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书八章
2019-07-30朱以撒
朱以撒
所谓运气
曾国葆曾谈到求学之道:“不敢自暇自逸,以渐求其贯通,又必随时随事以求践其实。至于文艺,则参而习之。总之,一切尽人事以待天。”这里涉及了两个方面的关系,一是人,一是天。一个致力于文艺的人都会思考这两个方面的问题,考量自己才华可能进入的深度,也和别人相比,或高人一筹还是逊人一等。同时也揣摩天道,天道远远超出入所能理解的限度,天意高难问,只在飘渺间,也就难以期待何时落于实处。
比较可靠的就是不自暇自逸,总是在不懈地实践。白居易曾说自己:“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生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瞥瞥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者,动以万数。”由此可以想见一位古诗人未老而衰之状,肉身无疑是痛苦的,因为学业而受到了伤害。但精神则快乐,超越了肉身,故能以苦为乐,继续下去。倘若一个人到此止步,无所事事,纵身强力壮,也不得欢乐。因此穷年兀兀磨砺,总是有意地追求一些可能性——能否再上一层?或者拓宽空间的可能。对于可能性的追求源于个人的原动力,希望更高更好。往往曾经的不可能,后来成为现实了。倘若有许多的不可能实现了,一个人的学问之功已今非昔比。时下能否超越可能性,大多以竞赛决出,入选、获奖,可能性达到了,于是鼓努向前,便有了几十次的获奖记录。而有的人尚不可能,总是落选,一时郁郁,觉得天不佑我,连曾国藩这样的人都会认为: “人生事无巨细,何一不由运气哉。”运气看不到,却让人觉得比人力更具神奇作用。
追究起来,与探索艺术的复杂性不无关系。执笔写字,如果写毛笔字,那就无复杂可言,任意去写。如果是追求书法,则法则夥矣,不可漫言小道而不倾心经营。书法只能倚仗个人的力量,非集体可以相助,那些超出个人才华的复杂,让人看到了个人力量的局限。曾国藩形容此为“困”,不知如何穿过复杂。在《水浒传》第四十七回写到: “只看有白杨树,便可能转弯,不问路道阔狭,但有白杨树的转弯,便是活路,没那树时,都是死路,如有别的树木转弯,也不是活路。”走入死路的人常有,不循规矩而止步于此。那些善于应对复杂的人,明理、得法、解疑、纠偏,终于如《桃花源记》里说的:“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如无复杂的羁绊,也就无后来的豁然开朗,此时复杂瓦解,出了困境,自然舒展之至。曾国藩认为:“胸中不宜太苦,须活泼泼地,养得一段生机。”一个人只有具备生机,方有振作之力。厨川白村曾认为,艺术家的创作力:“正如新春一到,草木萌动,禽鸟嘤唱似的,被不可抑止的内部生命的力所逼迫,作自由自在地表现。”倘若不是如此,真难以应对复杂的艺术现象。
如果一个人写写毛笔字,那会简单得多,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如果是意在书法,则相关连的部分就宽泛了。今人回望古代书法家,他们在学识部分延伸很广,犹如一棵大树,除了扎根于深处,亦横向张开。这也是古代书法家的一种特色,书法史记录他的书法人生,而在文学、史学、哲学等学科也同时被关注,甚至,书法反而不是主要的贡献了。一个人的思维、视野不为一时一事所囿,而有意于逾越藩篱,超越封闭,就进入一个大的艺术空间,广泛吸收,相互渗透,识见增长。韩愈曾说: “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这个水可以视为个人之整体素养,春潮带雨,丰沛汹涌,可以载舟行远。
