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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差序”与小城市老年人社会参与的空间逻辑
——基于浙江省临安区的调查

2019-07-31彭定萍

社会建设 2019年4期
关键词:差序老年人空间

彭定萍

一、问题的提出

随着人口增长放缓,老龄化问题已成为我国必须面对的严峻社会问题。截至2016年底,全国65岁及以上人口有15003 万人,占总人口的10.8%。①民政部:《2016年社会服务发展统计公报》,http://www.mca.gov.cn/article/sj/tjgb/201708/20170800005382.shtml,2017年8月3日。如何应对这一问题也成为政府和学界共同关注的议题。老年人社会参与已成为国际社会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的普遍共识,早在2002年《马德里老龄问题国际行动计划》②项龙:《2002年马德里政治宣言与国际老龄行动计划》,《国际社会科学杂志(中文版)》,2007(4)。中,已将“老年人和发展”列为三个优先方向之一,老年人的社会参与成为积极老龄化的核心。我国在《“十三五”国家老龄事业发展和养老体系建设规划》中,也呼吁“增强老年人参与感、获得感和幸福感,支持老年人参与社会发展”。党的十九大进一步将“实施健康中国战略”纳入国家发展战略,明确提出要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

学界对老年人社会参与和健康的关系研究,主要涉及经济地位、社会关系、锻炼健身、社会信任、社会网络等多个方面。如老年人的社会经济地位、社会参与和社会环境对他们的家庭隔离和朋友隔离产生重要影响①张文娟、刘瑞平:《中国老年人社会隔离的影响因素分析》,《人口研究》,2016(9)。;社会参与对城市退休老年人人际关系社会化、角色社会化、老年人价值社会化均有正向影响②刘欢:《社会参与对城市退休老年人继续社会化的影响研究》,湖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通过拜访亲友或与朋友、亲人聊天等活动会提升健康水平和融入程度③Steinbach, U. Social Networks, Institutionalization, and Mortality among Elderly People in the United States. Journal of Gerontology, 1992, 47(4): 183-190;Menec, V. H. The Relation between Everyday Activities and Successful Aging: A 6-Year Longitudinal Study. The Journals of Gerontology Series BPsychological Sciences and Social Sciences, 2003,58(2): 74-82..。此外,研究发现,锻炼健身等活动可缓解身体机能的退化,增强身体健康状况,降低疾病发生率④杨华、项莹:《浙江农村老年人社会参与影响因素研究》,《浙江社会科学》,2014(11)。,一般信任对于城乡居民的身体健康和精神健康也会产生促进作用⑤魏娇娇:《社会信任的健康效应及其城乡差异》,《云南行政学院学报》,2018(11)。。由此可见,老年人缺乏社会网络或融入社会渠道,容易产生社会隔离⑥Shimada, K., Yamazaki, S., Nakano, K., et al. Prevalence of Social Isolation in Community-Dwelling Elderly by Differences in Household Composition and Related Factors: From a Social Network Perspective in Urban Japan. Journal of Aging & Health, 2014, 26(5): 807-823.,社会关系网络缺失会影响老年人的身心健康,导致老年人日常活动能力和精神不适的风险⑦Lei, P., Xu, L., B. I. Nwaru, et al. Social Networks and Health-related Quality of Life among Chinese Old Adults in Urban Areas: Results from 4th National Household Health Survey. Public Health, 2016, 131: 27-39.,而团体活动可满足老年人的社交需求,通过新的社会角色参与缓解因退休产生的抑郁情绪⑧王莉莉:《老年人闲暇活动的参与意愿及其影响因素》,《南京人口管理干部学院学报》,2011(7)。。

这些研究聚焦社会参与、社会信任和社会网络等对老年人健康的影响,对老年人社会参与和健康的关系有一定指导意义,但是,以往研究忽视了老年人社会参与活动空间的差异性和复杂性。社会空间作为社会生活交往的场所,不同空间对个体的社会参与有着不同的影响,处于不同社会空间中的个人,只有得到来自社会群体的有效和适度的支持,才能获得生活的意义和生命的价值。⑨涂尔干:《自杀论》,冯韵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按照这一观点,我国当前有关老年人及有关养老问题的研究,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公共空间对社会参与的重要性,对于老年人日常生活空间实践及社会融入关注不够。本文采用定性方法,对老年人公共空间参与活动行为的意义进行阐释,进而揭示老年人活动空间和社会参与之间的关系。

