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花黄
2019-07-30彭定旺
彭定旺
一、丫儿来了
姜尕台的宝光寺倒塌了,废墟上长出的野林子掩映着也快倒塌的村办小学,那残存的颓墙下搭着的窝棚里,住着一个人称“鬼脸”的老人。我不像其他人那样害怕他脸上发亮的疤痕和肉刺。我每次单独路过野林子,生怕狗獾窜出咬了我的脚背,瓦砾里那些人形怪兽的砖雕石刻,也令人毛骨悚然,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巴不得看到“鬼脸”,好使我的胆子大起来。在丫儿来到姜尕台后,我不但没有了害怕反而覺得“鬼脸”有些亲近。
我读小学四年级那年,丫儿带着他十四岁的女儿大步流星地走在姜尕台的土路上,他那蹼一般的脚板荡起烟似的灰尘,宽阔的手掌一捏一放地划着怪异的弧线。他宽阔的脸红得像落山的太阳,颈项粗短得像搁在两肩之间的木墩。他穿着短袖的旧军装,两条胳膊现出毛茸茸的光泽,厚实的腮骨和忽闪的目光,隐隐透出一种魅惑,给人的感觉,像个凯旋的将士,又像个还乡的阔佬。丫儿的女儿高个子,一张脸红扑扑汗涔涔的,她跟在丫儿后面,丫儿也不理她,与丫儿像两个陌生的路人。
我很小就听说我们家有个得胜街的亲戚,印象中应该是不太亲或是根本就不是亲戚的那种。我从未见过丫儿,更不说他的女儿了。他的女儿在荆都中学读初中,城里的女生我是第一次看到,直觉得明艳生动,惊为仙人。她穿着小列宁服,坐在一把木椅上抚弄她的发辫,长长的独角辫从她的后颈蜿蜒到微微前挺的胸脯,拖溜到两腿之间,差一点就耷拉到了地上。我忸怩着,用脚踢着地上的石子,竭力地透过眼帘偷偷地看她,我不敢太放肆太坦然地打量一个姑娘,结果我只看见了她脚上晃动着的小红皮鞋。
屋前的场院里,丫儿和我爸正谈着我爷爷失踪后的种种可能,他总是和我爸抬杠,他说我爷爷没有死,我爸说早死了。丫儿就到腰里去摸东西,我爸以为他要摸驳壳枪,结果他摸出一枚放大镜。
丫儿说:“我能用这镜子点燃枯叶,就说明我师父还活着,信不信由你。”丫儿是我爷爷的私塾弟子,但他从不称爷爷为先生。
我爸呵呵笑起来,“蕴文,你发神经吧,这片破镜子能点燃叶子?”蕴文是丫儿的大名。
丫儿轻蔑地“呔”一声,“老子用它点燃过日本人的军火库呢!”他觉得我爸差见识,比起我爷爷来,我爸一文不值。他决定不再与我爸说下去,刚别过头去,他就看到了我家对门的姜春翠。
姜春翠坐在小板凳上挖着绊根草。绊根草一年不挖就会长荒。她是姜尕台小学的民办老师,丈夫在部队服役。现在她撅着屁股使劲地在小铁铲上磕着草根上的泥巴,细碎的泥屑飞溅到白白的颈项里,黑黑的像爬着的小蚂蚁。
丫儿正要打招呼,姜春翠红了脸,眼神躲闪开去。我爸对丫儿撇撇嘴,丫儿不好意思起来,脸上现出三十多年前的落寞。
三十多年前,丫儿经常从荆都的晴川学堂逃学到姜尕台玩耍,后来干脆就上了我爷爷的私塾,成了我爷爷的学生。那时姜尕台人常逗这个有些乖张的顽童,“丫儿你敢不敢剁根手指?”他会提刀便剁;“丫儿你吃的萝卜没洗干净会闹肚子的。”他就会在地上蹭得满手泥,一把抹在萝卜上大口吃起来。
他现在是荆都市减速机厂武装部长,抽调出来成为了我们大巴岔公社工作组的成员。因为武装部长有配枪,所以他坐下来的时候,从他的衬衣下就露出了别在屁股上的驳壳枪。
落寞过后,七绕八拐,就又寻着了爷爷的话题,我爸不想提爷爷的事了,没搭理丫儿,车身走进屋内,提出一把长长的猎枪来,枪管黑亮锃锃的。我爸拿着枪的样子就像立在墙边一长一短的两根柴火棍,他身材高挑,两鬓凹陷,颧骨突显。
我爸说:“你是老部队了,帮我整整这把枪。”丫儿看到我爸手里的家伙什,察看许久,最后笑了,“老七,哈拉之梭!还有点纳辛莫甘的味道呢。”
丫儿蹦出的是句俄语。爷爷失踪后,他曾四下里找寻爷爷,一路流浪到俄罗斯,稀里糊涂当了一名坦克维修兵,他的配枪就是纳辛莫甘。从俄罗斯回来后,国民党军队以俄罗斯专家待遇,聘他在坦克部队当了几年教官。国共内战时,一天大雪夜里,他半夜起解,又被共产党军队抓了舌头,在共产党的队伍里干了几年,还立了功,退伍后这才回到了地方。
我爸听不懂洋话,但知道是工艺不错的意思,就咧嘴笑了。丫儿掂了掂枪身,用探针捅完枪管,又闭着一只眼对着枪管瞄了瞄,全像一副老兵的模样。他倒腾了一阵,突然对着我爸扣动了扳机,只听到吧嗒一响,枪机把药槽里的余药打出了一点烟,就像哪家焙焦的豌豆在水里浸了一下。我爸惊魂未定,丫儿却发出了哈哈的笑声,原来丫儿根本就没有上火药和铁砂。
我爸用手扇着面前的烟雾说:“丫儿,下次找个机会,我们到御湖口去好好地试试枪。”
丫儿静静的不作声,愣愣地看着远远的天边。这个时候残阳如血,冷艳的残光利剑似的穿过树林,野林子的土路上,现出一种苍茫和阴森。在逆光的背影里,一个老人埋头在他的木轮滑板车上,奋力划行,他散乱的银发和脸上的疤痕在余晖下发出白的反光。丫儿忽然僵硬了颈项,他的目光随着老者身影飘逸,一副惊呆的样子,问道:“这不是我的师父吗?”
