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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人

2019-08-01李新立

飞天 2019年7期
关键词:聋哑酒瓶前妻

李新立

夜幕四合时,我终于将出租车交还给了公司,回到了柳树巷。

柳树巷常年黑咕隆咚的。白天,四周的高楼霸气地堵截着阳光,柳树巷的那些平房,特别是屋顶上搭着的彩钢瓦,闪着脏兮兮的光线,好像这里是一处垃圾处理站。晚上,平房里桔黄色的灯光从破旧的窗户里摇摇晃晃地透了出来,从高处看去,那分明就是个猥琐的陷阱。

柳树巷的西端连接着来仪大道,一个不起眼的分路口十分低调地将大道开了条口子,朝左拐了进去,两旁高低不等的柳树迎宾一样站立着。当然,不都是柳树,还有杨树和槐树。租住这里两年了,我烦柳树春夏之交的飞絮,更烦雨雪时节巷子里的泥泞和垃圾。

我跑遍了大街小巷,可以肯定,连小车都不能驶入的柳树巷,是城市里仅剩的老居住区了。城镇化的脚步由城市的中心往外拓展,之后又收拢了回来,对柳树巷形成了包围之势。租住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明白,过不了两年,房东们的存折上会多出一大笔进账,而我们却又要为选择租价便宜的房屋而离开这里。

我租住的这所院子本是有大门的。两间原有的平房在我入住前两年就搬进了一户人家,他家到底持有几把大门钥匙,我无从知晓。因为我住在紧靠大门的一间房东擅自搭建的小屋里,便和免费的门卫一样,经常半夜起来为忘带钥匙的他们开门。看着他们心安理得的样子,我心里自然不太舒服。自从去年夏天的一场暴雨将大门泡塌以后,大家出进就都多了几分自由,再也没有人在半夜三更时分惊扰过我。

小房子的门把上挂着几个还有热气的馒头,我取下来进屋,和往常一样,烧了一壶开水,把从老家捎来的炒麦面泡上,过上一会,可以就着馒头,吃一顿晚餐。还得将茶杯的水添满,以备半夜之需。这个间隙,我将手机高高挂起来,蹭从高楼传过来的无线信号。必须在十一点前上床休息,因为预约了客人要送到外地去,明天得起得更早一些。

这时,我的屋门敲响了。院子里有一家的两个孩子最为烦人,经常敲打屋门,把我当他们家的佣人一样使唤、要么修理漏水的铝盆、要么修理漏气的自行车,还要我给他们的一只破足球充气,甚至帮他们完成学校交待的手工制作。这也没有办法,人家是卖馒头的,我经常拿面粉过去,央请人家捎带着蒸几个馍。

打开门,一个比我高半个头的大汉撞了进来。他将一个指头搭在嘴唇边,朝我吹了口气,“嘘——”。我看见他右手反抓着一个酒瓶,赶紧也朝他“嘘”了一下,并且强作镇静朝他友好地笑了笑。

尽管如此,我当时还是以主人的身份自居,就问:“您,找我,用车?可车已经交到公司了。”这些年来,什么人我都从车窗和后视镜里碰见过,什么人也都载送过,包括酒鬼、混混。当然,醉酒者和酒鬼是有本质区别的。我的大脑毕竟不是大容量储存器,不会記下每个客户的面孔。但从来没有陌生人上门找我,即便是客户,都是通过手机联系的。

他回答:“车?不坐,我坚持步行。步行身体好。”说到身体,他的脸上露出了得意之色。

“那,你是不是走错路了?”从经验出发,这种情况不少。我载送过的醉酒者中,有的人找不到自己居住的小区,有的人甚至找不到自家的单元。

“走错,我能走错?”他对自己充满自信,略带嘲笑地说。

他开始打量屋内环境。北边的墙根下靠着一张单人床,床下塞了几双足球鞋和两只塑料盆。床头的一端处立了一个简易塑料衣柜,拉链还半打开着。南边的窗下有一张破木桌和一把折叠椅子,窗台上摆放着一个沾了不少灰尘的小圆镜和刷牙缸。西墙上挂了张印有超市广告的年历,上面有我写下的一些记不起有什么用的数字。东边的半张破木板上(从工地上拣来的,用砖头支着)摆放了电磁炉、热水壶、菜刀。我看着他朝菜刀看了看,就赶紧朝椅子退去。椅子的下面,放着一团绳索,绳索里面包裹着一把折叠式水果刀。