本文主要资料来源于2018年9月和2019年3月在浙江省临安区的TY、QY和HY等三个社区开展的田野调查。这三个社区包括新建的商品房社区和老旧社区。与多个老年人交流,对其活动现场观察,并加入临安老年体育协会下属三个兴趣活动小组、一个广场舞访谈和三个家庭微信群,通过兴趣小组延伸到三个老年协会(临安老年体育协会、临安太极拳协会和临安长跑协会),对协会秘书长和主任等人进行了深度访谈,收集了丰富的第一手资料。通过引入空间社会学视角,深入发掘老年人参与活动背后的空间意义,旨在厘清以下问题:不同空间中参与活动的组织程度有无差异?老年人参与不同空间活动的动力机制是什么?在此基础上,探寻老年人群体如何自组织管理,退休后如何重新建构生活圈子和融入社会,以及社会参与对缓解家庭养老和居家养老的压力的实践意义。

二、理论视角与“空间差序”概念框架

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西方社会学发生了一场影响广泛的空间转向。受马克思的实践观点的影响⑩刘少杰:《以实践为基础的当代空间社会学》,《社会科学辑刊》,2019(1)。,当代各种空间社会学多从实践出发或立足实践,开展对空间变迁、空间治理和空间秩序等方面的研究。马克思认为,“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观的或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①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第54页。这一批评表明:第一,作为感性活动的实践,一定是在特定空间范围中发生和进行的活动,其活动者、活动对象、活动过程都一定呈现出各种空间形式。第二,面对具有真实内容的社会空间现象或社会空间问题,也一定同感性的实践活动发生必然联系,因为无论哪种社会空间现象或社会空间问题,一定是通过人们在特定条件中的感性实践而生成的。②刘少杰:《以实践为基础的当代空间社会学》,《社会科学辑刊》,2019(1)。

对感性实践的行为结构,布迪厄认为需要把实践放到场域中去理解,以揭示其构成要素及其矛盾运行关系,即把社会实践放到空间场所中加以考察和论述。他指出,“我们可以把场域设想为一个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场域的效果得以发挥,由于这种效果的存在,对任何与这个空间有所关联的对象,都不能仅凭其研究对象的内在特质予以解释”。③皮埃尔·布迪厄、华康德:《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李猛、李康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第138页。场域中的社会资本、文化资本和经济资本等,是通过由前逻辑的“实践感”或作为身心图式的“惯习”支配的实践活动发挥作用的。与布迪厄抽象的社会空间“场域”不同,列斐伏尔提出“空间是社会的产物”这一命题,将社会空间、日常生活、社会与空间实践等概念引入空间研究,对物质空间与精神空间进行区分,形成了物质空间与社会空间集于一体的一元化空间理论,并进一步将空间划为“实践空间”“表征空间”“空间表征”三种形式,强调空间中存在生产实践行为与社会关系。可见,在上述社会空间理论中,个人的社会交往和交往场所与公共空间有着密切联系,反映空间实践交往关系的社会参与构成了社会空间实践主体的行为方式。

