远很远了,就去问要不要人,不料才进去几小时,就听里面的工人说这也是个黑砖厂,他们已经有半年没发工资了。不过,那个黑砖厂用的都是正常人,生活开得不错,每半月还会带上大家去附近的集市吃烧烤,可就是不发一分钱工资。不发工资,还干个屁?就在吃烧烤的晚上,之前说好的六人眨眨眼睛后,一趟就跑了,尽管跑得心虚害怕,但有六人,谁也不怕砖厂的人追上来,顶多打一架。哎,要是这个黑砖厂能有六个正常人愿意搭伙逃跑就好了!
他把目光偏向龙飞,龙飞恰巧扔掉烟头。
“大关,”龙飞说,“先把老四川那一纵码来追上。”
“好的龙哥。”
太阳在下坠,他狠吸一口本就烧到烟蒂的烟,迎风弹掉烟头,越过龙飞,走到老四川码的砖坯前。斜长的影子投在砖坯上、地上,被砍成几段,他夹夹腋窝,转身,风在打着旋,太阳下坠更厉害,想到那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他觉得还不够快,还不够快,尽管心跳得很快。
再快一点吧!他几乎要喊出来。这时小湖南和另外一个大侠拉着砖并排过来了。不知怎的,此时小湖南的眼睛有一种针的感觉,他故意避开小湖南锐利的目光,望向机房那边:不再刺眼的太阳已到山的眉毛前,就要落下去了。快落下去吧,太阳!
低眉,张口冒气的小湖南已来到了面前。一股莫名的恐慌,他赶快把车往前挪了挪。出乎意料,小湖南没像往日拉砖来时那样抓住手喊逃喊回家,而是蹲在地上翻着板结难闻的衣裳,像个找虱子的瘦猴子。
找吧找吧!他快速地码着砖坯,时不时睨一眼小湖南。可每当睨小湖南时,目光总和小湖南的相接。难道小湖南是在装傻?难道小湖南以为是自己告的密他才被抓回?
不会不会!他咬紧牙齿,以最快的速度码完小湖南拉来的砖,边系鞋带边说:
“好了。”
小湖南鼻孔里掉着两条长长的黏液,像个孩子嬉笑着拉上空车走了。他站起来,目光越过小湖南,落在不知有多远的西山。
一沉,太阳落下去了,四周一暗,流体一样的时间在脚下飞快流淌,他码得越快: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数着数着,才发现竟然数成了做广播操的那套,不过数字数错了,砖坯却没码错。看着砖上生出的红,他抬起眼皮,晚霞烧煮着东北方的天空,将暗了的大地又映得红光满面。他注目着那个方向,这么好的晚霞,要是在家的话,弟弟会像每次火烧天那样说:
“早烧天等不到黑,晚烧天半个月。”
一股火炽,他立即低头码余下的砖。码完,似乎一直在刮擦着大地的风并未消停,但地面不那么红了。他昂起头,暮色在很高很高的天上慢慢下落,天上悬着一艘艘帆船般的云。要是贵州还在的话,肯定会唱一首流浪的歌曲表达内心的酸楚。
嗯,肯定会唱的!他抹抹湿润的眼角,似乎有鸟飞过。飞吧飞吧!尽管低头生存,但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有些信念是熄不灭的!他看一眼龙飞,继续码砖。而此时,上边那个砖厂的开始收工了,这一队人有二十几个吧,他们垂着头往前走。他们已经走上这条水泥路了。他们刚走过水泥路,提着电棍的小舅子就出现在公路上。难道狗家伙提高了警惕?
嗐,不要自己吓自己了,哪有什么警惕,狗家伙总是一惊一乍的,能有什么警惕?他又拿起砖,不自觉地数着广播操那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他越数越快,感觉每码一块都是最后一块。不久,风吹来了老板的车声。路过时,老板放慢车速,迎风喊道:
“龙飞,收了。”
收了?咔哒一声,他定睛看了一眼手上的砖,很有仪式感地码出最后这块幸运的砖。
3
咔哒咔哒,咔哒……
天上镶有金边的云尽管东一块西一朵,但天确实不可阻挡地暗了。估计龙飞也看到了,几口刨了饭,说道:
“大关,快点。”
“好的龙哥。”
几口刨完饭,他赶快跟上龙飞,进屋拿桶。回来时,龙飞就给老板讲过,饭后去砖窑洗个澡。小舅子还插嘴道:
“妈的,晚上又不去找婊子,洗个球。”
现在,龙飞可能已经忘了这话,他在墙脚提上锑桶。
“记得拿钥匙。”说着,龙飞提上桶出去了。
“好的龙哥。”他取下墙上的钥匙串,提上桶,出来时,又探头朝2 号房瞟了一眼正在床上吃饭的瑞丽。嗯,只要能吃饭就好!他赶快走出去:龙飞已到院门处了。蹲成圈的大侠们正吃得起劲。大肚婆和她小姑子正在大锅饭前说话。那几个脑子正常的端着碗,主要集中在廊檐下。可惜老四川回不来了!