我爸哈哈大笑了,边笑边说:“蕴文,你又发神经了,这是野林子里的鬼脸,一个乞讨老人,我家老爷子是残眼不残腿,人家是残腿不残眼。”
丫儿对我爸的嘲笑和否定没反应过来,懵懵懂懂了好半天,“哦”了一声。他说:“好,下次我们到御湖口去试枪。”
我爸见我在一旁懵懵懂懂,对我说:“你晓得他说的师父是哪个吗?是你爷爷,你亲爷爷!”又说:“他呀,前生是个癫僧,他的话当不得真的。”
二、爷爷哪里去了
奶奶眼角挂着针脚大小的泪珠,不知是高兴还是被烟熏的,“老七,快叫蕴文爷儿俩过来吃饭。”不待我爸应答,丫儿抢先回答道:“好也!大妈,我们来了。”然后像给我奖赏似的说:“快叫你晓萍姐过来吃饭。”
我红着脸对冷落一旁的丫儿女儿说:“晓萍姐,我奶奶叫你吃饭呢。”她轻声说:“你还晓得叫晓萍姐哦。”说着丢了手中的狗尾巴草,蹦跳着到了我面前,一把拉了我的手往堂屋走去。丫儿和我爸回头看看我们,摇了摇头,又相视笑了笑。
两个男人喝着高粱酒。几十年没见面,酒劲打开了话匣子。他们嗟叹光阴荏苒,世事变幻莫测,谈到了那时驻防我们这一带的国民党军队,像换刀把一样,去了一拨又来一茬,什么川军什么桂系。还有那时的革命组织也名目繁多,什么三育社复兴党黄学会。有打土匪的有打日本鬼子的,有打共产党的有打国民党的。
酒酣耳热,桌子上只剩下稀汤寡水了,酒话还在反反复复絮絮叨叨,他们提得最多的还是人称姜道明先生的我爺爷。说他古怪神秘而又博学多才,好端端的一个人,从省城回来时,却瞎了一只左眼,在姜尕台办了几年私塾后又像一阵风似的消失不见了踪影。
我爸趁着酒劲学着爷爷的样子,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嘴里含混不清地叨叨咕咕着:“天地形如鸡卵,日犹火月犹水,日行黄道,月春行二青,夏行二赤,秋行二白,冬行二黑;天欲动而不得,地欲静而不能,天地相连,万物不生,盘古开天辟地,混茫初开而成阴阳二气,阴阳交媾渐生人形,于是有了天皇氏,继而人黄氏继而五龙氏继而伏羲氏女娲氏神农氏……”
丫儿对这些不感兴趣,离了席,蹲着马步,以掌代刀“嚯嚯”了几下,说:“老爷子教我的我也记着呢,这是关公刀法。”说着摇摇晃晃出去撒尿。
我爸沉浸在景仰和怀念里,有些不能自拔,他继续晃着脑袋嚷嚷自语着说:“你们有所不知,我家老爷子学富五车,除诗词文章外,古今中外,天文地理,物理化学,特别是机械制造的奇技异巧那是何等了得。老爷子文武双全,关公刀法那是炉火纯青,那可不是江湖把式,据说当年为筹集革命经费,还在武昌城摆过场子呢!”
丫儿尿完尿回来,见我爸还在歪歪扭扭地说着酒话,他带着尿后的痉挛,肩膀一抽一抽地说:“你以为李重甲追杀你家老爷子,就为报复刺杀未遂那事?一个堂堂将军对一介书生穷追不舍,怕是还丢了人家脸面呢!还有我家老头子贺彼得,你以为他就是做生意的?他和一船窑货一同沉到江里连尸首都没捞到,你以为真的是意外?你晓不晓得窑货底下藏着枪!那是你家老头子要的一批货。现如今他的死连个名分都没有,有人说他是国民党军统,有人说他是共产党军火商,还有人说他是日本人奸细,只有鬼晓得,幸亏死得早,现在翻出来,那还不要了人的命!”