公共空间作为社会生活交往的场所,④简·雅各布斯:《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金衡山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其本质属性只有将物质空间环境与社会意义结合才能得到认识。费孝通先生的“差序格局”认为,在以血缘关系为主轴的社会网络中,每个独立的个体就是一个圈子的中心。每个人都是他的社会影响力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那些被圈子的波纹所推及的就是人际联系。这一理论很好地解释了传统乡土社会相对稳定的社会结构、社会关系和层次,提供了一把了解乡村社会交往和变迁的钥匙。⑤费孝通:《乡土中国 生育制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乡村社会的公共空间,因其个体之间的血缘关系而呈现个体性特点,对于现代公共性的培育而言,差序格局的自我性、个体性而成为公共性发育和成长的消解力量。在某种意义上,形成了中国现代转型过程中的私域与公域、个体与社群、个体性与公共性的空间关系样态。从空间的公共性、组织性和空间社会交往实践而言,城市社会已不同于费孝通意义上的“差序格局”社会网络,而是具有城市社会空间的“差序格局”特点和空间组织形态。这种社会空间的“差序格局”是在城市空间结构和空间实践主体在城市公共性的实践活动中建构起来的,并具有了社会学的意义。基于此,从实践角度把社会空间视为一个特定的活动场域,以此来展开老年人在不同社会空间中社会参与与其健康关系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受费孝通先生的“差序格局”概念启发,本研究将空间差序定义为实践个体以业缘、趣缘活动为中心,其社会参与实践活动的空间范围从家庭私人空间向邻里公共空间、城市公共空间不断拓展而呈现的差序状态。其中,家庭私人空间的范围被设定为居民日常生活的住房空间,邻里空间的范围是以居住小区地域空间为边界的小区公共场所,包括大厅、空地和活动室。城市公空间则是指公共空间中开展活动的固定场地,如公园、河边、街道、广场等。空间差序中的实践主体活动,除了私人个人活动,还包括社会参与活动。社会参与的概念源自互动论,由美国社会学家伯吉斯(Emest W. Burgess)将其引入老年研究领域。①李宗华:《近30年来关于老年人社会参与研究的综述》,《东岳论丛》,2009(8)。L. K.Wright②L. K. Wright. Mental Health in Older Spouses: The Dynamic Interplay of Resources, Depression, Quality of the Marital Relationship, and Social Participation. Issues in Mental Health Nursing, 1990, 11(1): 49-70.将社会参与界定为休闲的活动,也包括志愿性工作和参与协会或组织等活动,P. Pohjolainen③P. Pohjolainen. Social Participation and Life-style: A Longitudinal and Cohort Study. Journal of Cross-Cultural Gerontology, 1991,6(1): 109-117.认为社会参与包括兴趣、正式参与和非正式参与等方面。在社会参与的概念内涵构成上,国内有学者认为,是由参与社会活动、扮演社会角色、人际互动、利用社会资源、实现个体价值构成。④周璇、唐秀花、周兰姝:《社会参与概念的研究进展》,《中国康复医学杂志》,2018(4)。

对老年人社会参与的概念,加拿大谢布鲁克大学老年研究中心认为,是指老年人当前所进行的所有活动和所扮演的所有社会角色,只要是与社会发生了联系的活动或者是有助于与社会联系的行为都属于老年人社会参与的范畴。⑤Desrosiers, J. Aging and Social Participation. ENCRAGE, 2007(9): 90-107.对老年人社会参与的研究涉及三个方面:一是参加社会活动,例如参与有社会性因素的活动;二是社会网络,如经常联系的朋友和亲人的数量、是否为某一群体或组织的成员;三是关注社会支持,如个人能够获得的工具性或情感性支持。⑥Bath P. A., Deeg, D. Social Engagement and Health Outcomes Among Older People: Introduction to A Special Section. European Journal of Ageing, 2005, 2(1): 24-30.综合这些研究成果,本文从低龄老年人社会参与活动角度,认为老年人社会参与是指老年人个人或和他人一起参加的包括家务劳动在内的,有助于与社会联系的有意义的社会活动。其参与活动包括个体交往(串门、跟朋友交往)、益智休闲(打牌、下棋、打麻将)、健身娱乐(跳舞、健身)、社团活动等。这些社会参与具有社会性、互动性和情感性特点,它们共同构成了城市空间老年人社会参与的内容和形式。