他尽量像以往去洗澡那样走过坝子,不管下面传上来的哈笑声,沉着冷静地走向龙飞。已经不是第一次开这道锁住的大铁门了,他熟练地打开锁。龙飞出去后,他又把门锁好。
可惜还要回来!他暗叹着转身,有两帮人正好往住地这边走,不过不是一条路。他赶快追上大步前进的龙飞。由于抄近路,不几分钟就到砖窑前了。此时装车组的已收工,龙飞省了几支烟,哼着小曲走到水龙头前,拧开水龙头。很快,水满了。
他赶快把龙飞的桶提出来,把自己的放进去。水的声响和内部的声响击来撞去,天上的流云向西狂流,他缩回目光:这样的流云叫人太想撒手逃跑了,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过快了,估计只有三四个钟头了吧!
哗哗,水已满出。他赶快关好水龙头,说道:
“好了龙哥。”
龙飞兴致很高,提着水进了窑门。他赶快提上自己的水跟上。走进长长的黑砖窑,感觉外面的天黑了很多。不知龙飞是怎样想的,家伙似乎不怕热,哼着小曲往火力猛增的那头急走,不过没走上几步,又跑着回来了,并瓮声瓮气地说道:
“妈的,火力好大,就这里洗了,还有亮。”
说着,龙飞开始脱衣服。
像每次来洗澡那样,他拿起出砖工人的皮手套戴上,提上长铁钳,冲到估计下午才熄火的砖炉前,夹起一块红堂堂的砖跑回来,放进龙飞的桶里。水滋滋响,蒸汽直冒。他又冲过去夹了一块放进自己的桶里,丢掉钳子,急不可耐地脱去衣裤,把头埋进去。
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哇哇”吹了几个水泡,他抬起头,龙飞洗得更潦草,估计都没用手巴掌搓一下脸,直接将一桶水从头上倒下来,水声溅地,似有回声。
大监工这样,作为二监工得紧跟步伐才行。他拣出砖,把水举过头,哗哗淋下来。然后学着大监工的样子,甩几下头,原地跳几下,穿好,提上桶出去。
条条白色的路漂浮在地上,天就要黑透了,噢不对,估计不是城市里那些耸入夜空的灯火和三三两两的星宿,天肯定早就黑透了,要是……
“嘿,你们是在哪里追上瑞丽的。”
“不远,”思绪就这样被龙飞打断了,他赶快回道,“还没小湖南跑得远。”
问这么一句,龙飞又不说话了,一个劲往前走。嗯,得紧紧跟上才行,最好稍稍走在他前面一点,至于以前想的那些什么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放自己走的话,此刻就不要再幻想了,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是的,不可能的,跟上他吧,把门给他打开吧,让他进去吧,把已经锁过很多次的门反锁上吧。但不能再走神去看天际的星宿了,要垂着头,毕竟今晚之后可以看个够,是的可以看个够。
杨恩泉 点苍雨后万物清 66×33cm
2
不知是太疲太累,还是被骂被吼了,院子里除了数星宿的小湖南外,其他的人看不到了,对面工房里的灯倒是亮的。老板那一家子正在吃他们的饭,喝他们的酒,看他们的电视。下面的更惨,才收工不久,又喊加班了。
“希望不要加得太晚!”他想着。龙飞用鼻孔“哼”一声后,咳嗽起来。真咳还是假咳?