我爸头歪在八仙桌上,嘟哝着:“你家老头子还有个死信,我家老爷子头天都还好好地教着私塾,第二天人就没了。到头来国民党要抓他,共产党要抓他,日本人要抓他,最后像空气一样没影了。”
我爸的酒劲下去了,好像酒疯上来了,他哇哇地伏在桌上哭起来。丫儿双眼潮湿,鼻头红红,鼻翼僵硬地翕动,鼻孔里一根粗壮的鼻毛展露出来。
丫儿说:“师父走后,其实我是看到过他的,在荆都涵荫草堂,那时涵荫草堂被李重甲征用,已不再是读书人聚会喝茶的地方了。先生穿着将校呢子军服,脚蹬长筒马靴,左眼不瞎,右手没握《春秋》,喝令着几十人的队伍,门外的牌子上写着国民党青年干部培训院。我问过给涵荫草堂挑过水的姚师傅,姚师傅说那个人不叫姜道明,但我藏在草丛里和他对望了一眼,我明白那人一定是。”丫儿咕噜着,也一头歪倒在了八仙桌上。
我在屋檐下的草堆里打瞌睡,“吱呀”一声,姜春翠家的后门打开了一条缝,朦胧的暮色里,昏暗的灯光泼出门外。她坚实宽厚的屁股撩过我的鼻尖,汗膻和体骚迫使我打了个喷嚏,她才发现草堆里的我。我看到她慌乱地挤进她家的后门,灯光照得她肥厚的屁股一片贼亮。尽管她装出小解的样子,我还是晓得她是来听壁根的。
随着这片贼亮,我看见了两只晃动的红蝴蝶,心远,心远……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声音飘忽到了空旷的夜里,我看到了呼唤我的人。他高高的个子,身形儒雅,额头饱满,脑后披散着霜染似的乱发;颧骨、鼻子、下巴、耳轮,棱角清晰,层次分明,一只独眼里透出洞穿一切的明亮。这人像是我的爷爷,但又与我曾经在神龛里看到过的爷爷的画像大相径庭,那画像用粗糙的线条把我爷爷最显个性和魅力的地方毫无节制和不成比例地夸大了。画像里的爷爷瞎着左眼,毫无神情,像个苦难平庸吝啬悭抠的人。
……我要喝水,我的声音像蚊子扇动着翅膀爬不出喉头。我看见长毛的月亮挂在天上,云乌蒙蒙地飘来,露出稀疏的星星。旷野里了无喧嚣,土路上尘埃落定。我灼热的魂灵蒸腾游走到了姜尕台广漠氤氲的苍穹里,星星点点的灯火从夜幕里挤出来,一个布衣长衫的云形老者,手握《春秋》残卷,云泥之间,影影绰绰。
我眯缝着眼睛望去,昏暗的灯光下,没有了爷爷,我看到大人们的头凑在一起,脸上挂着不安和焦虑。我奶奶双眼红红的,发绺从头上耷拉下来,眼泪把它们粘在脸颊上。我鼻翼翕动,眼泪一下就要涌出来,我想转过身去,却感到身子被结结实实绑住了。
丫儿凑过来,灯光把他脸的一半照进了黑暗里,他的嘴一张一合,像个黑洞。我听见他对我喊,心远,心远。声音像振动的弹簧,嘶哑厚重,飘飘忽忽,仿佛是我爷爷的声音,又仿佛是野林子里鬼脸的声音。
丫儿抽动我的身子,我的血脉贲张开来,直冲脑门。屋顶破碎出了好多漏洞,筛落出无数银钱一样的光斑,脱落的檩子旋转着撞击着,银光变成了金星,眼前的一切都模糊消失了,我赶紧闭着眼睛。迷迷糊糊里,我看见爷爷穿着新四军军服,腰挎配枪,双目炯炯有神。我的眼皮铅一般沉重,看见眼前掠过一片红光,倏然塌进软趴趴的白色里,好多不曾见过的景象,如我在谵妄里看到的爷爷一样轻薄地飞扬在我的脑中。
我从未见过我爷爷,荆都城和姜尕台有关我爷爷的事,是在我成年之后,我在地方志的记叙里、坟地里的残碑上以及人们闲聊打趣时的只言片语,特别是丫儿的讲述中了解到的。或许以后形成的印象逆向沉淀而提前浮现了,或许因为这次的风寒造成的身体伤害在我少年的思想里形成了拐点,我的脑中总是浮现着爷爷的影子。
三、油菜花黄
民国二十八年的春天,阳光烤热了地里的潮湿,树影化在了雾霭里。一男一女两个人在遥远的尽头向村庄走来。男人戴着礼帽,拄着文明棍,大块头,走路带风;女人穿开衩不高的旗袍,额前留有齐眉的刘海,脸如满月,眼似秋水,一个小手包,一双小白鞋,像受了委屈而又无法自证清白似的娉娉袅袅地跟在男人身后。
闲散的农人看着这对男女,就如看到了西洋景一般,他们对女人更感兴趣,有人说一定是洋学堂的女学生,有人说肯定是大户人家的阔少妇。赶路的两个人顾不得理会农人的好奇和乡村的景致。风从村口窜出,微凉。女人在村落巷陌里寻觅,男人直奔村西的宝光寺。
古刹年久失修,香火已绝。前殿只剩下了一堵倾而未倒的山墙,殿后树木阴翳,一间留有屋顶的厢房掩映其间。
男人进入前殿。潮气四溢,墙角有个用半块檐帘围成的蜗居,斜卧着的光头和尚,正发出鼻屎划破鼻息的鼾声。木桶被碰得“哐哐”一响,和尚梦里吼了一句:“哪个!”男人惊出一身汗,一个趔趄,跌在阴湿的瓦砾上,满手滑腻……
光亮挤进厢房的窗棂,映在一个塾师的长衫上。塾师用教鞭磕击着手掌,机械地重复着权威。学生们在摇头晃脑地读着儒家经典,似唱非唱似读非读,句读知不知,听不出哪篇哪句。
男人立于虚掩的门外,细察良久,朗声道:“结庐在仙境。”少顷,门里答,“贵客到柴门。”他正脱帽作揖,门里突然伸出一只手,一把捏住他的肩头,他本能地一闪,嚯嚯地跳开。前殿的和尚尾随而来,端着两只拳头,稳稳地挡着他的退路。男人进退之间,良久方醒,突然呼一声:“姜道明!”
