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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情的创作与生命的追问

2019-08-01寇文静

飞天 2019年7期
关键词:墨子故乡作家

寇文静

优秀的作家都是有故乡的,真正的作家都是有根的,只有从自己最熟悉的故乡出发,才能在文学之途走向成功。福克纳说:“我的像邮票那样大小的故乡是值得好好描写的,而且,即使写一辈子,我也写不尽那里的人和事。”他能成为杰出的现代主义作家,故乡是根本。

灵台县,乃古密须国所在地,现位于甘肃省平凉市最东部,地处泾河和渭河之间,拥有山塬结合的地理环境。由于北邻庆阳,同庆阳一样位于陕甘宁三省区交汇处,该地文化也被划入陇东文化范畴。灵台县还是周民族和周文化的发祥地之一,公元前1057年,周文王征服古密须国,为祭天昭德,与民同乐而筑灵台,县名也因此得来。

商周文化对灵台文化的影响甚巨,三千年以来,此地文化繁荣,文人辈出。晋代针灸鼻祖皇甫谧所著《三都赋序》,声名远播海内外;唐代宰相牛僧孺所著《玄怪录》,开创我国玄怪小说之先河;明代进士杨重倒背《春秋》一字不差,号称“天下春秋第一人”。他们都是灵台人。时至今日,灵台浓厚的文化氛围仍然影响着这一方水土上的人们。而这种深厚的文化积淀和历史人文,对于如今的灵台人,也是有较大的影响。这里的文学创作比较繁荣,小说家有宋亚平等,诗人有邵小平等人,都在全省颇有影响。近年涌现出的还有安杰、张惠灵、杨波、曹鹏伟、田华等人,都是各有千秋,才华崭露。

2019年,灵台县四名作家先后在《飞天》发表短篇小说。其中,安杰的《液态春天》刊发在2019年第1期,曹鹏伟的《宋墨子》刊发在2019年第2期,宋亚平的《崔老板之死》刊发在2019年第4期,田华的《蓝鼻子改过》刊发在2019年第7期。《飞天》杂志自创刊之日起,就本着立足西北、面向全国的办刊宗旨,成为甘肃本土的作家走向全国的重要阵地;同时,也为众多文学名家及新人提供了交流和学习的优质平台。此次,同一个地区的作家以自然来稿方式,在半年之内集中连续地在《飞天》发表小说,其人数和频率都属于灵台县首次,于《飞天》来说亦是极为少见。可以说,这一情形已然成为了文学的“灵台现象”;同时,也体现了《飞天》杂志对业余作者优秀作品的呵护及扶植。

文学评论家杨光祖在《优秀的文学都具有故乡意义》一文中说:“纵观文学史,故乡与作家的关系,真是非常关键而隐秘。故乡,给每一位作家造就的特殊的感觉,特殊的眼光,那种童年时期的人生体验,是他们文学成长的酵母,是他们持续创作的永恒的营养源。有人说,文学的故乡是每个作家精神之河的神秘发祥地,对它的从不自觉到自觉的感悟,关系到作家艺术生命的长短高低。这话是极对的。”的确,读完这四位作家的作品,会明显地感觉到灵台这个地方,是他们写作的根基和营养的源泉。

这一点上表现最直接的是安杰的作品。通读安杰的小说,会发现其中的主人公基本都有着同一个故乡——江离。“江离”这个名字是曾经出现在屈原《离骚》中的:“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诗句意为把江离芷草披在肩上,把秋兰结成索佩挂身旁,表现了诗人高雅、高贵、卓尔不群的外形与内质。对于这个虚构的故乡,作者写道:“江离小镇的山里,到处是江离草,老人们都用它来解除不生养的女人的难言之隐。每年江离花开得漫山遍野,无数伞状的小花白茫茫一片,远望像极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积雪。”我认为,安杰所塑造的这个故乡如此美得让人心醉,一定是与作者自己的故乡有着诸多的契合之处。因此,在他的文章中,故乡的意义是非常重要的,不管主人公遭遇了幸或不幸,故乡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主人公心灵的寄托和归宿。《江离》(刊于《佛山文艺》2016年11期)中的柳梅影、《散伙饭》(刊于《佛山文艺》2017年8期)中的孟良柱,在巨大的失落中返回江离,就是在故乡将灵魂安抚与安放。这些来自江离的主人公之间,也大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使得故乡成为安杰小说的一个重要元素,在作者不断的书写中,这个元素将人物一个个串联到一起,最终很可能会构成一个庞大的体系。