他面无表情,坐在了床边上,朝我呼了一口气。对,这口气中强大的酒精味如同一把大手,将我按在了椅子上。他又吹了口气,看见了放在桌上的泡麦饭,眼睛再没有挪开。尽管他没有开口,出于好心,我还是将碗给他捧了过去。

他接过大碗,眼皮垂了下去,看都没有看碗里到底有什么,只搭在嘴边,几下就喝光了。说:“嗯,好喝,好喝!”

他拿着空碗的手并没有朝我伸过来,而是软沓沓地朝地面上伸了下去。我怕我的碗跌落摔碎,赶紧起来把碗接了过来。为避免引起他的不愉快,又赶紧坐了下去,把碗放在了桌上。此时,我已经没有了饿意。

他说话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对吗?”

对呢,还是不对呢?我说:“嗯,嗯,有道理,有道理。”我试图站进来,把高悬的手机拿下来,然后想伺机拨打电话或者发条求助短信。起码做到让外面的朋友们知道我的屋内撞进一名陌生的酒鬼,目前情况复杂。

似乎被他察觉到了,他蹾了一下酒瓶,说:“坐下,坐下,咱们说话。”

我只好坐下,连忙说:“我的意思是,再泡一碗,你喝喝?”

他又蹾了一下酒瓶:“不用,呃,不用。”摇了下空闲的手,又说,“坐着,说话。”

往往,醉酒者是不理智的。我便点着头,端正地坐在椅子上,为了表达我的诚意,还把双手搭在膝盖上。

他没有看我,好像是朝着地面说话:“你听说了吗,最近的两起命案?”

怎么能没有听说呢。半个月前,同一个居民小区三天内发生了两起杀人命案。消息传播得比风的速度还快,从微信圈里发出来的出警视频删除了又发,发了又删。那几天里,人人谈论着这事,平时不怎么注意的警笛也声声入耳。像我们开出租的,更担心凶手坐到车上来。

一起,差不多就是灭门案。早晨,男人乙去前妻家商讨随了前妻的女儿的婚姻大事,敲了好长时间屋门,屋内却没有任何反应,好像空巢一般。男人乙心想,不是昨天都说好了吗,家里怎么会没有人呢?便在门外拨打手机,手机在屋内响了起来,就是那个熟悉的铃声。又拨打前妻的手机,手机也在屋内响了起来,仍然是熟悉的铃声,又拨打前妻丈夫的手机,也在屋内响了起来。男人乙似乎感到了万般不祥,就报了警。警方快速赶到,打开门,男人乙顿时瘫倒在地上。他们看到,简陋的沙发上躺着两个女人,地板上躺着一个男人。女人分别是男人乙的前妻和女儿,男的是前妻的丈夫。

另一起,与前一起相隔仅一天时间。打工的聋哑男早晨回到家里,打开屋门,一股血腥险些将他掀倒。惊慌失措的他跳到院子里,“唔唔哇哇”地朝早起的邻人们比画着。邻人没有敢踏进他家的屋门,只在门口张望了一眼,马上打了报警电话。大家都在叹息,这老实巴交的男人甲的妻子怎么被杀死在地板上呢?可怜啊,他的好友聋哑男乙怎么也就好端端也被夺取性命呢?

我从人们传播的这些消息里还原着两起命案,突然,脑袋“嗡”地一响,立马反应过来,惊吓得几乎跳了起来。难道面前的这位大汉就是凶手?如果是,该怎么办?顿时,我的双腿像有人抻着,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我想到了椅子下面的刀子,是不是趁他不注意时迅速扑过去反攻?不行不行,那我岂不也成了凶手!那么,我可以迅速提起椅子,朝他的头砸去,然后跑出去呼救?

正这样犹豫时,他抬起了头,瞪大眼睛盯着我:“你,没有听说这案子?”