三、小城市老年人不同空间中参与活动及组织程度

由于城市社区老年人活动以家庭、社会为主,家庭、邻里的物理空间不仅是老年人生活的空间,更是社会交往的空间。受空间性质、空间距离和个体禀赋的差异影响,不同社会空间中老年人社会参与方式和感知也会有所不同。笔者通过对临安区老年人社会参与实地观察,发现老年群体的社会参与活动多以聊天、益智休闲、健身娱乐为主,其空间范围从家庭私人空间向社区邻里空间、城市公共空间拓展。与老年家庭“新空巢”现象相关,他们的子女一般不在身边,形成独居型、祖孙伴护型社会参与方式,也有随迁进城或进城帮子女照料小孩的“隔代照料型”社会参与方式,以及趣缘组织型。这些社会参与形式呈现从随机性到稳定性、从无组织到有组织的特点。

(一)家庭私人空间中的个体交往活动

私人空间(private space)是相对于公共空间(public space)而言的。在家庭私人空间中,主体关系建构主要是以血缘为主。以祖孙伴护型为例,在家庭空间中老年人活动实践,除了最基本家务、看电视和接送小孩外,还时不时在微信和微信群里与子女、亲朋好友聊天、视频等交流活动,从中可以看出,老年人在家庭空间中的情感需要,可以通过网络聊天或看电视得到满足。在家庭私人空间中主要是以血缘为主的交往关系,由于社会流动范围不断扩大,使得多数老年处于新空巢的现象,他们的孩子一般不在身边或离开父母外出发展,家里只有老人自己或孙子孙女。

我和老伴一起住,帮女儿带孙子,每天接送孩子,在家里主要做家务。我的生活围绕孩子转,等孩子去学校了,我把家务做完了,我才能微信聊天。我们有个亲人群,里面有我的孩子和孙女们,我们通常视频聊天。我有三个女儿,她们都不在身边,平时一年见面两三次吧,过年或暑假会来看我。有时候我一个在家里看电视,待习惯了也不着急,有时候也会和老伴一起去逛超市。(TY小区王某,女,65岁)

良好的社会参与和社会交往,是打破空间区隔获得信任的重要方式。来自亲人和朋友的社会支持、情感依赖不足,很容易影响他们的社会融入。同时,由于社区“朋友圈”资源的缺失,老年人与家庭以外的社会成员交往较少,容易形成“互不相关的邻里”关系。在家庭空间中老年人活动实践,除了最基本的家务外,参与活动一般在网络上和家庭内部进行,个人的关系网络从地域中脱离出来,形成了自我性的个体参与活动方式。但是,由于在自我性的私人领域很容易被这种稳定的地域空间所限制,狭小的自我空间容易束缚现实社区中人们的交往,对于老年人而言,如果缺乏从私人空间走公共空间的渠道,就可能出现社会隔离的状况,难以融入到社会空间共同体中。

(二)邻里公共空间中的益智休闲与交往活动

在邻里公共空间中,老年人的参与活动有两种类型:一种是独居型老年人因趣缘形成的益智休闲活动,一种是隔代照料型老人以“孩子”为中心形成的空间交往活动。其中,趣缘活动主要是以各种娱乐兴趣将小区里的老年人聚集在一起,形成固定的活动空间、活动时间和交往对象。

对独居型老年人而言,除了家务劳动外,更多的社会交往和情感需要无法在家庭私人空间中获得,其个人的关系网络就从家庭空间领域中脱离出来,形成“脱域个体”。此外,自我性的私人领域被这种稳定的家庭空间所限制,他们更容易走向邻里公共空间,通过兴趣聚合在一起,参与打牌、下棋、打麻将等半群体性的益智休闲活动。

来这个社区3年了,我现在一个人独居,除了最基本的吃喝之外,我平时的闲暇时间主要是和社区里的老奶奶们一起打牌。我们有四个固定玩伴,打牌消磨时间,可以相互交流,拉拉家常。我们打了两年了,一般从下午1∶30到3∶30,其余的时间,他们要去接孩子们。在家里就我一个人,除了看电视、睡觉,也没事干,就下来打牌消磨时间。(QY小区赵某,女,70岁)