塾师是位精瘦的瞽者,他走出门来,手握《春秋》轻叩其掌,两腿之间纠结着长衫下摆,脚下漾着些微的轻尘。瞎眼先生抱住男人的肩,咪咪笑着,似乎早在等待,“彼得!你是贺彼得!”泪从独眼里流出来,把那只瞎眼也沁得稀里哗啦。
在他们互相抓捏的一霎,各自脑海里即刻浮现出了省城武汉的火车站。他们在同一所大学读书,同为激进组织的秘密成员。被唤着贺彼得的男人万万想不到这位瞎眼塾师,就是在危急关头救了他性命的人。
彼此对望少顷,又不约而同地攥着拳头,有节奏地在空中挥舞,齐声喊着当年闹革命的口号:“罢课!罢课!”激情良久,他们终于坐下来,在一棵茖生的矮柳下喝茶。
贺彼得激动地舞动着的文明棍,把往事抖落了一地。他谈到那时以刺杀和爆炸为标志的革命举动;谈到姜先生焙制黑火药时,由于温度掌控不当,一股火光和黑烟突然从锅底窜上来,舔舐了他的左眼;谈到了姜先生突然冲出来,从卫兵的枪下救出了被抓的自己。瞎眼的塾师好像听着别人的故事,他眯眼虚望,浅浅地微笑,“哦哦”地应着声。
那次火车站刺杀军阀李重甲的行动失败后,李重甲加紧了对激进组织成员的追杀。鱼目混珠的革命组织,不辨真假的革命行为,时时威胁着姜先生的生命,缺少医治的眼疾也使得他痛不欲生,他的上级只好同意他隐忍乡梓,以待时日。
还乡的姜先生在族人和乡党的怂恿下,利用荒廢的宝光寺办了私塾;他留下一个法号自镜的青年和尚,守着坡下的一畦菜地。在姜先生会友喝茶时,和尚也替他执鞭。姜先生虽然回到了家乡,心却留在了省城。他的耳畔时常萦回着被召唤的声音,他总是置身于某种神圣的警觉里。每当自镜和尚叉腿立在角落,监督偷懒的学童时,他就用不残的眼睛望向窗外的原野,仿佛他的期许就在飘忽的绿的影子里,在油菜花黄灿灿的浮光里。
淡定遮不住悲凉和遗憾。姜先生抬眼望着贺彼得,漫不经心地说:“风声起于水面,月色印在波心,昨日之事已为过眼云烟了。”他满心期待着贺彼得说出“云来云往风引路,树高树低鸟争晨”的句子,那是上级派人来的暗语。
然而贺彼得对姜先生话里的机巧,没有一点反应。姜先生的独眼出奇明亮地穿越到曾经的时光里。他看到了武昌城里的小少爷贺彼得,又看到了武昌大学堂的青年学生贺彼得,现在呢?这个叫贺彼得的男人自称是个跑四方的商人,好像和过去没有了任何瓜葛,与自己只是个相识的旧人罢。
柳叶把太阳筛成光斑映在茶几上,贺彼得盯着礼帽上的光斑,似解释不解释地说:“当年刺杀失败,姜先生冒险救下鄙人,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家是武昌城的老门老户,后来还是没逃出李重甲的手掌,我家老爷子花了重金找了保人,才被放了出来。”
出来后的贺彼得做起了武汉到荆都的水路生意,为了显示商人的脸面,他在荆都得胜街买下一处宅子,又在号称软脚坡的春香楼赎回头牌姑娘做了外室。他几月或半年才从武汉来一次荆都,为了稳住女人的心性,做个真正从良的人,就抱养了丫儿,没有生育过的女人,难得有疼爱人的母性,即使有也难得疼对地方。丫儿就像树枝上多出的一根枝条,随不了本体的长势,随时就可脱离母枝,何况这孩儿天生性子野,时常不着正道,他妈更是管他不住,他就经常从晴川学堂逃学出来,跑到好远好远的姜尕台玩耍。
姜先生对贺彼得寻找逃学的丫儿的事不感兴趣,他微仰着头,独眼的光亮却落在屋宇的暗处……如果贺彼得是自己等待的那个人,那他绝不会以这种邂逅的方式迟迟出现,又如果他只是个纯粹的商人,那他在得胜街多年,应该晓得我姜瞎子的名号,早该登门拜会我这个救命恩人了……
贺彼得看到姜先生左眼深陷,毫无道理地淌着见风泪,全然一副乡村腐儒的样子,飞扬的激情倏然黯淡了许多。他把文明棍端靠在茶几边,黄的浮光刹那归落到冷寂的田园。
这时,丫儿妈找到了正在草堆里玩耍的儿子。儿子的脸上带着汗水泥土和草屑,浑身往外散着热气,他闷声不响地把他妈带到一处青砖灰瓦的屋前。推开院子,一个纤秀得体的妇人端坐在枣树下,八仙桌上有一个浸泡着红土的瓷碗,那妇人正蘸着碗里的颜色在一张毛边纸上写着《春秋》的句子。丫儿对他妈说:“这是幼先生,也是懂文墨的,你有话就快说。”说完转身就要往外跑,被他妈一把拽住,按住他的头要他跪下。
人称幼先生的妇人,全名佳尔瓜氏幼兰,姜尕台人不懂前清旗人的姓氏,只晓得她是没落贵族的后人,好像还上过荆都的洋学堂。她的北方口音“丫”“伢”不辨,听起来有些像绕口令。因为逃学的顽童对人天生敌意,一直不说自己姓甚名谁,幼先生就叫他“丫儿”。姜尕台的人觉得幼先生的口音好听好玩,还暗合着丫儿顽劣的本性,就都学着幼先生叫了他丫儿。
丫儿跪下后,指着他妈对幼先生说:“她有的是钱。”然后转过头对他妈说:“我在这吃喝住玩都是幼先生招呼的,快把我爸的钱给了幼先生。”幼先生与丫儿妈对望一眼,哭笑不得。
幼先生怜爱地看着丫儿,对他妈说:“丫儿这伢人虽懵懂顽皮,心里还是蛮有数的,心眼也还不坏。”丫儿妈起初不知丫儿是谁,听明白后说:“多谢幼先生收留照顾。这伢一直嚷嚷着说,要读书,他只认姜尕台的宝光寺。我心想,古话说要当官读晴川,哪里会有个宝光寺呢?哪知这姜尕台果真有幼先生这样的高人。”幼先生笑了笑,“哪里哪里,我是怕我家先生目力不济,只是帮帮誊抄些课文。”丫儿妈也笑笑,“您过谦了,伢的学名贺蕴文,他爸爸起的名字,好要他读点书,识点文墨呢,可惜他不争气,也不是读书的料,只怪我命苦,老的他爸我是指望不上,小的蕴文我看也是没得希望。”说着眼泪就要落下来。