书法实践中的神秘性不可言说,很私有的个人感觉,总是灵光一闪,关捩顿开,思之不得其解。人之于天道除了遵循,个人所求,何时到达天听?实不可指望。守株以待兔,这只兔子就是所谓的运气,十有八九是候不着的。于是除了个人实践,也存寄天时、会天机、揣度天意的一些行为。个人的实践是笃实的,来自天的运气是虚的,虚实相交于何时总是难以期待。天人合一是古往今来最向往的结合,但从艺者安道苦节,还是寄希望于个人的勤奋,倘有所谓的运气来临,那就是额外的好事了。
秘不示人
从一些资料看到陈寅恪一些与人不同的想法。他在家里挂了一方黑板,随时板书。如果碰上艰深的句子,助手难以明白,他就自己动手写下来,助手记录,写完擦掉。他写完一句擦掉一句,如此行事。有一次他女儿忘了擦黑板,恰巧历史系一助手来,陈知道当时黑板上还有他的诗句时很生气,再次叮嘱家人注意。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山大学党委只要获知陈寅恪新作,哪怕一两句,也会开会研究,从中窥探一位学人的倾向。
越是想秘藏,越有人想窥视。比较起来,在以往的时代,在意敛藏也是作为人的一个特点,使这个个人世界远离热闹。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治学治藝的方式,或门洞大开任人知晓,或自作宣传,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尽说无碍。而有的人则在静处,秘而不宣的原因是时候未到,尚不成熟,一定要到瓜熟蒂落的那一天方公诸于世。问学以谨慎,在未完成之时,谨守秘密,决不声张。文士各有癖好,无法追问为什么,只是一己私好,甚至有人一诗一文写毕也不示人,理由很简单,诗文写了是给自己看的,与他人无干,孤芳自赏也是一种很雅致的精神生活。如陈寅恪这样的研究者注定是要自守的,他要与谁交流呢,亦不会出现在或这或那的研讨会上。他就是自个儿研究,研究什么只有自个儿知道。他确立自己的研究方向,持有自己的研究方法,没有外来的催促,随着研究的进展,最后呈现在世人面前的是一篇论文,或者一部著作,此时,水落石出,可以看的清楚了。前人有藏器之说,一是有其器,二是善于藏,以为斯文人的一种修养,藏是相对于露来说道的,藏是个人私密的品性,抵制炫耀、张扬,片纸只字皆自惜,甚至连黑板上的字迹都务必擦去,不愿他人从中有所获得。私有的绝对私有,理应与他人划分开来——至于他人在研究什么,怎么研究,也没有探听的癖好。
个人的思想、精神是个人的财富,哪怕是那么微不足道,也是很个人的,可以暗喜。往往是一丁点的个人理解使自己在创作上有所独见,它来自书斋里的阅读,来自个人的静默思考。尤其如陈寅恪这样的人,就是一位思想的独行者,谁与同行?如今的人善于分享,常有所谓的分享会,显示出一种大公情调,似乎不分享则自私之至,于是什么都想着公诸于众,公诸于世。这样,私享就少了,得不到重视。由于私享少,独见也就少。分享多了,众口一词,似乎都没错舛,却也没有什么特色。在书法的潮流里,获奖者自然是最大的分享者,他们招生授徒,分享自己的获奖心得及其方法,许多人得到分享,照此作为,果然有效,于是持之不放。个人之思虽然重要,但思考毕竟所费心力甚多,辛苦之至。于是有问题则不愿思考,借助外在力量来推进,也能有所得。时日长了,也就渐渐不思考,少有独见,都是惯常之见,还觉得无不妥。时日悠悠,也就渐渐没有自己的秘藏,和外界没有一道围墙,没有一段距离,也就公私不分,笔下大都一致。所谓的个人的自由,也就是“由自”,个人存在就是以不同于他人出现的,与人的相隔的必要性,就是避免亲密无间,失去个人问道求学的自由,堵塞个人思考的路途。春秋时的百家争鸣,各人表达自己的理解,并不瞻徇犹豫,一时热闹又何止百家。这不是俗世的斗嘴皮子,而是各自哲思之后的发声。至于那些有见解又不愿争鸣者有多少,我们更无从知道了。选择藏的人一定有不少,这个世界是静寂的,他们习惯于此生活,无意外显。