对隔代照料型老年人而言,以“孩子”为主的交往活动成为他们走出私人家庭空间,走向邻里公共空间的动力。在中国传统观念中,父母给儿子或女儿带孩子成为他们的责任和义务,在这种血缘关系之内,存在着类似滕尼斯认为的“一种强者对弱者的本能的和天真的温柔,一种帮助人和保护人的兴致,这种兴致与占有的欢乐和享受自己的权力在内心里浑然结为一体了”。①斐迪南·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林荣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第64页。但在社区邻里空间中,这类老人通过“带孩子”的方式,更渴望获得社区的接纳和认同,融入到社区老年人群体中,以获得群体“同辈感”。

我老家在安徽农村,我把家里的土地都给女儿了,我和老伴来给儿子带孙子,大孙子3岁了,今年儿媳妇又生了二胎,2个月了。我们没有请保姆,我和老伴每人带一个孩子,儿子上班太辛苦,工资又不高,我们住的这个楼房是按揭的,还要还款。我平时主要是带孩子和做家务洗碗洗衣。在小区中,大约有四五个人我们经常见面打招呼,这些人主要是通过一起带孩子认识的。我们平时都不相互串门,我也不去他们家,他们也没有来过我们家,大家都不喜欢去别人的家里,我们一般在小区大厅里坐坐。(HY小区赵某,男,68岁)

社区邻里空间中以“趣缘”或“孩子”为中心的交往活动,打破家庭私人空间的区隔,具有了某种群体性,使来自不同社会背景的个体之间的经验分享和积极的社会联系得以建立起来,而且缓解了因自我性的私人领域被稳定的家庭空间所限制、狭小的自我空间束缚空间个体的交往实践而导致的老年人精神健康问题,通过社区邻里交往活动,提高了老年人对自主健康的评价,增强社会融入。

(三)城市公共空间中的趣缘健身娱乐活动

城市公共空间是承载居民参与、交流与互动活动的重要交往场所。这些场所的存在本来就承载了一种公共活动功能,它不仅是物理公共空间,更是人们交流与互动的社会交往空间,吸引互不认识的人聚在这里,感受集体的存在感,使老年人通过实践活动以很自然的方式互相认识。①简·雅各布斯:《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金衡山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城市公共空间也为陌生人社会提供了日常交往的便利,比如街道、广场、居住区户外场地、公园、体育场地和公共图书馆等,使分散在私人空间中的个人可以走向公共空间,感受群体氛围。

对独居型老年人而言,情感交流的缺失,往往会引起孤独感等精神健康问题。当小区邻里空间无法提供交流的机会或便利渠道时,这类老年人更愿意走进广场、公园等城市公共空间,通过听音乐、跳舞等活动参与社会交往,排解孤独,以提升精神健康,增进社会融入。

我们小区都相互不交流,连对面的住户也不交流。我在家里一天一个人,非常孤单,尤其老伴走了之后,我更觉得孤单,现在我除了做家务外,我闲了就看些书、看电视、听音乐。以前在於潜(县)的时候,我参加老龄协会,跳舞、打鼓啥都干,直到去年老伴生病之后,为了照顾老伴就没有去参加。我喜欢去广场,有时一大早就来这个广场上,听着音乐还能静下心来,就把所有烦恼忘记了。在广场跳舞时我认识了几个伙伴,平时我们也不联系,就来到这里才交流,有时候心里有了烦心事,也不好总是给陌生人说,就给几个伙伴说说,要不然憋在心里难受的很。(HY小区赵某,女,65岁)

对组织型老年人而言,城市公共空间是开展健身娱乐、增强社会参与的重要场所。在笔者的实地调研中,有一支活跃在临安区公园里的“凤领花”舞队兴趣活动小组。这个小组成立于1989年,已有30年的发展历程。每天早上7∶30到9∶00开展活动。小组成员来自临安各地,加入兴趣小组时间最长的有30年了,最短为2个月;成员年龄最小63岁,最大79岁,有共同的跳舞爱好,热爱健身。这个小组活动极具组织性,有明确的活动流程和规则。