如果说,安杰的小说是在作品中倾注了其强烈的、独特的对于故乡的情感体验;那么,田华的小说则是通过作品对故乡的自然景观、人文景观进行了全方位的描绘。

田华的作品多以乡村生活为背景,乡土气息非常浓郁,是一种原生态的写作。比如《蓝鼻子改过》中写道:“这两个地方的山头隔泾河相望,车路虽不同,但人畜爬沟趟河却可以来回走动。”这正是灵台山塬结合的地理地貌的真实写照。又如该小说中一段关于主人公大郎的描写:“好不容易熬过了漫长的冬天,春天送来一个全新的季节。他感觉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苦涩填满了他的胸膛,他时常失神地望着天空,听着耳畔各种生命催发的声音,草芽在拱土、枝条在抽筋剥皮、鸟儿在明净的蓝天下欢快地鸣叫。那样的时刻,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棵树,根正朝着脚下的土地深深地扎下去。学校的生活已经变得遥远而模糊了。”这种根植于大地、富有泥土气息的文字,让读者真切地感受到辍学的大郎每日被家乡的泥土、草木、鳥儿所浸染,渐渐如树一般,朝着大地扎根下去,朝着乡村扎根下去。这些独特的自然环境、民风民俗描写,建构了田华小说的独特气质,它们是田华小说的土壤,是其小说风格构成的重要组成部分。通过这些描写,小说的人物形象与其所描绘的外部世界形成了紧密的联系,从而使得读者更容易理解小说中人物的性格形成以及命运走向,也进一步令作品更为真实、更接地气、更能打动人。

宋亚平和曹鹏伟的部分小说对于故乡的描写则表现得相对隐秘。但是,仔细分析小说中的人物,不论是《崔老板之死》中的崔老板,还是《宋墨子》中的宋墨子,亦或者是两位作家笔下的其他主人公,多多少少都散发出独特的人文气质,这一切,都离不开灵台这片土地的影响和滋养。可以说,故乡对于他们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是润物细无声的,是一种渗透到骨子里的精神文化。

一篇好的小说,一定是能令读者有所思考和回味的。这种思考和回味,有时候会是因为整个故事,有时候,仅仅是那么一个点,就足以让读者反复去咀嚼。

宋亚平在小说创作上取材较为广泛,作品所要表达的思想内涵也不尽相同。写过背靠陇东大地的《光的影子》,也有将经典作品重新演绎的《白虎堂》(发表于《崆峒》2017年第4期)。而在《飞天》2019年第2期上刊发的短篇小说《崔老板之死》,虽然看似没有特别强烈的情节冲突,但却有一股强大的力量隐藏其中。

其实,在第一次读到这篇小说的时候,我只是隐隐觉得作者写得不错,却又说不出好在哪里。当我再一次拿起这篇小说,细看这个被人们称为“好人、善人”的崔老板,细看他作为一个开饭馆的小老板,经常给要饭的人剩菜剩饭,却最终因为不堪其扰,将一盆开水泼在了每天来要饭的女疯子身上,从此像变了个人,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只想找回女疯子并带她治病。很多年过去,女疯子仍然没找到。彼时,崔老板信了佛,却不料在半年后死在了太极庙山后的崖下。这一刻我突然发现,早在崔老板将开水泼到女疯子身上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死了。此后的日子,他只是在不断地找寻自己的魂魄。作者探讨的是崔老板灵魂之死,而不是最后他掉下山崖的肉体之死。

“泼水”一事如同潘多拉的魔盒一般,打破了崔老板父亲“一生身体力行,都在用行动教育儿子,要与人为善,不可得罪一个人”的諄谆教导,也打破了之前别人对崔老板的定位,同时也让崔老板猛然发现,那盆水仿佛泼在自己身上,将之前的自己泼走了,泼没了。那疯女人好像是崔老板的魂一样,把她泼走了,崔老板往后的日子,就再也没有了精气神。当崔老板最后找到了寄托要信佛,却又发现寺庙也只是慧恒和尚招摇撞骗的幌子。就这样,崔老板再也没有了活下去的理由,他寻找了多年的魂魄,最终还是无法找到。

