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建筑文艺复兴”的旗手
2019-08-01编撰阿潘
编撰_阿潘
本栏目曾介绍了以梁思成和林徽因为代表的第一代中国现代建筑师对中国建筑史学和古代建筑保护的故事。其实,在他们之前,一直有先行者,比如德国学者恩斯特·鲍希曼和中国学者乐嘉藻的关于中国建筑史的论述,比如美国建筑师茂飞和中国建筑师吕彦直等开创的“中国古典复兴”的实践性的建筑设计。这条路不断有建筑师和建筑史家们在前行着。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中国,在付出惨痛代价后,被迫放眼世界进入现代化进程,在那个动荡年代,在大多数建筑家对于中国建筑尚缺乏系统了解的情况下,从一个侧面可以看到中国近代建筑史上学术研究与建筑实践的互动,中外学者之间的交流与砥砺,以及中国学者们对于西方研究的取长补短。
世纪初,被抢救性保护下来的南京古城墙
上世纪初,南京,首都计划
1929年初春,南京,新铺的中山大道两旁,初栽下的梧桐吐出嫩芽,秦淮河边的桃花,紧裹着骄矜的花苞。路上车流不多,林荫道正在铺设之中,宏伟的建筑一个接着一个拔地而起;官员们的小汽车,沿着光亮的柏油路疾驰而过;路旁仿照巴黎,设置了木椅;政客佩戴徽章,军官在武装带上挂着镶金边的匕首,年轻飞行员们穿着皮夹克,商人们则穿着美国品牌的衣服。
1927年初秋,北伐成功的国民政府,正式把首都定在了南京,进入“训政”时期。这时,国民政府启动了一项宏大的“首都计划”,计划在若干年内,将南京建成可与欧美名城比肩的首善之区。这是明成祖朱棣15世纪初改建北京之后的500多年间,中国对首都城市进行的又一次大规模规划建设。
20世纪初的中国,初经全球化洗礼,被贸易和枪炮打开国门,为之付出惨痛的代价。因此国民政府甫登政治舞台,便放眼世界。南京被翻译成“NanKing”,“king”有国王之意,象征着威严。政府聘请了毕业于耶鲁大学的美国建筑师茂飞和他的同事古力治领衔《首都计划》的编撰,中国青年建筑师吕彦直亦作为专家参与。许多当时中国著名建筑师也相继参与其中,如杨廷宝、赵深、童俊、陈植、奚福泉、李惠伯等。
“为百年而设”的《首都计划》于1929年末集结完成,他们参照国际标准对南京进行了详细的功能分区,仿照华盛顿设置中央政治区,并借鉴北京天坛祈年殿的艺术风格,设计了中国版的“国会山”,该计划同时对保障房、交通路网、自来水、学区房等,进行了极具前瞻性的规划。
一如学者的评价:“它折射了肇始于十九世纪末的西方现代城市规划思潮的形形色色,还牵扯一场规模同样可观的技术与政治之争,见证了辛亥革命终结帝制之后,中国在那个动荡年代里的光荣与梦想。”
茂飞,“一个不知名的美国建筑师”
1914年5月,一位叫亨利·墨菲的美国建筑师远渡重洋来到中国,在上海外滩开办了个人的建筑事务所“茂旦洋行”,并确定自己名字的中文译名为“茂飞”。到中国来,是茂飞一生事业的重要转折点。
茂飞1895年从家乡的康涅狄格州霍普金斯学校毕业,继而考入耶鲁大学,获得美术学士学位。1900年,他来到纽约,和合伙人达纳在麦迪逊大街开办了建筑设计所,初步在纽约州和家乡康涅狄格州建立起可靠的商业信誉。
这一时期他进行了一些校园规划,运用的风格多种多样:在纽约州的新罗歇尔学院中采用的是哥特式建筑风格,在康涅狄格州温莎镇的卢密斯学院的设计中采用了殖民地复兴风格。这一时期的亨利·墨菲,仍属于“一个不知名的美国建筑师”。
20世纪初期,在欧美等国,现代主义建筑思潮方兴未艾,几乎所有的建筑设计师都沉浸在工业社会对建筑设计的巨大改变中。此时,茂飞却激流勇退,选择了中国的古典复兴。
此时的中国,义和团运动之后,一部分在华基督教会,主要是美国北方的美以美会、美北长老会、美国公理会以及美国圣公会等,开始在教育方面投入大量精力和资金,尤其重视教会大学的建设。他们希望减小中西文化差异带来的阻力,因此倾向在建筑方面表现出对中国文化的适应性。
1920年代,茂飞设计建成后的金陵女子大学建筑