丫儿听了似有触动,拿眼望她妈。幼先生听后一阵唏嘘,劝慰了丫儿妈好半天。丫儿妈说:“没得他爸来,我看我是把他带不回去的。”丫儿听他妈这样说,以为贺彼得没有来,一骨碌爬起来一阵风地跑出门去了。
丫儿妈也追不上,只好由他去。她接着说:“好姐姐,听说你家的姜先生文武双全,如何了得!哪个叫蕴文和您这么投缘呢,你只当蕴文是你多生的一个儿子,不如就叫他去跟姜先生习武,我看只有在您这,才把他罩得住,您屋的老七也要上学读书,蕴文和老七的费用我都包了,幼先生您看好不好?”见丫儿妈嘴甜,人也本分,幼先生说:“妹子呀,你屋的伢,你作主,我们虽穷了点,但说到钱还是见了生分,再说收不收也是我家先生说了算。”
丫儿妈听了心里也就有了七八分底了,于是款款起身,往宝光寺而去。夫妇一合计,觉得两边都谈得投机,一边认了同窗,一边认了姐妹,决定不再逼儿子读晴川学堂了,当晚备了酒菜,苦苦说服了姜先生收下了丫儿。
就这样荆都得胜街的小少爷成了姜先生的学生,也就几乎成了姜尕台的伢了。丫儿或许填补了姜先生使命中期许的空白,姜先生对他珍爱有加,倾力以授,在后来丫儿把关公刀练得就像舞着一根绸带,一圈白光罩住全身,只见影不见刀,连水都泼不进去时,人们说姜先生的武功比他的文墨深厚多了……
四、丫儿的风流事
我病好后,又到野林子那去上学,路上经常遇到丫儿。他弓着腰,身子一拱一拱地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驳壳枪上的红绸子在他屁股后面飘飘荡荡。到了夜晚,那红绸子还在我眼前呼呼的飘,一些奇怪的声音,“吱呀”的推门声,绷紧背带的枪身撞击肉体发出沉闷的声音,“噗噗”的脚步声和粗嘎嘎的喝令路人的声音,还有脚踏车链条“哗啦啦”转动在潮湿的空气里仍然清脆的声音,也奔袭而来,弄得我“嗡嗡”地耳鸣。我妈哀怨地对爸说,这伢恐怕留下了后遗症。
其实这些声音是真实存在的,這种情形是丫儿在检查各村民兵防火防特防盗的巡逻工作,姜尕台是他的检查点之一,因为对姜尕台熟悉,所以他光顾的次数最多。查到姜春翠家时,民兵们低声问:“查不查?”丫儿就提高声音说:“姜老师是革命军属,不会有问题的,走!”姜春翠听到声音就从房里走到门前,一边依着门框“嘣嘣”地咬着枯豌豆,一边感激地望着丫儿熊一样宽厚的背影。快到我们家时,民兵们非常自觉地绕开了。
丫儿有时到我们家坐坐,倒不是来蹭饭,相反他每次来都要接济奶奶几斤粮票或是几块钱。看我在家,就逗我玩玩。他把纸片搓成几个小纸团,然后要我看清楚他手掌里纸团的个数,再攥成拳头,要我猜左手里几个右手里几个,结果我总是猜错。我要玩他的放大镜,他就严肃地说:“小伢玩不得,会灼伤手的。”驳壳枪那就更不用说。
那天,乌云密布,厚重的雨水和滚滚的雷电垂挂在很远的天边,把空气揉搓成了在火中穿行的雾,伸出手去就可抓出水来,呼出的气好像要灼伤喉咙。在令人窒息的死寂里,天一下子就要塌下来一般。提前放学的学生伢们不怕雨,就躲到宝光寺瓦砾场的野林子去躲迷藏。我走过野林子时,我看到窝棚里的残疾老人对我讪讪地笑,好像有话要对我说一样,我怕同学们笑话,急急地赶回家里。
我伏在窗户边的那张八仙桌上,就着猫洞般的窗里洒落的一线光亮,写着姜春翠布置的作业。我有些心神不宁,总是把头伸向窗户边,好把喉头的热气变凉。窗外似黑不黑,能够看得到的雨,就是不下下来。
我听到了脚步声,一会儿是“噗噗”的声音一会儿是“咚咚”的声音,我从八仙桌那溜下来,打开门四下里查看,不见一个人影,我害怕极了,赶紧回屋关上大门,在将关未关时,我瞥见了神龛里我爷爷的画像,那声音似乎就是从那传来,我的心鼓“咚咚”作响,我趴在八仙桌那缩成一团,脚步声忽然变成了“叽叽”的声音,像是把地里的潮湿挤出来一样。我听到了一声咳嗽,然后听到了粗重的喘息,我向窗外探头望去,一个浓重的黑影贴着墙根忽闪而过,哦,是丫儿!我的心从嗓子眼那放下来。或许丫儿想着心事影响了他的重心,显得蹑手蹑脚,鬼鬼祟祟。我以为他要来我们家,我赶紧把身子摆正,以免他笑我胆小,可是直到我的身子摆得有些僵硬,无形的害怕暗涌似的重新回来了,我也没见到丫儿跨进屋来。
“吱呀”一声,是姜春翠家后门一开一合的声音,然后是姜春翠咬枯豌豆“嘣嘣”的声音。丫儿呵呵着说:“姜老师的豌豆好香。”姜春翠说:“贺部长来躲雨?”丫儿说:“我不是部长,我来吃豌豆。”姜春翠手里拿着挖绊根草的铲子,敌意地说:“不是部长怎么别着驳壳枪?”丫儿说:“老子是当兵的,枪是革命的本钱。”姜春翠说:“得胜街的少爷还吃枯豌豆?”丫儿说:“英雄不问出处,革命不分先后。”
姜春翠觉得自己的话说完了,又觉得还有很多话要说,忽然蹦句:“军统和中统有什么区别?”丫儿不知道他醉酒后的话被偷听了,斩钉截铁地说:“都是反革命机构。”姜春翠找到感觉了,说:“错!是反革命组织!你家老头子是反革命成员!姜瞎子也不是好东西。”丫儿原本就不是来吃枯豌豆的,姜春翠的话一下子使他的激情冷到了极点,血性一下子涌到了脑门,他猛然对着姜老师吼道:“格老子的,今天怕是遇到鬼了!”说着就攥紧了拳头恨不得一把砸将过去。姜春翠生怕丫儿发作,狐媚着眼,一边用手捻着丫儿屁股上的红绸子,一边说:“人家又不会到处说,看你急得个不成事的样!”