我们小组属于临安体协管辖的兴趣小组之一,定期参加各种比赛,活动内容和教练统一由临安体协安排和培训。小组内部有专门管理事务的队长,还有专门教舞的老师。小组活动有固定流程,先放音乐,随舞蹈音乐的响起,由舞蹈老师发号施令,小组集中列队进入活动场所,活动内容先是跳舞,音乐从慢到快播放六首,之后打太极拳、琉璃球等。(凤领花舞队兴趣小组长,女,70岁)

城市公共活动空间反映的是公共空间集体活动,以趣缘活动强化了交往意愿,吸引了独居型、原子化和孤立状态的老年人参与集体活动,增加了陌生人之间互动与交流。城市公共空间不是“空洞的物理空间”,而是具有制度和规则的社会性空间,老年人的社会参与因组织强弱而与“空间差序”相关联。(如表1)

表1 “空间差序”与组织的强弱关系

从上表可见,不同社会空间中老年人社会参与具有组织程度的差异性和“空间差序”的容纳性。组织程度的差异会影响老年人的社会参与,因为许多老年人个体,是离散方式处在一些活动小组之外,而不是参与其中。同时,“空间差序”的容纳性因“人们之间的交往程度取决于他们之间的社会距离,这种社会距离有主观意义上的距离,但更重要的是客观意义上的社会空间距离”。①谭日辉:《社会空间特性对社会交往对影响——以长沙市为例》,《城市问题》,2012(2)。因此,有组织地引导老年人在不同社会空间中进行社会参与活动,势必影响老年人个体交往、增强集体认同,进而影响他们的健康水平。

四、空间差序中组织类型及社会融合机制

空间差序中老年人社会参与的差异性、组织程度的强弱性,以及不同空间类型容纳程度不同,使老年人社会参与呈现复杂多样。在城市社会的空间差序中,独居型、祖孙伴护型、隔代照料型的老年人的社会参与呈现多种样态,其背后隐藏不同参与机制,可归纳为个体自理活动参与机制、家务情感互动参与机制、趣缘组织参与机制,不同参与机制的社会融合程度不同,这种社会融合机制对不同空间中老年人社会参与融入社会呈现差异性。

(一)家庭私人空间中个体自理活动的融合机制

良好的社会参与和社会交往,是打破空间区隔获得信任的重要方式。独居型老年人社会参与,因个体自理能力和血缘关系支持程度不同而社会参与方式不同。对祖孙伴护型或配偶健在的老年人而言,获得社会支持、情感依赖的能力较强,而独居型老年人较差,这将影响他们在空间差序中的社会参与。如果老年人个体自理能力强,就可以自主地而非借助外力在家庭私人空间与社区邻里空间之间建立交往通道,扩展社会参与空间范围。

我身体有毛病,脑萎缩和腰椎疼,痛了20天,实在坚持不住了,就给女儿打电话。我平时不麻烦她,我想隐瞒女儿一个人去医院看。医生告诉我,神经痛需要慢慢恢复,现在整天胀痛。女儿关心也是一句空话了,她在杭州,又要生二胎了,亲家母不肯带小孩子,我身体又不好,女儿一气之下辞掉工作,照顾小孩子。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她也不容易,好多话也不好给她讲。(LY小区张某,男,70岁)

对独居老人张某来说,来自亲人和朋友的社会支持、情感依赖不足,很容易影响或加剧他的身体、心理和情感健康。同时,由于社区“朋友圈”资源的缺失,老年人与家庭以外的社会成员交往较少,容易形成“互不相关的邻里”关系。因此,独居型老年人身体自理能力的强弱,直接影响其社会参与能力和机会,进而影响他们在空间差序中的社会参与活动状况。

(二)社区邻里空间中家务情感交互的融合机制

与滕尼斯意义上的“从出生之时起,就休戚与共,同甘共苦”的共同体②斐迪南·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林荣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不同,我国城市社区虽然具备了共同体的基本要素,但是社区共同体意识并未形成。在城市空间差序中,社区邻里空间是一个介于自我性、私密性的家庭私人空间与开放性、陌生化的城市公共空间的中间地带,同时也兼具了两者的某些特点。

