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漫普世之伤的诗学
2019-07-30柴草
柴草
夜鱼的诗歌弥漫着一种普世的伤情。尤以她的《老祖寺黄昏》最能表现这种伤情之美。她来到老祖寺,她不是香客,只是过客,但却并不缺少虔诚心。她的自我反省说明了这点:盘不出标准的打坐之姿,自嘲自己在山上似是而非,在山下也似是而非。她在意的是打坐之姿,是感知,是可见不可见的生命感知。
夜鱼早期诗作里,反省之气就已显端倪,在一种含而不露,却又强烈极端的诗写中展开,她早期的爱情诗《弯弓射月》里有惊世骇俗的表白:“你若敢弯弓,我就敢落下来”。
夜鱼的诗歌语言大胆强烈,却不失机敏冷静的洞悉,《积层》“我们像糖,甜到发苦,像遍地的遗骨爱着,雨水淋漓的那一夜”《伊甸之说》:“好,还给你,这恰到好处的皮肉”。《荒废》:“继续我一个人的死,当最后的疆土来爱”。坦然,直接,生硬,略带粗暴的语言,直指爱的终极虚无与个人不屈的抵抗。
夜鱼中期诗歌,减缓了这种对抗性,不管不顾不知所起的生命躁动渐渐缓和下来,《迷路》“迷路、走神、虚掷、游离,和路基下的麦子和鱼,重叠着魂魄和颤栗。”语言的极端性减轻了,语感柔缓下来,审视现实存在之境的力量却并未减弱,诗里洋溢的自足感也并非妥协,依然是一种对抗,只是更趋成熟。
夜鱼诗歌在语言上大致有以下三个艺术特点:
一、敏感的色彩渲染。犹如鱼眼看物,经由折射之光赋予其特殊的意味、经验色彩。鱼眼在水中近视,但却能通过光的折射将岸上的走动的人影拉近了来看,据测试,其在水中对红蓝之光特别敏感。夜鱼诗歌好像具备这样一对敏感的鱼眼,一个内设,一个外置。肉眼看见的色彩,内心的色彩,相互观照、交织、感染,让她的伤情与绝情,浸入我们的视野与心间。
明明黑白电视
却纷呈五彩
——落英是粉的
裙裳是淡蓝的
花锄是褐色的
青山与曲水都是浅黛的
二胡的青与锣钹的翠
——《幸福》
这是诗人肉眼可见的色彩。色彩本就是千差万别,很细微。所以诗人说它蓝就蓝,浅黛就浅黛,翠就翠。铺陈这些色彩,并不仅仅是为了营造烘托气氛,而是为了表达主题独具匠心的设计,因为有色,才会褪色,正因为其褪色,才能留与作者心间的“永不褪色”的生命记忆。“我和母亲还在反复地看,反复看的这出戏啊,从未褪色过。”
即便夜鱼写同一色彩,色彩都不是静止的,“浅黄、金黄,褐色”都落入时间之窠。写同一色彩的不同之物,色彩与色彩的变化都不是孤立的,是与环境、存在之物紧密相联系的:如《别离》“不去想绿裙子和芳草之间的联系。”有的本身就是动态,《归》“蓝花瓷碗,细碎花、红色叉叉,开不完的槐花、香樟、桂树和兰草,交织出奇异香气。”将色彩的对比、直接与草木、香气相间。让所有的事物都在时间、空间中露出诗人眼中看到了的,我们没有看到的精神世界的色彩。
二、借助童感的成人经验,在现在与过去的物事之间摇晃、模糊、自由穿插。本源的追索与回归。童年留在记忆里,留在身体里,现在用成人的经验和视角再去感知一番,即以成人之感去写童年,我们站到了童年的那个位置,除了有时光倒流,以过来之人写过去之事的距离时空感,更多的是回头一看的恍然。童感的成人经验在夜鱼诗中有经常的运用和体现。《玻璃纸》:“血渗出来,让人兴奋不已。唇肉刚复原,又渴望新的嵌入和破碎,仿佛生命是用来对抗的,不烧上裂纹就寡淡无味。”毫无疑问,这里有真实的童年体验,也有成人的经验认知。
三、在具体的用词上以量词以形象化的物事,凸显具象了形而上的浮泛概念,夜鱼的诗写修辞非常独特,比如《夕颜》:“肉红色的朝夕,光阴比水还快三分。”赋予时间以颜色,肉红色,给时间涂上了颜色。三分颜色?三分的感觉,既有时间上的概念,也有具体的实感与量化。
《秋到分时》“从万千谷穗中辨别出自已的那一粒,然后盛装出席,再从容退去。”恒河沙粒,辛辛苦苦地找到自已,都是为了最后的消失。万千谷穗无比盛大,但“一粒”,显示出诗人仍然执着于对自我的辨别与指认。
夜鱼的第一本诗集叫《碎词》,多处用到“碎”字,出现碎的意象,这依然是诗人对存在的追问与洞悉。那么精神的粘合剂在哪里?打碎之后又如何进行建构?碎有温情真实的一面。唯其碎,才更贴近生活的真实。亲人的唠叨、叮咛,洗衣、做饭之类的琐事,这都在她的诗中有所反映。琐碎日常却并非常识性的铺排,《一个人的夜晚》“一个女诗人举着她灯火通明的房子,听雨。”诗人在这琐碎中找到了通明。《夜间咖啡馆》杯子因其薄碎,游走在破碎边缘,让人想听到它碰响的余音。《杯具的价值》在于她杯碎之后,人们想起她“一地的清脆”。
另外碎有分身疼痛毁灭的一面。将疼痛一点点,一次次地加诸于身。碎裂它让我们对疼痛的享受更真切彻骨,直入心肺。《她和她的诗》:“仿佛疼痛是一件可欣赏的瓷器。露出歇思底里的心思。”疼痛让我们像瓷器可能碎裂,诗人在诗中欣赏,歇思底里地,犹如对疼痛、碎裂有了玉碎的期盼、疯狂精神。《汉口火车站》:“没人看出夜幕下的她,已是一场爆炸后碎屑”,而这爆炸、这碎屑,她内心的支离破碎,在人来人往之处,竟无人知道、无人看见。诗人在碎中挣扎、呐喊、毁身、解脱、涅槃。
《母亲》这首诗,碎达到令人震撼的地步,历史特殊时期之痛之伤之破碎,诗人聚焦到母亲自绝这令人骇然的一幕,我们精神的母体,肉身的母体,我们的生命之源。她的自绝万般无奈,一个时代割断了给我们的乳养。我们连悲伤都没有了。所有的爱与随着母亲的万念俱空,母亲的寂灭走了。在这巨大的历史悲哀面前,我们将是永生的孤儿。这是夜鱼早期诗集《碎词》里涉及宏大命题的诗歌,虽然数量并不多,但却显出了不俗的批判力量,准确利落刚硬,像一把锋刃。所以她近期一些批判力作诸如《仲夏夜之悲》《毛仔》《奇寒》《苦夏》等作品的出现也就不奇怪了。
夜鱼诗集《碎词》,大部分詩歌都有大致的终极指向与特点:以死、以坠落、碎裂、毁灭等让人惊骇的语言来表达,但因又是以具象的日常,真挚浓烈的情感和心灵体验来推动进行的,虽极致却不失饱满意蕴,这就让她从主要依靠小灵气小技巧的那类青春期写作者中凸显出来。夜鱼诗龄虽然不长,但在早期创作时既拥有了对抽象概念进行形象细微处理的诗歌能力,起点甚高,所以我们有理由期待她对生命对精神世界对语言进一步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