喜藏喜露各人情性。记得有一篇小说写一个太太的客厅,只要她在,客厅里就坐满了男人,个个兴奋高谈阔论,纵横捭阖。当然,主讲还是让给这位太太,大家围着她,看她神采飞扬,伶牙俐齿。一个人喜欢露,这种场合无疑最适合了。想想陈寅恪连黑板上的诗句都不愿让外人知晓,喜露喜藏,真是两个世界。
长命短命
现在谈起姚雪垠和他的《李自成》,好像是很遥远的事了。可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谁都知道姚雪垠和巨著《李自成》。1963年姚雪垠寄了《李自成》的第一卷给毛泽东,毛给予的评价是“写得不错”。此后姚继续写,却越写越离谱了。在第一、二卷出版后,有人质疑姚雪垠,你把农民起义军写得那么高,好像共产党员一样。既然这么好,他将来怎么可能失败?有人甚至认为姚雪垠写的不是农民起义的领袖,而是一群神。写到最后,就没人看了。从人们排队买书到没有人看,时代发生了变化,人的审美水准也大不相同了。在人们放弃《李自成》的同时,沈从文的许多作品又回到人们的视野里,人们谈论他的文笔,谈论他作品中的人物。此沉彼浮,此浮彼沉,或一时,或一世,真是难以毕述。
从古代文人起,就有把自己的作品献与帝王权贵以邀名的习惯。元杂剧《马陵道》说得直白: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希望通过一首诗一篇文得到认可——有的的确实现了,有的被扔到一边。这样的念头是不可靠的,作品本身的美才是不惧一切的。《兰亭序》是雅集时的作品,那时信笔而为的就是遣兴,以为雅集之难得,匆匆聚又匆匆散,为这个雅集写一个序也是很自然的事,不会想得太多,尤其不会想到此序今后的命运。而兰亭雅集这个民俗活动,也就是无数次民俗活动中的一次,寻常之至。谁也想不到日后成了书法史上一个重大的事件,由此引出《兰亭序》的真伪之辩,无休止了。帝王喜爱《兰亭序》,平民百姓也喜爱,它有着作为一个人普遍喜爱的要素,譬如清新、优雅、自然、灵秀、巧妙。这些要素为人们物质生活上所需要,精神生活上更需要以此静化、净化,获得陶冶之功,因此每每阅读、欣赏,总有平和斯文之感,导人于高境。尽管每个人的审美向度大不同,但凡一件作品的艺术要素少,则被欣赏的广泛性必不足、阅读者必无多、效法者亦难成派别。如沈曾植、徐生翁这样的书法,在用笔、结体上都只能适宜少数人的审美兴趣——总是有一些偏颇的作品,被某些偏颇的欣赏者所接纳,奉为至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审美目标,有远近之别。但古人及作品未必就远,近现代书家及作品未必就近。现在我们对王羲之、王献之、颜真卿、苏东坡、赵孟頫似乎不会生疏,觉得他们介入我们的精神生活里,虽然干百年过去,他们的作品仍然作为范式。而一些近现代书法家及作品,已不在我们视野之内,我们在精神上与之无往来,在实践中亦不效仿其作品。因为缺乏审美要素,虽近犹远,一个人的审美距离是与他的审美观相关的,从而见出他的审美高度。现在我们觉得《李自成》很远了,因为后面四卷越发不济,人们就不愿读了。阅读是很私有的,也很不顾作者情面,人们阅读优秀作品,摒弃拙劣作品,当一个作家的作品缺乏美感时,决不会停留等待,而是抛弃它,继续自己的阅读行程。一些作品的问世得到了名流的推介,随之而来的座谈会也往往都很成功,但这未必有实用性,还是要由读者来阅读。《李自成》中的李自成、张献忠、高夫人等许多号人物,都没有放在那个历史背景下表现,而多是后来人的言行了,不免荒唐之至。艺术品往往有这般现象,一些书法家的作品在他的那个时段很受追捧,视为当代翘楚,时日过去,那些缺乏艺术素质的部分越发鲜明,让人觉得陈腐老旧。尽管当时也有权贵为其张目,但时日不理会这些,洗去不实之评说,还其本色,便由天上掉落地下。而一些作品却盛而不衰,艺术含蓄深厚,任何时代的审美都需要,也就在不同空间留了下来。山野之人无名氏,也能有一席之地。北齐的一些作品刻在荒郊林壑,却吸引入不远千里寻访捶拓,有了获宝的喜悦。它们不为帝王、权贵所喜爱,却含纳人们必需的美感,古今契合,不忍舍去。