“龙飞,”小舅子冲着外面喊道,“等一下‘砸金花’。”
龙飞抹抹头发,回道:
“砸个球,钱都输给你们了。”
龙飞没说假话,每次领到钱,很快又输回去。
“怕哪样,”老板发话了,“想打等一下过来。”
老板还说:
“大关,也来玩两把。”
幸好,还没开口,小舅子就抢着说:
“算了,那憨怪根本玩不会。”
哼,憨怪?他走进工房,刚放下桶的龙飞就开始在自己的床上翻找。肯定是在找那一小块烂镜片。果不其然,找到后,龙飞躺在床上,对着镜子挤牙巴下面的那粒粉刺。
2 号房和3 号房的灯也是亮的,有声音,但不是很大。他顿了顿,冲外面喊了声。小湖南回来了,他的疯病似乎又复发,口里念着一个个“回家”就往上面的2 号房走,可因为逃跑的事,他早就被打发到3 号房里去了。
他上前拽拽小湖南,指指下面的3 号房。小湖南像梦游那般,嬉笑着直冲冲走进3 号房。尽管已到十月,尽管晚上冷,但里面依旧像夏天那样有一大股骚臭味。像每次锁门那样,他屏住呼吸上前打开锁,反锁住3 号门,熄掉里面的灯。然后转身来到2 号门前,老四川走了,现在里面又多出一张床,他扫了一圈,哑巴、广西、怪卵、瑞丽,该在的都在了。瑞丽好像睡着了,他睡的那张床之前是贵州睡的,现在他睡在同一块破旧的毯子上,被同一床烂被子盖着,如果他的腿能恢复的话,就不会被送走,如果他的腿不能恢复的话,会像贵州那样被打成痴呆送出去。嗯,瑞丽的路还很长!
嗯,还很长!他又看了看广西,广西坐在床上,呆滞麻木,和最初见到时的广西判若两人,那时他总是鼓动新来的人逃跑,等人家被抓回来后他又在一旁偷笑,被收拾几次后,现在别说鼓动人逃跑,连自己是哪里人都说不清了,不过他干活依旧不差。这一点很像旁边的怪卵,除了家人,估计谁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是哪里人,他在机房干“抽条”的活,干得很好,可每天醒来就会忘记昨天的事。嗯,要是……
“打牌了,龙飞。”
是小舅子。他赶快打开锁,又反锁好2号门。如果没人起夜的话,他们就要明早才能出来了,不过希望不要有人起夜!他关掉里面的灯默念着转身,龙飞还在挤粉刺。
外面又喊起来了。
“来了。”
龙飞一骨碌坐起来,镜片一扔,拍着屁股去了。
吁!
出了一口好像被压抑了几百年之久的气,他探头往外望了望,然后像个小偷那样拿起镜片,倒在自己的床上。
里面的人脸像黑炭,头发长至肩膀,走在大街上的话,一定会被人当作流浪汉。四年多没回家了,就这样子回去的话,弟弟认不出来,外婆认不出来,可能连才分别几个月的赵明都认不出来。
嗯,赵明?要是赵明在就好了,虽然他脑子笨,但蛮力很大,带上一起跑的话,至少可壮胆子。可惜可惜!就这么和他失散了。嗯,如果他在的话,如果龙飞腿行的话,再带上哑巴、广西、小湖南,那就有六人了。六个人一起逃跑,就像那次一样,大着胆子跑离当场,顺着铁路狂奔,大口出气,大声呼啸,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一个车站。嗯,真是幸运,站上停着一列开往南宁的煤车。一上车,等火车停站时,已经是另外一天的黎明了。下车,凄凉的金星闪烁,下方是一片凉意袭身的曙色,幸好屋檐下有未收进屋的衣服,几个拿着就跑。跑到水田边,洗和煤一样黑的脸。但洗不干净,管不了那么多了,饿着肚子来到街边的小吃店,一人吃了两碗米线,肚子虽然还很饿,但都没钱了,还好老板也看出来是扒火车来的,允许随便舀汤喝。喝饱后,到城里找事做,可一个个身上那么脏,头发那么长,跟乞丐没什么两样,和南宁这个城市太不相配了。
嗐!真是奇怪,走着走着,另外四个居然走不见了,找了好几圈都找不到。还是打道回府吧!赵明说。于是当晚就扒上一列开往昆明的货车,但不想去昆明了,到了一个叫石林的地方下车。是晚上,就在车站旁边的稻草堆里睡着了,天亮时被车站的警察发现,原以为会给一顿好吃的或帮忙想想办法,谁知被“教育”了半天,还拍照登记留档。放出后,说了不准扒火车,只得继续走,走了两个小站,走不动了,就等货车经过。来了,又扒上货车往回走,但没到昆明,到一个叫思宗的地方下了。还是晚上,就在旁边的地里找了一些蚕豆吃下,各找一堆稻草睡了。第二天赵明又被管理铁路的发现,喊出去。赵明乖乖出去了。哎!不知赵明有没有逃回家?那么笨的一个脑子!嗯,那么笨的一个脑子,他翻过身,把脸转向墙壁。
咚咚咚……
有人敲门,他立即翘起身,原来是梦。他揩一把汗水,但脑中还残留着刚才的梦境片段:其中一个是自己已经死了,正被埋葬,嗯,这是个吉梦,因为外婆说过梦与现实相反。另一个是再次剥开她的衣服,这个梦很羞愧,不堪回首。另一个很悲伤,在广阔无垠的月光里唤她的名字——柳翠丝。
柳——翠——丝!轻轻一唤,如同小学时记住的第一句诗,反复吟哦,仿佛她就在门外,就在身边。可身边只有紧张的空气,只有时不时又响起的一阵争执声和拍打桌子的声音。妈的,还在打牌,还不去抓人?他准备探头看看外面,一个闪光,哦,龙飞的镜子?