丫儿才起来的这股血性淡下去了,先前的那股激情又涌上来了;姜春翠也不说话,空气就一下子凝结了。丫儿好一会才喘匀了气,一拍脑袋,拔腿要走。姜春翠说:“要吃自己拿。”
丫儿停下来,用手背触了触姜春翠鼓鼓的裤子荷包,见姜春翠没啥表情,就大了胆子一把插了进去;连接荷包和裤岔的扣子原本脱落了一颗,丫儿用力过大,余下的扣子都“嘣嘣”的崩落了。他不知道没有插进荷包里,而是插到了裤岔里。
丫儿说:“姜老师的豌豆呢?”姜春翠一边“嘣嘣”着枯豌豆一边说:“再往里就有了。”丫儿就往深处去,指尖触到了一片滑滑的凉爽;姜春翠红了脸,胳膊肘抵向丫儿的胸口,丫儿心里没底,不知姜春翠真怒假怒,本能地一闪,不想他的手还在姜春翠的凉爽之处,一下就把姜春翠的身子带倒了,姜春翠的脸更红了,高声呼道:“你赔你赔!”待她扎扎实实倒在丫儿怀里后,她的声音变得像刚出生的小猫咪一样娇弱,“你赔你赔!”声音弱到只剩余音时,丫儿醒过来了一般,一把结实地团住姜春翠,伸出的舌头母猫似的向姜春翠舔去,指尖的凉爽突然变成了滚烫。
天像铁幕一样垮下来,雨终于来了,哗哗的;雨走的时候,把云也带走了,天边忽然又白煞煞亮了。日暮时分的姜尕台恢复了往日的景象,四下里苟延着白天的纷扰和喧嚣。
妇人呼喊自家小孩回家的声音在村子上空响起,贪玩的孩童们垂头丧气地奔突在村子的街巷里;各家渐次亮起的桔黄色灯光,从门窗逢里挤到夜里。劳作归家的男子“吱呀”推开门,泼出的亮光即刻映照出了夜的门洞……
因为下雨的缘故,这天晚上,丫儿在我家留宿。我半夜起来小解,“吱呀”推开门,看见皎皎的月光洒在地上,白煞煞的一片,两颗歪脖子柳树下用枯树枝围成的茅坑像个巨大的乌鸦窝,月光穿透枯枝的间隙,投在茅坑上,像一面撒开的渔网,冥幽里有硕鼠和野猫的声音传来。我看见一个黑的身影在姜春翠家后墙的阴影里一闪。
丫儿装出小解后的样子,回到我爸的房间。我爸刚醒来,低声对丫儿说:“我梦见我们屋里的老爷子,老爷子说他的眼睛早就被武汉的德国医生医好了。”丫儿说:“我就说过,我师父没有死嘛。肯定是李重甲请人治的,好逼师父给他的新兵当教官。”
我妈披件破了洞的对襟褂子,懵懵懂懂冲到黑暗的堂屋,大声嚷道:“不要再提姜瞎子了,这年月我们经担不起!”我爸和丫儿不发一点声响了。
丫儿在姜尕台越来越欢快了。那时候我虽然不太懂成年人的游戏,但我知道丫儿出事了;他被人跟踪吊线好久,才被堵在姜春翠屋里的。丫儿出事是早晚的,我那时就是这么想的。
以前丫儿代表工作组审别人,现在是工作组审他了。工作组负责人是那个戴眼镜的书生,“老贺,你到姜老师屋里干什么去了?”丫儿呵呵着说:“你格老子的明知故问,不就是为那么点事么。”书生一拍桌子,吼道:“老贺,你破坏军婚,这是要判刑坐牢的。”丫儿说:“姜老师承认了呢,我就没有话说。”
丫儿晓得姜春翠的厉害,她一直缠着书生讨要说法,说是工作组坏了革命军属的名声,要到部队找她男人去告状;学生伢们放学后埋伏在枯水沟里向她扔土疙瘩,骂她破鞋骚货,她穷追猛赶,跑掉了鞋子一把逮住学生伢,然后提着伢的耳朵对人家父母破口大骂。书生哪里敢惹姜春翠,只好拿丫儿说事,哪知丫儿也不好对付。
书生说:“你没破坏军婚,那你到底在姜老师屋里干什么?”丫儿说:“我看她水缸枯了水,帮她挑了几担水,老子是照顾军属呢!”
书生派了两个年轻人二十四小时看着丫儿要他写交代,他不写一个字;丫儿说:“你拿鸡毛蒜皮想搞臭老子吗?这明显是个阴谋嘛!一个是反革命的阴谋,一个是革命的小节,你这是转移斗争方向!”