命运的转折和改变有时候仅在片刻之间,这是宋亚平所要向读者表达的。在他的其他作品中,同样也表达过这个主题。尽管有些作品情节的冲突和矛盾更为激烈,读起来酣畅淋漓,读罢却感觉不如《崔老板之死》这么有力量。其实,这篇小说从一开始就暗暗攒着一股劲,但却一直压抑着,直到最后崔老板死在崖下,这股劲才完全爆发出来。一个人怎么可能一辈子都不犯错?怎么可能不得罪一个人?一直以来,崔老板被他的父亲“老崔”以及周围的人装在了一个“好人”的框框里,他不允许自己哪怕有一点到了这个框外。而当这个“好人”的定位被打破,任凭崔老板怎样努力,却仍然找不到一个途径去宽恕自己,这正是崔老板悲剧的根源。反观我们生活在快节奏之中的现代人,其实也有很多人如崔老板一样早早就丢失了灵魂,有的人还在努力寻找,有的人却只是将自己放置在舒适区,混日子等死而已。宋亚平正是用他敏锐的观察力,成功地传达了主人公的情感,使得读者能够深入到崔老板这个人物的内心,在感慨命运转折的同时,更进一步感慨信仰的力量,才使得这篇小说读来掷地有声,余味悠长。

人物是小说的重要构成要素之一,小说的发展,应该是顺着作家所塑造的人物性格走下去的。《崔老板之死》正是印证了这一点。而另一位80后作家曹鹏伟,在这方面也表现得非常出色。

曹鹏伟善于挖掘人物的内心世界,其笔下的主人公多为敏感、内敛的人物,他们对世界有着自己的认识和感知,因此在遇到一些事情后,往往会因为想太多而深陷泥沼。而他们孤傲的性格,又使得遇事之后一定会遵循自己内心的处事方法,其结果便是常常得不到家人、朋友的理解和支持。《宋墨子》中的宋墨子、《侧畔》中的张建国(发表于《崆峒》2018年第3期)、《和鳖一起的日子》中的陆潇(发表于《崆峒》2017年第3期),无一不是如此。他们就像个孩子,需要一些坚定的眼神,需要一些温柔地安慰,但现实往往相反,于是,注定了他们的故事不会有完满的结局。

我想,曹鹏伟一定同他笔下的人物有相似之处,因此,他会用非常细腻的笔触来刻画人物,这种细腻使得他对于细节的描写非常到位;同时,也令他塑造出的人物形象更加的丰满。比如,在《宋墨子》这篇小说中,作者笔下的宋墨子“很少说话,笑不露齿,笑得敷衍,也好看。”然而,在跟妻子徐欢的结婚典礼上,看到妻子和岳母泪水涟涟,“一直保持面瘫的宋墨子面颊痉挛了两下,鼻梁皱了又皱,他哭了起来。宋墨子紧抿着嘴唇,哭起来也很安静,但他很快从丈母娘和媳妇的母女情深中走了出来,他用纸巾擦拭眼睛。”读者从这些描写可以明显感觉到,安静沉稳的宋墨子,是个有故事的人。这样的宋墨子,一旦有什么事击中了他内心的隐痛,就只会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去解决。在小说中,这件事就是宋墨子宁肯花钱买自己的书法作品,也不会直接给亲戚写。但有一天,他却给一个“老女人”写了字。这成为了宋墨子的妻子徐欢离家出走的导火索。然而,宋墨子之所以是宋墨子,就不可能告诉妻子,这个“老女人”就是多年前跟他谈了恋爱,却最终跟被宋墨子拍了一砖的“老小子”结婚的女学徒。至此,读者会恍然大悟,宋墨子一切的行为,都以他父亲的婚外情以及对母亲的冷淡为源头。母亲的自杀,前女友的背叛,又让这个本就内向敏感的男子更加地将自己封闭起来。

利昂·塞米利安说:“一个富有洞察力的作家,总是力图去探索那些隐藏在人类社会事件深处的意义,从而围绕这些事件的意义去构建他的作品。”《崔老板之死》和《宋墨子》两篇小说,之所以能够让读者有所思考,我认为,正是由于作者在刻画人物时那种全情地投入以及对人物深入的挖掘。在这两篇小说中,不管是一心向善,追寻灵魂的崔老板,还是爱好书法、性格隐忍内敛的宋墨子,似乎都脚踏着灵台的大地,他们的思维方式,他们的行事作风,令人感觉多少受到了灵台文化的影响。这样的书写,使得小说人物有了灵魂,有了根基,使得小说具有了它应有的节奏和情感,也使得读者能够透过人物的内心世界来进行更为深入的探索和思考。