“隐隐约约听说了的,听说了的。”我不知道我这样回答是否恰当,只知道我的嗓子被一只大手掐着似的,声音有些颤抖、含糊不清。我期望有人敲响屋门,却又期望不要有任何人特别是那两个孩子过来惊扰,只求安静,相安无事。

他竟然哈哈大笑了起来,这更让人毛骨悚然,后背发麻。他说:“就是,谁不知道呢!”

我赶紧附和:“是是是。”觉得又有些太直接,怕引起他的误会,又说,“不过,这类案子也就一次两次,没事儿,没事儿。”

他仍然盯着我说:“没事儿,怎么能没事儿?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随后,听见他自言自语念叨一件事。

从含糊不清的话里听出,他有太多的牢骚和不情愿。大意是说,有个一起耍了十多年的好朋友说要与他合伙发财,他便把几年积攒下来的十几万元给了他。头一年,朋友每月都能给他可观的利息,收益大好啊,太高兴了。到了第二年,朋友就不给钱了,他去问朋友,朋友说他们都被另一个人骗了,那人卷了钱跑掉了。后来,朋友也躲得不见了人影儿,人也不见,电话也不接。

他竟然用酒瓶指着我,我真的有快要哭出来的感觉。他问:“你说,这样的朋友,你,你恨不恨?”

我低下头去,双手捂住脸,眼泪悄悄地流了下来:“恨,恨,怎么能不恨呢。”眼前的这位大汉根本不知道,我竟然也有和他一模一样的经历。我的那六万元,也是被一位朋友拿走的。那可是我三年打工的积累啊,现在,我为了奋斗回这笔钱,两年没有回老家了。倒是老家那边一直记挂着我,给我捎这捎那的。

他竟然又笑了,不屑地说:“你,恨什么恨,又没有骗你的钱。”

我抬起头,点着头,不敢说出我也被骗的事情,担心被他胁迫入伙,合謀讨债:“骗子,就是惹人恨,该恨。你说,大家辛辛苦苦挣几个钱,容易不?”我估计我的声音哽咽了。

他又摇晃了一下身体:“不容易啊,不容易。我都几年没回家了,想我妈了。”说着话,他吸了一下鼻子,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了下来。

他的泪水和相似的经历已经唤起了我的同情心,这是相当危险的心理因素。我的内心强调,一定要周旋下去,寻找脱身的最佳时机。当我考虑是不是找张纸让他擦擦眼泪和鼻涕时,他却用一只空闲的手朝他的脸上抓了一把,然后顺手抹到了我的床上。我并不是喜好干净的人,但肯定不乐意有人太这么随意。可眼下,只能由着他了。

“这账,我一定会算的。”他吸了一下鼻子,似乎十分自信地说。

是的,这笔账我也会算的。不过,我想到他又要制造一起血案时,心跳又加速了,好像屋子里都充斥着我巨大的心跳声。

这时,他扬起了酒瓶,我赶紧侧了下身材,怕酒瓶飞了过来。还好,他晃荡了下身体,又坐稳当了,把酒瓶对着口吹了几下,就听见白酒灌下嗓门的“咕咚、咕咚”声。随后,他把酒瓶朝我递过来:“喝几口?”

我赶忙摇手说:“不能喝,不能喝,明天还要出车呢。”

“嗯?不够意思。”看他不高兴的样子,我就接过了酒瓶。刚把瓶口挨到了嘴边,他起身一把夺了过去。我的内心一片苍茫,心想,这下完蛋了,马上会听见酒瓶与我的头颅相撞发出的脆响。我多希望他没有坐稳,跌倒在地,不能爬起来,让我有逃脱的机会啊。

可酒瓶并没有砸到头上。我一看,他仍然把酒瓶握在手里,说:“不喝酒不够男人。”

“我酒量不好。再说,查出酒驾就完了呀。”我苦笑了一下。这苦笑是真实的。

他一会儿闭上眼睛,像是眼皮上坠着一块石头,一会又猛地睁大眼睛,空空洞洞地盯着我。我已经不再盼望他能一个转身离开,只希望相安无事到天亮。沉默中,我觉得应该找个话题,肯定不能问他哪里人氏,住在哪里,现在哪里高就。如果像查户口一样激怒了他,可能第二天清晨又得有一个不好的消息风一样在洁净的空气中蔓延。当然,可以谈人生、谈理想、谈感恩,让我有更多的喘息机会。可是,他突然问:“你说,凶手应该是谁?”