南京,新街口,1930年代
茂飞设计的这些中西合璧的大学校舍依旧保存完好
热爱古典复兴的茂飞于是抓住了这一机遇,主持设计了多所教会大学的校园。所以,这些校园虽然分布在南北不同地域,却全部采用了中国古典建筑的风格。这与同一时期中国国立大学普遍采用西式建筑风格形成了有趣的对比。
那些大学建筑,许多尚存
茂飞在这一时期设计的教会大学包括1914年雅礼大学,位于湖南长沙(1949年院系转入湖南大学、湖南师大及中南大学湘雅医学院的前身湖南医学院)。1916年清华学堂(清华大学),位于北京。1918年金陵女子大学,位于江苏南京(1951年与金陵大学合并,1952年改为南京师范学院,1984年更名为南京师范大学)。1919年沪江大学,位于上海(1951年,各院系调入复旦、华师大,校址归上海机械学院使用;1996年合并建立现上海理工大学)。1919年福建协和大学,位于福建福州(1951年与华南女子文理学院合并,成立“福州大学”,1953年改为福建师范学院,1972年更名为福建师范大学)。1921年厦门大学,位于福建厦门(茂飞完成校园原始规划,并设计了建筑,但实际营造有较多调整,后由陈嘉庚、陈延庭等人完成)。1921年燕京大学,位于北京(1952年被撤销,各学院分别并入中国政法大学、北大、清华等校)。
茂飞的“中国风格”建筑设计一直体现出他对清代官式建筑的追摹。1914年当他初次到中国并进入紫禁城之后,“就对它纯粹之建筑庄严而深感震撼”,他称赞它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建筑群”。
1919至1926年在设计燕京大学校园建筑时,茂飞的事务所便充分利用了在京的有利条件,近距离观摩紫禁城。至今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还保存着当年“美国工程人员要求赴三大殿摄影有关文书”,内容是一位名叫赫尔的美国建筑师——即茂飞事务所的成员H. E. Hill——为了赴故宫参观通过美国大使馆与北洋政府内政部的往返信件。
改良的中式建筑翘楚
南京城郊外,紫金山脚下,中山陵正紧锣密鼓地建造中,主体结构将近完工,四周仍架着脚手架,孤零零地立在山峦之上。中山陵是“首都计划”的重要部分,中山陵的建设,属于“首都计划”的一部分。建成后将作为南京的城市精神地标,也是一座供市民游憩的公园。
中山陵的设计者吕彦直,是一位30多岁的年轻人。戴着金丝眼镜,面容清癯,颇似一位郊寒岛瘦的诗人。他同时也是广州中山纪念堂的设计者。
吕彦直是茂飞的得意门生,并深得其真传。康奈尔大学毕业后,吕彦直就留在了茂飞位于纽约的事务所内,做画图纸助理。
他的恩师茂飞醉心中国建筑设计已经十五年了,被学界评为“复兴中国古典主义”的旗手。燕京大学工程之后,茂飞在中国的活动就主要在南方。1923年,他应广州市长孙科之邀为广州市作规划,1927年开始担纲南京的首都计划。
在“首都计划”中,中国古典复兴是主要的建筑形式。他们认为,中国素来以文化见称于世界,文化多隐藏于思想艺术之中,而外显者,建筑为其一。南京为一国之都,也应是文化精华荟萃的中心,因而建筑形式务必为中式,不是洋房与“中国帽”的拼凑,而应表现中国建筑的内在精神。如果因为艳羡欧美的文化,全盘照搬到中国,反而会使得自己的“真美”丧失,毁掉南京城本来的魅力。
作为建筑导师,茂飞的理念,对吕彦直影响深远。而中山陵正是“改良中式建筑”的翘楚。
给建筑以象征意义
1912年4月1日,孙中山约好友胡汉民等人骑马游紫金山,面对秀丽的景色,说了句:“待我他日辞世后,愿向国民乞一抔土,以安置躯壳尔。”当时正是他被迫辞去临时大总统的第二天。
13年后,孙中山在北京逝世,弥留之际,又提出愿在紫金山安葬。经当时总理丧事筹备委员会的决议,并经宋庆龄和孙科三次实地勘察,终于确定了中山陵的墓址,并向海内外征集陵墓设计方案。