书生被丫儿搞得没了头绪,丫儿始终不承认有男女问题,一口咬定是反革命分子的报复,后来姜春翠男人的部队派了一个政工干部下来了解情况,丫儿一看,来的这个人正是自己在部队时的战友,自己还教他开过坦克呢。本来既要开批斗会又要判刑的案子就这么被压了下来。他的驳壳枪交上去了,工作组也不再安排他做什么事情,原单位他不愿回,他的问题处于待查状态,他就这么闲着了。反正没事可干,他就时不时拿出那枚放大镜点树叶,好多人围在一起看稀奇,结果很少看到他把树叶点燃。姜春翠呢,教学生哼几句革命歌曲,照样挖着绊根草,没事的时候仍旧依着门框咬着枯豌豆。
丫儿不再要我猜纸团,但他肯把放大镜给我玩了,除此外,他最喜欢讲关于得胜街和我爷爷的一些事。他有时称爷爷为师父,有时称姜先生,有时称姜瞎子,有时又按我的辈分称爷爷。我打出生就没见过爷爷,荆都城我倒是去过多次,但得胜街我不是蛮熟悉,所以我基本插不上嘴,而且还时常跑神,他不管我听没听,就自问自答,自言自语地讲开了。
五、丫儿讲的故事
你晓得荆都的草堂路吗?只有亭子,没有草堂?错!多年前是既有亭子又有草堂的。那是荆都文人雅士品茗小酌,吟诗作赋的地方,原本只有个并不宽敞的叫文曲楼的三层四角亭,由于历年对大堤加固加宽,有一层半埋入了堤内,这样一来文人们就没了聚处。起初在文曲楼下一大片漆树林里,文人们自备了茶水诗书和马扎,后来有个喜欢拽文,附庸风雅的商人盖起了草屋,请来了荆都书法耆宿曹子吟,晓不晓得耆宿?就是有德望的老家伙,题了“涵荫草堂”,文人们这才有了遮风挡雨之所。
荆都的文人绝不是只写写毛笔字,念几句酸诗的人,他们既有揽天地入怀的豪情,又有皓首穷经的学问。姜先生是从省城回来的读书人,比起那些由塾师带出来的迂腐之辈,见的世面高阔了许多,气场大了去了。那些个文友呀,隔三差五备些酒茶到姜尕台,说是找你爷爷讨教学问,其实是去看麦浪滚滚或是油菜花黄,对!就是踏青。农人们说,真是吃了没得鸡巴事。先生以免文人们在乡下闹腾,煞了农人风景,只好每月十五到涵荫草堂去会文友们,好在姜尕台到得胜街或舟或车也就不到一个时辰。
这月十五的早上,师父带着满身的晨露,来到得胜街的涵荫草堂。在草堂喝茶很久,也没等来讨教的文友,他就拜别了文友们。他爬上江堤,一边是江波浩淼,烟云迷蒙的长江,一边是街市里鳞次栉比的瓦肆勾栏;远远望去,那长江呀,有如悬在头顶的天河,江中的白帆就在荆都的屋脊上。荆都是个小城,对!蕞尔小城,倾覆之下的危卵小城,可它在江汉平原延绵了几千年呢。晓不晓得它是长江的重要港口,水陆要冲,兵家必争之地?或许是绝地而后生吧!这里帆樯林立,百货堆积,南北商人、帮闲掮客游走其间,各种信息纷至沓来,时尚和潮流在此交汇;京城里文人雅士的诗酒往还,上海滩风云人物的风流韻事,军阀割据的此消彼长,都是我们荆都人交错谈论的话题。
师父临风怀情,感慨良久,思絮渺渺地走下堤坡,信步踱到了得胜街。晓得得胜街吧?这条街原本只是皇帝赐给守城的巴尔图祖宗的一处宅院,后来高官富商麋集于此,绵延十里才成街。能在此安家立业的,无论是凋敝破落的旧户还是后起兴发的达官新贵,都绝非等闲之辈;这里五方杂处,巷陌交错,是荆都繁华之地。由东往南的章台寺,庙宇嵯峨,殿堂恢弘,寺内有楚王亲自栽种的腊梅;东北角是圣公会的庭院,传教士郝百特开办的荆都女校的教学楼是荆都最早的西式建筑,哦,这个女校就是现在的荆都中学;由东往北的丁字街名曰李公桥,上桥有一段坡路,临坡的街面有个春香楼,这段坡就叫软脚坡。与坡紧邻着有名的肖家祠堂,堂主是春香楼最大的股东肖永贵;肖家办有红会,平时开设赌场,名为开标,入会的大多数是农民、手工业者、贩夫走卒之类,自然也包括不少地痞流氓。红会很能赚钱又颇有信用,势力范围很大,堂主肖永贵对手下喽啰时有放纵,倘若手下伤天害理,惹了众怒,所受处罚十分严苛。肖永贵时常出面调停一些家族械斗、利益纠纷甚至衙门官司,很有一方乡贤的味道。
这南北两街呀,教化有异,风气不同,却又盘根错节互相攀附。革命有如从板结里发出的新芽。国共两党各自都打着旗号分分合合。国民党台面上当政弄权,共产党四下里无处不在,革命的身形步态在党争和派别里游走。杀机藏于无形,听说日本人马上要来了,听说国军要换防了,听说共产党活动频繁了,听说大户人家开始逃难了,但对于大多数荆都人来说不过是世情轮回罢。
阳春早堂面,晓得吧?无论如何革命,那面馆门口照样支着汤锅,扛完早活的码头杆子们照样喝着早酒;赶脚的黄包车在含着露水的青石板的街上跑动,那声音“哔啵哔啵”的;挑担子挎篮子的小商贩,走家串户地寻索着客人;卖豆腐丸子打锅盔的在凉棚下叫卖:“锅盔哟,锅盔。”
师父走到一家豆腐店时,看见几个身背马刀喝醉了酒的大汉正吃着缸里的豆腐脑,他们把马刀在桌子上拍得山响。店家夫妇在喽啰面前战战兢兢,喽啰中有人喊:“砍脑壳,砍脑壳。”师父折回身,看到一个喽啰捉了店家老板睡眼惺忪的小儿子,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懵懵懂懂的小家伙只是爹爹的乱叫。一个叫马鸡子的把刀拍了拍吼道:“再叫,老子真拿你献给李将军祭旗了。”师父晓得马鸡子口中的李将军就是当年他刺殺未遂的李重甲。
他实在看不惯了,冲窗户里咳嗽一声,马鸡子挺起鸡胸,左右崴着,摆出赳赳之气,一看是你爷爷,身子就软了下来,他们冲到街上,围住你爷爷说:“这不是姜道明姜先生么?久仰久仰,我们肖老大正着我们请您去议事呢,害得我们好找!”每次肖堂主有事需要知会乡贤大佬时,那是下了帖子的,混混如此说,不过是为自己打圆场罢。师父凛然道:“兔子不吃窝边草,都是街坊,你们不要给肖堂主丢脸了。”说着轻移脚步沉稳而去。
他老人家驻足在得胜街李公桥的一处大宅前。那门楣上“巴府”匾额高悬,他正踌躇不前,大门吱呀开了一条缝,一个妇人挤出来,棉旗袍,貂毛坎肩;看到姜瞎子,那妇人欠身道了万福,脸上一红,“是姜先生吧?稀客稀客。”姜瞎子连忙应声,“叨扰了叨扰了。”妇人踅进门,向宅院里喊:“老贺,老贺,姜先生来了。”
我说:“这个女的就是晓萍姐的奶奶,你就直说嘛。干嘛妇人妇人的。”丫儿说:“故事嘛!真真假假,故事就得这么讲!”然后他接着往下说。
进得门来,一个五十开外的驼背老人快步迎向师父,弓着身子点了一下头,身子立刻就矮下去了一大截,“姜先生,我家老爷已念叨您多时了。”
老贺打躬作揖地将师父迎进左侧书房,驼背老人摆好茶水,躬身退出房去。师父揶揄道:“这里庭院深深,真是白玉作堂金做马呀!”老贺嘿嘿着说:“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说来话长哟,说起这个宅子来,得胜街老门老户的人都不晓得这宅子的底细。你晓得啵,它是二十年前驻守荆都的旗人都统巴尔图的外宅,因为荆都城北门外才是旗人聚居地,加上巴府从不与街坊往来,门禁森严,所以得胜街的人一直以为巴府是个四川商人的宅子。”说完哈哈笑起来。师父身子一弹,问:“巴尔图的宅子?”