我一愣,明白他的思路仍然在两起案件上,不会顺着“想妈妈”的话题再说下去。便小心地、认真地说:“我怎么觉得是那个男人害死了前妻和女儿。那两个哑巴,可能是自寻短见吧。生活压力那么大,啊,那么大。”

他盯着我,那眼神分明在嘲弄我的智商如此简单。问:“这案能破了吗?”

这问题就是一个脑筋急转弯。如果我说能破了,并且速度很快,他一定会愤怒,果断地伤害我。如果我说破不了,那就等于赞美凶手的做案水平,让他得意洋洋。但我明白,现在高科技手段的应运和丰厚的经验积累,像这一类案件破获的时间指日可待。便说:“可能会花费些时间吧。”

他又盯着我看,好像我的谎言被他如炬的眼神洞穿。我不知道接下来他会说什么、做什么,只好躲避着他的眼睛。这时,他站了起来,身子朝后晃荡了一下,又朝前晃荡了一下,猛地,提了酒瓶朝我压了过来。

面对这种状况,低矮瘦弱的我大脑瞬间一片空白,眼前一片日落西山的昏暗。来不及想什么,条件反射,不由自主地抬起了两只胳膊遮挡头颅。实在没有料到,他撞到了我的胳膊上,竟然朝后退了回去,跌坐在床边,那只酒瓶,蹾得单薄的床板发出一声痛叫。

这下,我想到如果拼死一博,或许能够战胜他,并且极有可能打他个落花流水。那么,第二天传播的讯息里一定有一个隐姓埋名的见义勇为者出现。我等待他反攻,我也想好了如何回击。可是,却没有,我看他的脑袋一软,听见他低声说:“水。”

哦,水。我似乎明白,他一直盯着桌上的水杯。刚才,也是冲过来取水杯的。于是,我拿过装了水的杯子,给他捧了过去。担心他端不好丢掉,还一直递到他的嘴边,配合着他将水全部喝下去。将杯子的水再添满,放到桌上。看到他用手又在脸上抓了一把,将嘴唇边的水珠擦掉,抹到了我的床上。

这真是个擒获他的良好机会,我完全可以从屋里冲出去溜之大吉。当然,这样做的话他会不会发现我不在,而摇摇晃晃地去找院子里的其他人,比如那两个孩子。好吧,即便不这样做,也可以将他轻松打晕,然后出去喊人,或者拨打电话报警。可是,我却鬼使神差地问道:“我是不是把你送回去?”送出去,送得远远的,这样更好。

他用手拍打了一下床沿,说:“去哪里?我,就住这、我家。”说完,身子一偏,竟然侧倒在床上,大有酣睡之势。

我心中暗喜。现在,机会真的来了。我完全用不着去打晕他、伤害他。像他这样喝了酒的人,入睡后和死去一样难以惊醒。等他沉睡后,我可拿出椅子下面的绳子,将他五花大绑,最好和床捆在一起,免得他挣脱。之后放心地睡上一觉,天亮到出租车公司出车前,一个电话叫公安过去带人,我则驾车去送约好的客人。生意是千万不能耽误的。

我低头朝椅子下面看了一眼,绳子随时可取,幸亏他没有发现啊。这时,本早该响起来的手机却在这个节点上响了起来。我站起来,看清是车行的一位兄弟打来的。刚想取下来接听,大汉又爬了起来,叹息一声,说:“你说,怎么这么快呢?”