当时年仅31岁的设计师吕彦直的设计方案,从来自世界各地的40多个方案中脱颖而出,被评为一等奖。整个陵墓设计,鸟瞰如一口洪钟,取“木铎警世”之意。墓道、亭碑、祭堂等建筑,沿着山脉的中轴线排开,建筑主体融汇了中国古典建筑中的斗拱、歇式屋顶等风格,灵堂设计借鉴了西方四角堡垒式方屋。
不只是主体建筑,中山陵几乎无处不暗含他意:整条台阶被分为上面三层,下面五层,台阶总数则是共有392级。其中,上面三层台阶代表的是三民主义;下面五层台阶,代表五权分立;而392级台阶则代表了当时3亿9200万人口。
在中山路上,“受伤”的梧桐树立在道旁,苗木工人对树枝进行了修剪,长至一定高度,这些梧桐会分出三根树杈,向斜上伸展,象征着孙先生的三民主义。
就在1929年,南京尝试建成中国版的华盛顿,却因战争而中断。但彼时,南京的营造计划,在今天看来依然具有价值。
以百年计,做精密推算和勘误
他们依据近两百年的人口统计,以及民国成立十多年的南京人口数量变化,并考虑到南京以后的人口迁徙,发展工商业后,农民市民化等因素,缜密地推算南京百年后的人口。并且依据纽约的政府行政人员的占比,估算南京行政人员的数量。
在对山川、江河、地理的走势进行勘测之后,他们对南京城内、城外进行功能分区:在紫金山南麓设中央政治区;在明故宫一带设商业区;以中山大道为发展轴,与城南旧区(南唐故城);鼓楼、五台山一带的文化教育区和计划中的市行政区相连,形成一个多中心的带状结构。“避免一部过于繁华,一部过于凌乱。”
以朱元璋在南唐故城之北建造的鼓楼为中心,划出一个覆盖855平方公里的椭圆形市区;市行政区包括税务、警察、公共图书馆、医院等,设在城墙之内的大钟亭、五台山两处,与中央政治区一样,皆采用 “改良式中国建筑”风格;以同样手法设计的新街口商业区,还采用了20世纪初巴黎总建筑师艾纳尔·赫纳德设计的环岛式交叉路口。一块大型的“NanKing”广告牌将被置于最显眼的大楼上。
此时的南京,只有40多万人口,而首都计划里,推算的百年之后的人口,为现在的五倍多,所有的计划,都是“以百年计”。首都计划开始时,连一份依据比例尺标注的南京地图都没有,经过茂飞的一再请示,蒋介石最终允许动用军用飞机进行测绘,考虑到坡度与山峦,还需再进行详细的人工勘误。
中央政治区的设置
在“首都计划”的设计图纸中,夹着一张中央党部的设计稿——这是茂飞的呕心沥血之作。这栋庄严肃穆的建筑是中央政治区的中心,它将牢牢占据中央政治区轴线的北端,统揽全局。
从图纸上看,中央政治区南北中轴线,从中山陵与朱元璋的孝陵之间穿过,越过紫金山上1500多年前的六朝祭坛。他设计的一期工程包括中央党部,国民政府,行政、立法、司法、考试、监察五院,中央党部在正中位置,其他环列两旁,有如翼辅拱辰之势。此后只需分期分批沿着中轴线向南复制、拓展,即可完成整个政治区的建设。在建筑形式上,借鉴了北京天坛祈年殿的外观艺术,以及西方建筑的结构。此外,在中央政治区内,计划凿筑湖泊,点缀园林,“于庄严璀璨之中,兼擅林泉风景之胜。”
确定中央政治区选址之初,吕彦直与茂飞出现分歧,他偏好拆掉东、南面的城墙,将中央政治区设置在明故宫旧址处,取“居中而治”。茂飞却坚持认为应该设在紫金山南麓,一则依山而建,建筑易“臻于佳境”;二则,明故宫处宜做商业区,地价升值,可增加政府财政收入。设置于紫金山南麓,亦能保证城市多中心、均衡发展。
茂飞的选择,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保护南京的城墙。
古城墙的命运
中国的城市常因江山易主而被大拆大建,作为六朝古都,南京首当其冲。离《首都计划》编撰最近的一次,便是洪秀全统治的十二年。其间,为建造天朝宫殿及城墙,太平军在明故宫拆取砖石,使之沦为废墟。被誉为“中古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大报恩寺琉璃塔,毁于1856年的内乱。
定都南京之后,蒋介石欲拆城墙取砖,建设陆军学校,这一类似于“焚琴煮鹤”的行为,引来舆论哗然,艺术界以徐悲鸿为主,口诛笔伐。此时“首都计划”的总设计师茂飞态度更是坚决,认为只需要合理的设计,南京城内已有的建筑,都能成为城市景观,茂飞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灰色的明城墙。