在一些作品注定要短命的同时,另一些作品正生机勃勃,书写未必要有载道之思,专注于个人情性,深有托寄,也许笔下所作更能经得起时日的磨洗。
丑书之难
看豫剧牛得草、金不换的丑角表演,便觉得丑到如此有艺术品质,要比饰演一个其他角色艰难得多。因为丑角在各方面都是非常规的,甚至到处是陷阱,难以演得丑又美,弄不好就流于一般市井之俗的丑了。
牛得草、金不换的丑角表演,除了丑角所需要掌握的那些功夫外,仍然要不断地挖掘丑的表现可能,使之有时下之丑又有久远之丑的双重效果。尤其到了牛得草这一代,除了坚守,还能化昆、京剧技艺于豫剧,吸收跨剧种的表演精华,使豫剧丑角唱腔更高亢一些,表演语汇更丰富一些,像《唐知县审诰命》《七品芝麻官》都是丑角绝妙的表现之作,滑稽而不浅薄,幽默而不低俗,可笑又可深味。艺术美感融入丑角表演里,使之有艺术品味,丑中见美。
把一个角度表现好,使之为美也许还相对容易些,按规矩法度行事,逐渐递进即可——没有谁不向往美,所谓美观,就是最直接地使人见到美的形式。譬如书写,把一字之点画写到精致,短长合度,曲直可衡;而结构求其周正,就使人在欣赏中有了协调、舒展的表情之美。至于章法上的参差错落鱼水顾合,给人的就是整体的交融通畅,文质兼美。每一个人对美有情不自禁喜好的倾向,乐意成为美的传播者和创造者,在这条路上行的人就多起来了。可是要让一个人把字写到美得很丑,他需要先掌握好美的原则,同时学习丑、掌握丑、提炼丑,使丑中有美的成分。丑和美的学习不是同一个路径,但目的都是一样的。丑从另一个角度来阐释美感,使美以另一种形式出现,这就是丑角的独到之处。显然,这是一个艰难的指向和艰辛的过程,即反常合道,殊途而归于美。人们津津乐道的丑书,真达到这个程度是一种憧憬,绝非易得,绝非众多。谁也不能轻言自己所创作的就是有品味的丑书,以能写丑书而浪得虚名,因为丑书的品味、格调、境界都不是一般书写者可以问津。
当然,没有体统、技能的市井丑书随处可见,狂涂滥抹,自任无法,全无艺术之美,这又是全然相反的一条路径。天下艺文,都有自己的一套规矩,规矩使人有所约束,成就这个范畴内的表现,就像带着镣铐跳舞,镣铐就是规则,不要轻易抛弃镣铐。宋人葛立方认为: “终日斫而鼻不伤,终日射而鹄必中,终日行于规矩之中而其迹未尝滞也。”陆游也认为:“一技均道妙,佻心讵能当。”无视于此的人多了,丑陋之书就滋长起来,败坏其形,涣散其神,这种毫无艺术品味之丑反而是需要劝誡制止的。
每一个人都思考把字写得美观可赏,平生训练技能也意在于此,于是无间寒暑,不舍昼夜,而不会想把字写丑陋。书法欣赏也是如此,欣赏其美,寻觅美感,其乐何及。经过训练的人终于能使笔下有了符合美感规定的痕迹,同时也渐渐摒弃不合美感的书写方式、方法,使美感越发有品咂的韵致。那些想把字的表现力朝着丑书美感方向发展的探索者,他的艰难在于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必须在这方面有系统地学习,通过个人的领悟、融贯使之丑中含美,美贯其中。在古代书法作品中也有一些可视为丑书的,但美感丰富,更耐品味,它们成了美书的一种补充。譬如相对于二王秀美的小楷,当时的写经小楷就是一种丑小楷,拙朴天真厚实生趣,二者相得益彰,各行其道。美者更美,丑者更丑,却都有美感示人,可以为后来者范。有意于丑书者当然更须严谨,外延可以延伸到哪里?如何警惕其中的陷阱?又如何使丑书的表现更合于书法范畴,而不溢出成为其他的品类?思之悟之实践之,其同行者少,也就更见个人智慧、才华。也许有的人打开了丑书大门,功德圆满;也许有的人一辈子也敲不开丑书大门,只好回头,把字写得好看一些——正由于丑书境界之高远,并不是一厢情愿可以达到。