他赶快把镜片放回龙飞的床上。这时,2号房里有了声音,他凑近,咿哩哇啦的,一听就是瑞丽的,估计他也做恶梦了。他摸出钥匙,想打开门看看,却对着门暗暗数落起瑞丽来:都给你讲过逃跑被抓的后果了,还是要逃,现在好了,也不想想,这里不可能给你提供逃跑的经验,“失败是成功之母”这话是假的,逃跑必须一次成功,否则……
咚咚。又是两记敲门声,他转身,声音是从3 号房里传出的。走过去时,他朝外一瞥,那几个家伙正玩得起劲。玩吧玩吧!声音又响起来了,估计有人要起夜,他打开锁,半推开门,却无人在前面,门背后也没有。此时外面又响起叫好声,难道是错觉?
他扫了一圈,小湖南在,窝头在,老海盗在,写字大侠在,统统都在。他们东倒西歪地睡在冰硬的地铺上,就像一具具被遗忘在战场上的尸体。他叹口气,看着蜷缩成胎儿形状的小湖南,不由地想起小湖南下午的眼神,那眼神充满敌意。
“知道不?”他看着小湖南,“你喊我跟你一起跑,逃跑哪像穿鞋那么容易,贵州就是很好的例子,我没和你跑,也没卖你马,你说我卖你的马,妈的真是,我不仅没卖你马,还望你逃跑成功,如你说的那样去报警。”
报警?哦,千万别,老板说过,这周围的警察都是他的好兄弟,去报警,岂不自投罗网?狗家伙能弄来电棍、制服,他的话,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一闪眼,一个大侠咂巴着嘴坐起来,但又轰然倒下去。他赶快把门拉拢,再次反锁上。一股冷风灌进来,外面沙沙响,应该十二点了吧!
他探头出去,狗家伙些正在上面打牌,而夜空里密缀的颗颗星宿就像串串水滴。突然,流星拖着尾巴划破夜空,突然,远处响起了警车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喊吧冲吧!嗯,喊吧冲吧!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大喊着冲了出去。一个激灵。
1
他睁开眼皮,恍然明白刚才的一切都在梦里。他吁口气坐起来,探头一望,狗家伙些正玩得起劲,但天上并非繁星密布,只有一些小小的星群。这样的夜空不好猜测时间,狗家伙些的那间屋子里倒是有一个挂钟,但看不见,不过觉都睡醒了,应该有十一点了吧!
一个闪光,他赶快把镜片放回龙飞的床上。这时,上面传来声音:
“要到十二点了,最后玩三把,走人。”
最后玩三把?他赶快回到自己的床上,拉铺盖蒙住头,把脚露出来。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脚步声来了。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已经进屋了。已经走到床边去了。
“飞哥,赢了多少?”