自五四运动以来,中国的女性思想不断解放,女性在社会中的地位也逐渐提高。安杰和田华两位作家的作品都表现出了对女性的关注,这种关注都是建立在故乡的背景之下的,不同的是,安杰是以一个男性作者的身份来书写女性;田华则是以女性的身份进行女性写作。

从中篇小说《镇官》(发表于《阳光》2015年第11期)到中篇小说《持续漂泊》(发表于《鄂尔多斯》2018年3期),到最近的短篇小说《玫瑰天堂》(发表于《牡丹》2019年2期),安杰小说的男性视角慢慢开始变为男性和女性双视角。在其早期的小说中,所描写到的婚恋关系,多半将男性表现为受害者,带有男性作者的偏见。近两年发表的作品,虽然还是以婚恋关系为关注点、聚焦点,但是开始以女性来作为故事的主人公,从女性的角度来考虑婚姻及两性关系,在其笔下,不同年龄阶段的女性在情感婚姻中困惑和纠结、挣扎与突围,人物形象变得更加引人深思。比如,其《液态春天》以及《玫瑰天堂》,都将女性的遭遇联系到她们的原生家庭。每个人在做每件事情的时候都是有原因的,《液态春天》和《玫瑰天堂》的主人公都是不幸的女子,一个是父母早亡,一个是生在极度重男轻女又愚昧无知的家庭。这些都影响甚至改变了她们的人生方向。《液态春天》中苏静珊曾一度失落自己,最终能让灵魂顺利回归,《玫瑰天堂》中玫瑰和一个邪恶谶语无望地博弈,最终还是逃不出命运的漩涡,读者能够感觉到,作者的笔触比之前温柔了许多。

可以说,安杰小说关于婚恋家庭以及男女关系的描写,是其小说的一大根基。“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从这些本能的欲望中可以体味出一定的人生哲理。安杰在小说中对这些复杂关系细致入微的提炼概括,与当下这个五光十色的时代十分吻合,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

作为一个女性作家,田华文章的一大特色是主人公多為农村妇女,她所描写的农村生活是鲜活的,接地气的。这种将主人公建立在乡村上的写作,使她的小说有了故乡的依托,并且为她的文章提供了一个很好的主题,即女性意识的觉醒。她笔下的人物多由于窘迫的生活条件所限,对于婚姻这件人生大事,不得不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而,即便如此,她们对自己的命运还是有所思考和反抗的。她们身上所带有的那种原始的、天然的泥土气息,以及如苇草般压不垮的性格特征,是非常值得书写和尊重的。

《蓝鼻子改过》是田华一篇相对成功的作品。作者所塑造的改过、卢青莲、白菊花三个女人性格命运各不相同。同样是没读过书,改过和白菊花在嫁人这件事上具有完全不同的选择。正如白菊花的哥哥白志华所说:“她空长了一副人人喜欢的好皮貌,却不具备与之匹配的实质内容。”白菊花是喜欢主人公大郎的,但是喜欢归喜欢,她不可能为了喜欢去舍弃相对优越的生活条件,她跟她的哥哥一样是自私的。而蓝鼻子改过这个人物因着与生俱来的男子气息和那个蓝得发亮的大鼻子,令她同别的女孩子比起来是如此与众不同,这种不同使得她从心理上认为自己是不一样的。应该说,这是改过的幸运,令她将自己解放了,令她的女性意识觉醒了。她身上具有的力量是强大的,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她对人生有自己的看法。“改过说,你净胡说,人的命是自己给的,人想要啥命,就是啥命。”她喜欢大郎,就能够勇敢地去追求。她不畏惧父亲的强权,亦不畏人言。就像她自己说的,她要把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然而,在故事背景设定为九十年代的农村,如改过一般能掌控自己命运的女子并不多。于是,我们也看到田华的其他小说,比如《同学刘芳》中因父母重病下嫁到农村的主人公,在经历了挣扎甚至逃跑后,最终还是拗不过命运的安排,回到了农村的家中。

奥格斯特·倍倍尔曾说:“女性的地位是衡量一个民族文明程度的最好尺度。”而文学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不但体现了作家本身对于女性的理解和关照,更是体现了作家所处的社会对于女性的尊重和解放程度。这也正是安杰和田华两位作家创作女性形象更为重要的意义所在。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杰地灵的灵台养育出了一批作家,在他们的作品中,我们可以感受到这片土地对他们的馈赠,可以感受到他们在创作中所注入的热情、深情和激情,更可以感受到他们通过创作对生命所进行的思考及追问。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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