如同牛得草、金不换丑角的美,显示出丑角的不同寻常——一个人真把丑角演好,是一种贡献。一个人真把丑书写好,他所起的作用也真不可小觑。
好读难读
古典文学作品中,有的是相对好读的、好理解的。明人蒋大器认为:“《三国志通俗演义》,文不甚深,言不甚俗,事纪其实,亦庶几乎史。盖欲读诵者,人人得而知之,若诗所谓里巷歌谣之义也。”清人盛于斯也谈到读《水浒》:“读之令人喜,复令人怒;令人涕泗淋浪,复令人悲歌慷慨。”这两部小说是比较能人人心扉的,哀乐之情也更为直接体现。民间有“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之说,盖少年看了斗狠逞强,老者看了机心甚深。由此可见其深入人心。
但是《红楼梦》对于阅读者而言,阅读三五遍也未必有此效果,不外太深、太隐、太雅、太错综,不是可以让人大快阅读的那一类文本——尽管大家都众口一词地夸它伟大,伟大也要有人懂,有人传,有人要把伟大展示开来,也要有一些比较可行的途径让人认识它的伟大。许多年过去了,《红楼梦》仍然是我们不太好读的一本书,或者只读了外表而不识内在。没有人说《水浒》要读五遍才懂,但说《红楼梦》要读五遍,可能还浮在面上。丹麦的魏安娜教授通中国文学,却明确表示不太喜欢《红楼梦》,认为读不下去。另一位丹麦汉学家也表明了如此看法,他是乐意翻译《金瓶梅》的。专家如此,更不消说国外的普通读者,即使通中文,但不谙文化背景、世俗生活、家族世系,何以堪。加上不知晓中国特有的审美表达、审美情感和审美境界,读起来云里雾里,不知何所云。
罗密欧和朱丽叶第一次见面,罗就说: “出自深心的爱情。”朱说: “在你没有要求之前,我已经把我的爱给了你了。”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感情要到第三十四回才有比较确定的认识,此前的一些铺垫淡若浮云,总是在游移中,让人无从捕捉实在。以曹雪芹八十回《红楼梦》计,都快近一半篇幅才露爱情端倪,如此行笔,外国读者难以感知其欲说还休的缘由。伟大也是有时间性的——放在这个社会背景相对易读,放在另一个社会背景则茫然奈何,起不到阅读的美感。有的伟大著作拥有无数的读者,从无衰竭,伟大因为大量阅读而彰显。
把字写得有如元人赵孟頫那般具备艺术美感,且有强大的社会效应就好了——不管哪个层次的阅读者都会为之吸引,它如此地具备人们普泛的认识:洁净、圆润、协调、斯文、雅致,使人可以读懂。如同观景,景点不在奇峭险峻途中,不必经艰难攀登方可到达。“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陶渊明说的桃花源,由于行程不太费劲,便被人看到了。而那些视为畏途的景点,观赏者必少。人们在欣赏中,有些许难度是可行的,如难度过大,要阅读者挑战不可能,就要吓倒一大批人。赵书具有人们感知生活美感的许多要素,是艺术性的,又是生活化的,如同我们习常的美好事物、景物,易于接收。而同时代的杨维桢书风,对欣赏者来说则有挑战意味,其用笔破坚发奇,踔厉风发,不时迥出畦径,任率自好,非寻常文雅笃古之士所能措手,也就难以合寻常欣赏思路。在人人都夸笔力好的同时,作品和欣赏者的隔膜也很明显地出现了,欣赏也就产生有限,鲜有中节者。
一个人运用哪一端创作手法是很个人的事,终了也就形成了文风、书风的迥异——都很伟大,但为后人的熟识程度却不一样。《东坡志林》曾谈到一个趣事:“涂巷中小儿薄劣,其家所厌苦,辄与钱,令聚坐听说古话。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德败,则蹙眉,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则喜称唱快。”可见《三国志》伟大而不孤独,连小儿知音都有了,而有些作品却注定成为伟大的孤独。时日流逝,后来人应该有更高的欣赏体验和探究能力,挑战欣赏的难度,探究难度背后的魅力,体验新的美学经验。