我没有听明白他的话传达了什么意思,只好不去管电话,随口回应:“啊?也不是很快,不是很快。”电话挂机了,我只好又将水杯给他捧了过去,递到嘴边。他喝完水后,没有像先前一样朝脸上抓一把,而是又侧倒在床上。我便心里期盼他快些入睡,不要再起来。同时,我紧盯着电话,希望在它再次响起来时,就能迅速捉到手上乱语几句,让朋友在我的语言中察觉出反常。可是,让我万般失望,它却没有再响。

他把酒瓶挪到里侧,脸侧向我这边,念叨:“是快、太快了,神速。”他开始呓语般说几句,歇缓一下,又说几句,重复几句。我耐心地听着,口里小心地回应着,生怕他又翻了起来与我对峙。从他啰嗦、没有逻辑的表述里,基本理清了他说了些什么。

我一下子愣住了,把脑袋拍了又拍。

案子告破了!就在案发后三五天内破获的,不过是今天下午才开的发布会。我怎么没有听到坐车的客人念叨呢?有许多客人会说这说那的,不管你爱听不爱听。也是怪了,竟然连无所不知的车载交通广播也没有播报消息。

那個男人乙的确让人怀疑,但作案的不是他。他的女儿随前妻生活后,经人介绍处了个对象。女儿的亲生母亲和她的后爹与亲家将这事定了下来,对方也就按照风俗送来了彩礼。男人乙之所以去前妻家,是前一天中午接到了前妻的通知,说亲家要第二天过来和大家一起商讨女儿嫁娶的日期。但他万万没有料到,头天晚上,婚嫁的事情有了南辕北辙的转折,女儿竟然不同意这桩婚事了。电话通知到男方家,男亲家连夜过来理论,要求立马把彩礼退还。可索要的彩礼基本都花光了,立马也拿不出来。怎么办?前妻有了新办法,说如果对方再送过来些彩礼,婚事仍然可以考虑。男亲家坚决不同意,怎么能这么办呢,女儿是商品吗,你们这不是讹人吗?这个过程中,双方的语言冲突变成了肢体往来,男亲家一怒之下,冲进厨房,取出一把崭新的菜刀,血案就发生了。是啊,邻居们是听到了争吵声,可谁家没有个争吵呢。特别是这户人家,男女双方都是从破产企业出来的,女儿才刚找到了一个饭馆服务员的工作,他们经常为钱的事吵得不可开交。邻居们也就根本没有当回事。

聋哑男家发生的这桩案子对常人来说好像是个传说。他不容易,拼打半生并没有过上宽裕生活,好在他遇到了同样聋哑的女孩子,便结婚过上了有家的日子。好运说来就来了,挡都挡不住。棚户危房改造中,他们夫妻搬进了新房,并且存折上还有了近百万的存款。麻烦说来也就来了,挡也挡不住。聋哑男甲发现存款突然少了许多,就去问妻子,妻子告诉他,是借给好朋友聋哑男乙了。既然借给了好友,聋哑男甲也就没有在意。关键是,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妻子与他的好友之间不太正常,并且她在变本加厉地疏远他。这天晚上,他提前回家,结果将私通的他们捉了个正着。冲动之下,聋哑男甲取出打工用的锋利工具,朝瑟瑟发抖的他们冲了上去。然后,他出屋关门,一夜没有回来。

案情说简单也不简单,说不复杂也比较复杂,反正我想破这笨脑袋也不会想到。

案子破了,这是不是真的?且不管真假,也就是说,睡在床上的大汉并不是凶手。那么,是不是他为自己开脱呢?不会吧,他没有必要面对我开脱,况且,酒后吐真言,我从他的话里并没有听出什么破绽。哪他是什么身份呢?我长长出了口气,端起水杯,将水一饮而尽。情绪平缓下来后,身心已经十分疲惫的我,觉得不管他怀抱着什么目的撞进出租屋,再纠结他是什么人已经不重要了。

他入睡了,鼾声雷动。我从高处拿下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凌晨两点钟。终于觉得饿了,又泡了碗炒麦面,却没有胃口吃。突然想喝酒,便拿过他的酒瓶,送到嘴边,又放回了原位置。不能喝,明天一大早真的要出车,不能误事。瞌睡来了,瞅了瞅床,本来不宽的床板,被他全占着,只能趴在破桌上凑合一夜了。听见他梦中呓语,并且翻了个身,姿势更舒服了些。我索性好人做到底,把被子半拉开,盖到了他的身上。心里说:“兄弟,你可吓坏我了,下次若这样,我绝对不会手软!”然后关灯。