妈的,是小舅子。
“哟呵,妈的,居然睡着了,等老子把他叫醒。”
“快点喊,喊起来好锁门。”
“哼,大关,起来撒尿了。”
妈的,该怎样才像呢?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就这样吧!他一骨碌翘起来,眯缝着眼,张口喘气。小舅子吐掉瓜子壳,拿腔拿调地说:
“妈的大关,你他妈的睡得安逸。”
“安逸个球,快被你吓死了。”
“吓个球,”龙飞扔下镜片说道,“走了,来锁门大关。”
“好的龙哥。”
天上散落的星星像一枚枚钉死的钉子,空气里都是牙齿。他支起耳朵,忽然觉得逃跑不可怕,可怕的是对逃跑的恐惧。一个寒噤,他赶快回屋把门关上,把灯熄灭,躺在床上。转念又觉得可笑:狠家伙些全在车上了,车声已经远了,大肚婆她们的房间比梦还黑,下面就像坟墓一样安静,旁边的商店没喂鸡没喂狗,有什么好恐惧的?是啊,有什么好恐惧的?
他攥紧钥匙站起来,来到门边。坝子里竟生出月光。这月光和昨晚带大侠去上厕所时的月光一样:要是昨晚逃的话,此时应该在外婆家的床上做美梦了。不过等会儿逃跑,最迟明早就能坐上到昭通的车,如果老板说的“春运到了”是唬人的话,那身上的钱估计可以坐到大关。到了大关,再走两个时辰就能到田园村,到外婆家时肯定已经很晚了,弟弟已睡,外婆没有。听见敲门声,外婆一定会问:
“谁呀?”
“外婆,是我。”
外婆听出了声音,打开门。
“天呐!”外婆带着哭腔说,“我的狗儿,你总算回来了。”
哦,这个样子外婆是否能认出?
忽然,旁边响起几下“咚咚咚”的敲门声。
这次不是梦,也不是错觉。声音来自3号房,估计是谁要起夜。也好,可以借机再探探虚实,他拉亮灯,走过去打开3 号门,但睡眼惺忪的小湖南已经把尿撒在门口了。
尿淌过来了,他锁好门,把灯关好,回到床上,不敢再偷看。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他攥紧泡面,想吃,可会发出声响,嗯,还是算了吧,看着透过缝隙投在地上的月光,他再次后悔起来。嗯,当初要是和赵明一起出去,就不会分开了,两人总要好一点,可当初看着赵明被穿制服的带走,以为又要受“教育”就没出来。过后追上去,却不知去向,见一辆开往昆明的火车驶来,又扒上车回昆明。不可能连一件像样的衬衫都没有就回去?去找事做,看有没有人要,谁知被警察揪到派出所,再次拍照登记,好在听说是找工作的,不仅给了20元钱,还说找工作应该去工作介绍所,而不是在人家大门口鬼鬼祟祟。吃了10 元的包子后,找了好半天,没找到工作介绍所,但遇到一个介绍工作的人。被对方带到一个很像工作介绍所的地方,贵州和小湖南已经在里面了。听说是啤酒厂,都交出了身份证和身上的钱,谁知被一辆面包车拉到砖厂。可那个砖厂的机器爱出毛病,那个老板不干了,就把人转手给了别人。
钱也没给一分。
嗯钱?他使劲夹夹腋窝:不那么鼓了。他伸手一摸,特意留下的那封信不见了,天!难道洗澡时掉了?
房间一暗。天!看来非逃不可了,噢不不不,替我保重替我保重!没什么好慌的,并不是非逃不可,不过是时候了,是该“把握今天,奔向明天”的时候了,是的是的,是时候了。他插好电棍,轻轻打开门,四下一扫,像个隐形人来到大铁门前。他吞下一口甘甜的口水,想着早就想好的逃跑路线,轻轻打开重重的铁锁,向上抬着挪开门,侧身滑了出去。
仿佛得到了这个世界上的所有自由,他扔掉电棍,呼吸着甜丝丝的风,开足马达,埋头向西狂奔。
他风驰电掣,不回头,一个劲不停地跑,不停地跑,跑出了偌大的砖厂,跑出了十月的庄稼地,跑进了日日相望的荒地丛林,跑出了童谣里的弯弯月牙。
说声“替我保重”,他继续跑。
他跑,一直跑,一直跑,不觉间,风吹来了曾经听到过的声音。
是他们!
0
来吧来吧!金色的月牙在前方指引,他跑得更快。他跑,跑过了耳际的疾风,跑过了曾经的恐惧,跑过了世间的一切绝望。他跑,跑。一声枪响,他向前踉跄了几步,地面一滑,他像曾经扑向外婆的怀抱那样跪下去。就在跪下去的那瞬间,他感觉有个人走出了自己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