没有哪一个艺术家能测量人的欣赏倾向,也难以使自己的创作近于雅俗共赏的临界点。能创作出伟大的作品且能经世致用,润泽人的精神生活,传之久远,对作者和欣赏者来说,他们欣然相遇,全然是一种幸运。
持守正味
读古人诗文,会发现一些相同之处,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意象倾向,以至于經常出现在他们的作品里,世相世物,飞潜动植,都有选择地运用,使作品的韵致、气息、温度各有不同,读来别有滋味。如阮籍诗中基本意象是离兽、孤鸿、寒鸟、夕阳、蟋蟀、蟪蛄,让人感伤,有戚戚焉。陶渊明诗则多见村舍、桑麻、丘垄、荆扉,山野纯朴静谧而不乏温馨。姜夔行于都市,物相在眼中却常见冷香、暗柳、寒蛩、衰荷、幽梦,洁且净,让人有清辉玉臂寒的透彻。在我们阅读时觉察出的差异,有许多就是这些元素形成的。
每一个文士在自己的生活场景里观察、捕捉,生活场景是大不同的,也是相对固定的。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积累,围绕个人的实际生活见闻来进行。由于熟悉,一些意象就成了常客,在他笔下大量出现,表情达意,成为个人之独到。真要改变自己熟悉的意象,写一些自己所不熟悉的,往往如驭生马。譬如写惯了乡野的文士,让他写厂矿、机器,写城市生活、车水马龙,真不知如何落笔。清人潘德舆认为陶渊明“任举一境一物,皆能曲肖神理”,其实,陶渊明所举之境之物,都是在自己意象范畴内进行的。
有一种说法是,一个人学书,专一家可也。不必有涉猎百家之念,更不必有融会贯通之劳,使之更亲近一家一派,守住这一脉的风格规矩,有如汉代经生治一经,守家法不旁骛,白首穷经不思迁。这种认识意在使审美对象相对固定,在某一家风格的追求上穷尽其外在特征内在神理,不使其他笔调进入造成稀释、化解,从而使笔端忠实地再现或者表现。赵孟頫时代,学赵者何其多也,除了其妻、子.身边官僚权贵,草野平民,都以赵书为范。由于生活在同一时代,感受体验都更为直接真切,也就能够做到神形相近,因为赵氏书法之特征都被吸收了,展示了。一个人所效法之真或不真,就看能掌握此中要素的多寡,还有那些浮游无定的精神因素,如书写时的心态,心态非铁板一块,或优或劣,或畅或阻,微妙之至,世界不断变化,心态随之变化,便引起手态之差异。谁把握得越准确,越贴近古人,他的表现也会越发准确与充分。对于那些一家元素掌握未全就急于涉猎百家者,最终只能疏离古人,难有体统。
郑板桥书独一无二,学之者把写法、画法都用上了,也很像,却觉得缺乏了一些奇怪之趣、奇峭之气,以至不生动,也就平平。有入学弘一,也学得很像,亦步亦趋立竿见影,却不附著弘一书的安和静穆,因为贴不进去。这也使人思考规矩方圆以外的因素,譬如所效仿的对象的具体生活场景、性情趋舍、交游问学等等,如此这般都做到了,笔下就能趋奇走怪,可安可险。茅盾、巴金、曹禺、沈从文比较成功的作品里,都有很明显的空间趋向,或江南风土,或西南人情,或充满封建气味的家庭,他们沾溉不同空间的风情雨露,人人不同,物物各异。艺文之学习,往往这些与作者关系密切的部分,被忽略了。一个人面对纸本终日而书,犹如面对一层薄而又薄的窗纸,总是在平面上游移,穿不过去。许多的不真不像,是人与对象内部的关系,而未必是手上功夫的不足。