当时的建设部部长是孙科,被茂飞说服了,于是和蒋介石分庭抗礼,以“首都计划”编撰未完成为理由,要求停止拆城墙,以便日后设计。在舆论的夹击、政治利益的平衡中,南京33公里长的城墙终于得以幸免。
研究中国建筑史的学者乐嘉藻
美国建筑师茂飞
建筑师吕彦直
孙科,在中国最早提出“城市规划”
颐和路,是南京城最美的街区之一,淡黄色的老别墅、砖红色的琉璃瓦,衬着蓊郁葱茏的梧桐,树梢偶尔落下几声鸟鸣。“首都计划”中,颐和路被规划为高级住宅区。南京的住宅建设分为四类,除别墅外,还有政府公务人员的住宅,以及平民住宅和保障房。对于城区已有的老房子,尽量不拆除,而是依据需求加以改造。
随后,与城墙有关的环城林荫大道被提上了规划,类似于欧美国家的环城高架。他们设想汽车时代来临,环城高架可作为快速通道,可避开城区的拥堵。而林荫道,也是公园、绿化的一部分。算上中山陵、玄武湖、莫愁湖等,首都计划里,他们为南京规划的公园面积为14.4%,高于华盛顿和伦敦。
南京“六朝古都,民国余韵。”如果仍能被称为中国最美的城市之一,也许正如作家叶兆言所认为的那样,“首都计划”让这座城市“吃足了老本”。
普及现代教育,学校规划
《首都计划》提出,应借鉴欧美各国发展公营住宅的经验,对居住困难者予以救济,其营建费用,或由中央负担;或由中央及地方负担;或由慈善机关负担;银行也可以针对此类需求提供低利息贷款,政府再补贴一定的资金。考虑到节约空间,住宅的建筑不一定要求中式,也无需限定高度。
茂飞等人认为普及现代教育,甚为重要,学校的规划是重中之重。参照美国的标准,一所小学容纳700人,推测学校的数量。考虑到年纪小的学生遵循就近入学的原则,学校的选址将靠近居民区。
在“首都计划”中,还对路网、交规、自来水、路灯数量、秦淮河与护城河泄洪闸口等等,进行了科学的计算,系统而完备的规划设计。
然而,历史留给人最多的,也许是遗憾。1929年3月18日,因积劳成疾,吕彦直患肝癌去世,年仅35岁。当年12月,《首都计划》编撰完成,送呈建设委员会,中山陵与中山纪念堂也由吕彦直的朋友、同事督建完成。
《首都计划》在南京仅仅实践了7年,因日本侵华战争而中断。诚然,这一计划的实践价值,远远超于他本身的实践。这个古老而庞大的国家,第一次按照国际标准,采用功能分区规划城市。城市功能分区,1933年被写入《雅典宪章》成为欧洲战后城市营造的“圣经”。
还有其他先行者
1931年,茂飞完成了中西合璧的南京国民革命军阵亡将士公墓的设计委托,于1935年退休,回到美国康涅狄格州布兰德福德他自己设计的住宅。他在佛罗里达州的克罗尔加布尔斯设计了一个有8个家庭的小型的“中国村”。1949年,茂飞在72岁时第一次结婚,于1954年在家中逝世。
《首都计划》诞生时,五四运动十余年的积淀,古老的中国正处在政治、学术、文化、城市等现代化转型的时代,它无意间成为中国在这一现代化的探索与追求中一个里程碑式的遗影。“City planning都市规划”这一学术名词亦始于这一时期。
孙科是中国最早提出“城市规划”的人,他说,城市规划是“市政学之最理想的而最重要之一部。其功用在规划新都市之建设,或旧都市之改造,使都市一地真能符合希腊哲人亚理斯多德之旨,为‘人类向高尚目的讨共同生活之地’。”
由茂飞和吕彦直等实践开创的“中国古典复兴”的先河,梁思成便踏着他们踩出的道路走来。
在茂飞、吕彦直、梁思成、林徽因之前,关于中国古典建筑,其实尚有其他的先驱者,比如德国学者恩斯特·鲍希曼,以及中国学者乐嘉藻。在上世纪初,大多数建筑家对于中国建筑尚缺乏系统了解而且又无力亲自实地考察的情况下,从一个侧面可以看到中国近代建筑史上学术研究与建筑实践的互动,中外学者之间的交流与砥砺,以及中国学者们对于西方研究的取长补短。(关于上世纪初中国建筑史学的脉络故事,本刊将做继续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