对祖孙伴护型或隔代照料型老年人而言,社区邻里空间是他们主要的社会参与场所。因伴护、照料小孩的额外责任,使他们无法在家庭私人空间中独立活动,也不能远离社区邻里空间自由地走向城市公共空间,这就使他们更多时间待在社区邻里空间中,通过“带孩子”等活动,在社区开展社会交往,如打招呼、聊天、谈论孩子情况或谈论一些家务事等,以满足半熟人之间的交往需要和情感支持。

我们邻居之间交往的很少,一般在小区的大厅里待着,这个大厅很好,大家可以在这里带孩子,一起交流。我们平时都不相互串门,一般在小区大厅里坐坐。休闲时间我没有出去参加活动,主要是没有时间,早上要送孙女上学,来了做家务,完了上网,这里我也没有朋友,人老了交个朋友很难的,缺少一起健身和活动的朋友,我也不想出去,外面太远,对外面的那些活动和健身运动我都不感兴趣。(JC小区刘某,男,69岁)

邻里空间的家务情感互动机制,揭示了祖孙伴护型、隔代照料型老年人的社会参与原因,也一定程度反映了社会参与对这类老年人社会融入的影响。然而,由于城市社区地理空间差异性,一些社区缺乏足够的活动和交流公共场所,无法满足居民活动交流的需要。此外,社区公共空间功能与居民需要不匹配的现象,也不利于老年人社会参与的空间环境和社区共同体意识培育,也在一定程度限制了老年人社会融入的程度和范围。

(三)城市公共空间中趣缘组织的融合机制

城市公共空间具有将个体间、群体间相互渗透和融合的功能。个体与其他群体的参与活动和交流互动中获得记忆、情感和态度,通过经验和历史的分享,汇聚成为他们共同的日常文化生活和集体共识。①Park, R. E. & Burgess, E. W. Introduction to the Science of Sociology: Including the Original Index to Basic Sociological Concepts.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9.集体活动成为媒介,使个体的互动强度和仪式感提升,会获得集体的团结感,也会增强对共同活动和符号物的尊重。从这个意义上看,趣缘性的集体活动有利于增强涂尔干所提出的有机团结。

正如柯林斯认为,“集体活动是互为主体性形成的标志。集体关注提高共有情感的表达;共有情感反过来会进一步增强集体活动和互为主体性的感爱”;“集体兴奋是一种短暂的状态,但当它具体体现在群体团结的情操、符号或神圣物,以及个体的情感能量之中后,它就继续产生更长久的影响”。②兰德尔·柯林斯:《互动仪式链》,林聚任、王鹏、宋丽君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第71页。如“凤领花”舞队小组,通过跳舞健身的方式,将分散在私人空间中的个体,吸纳到群体性的兴趣活动小组。小组通过有力的活动组织,巩固和增强了小组成员之间的团结,使分散在不同空间距离的老年人,不怕空间距离远,每天很早起来坚持参加活动,经常一起活动、交往,彼此之间建立熟悉的关系,因兴趣爱好而形成新的朋友圈。

我们每天来这里一起活动就慢慢熟悉了。大家有共同的兴趣爱好,像朋友一样,有一次我生病了,不能参加太极拳活动,他们知道后都来看我。我们现在像朋友一样的走动和聊天,我们有时候有些话不一定给孩子们说。我们在一起,有时候说说最近的菜有没有涨价,小区和临安身边发生的事情,国家发生的事情,话题比较广。我们还会组织集体活动,比如爬山、外出旅游等。(凤领花舞队兴趣活动小组组员,女,71岁)

可见,趣缘组织参与机制,打破了社区地域空间和行政的管辖空间,发挥着社会融合和社会整合的作用。通过有组织地开展各类健身娱乐活动,吸引原子化和孤立状态的老年人参与集体活动,使老年人容易获得集体归属感,增强共同体意识。然而,由于社区老年人的活动比较单一,具有自发性和随意性特点,如果缺乏有效的组织,就很难参与或融入到社会公共空间的集体(小组)活动中。因此,趣缘和组织互为条件发挥作用,才能使这一机制以集体活动的形式运作。