与专一不同的是杂糅,把诸家元素或多或少合于一幅,于是百味杂陈,意象横纵,也就不纯粹了。不纯粹就如我们今日看到的农村,已不是当年炊烟、农舍、池塘、稻田。土地上堆满了机械、高楼、厂房,已不是田园风光和稻菽气味。莫衷一是——有的杂糅的结果就是这样,学几家皮毛,把皮毛和皮毛凑在一起,补织牵合,以为新异,实则品相不精,品质低劣,远不及专一家至精深有效果。甚至有的学习者以杂糅为名逃避专一的训练,而所谓的杂糅之作,全无因缘。清人哈斯宝说: “细看世界,风吹雨珠落在稼禾之蕊,才能孕育颗粒。万物无一种非由因缘创成。”杂而无成不如专其一家守其正法,纯粹写去。元人袁桷说得明确: “如桑麻谷粟,切于日后,不求酸咸苦涩,以伤乎味之正。”
有限无限
活到八十九岁的乾隆可谓用功至勤之人,不仅所作书法作品众多,又是古代文人中写诗数量最多者。在后人欣赏的古人绘画作品中,同时也会欣赏到他的题跋书法。古纸温润平和,让人一时兴起,也就于其空白处起笔驰骋,一幅幅写去。此中挥毫别有一番古意,与古人对话,浇自己块垒,屡试不爽。一个人当了皇帝,江山是自己的,更不消说任意下笔在古画中留名,谁敢吱声。这样的人问道求学的条件远远过于他人,比一般官僚优越,平民百姓更无从相比。
真要说他的诗,说他的书法,审美价值都很有限。终其一生为文为艺,谁也不能言说他的诗、书格高境远。
原因可以有很多。
孔子曾说过大意如此的话:飞鸟是可以选择树的,而树不可能选择飞鸟。孔子的认识廓清了主动和被动的疆界——人是被动的,无缘选择自己生存的空间,而自己生存的空间如何,则是可以感受的。有人生于乱世,有人生于盛世,世道对于人来说,其文化背景、政策、风气、指向都不相同,可以支持一个艺术人生,也可以销蚀一个艺术人生。杜甫曾在《忆昔》中谈到:“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世道如此繁荣,使人心安,可以安放一张书桌。当然,乱世也可以出入才,像魏之刘徽,南朝之祖冲之,金元之李冶,也都在数学研究上做出重大成就。陈省身的见解是: “只要有了人,有研究的精神,在哪里都能做事情。”世道成全艺术,艺术家也须应和世道,否则,生于乱世、盛世都无所作为。
以一个人的一生来面对书法艺术,只能尽人力探究一二。如果像毛泽东所说: “自信人生二百年。”那么积累功夫之深,研究面之广,体验因年龄长久而丰富深刻。在同一个时代,有时同辈的人都故去了,还有人存在,达期颐之寿。明代的文徵明年岁如此之长,王雅宜又如此之短,都是命数已定,奈何奈何。苏轼在《石鼓歌》就有如此感叹:“细思物理坐叹息,人生安得如汝寿。”即便才华过人的艺术家,同样受到时间的限制,不可能永无止歇地从事个人的艺术活动,体力不允许,精力不允许,到了一定的岁数就停滞下来,再无递进状态。时光如此漫长,人生只是很短的一节,是不足以让个人的艺术追求完美无缺的,只能尽人事以待天。曾国藩是一个很努力的人,但仍认为: “人生事无巨细,何一不由运气哉。”人生不满百,却有万岁心,也意在能延长其作为之过程,祈望有生之年的探求有新的收获。但人的愿望和天理相异,人生有限,天不假年,天道超出了人所能理解的尺度。
个人才华在艺术探索过程中也显示了局限性,书体繁多、书理复杂,专一家已难,何况全面掌握,融为一体自成风规。才华过人者,勇猛精进若乘奔御风,后来成为一代宗师。但观其造诣,仍有才华未能深入之处而留下缺憾。而才华一般者就更见差距了,缺乏力度进入,缺乏温度化解,更缺乏敏感度感知古人的艺术精神,也就所得无多。一个人,此时有才华,彼时就才华不继,有如江淹,才华过尽,干呼万唤也回不了。生活中有不少因素在阻碍才华的施展,以至于呵壁问天惘惘不甘。一个人的才华不是独自生成的,与他生存的文化环境、家庭背景、问学条件都有关联。人的才华在艺术面前,流露出不足,总是有绠短难以汲深之叹。
学艺之人重物感,称心之物助于推进艺术美感。唐人孙过庭曾论过“纸墨不称”是创作之一乖悖。一个人也许要为一支好笔、一张好纸而寻求。笔墨精良是人生快事——前人如此说是从精神上展开的,物之精美而抵达精神之奋发。人固然不能为物所驭,亦不能无视物的作用。如传王羲之以鼠须笔写《兰亭序》,倘工具更为精良,是否可以更上一层?