一切沉寂在了昏暗中,我把我交给了疲惫。

金豆,不对,是奖金。我们客运九组除了我之外的七个人正在点数一堆金豆儿,他们申报的一个安全运行项目获奖了,组长把奖金领了下来,和他的好哥们商量如何分配。大家都很高兴,一百颗金豆,包括我在内共八个人,每人平均可拿到十二个金豆,剩余的四个还可以海吃几顿、买点福利品什么的。有人给组长建议,那个姓李的肯定不知道这事,干脆不给他了,咱们可多分几颗。组长说那不行,这么大的事,他迟早会知道的,知道后麻烦会不小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咱们干脆只给他三个算了,剩下的咱们再分配。嗯嗯嗯,就这么办吧。于是,组长兴奋地打电话给我,叫我来领“一笔你根本没有想到的钱财”。听到这个消息,我口里大喊,“钱钱,钱钱”,“金豆儿,金豆儿!”像喊叫一个人的名子一样。

设定的手机闹铃每天清早六时三十分必响,它响啊响,我便被吵醒。

睁开眼,借着从单薄的窗帘透进来的浓重晨曦一看,我又被吓得灵魂出窍,一下子清醒如初。那大汉坐在床边,惺松的双眼直愣愣盯着我。我说:“你这不声不响的,吓死我了。”

他把我当做了不安好心的人,不安地拍打着自己的衣服,摸索着身上的衣袋,紧张地说:“你说钱钱钱,金豆金豆金豆的,几个意思?”可能感觉自己的随身物品并没有少,才安静了下来,并一副又要入睡的样子。

我知道他醉酒后尚没有完全清醒,就说:“不好意思,做了个梦,发财梦。最近老做梦。”然后在那碗泡炒麦面里又加了些开水,双手捧给他:“来来来,喝上些。天已经亮了,咱们得出发。”

他摇摇晃晃地把一碗溫度恰好的泡炒麦面喝了下去,把碗递给我,愣了愣神,看了眼窗子上进来的光亮,再次打量着屋子,问:“这是哪里,我怎么在这里?”

我现在可以大着胆子和他说话:“你啊,昨晚醉酒了,撞到了这里,柳树巷。你看你,多幸运啊。”那口气分明就是作自我表扬。

他长长地呼出了口酒气,在努力回想昨晚的情形:“哦,哦。真的,想不起来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想不起来好,想不起来就别想,反正一天已经过去了。”酒后失忆,并不鲜见,我有时也这样子。

他脸上流露出惭愧的神情,站了起来,一副要走的样子。真的,我巴不得大汉赶快离开这里呢,我还有许多事要做。

我便送他慢慢出去,站在狭窄的柳树巷里。这时的柳树巷还没有完全醒来,陷于半明半暗中。他环顾一下四周,赞叹:“你这地方还真不错。”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夸赞柳树巷。

晨光从东边的高楼中挤进了巷子,金属一样的线条搭在破屋旧院上,有种时光回溯、往事穿越的感觉,不像是现今,却像是古代。高楼的晨曦照不到的一侧隐没于灰暗中,能照得到的一边的玻璃墙幕散射着欢快的光芒,窗口的灯光或亮或暗,几分钟内,黑着的一些窗户突然亮了,亮的一部分突然关了,魔幻城一般让人匪夷所思。真的,几年了,我竟然没有发现柳树巷会有这般景象。

我们往前又走了几步,他停下脚步,回头对我说:“你是个好人。”我看见他的眼睛十分明亮。

我也对他说:“你也是个好人。”我伸出手,和他使劲握了几下。

他说:“好人一生平安。”那种真诚绝不像是装出来的。

我不喜欢这句被人说过几亿次的话语,但今天听上去感觉很舒服,吃了爽心丹似的。分手后,我折回到了院子,碰见同住一院的那两个孩子要上学去了,这两个家伙竟然向我道了声“早上好”。以前有过吗?记不起来了。

回到小小的出租屋里,我挪过椅子,将下面的绳索和藏于绳索中的小刀狠狠地踢到了床下。这时,手机响了,是那位约好了的客户打来的。我的一天,又开始了。

责任编辑 郭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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