综上所述,在这一城市空间差序中,老年人的社会参与活动受参与类型、空间差异性、活动组织性等因素影响,并通过个体自理机制、家庭情感交互机制和趣缘组织机制发挥作用,如表2所示:

表2 “空间差序”的空间类型与社会参与机制

从上表可以看出,个体化、交互化、组织化构成了三种不同机制的核心。“个体化”是三种不同机制共有的核心因素,这也表明家庭私人空间是城市空间差序中的源发点,与老年人社会参与的空间距离是相一致的。“组织化”因社会活动的组织程度最强,而对老年人社会参与的要求也最高,对其健身状况的影响也是最明显。“交互化”既是邻里空间机制的核心,又是“个体化”与“组织化”的中介环节,反映了老年人社会参与。在这些机制中,存在着传统乡村社会“差序格局”的血缘关系影响,但是,在城市空间差序中,地缘和趣缘对不同空间机制的影响是比较明显的,体现城市空间差序的稳定性、流动性和开放性特点。

五、小结与讨论

本文通过描述城市老年人社会参与的空间差异,从中揭示家庭空间、邻里空间、城市公共空间中老年人参与活动的三种机制以及对老年人社会融入的影响。研究发现,城市老年人社会参与呈现空间差序的特点,以趣缘活动为核心,其参与活动的空间范围由近及远呈现空间差序,不同空间中参与活动的组织程度随着空间由近及远呈现组织由弱到强的变化。三种空间是以血缘、地缘、趣缘为交往纽带,其内在机制具有个体化、交互化、组织化的特点。这些空间机制有助于一个人在多大程度上被周围他人所认可、接受、容纳,对于个人融入社会机体非常重要。由于在社会转型过程中,经济关系的重要性日益渗透到人际交往之中,以血缘为基础的旧差序格局逐渐演变为以信任和公共利益为基础的新差序格局。一个社会关系网络实体化的社会组织,具有伸缩性与弹性,这类社群存在着我们也许可以称之为“个人组织化”的过程,即经由一个人的人格与力量而形成公共性的社会组织。①兰德尔·柯林斯:《互动仪式链》,林聚任、王鹏、宋丽君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第15页。与乡村社会的“差序格局”不同,空间差序反映了城市商业社会的居住环境、工作关系、户籍制度和人口生育政策对城市社会空间的影响。

对城市社会空间而言,血缘关系维系作用的逐渐减弱,地缘和业缘的影响逐渐增强,并伴随独生子女政策的影响,城市空巢家庭、独居家庭的不断增多,使城市社会空间出现了很大变化。对个体而言,这种实践就是参与社会活动的过程,个体越是融入社会,就越感到生活的意义和生命的价值,其主观幸福感越强。从公共性、组织性和社会交往而言,城市社会已不同于费孝通意义上的“差序格局”,而是具有空间差序形式的社会空间组织形态了。空间差序中凝结人与人交流的核心不是血缘和亲情,更多是通过趣缘使大家走到了一起,交往互动中产生感情,形成新的朋友圈子。这种交往方式打破了传统社会以血缘和地缘为主的域区界线,通过趣缘吸纳老年人重新建构生活圈子。

由于城市空间的公共性、组织性和差异性同时存在,很难用传统乡村社会中“差序格局”完成社会结构中的血缘和亲情关系分析,城市空间本身的社会结构决定了老年人群体的日常生活与社会参与,不同于农村熟人社会的生活场景。基于“空间差序”的老年人社会参与,能否从他们的日常生活中获得积极老龄化强调的对老年人身体、精神健康的政策干预,以及通过空间社会参与促进老年人的社会融入,对这些问题的进一步探讨与研究,仍需要从理论上进行梳理分析,从空间实践上进一步调查论证。总之,老年人作为一个特殊的群体,受年龄、身体、居住环境等条件限制,在城市空间差序中的社会参与具有比例低、形式单一、参与机会少的客观特征。从政策层面而言,应充分考虑老年人社会参与的意愿,关爱老年人,拓展社区邻里空间和城市公共空间,以社会参与促进老年人融入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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