道无终极,艺无止境。如此才值得艺人追求,以个人之有限追求无限,试图逐渐地接近无限。托寄既远,兴象弥深,虽不能如观音色相俱足以造其极,却也不枉人生之意义。
百岁得名
1979年的全国群众书法征稿评比一结束,苏局仙一夜成名,他以百岁高龄参与竞争,获得了一等奖。此前,知道他的人还很有限,只限于一个小小的范围内。作为一个老文人,他历经一个又一个不同的时期,每个时期都书写不辍,尤其临近百岁,书写水平无疑已经十分固定。然而百岁这一年意义非同寻常,由于获奖而声名鹊起。水平当然还是一样,但声名提高了,求字的人挤破门槛,来信纷飞。这是一个非常有幸的晚年,开怀之至。一方面基于一位书法家的长寿,一方面得益于他有参与比赛的积极性,还有另一方面是常年的磨砺有了竞赛的能力。这一事件给人的启示是明显的——一个人成名有许多的方式,但是参加比赛,无疑是最快捷的一种。
此后,还没有听说比他更年长的人参赛并获一等奖。比赛使人改变了平素的看法。先前,认识苏局仙的人不过认为他是书法爱好者,是个爱写毛笔字的老先生,但水平达到何种程度,没有一个尺度可以衡量。因此是模糊的,不明确的,没有等第可言。是这次比赛给了人们评判的标准,因为以数字来说明是最为明确和果断的——每个人见到一等奖,都知道它的含意,除非对数字浑然无觉。此时人们看苏老的眼光改变了,也是受到了比赛的引导。其实,人是昨日之人,字还是昨日之字,只不过经历改变了,也使人的感觉改变。这种比赛效应在后来被张扬开来,赛事无尽,参赛不已,许多人的成名就是从比赛获奖开始的,以至于成了比赛控,以参赛为务。
如果没有比赛活动,书法家的作品就不可能有如此醒目的等级之分。用一个比赛的形式,让千万件作品在评选程序中走过,擢拔优秀,分出等级。不管名实相符还是名实不符,比赛的成绩还是能左右人的判断的。如果一个人不断地参加比赛并不断地获奖,也就越发巩固了他人对自己的认识,因为比赛的成绩一次又一次地支持了他。会有这么一些人,研究比赛套路达到切实有效,成为模式,使比赛成为可授受的一门功课。如此参赛,当然不是苏老那时的心情,自然而然毫无刻意,以此心情获奖,真是一件幸事。和他同时代的人,可能也写了一辈子的字,從未有过获奖,也视为正常。晚清、民国间的一些文人,哪有过获奖的记录——在某些时段,文人在艺文上所达到的品位,是被默认不能以比赛方式来衡量高下的,文艺终究不是武艺。
对一个人来说,书写是一件快乐的事,即便年迈也不辍笔,成为精神生活之必须。至于谁高谁低,可以高自标许,也可以毫不在意。如果一个人不参与比赛,可能处于混沌之中,没有相应的尺度测量,也就不明朗。这很像有人藏了一只古董,专家认为很有特色不可多得,对其制作风格进行了分析。主人虽然快慰之至,但还是要追问市价几何方才罢休,也就从风雅转为俗用,这种现象似乎越来越明显了。英国诗人蓝德说:“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这样的人毕竟少之又少。审美的妙用就是把玩赏评诸家之风格差异,寻找其不同的表现之美,而不定高下等级。每个人都是独异的,都应充分发展自己的艺术自由,创造出差异之美,如明人解缙认为: “庄重典雅,山野富丽,浓厚纤巧,随其所遇,各造其极。”偶尔涉及比赛当然很有意思,如苏老先生,积年书写砉然天开,的确是一件奇事,而参加这么一次就足够了。
现在再谈起苏局仙,已经隔世,不知者居多。而一些书法家没有参赛之经历,却能长久为人记取。人们常说道的林散之、沙孟海、启功诸家,并不以参赛为人熟知,却无人不知,可见不参赛也是可以成就长久之名的。当代书坛与既往书坛所不同的表现方式有许多,赛事终年不绝,以至有的从少年到老年,参赛已达数百回,可见参赛可以让人痴迷,获取声名。有的书法家不在参赛之列,却注定要流芳久远,这就令人思索,肯定是有其他一些因素在支持他,使他声名自远,不因时日的流逝而湮灭。这也是可以效仿的成名之路,它不似参赛获奖那般有声有色一时热闹,更多是不动声色静默以处,往深处走。
当然,面对这么一个指向,要有更沉实的定力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