老贺不答,师父说:“李重甲倒戈,北伐有功!”老贺说:“李重甲旧性难改,残暴该杀!”谈锋正健,彼此相互作着补充。师父说:“李重甲打下武汉后,任武汉卫戍总队司令和湖北清乡公署督办,大肆屠杀共产党人和仁人志士,对所有保释报告一律批复为:枪决,以免麻烦。时人痛诋为屠夫。”老贺说:“那时武汉南京是并存的两个国民政府,彼此相互渗透,李重甲与南京政府素有宿怨,老蒋亟思杀之而后快。”师父接过话头说:“所以国民党要杀他,共产党也要杀他。”
老贺沉默了一阵,突然问:“姜先生是红党还是蓝党?”师父不答,还是按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听说武汉政府迫于压力要缴李重甲的军权,李重甲顺势倒到了老蒋的怀里?”老贺说:“当时好像谁都冠之以革命,谁都想坐大,现如今蒋委员长一统天下,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大势所趋,民心所向,这次李重甲驻防荆都就是为了占据荆都要冲,以形成武汉大包围圈,即使武汉失守,也能对日军形成瓮中之鳖的态势。”说完一仰身,抚住额头又顺势把光滑的头发捋了捋。他在茶几上用茶壶茶碗摆了地形标志,接着往下说:“为了狙击东下而来的日军,我觉得主要防御阵地应设在荆都城外八岭山至秘师桥一带,配置精兵两千人;前哨阵地应设在马山至万城堤一带,城西筲箕洼一带还应设有骑哨;炮兵阵地设在八岭山南端,可控制马山、江口和秘师桥三个方向;沮漳河、万城堤两处为天然屏障,可以较少兵力布防。”
师父怔怔地看着“叮叮”作响的茶具,正疑惑纳闷,老贺像是突然从他的布防图里醒过来了,嘿嘿着,“不好意思,我这是瞎操心。”师父揭开茶碗,吹着浮起的茶叶说:“你何时成了李重甲的高参了?现在武汉吃紧,不知李重甲是退守荆都还是布防荆都,不管哪种情形,不论哪个阵营,哪怕像肖永贵这样的民团,现在也要一致抗日才是要务。”
老贺狐疑地打量,顿了一会儿,然后迸出两个字:“非也!”良久吁出一口气,缓缓地说:“攘外必先安内。现在新四军八路军成为华北、华中两支独立的军队,配着他们的政府、抗币、党旗……成为一个独立的体系,而且多次进犯国军防区,可见有人借口抗日实则是为自己扩地盘壮声威,所以真正抗日,一个政府一个主义一个领袖才是我们应选择的现实。”随后像是看穿了你爷爷的心思,漫不经心地磕着盖碗说:“此一时彼一时,国难当头,用人之际,凭当年姜先生在武昌城的名气和文武双全的才学,李重甲也不敢轻举妄动,加上李重甲的队伍受到军统的钳制,他能奈你若何?不过新四军在这一带活动猖獗,姜先生好自为之才好。”
你爷爷哼地一笑,爽声静气地回道:“当初刺杀他,那他是该杀!现在我一介书生,设庠序以教,尽人本分,瞎眼一个,不问世事,他要杀恁他剐杀好了;再说新四军也是革命军的编制序列,如今大敌当前,怎能分你我?”老贺腹有乾坤地嘿嘿笑着,“不说了不说了,喝茶喝茶。”不想说下去了,又似乎心知肚明。你爷爷也说:“不说了不说了。”
正处于话题不继时,驼背老人在书房外轻叩门环,禀告道:“贺老爷贺老爷,肖永贵肖堂主的手下前来拜访。”
楼下传来嘈杂的声音,有人像是在阻止着什么又像是在呵护着什么。一个鸭公嗓子囔囔着,“姜先生姜先生,我找姜先生。”又听到稚嫩里略带粗哑的声音:“老贺老贺!”接着妇人一声娇叱:“出去出去,滚出去!”
他们走到门外。院子里一个少年脸上有红肿的瘀伤,马鸡子背着马刀,双手抱在胸前抖着一条腿,驼背老人腮帮子一隆一隆,那个妇人怒气冲天,满脸通红。
少年鼻翼翕动,鼻孔张开,粗气急出,嘴里喊着:“老贺老贺!”冲到了老贺的怀里,看到了姜瞎子,一指马鸡子,委屈地喊:“师父师父!这个人打我。”
马鸡子挺着胸梗著脖子,眼白翻露着,“我说姜先生,我们喝了豆腐脑,又吃了碗米丸子,回头再寻您家,恁是找了一条街,没见您家影子,找到涵荫草堂,说您家回去了,我们只好赶到姜尕台宝光寺,哪晓得这个小屁伢正拿着木剑摆把式,说是在练什么关公刀法,他不但没告诉您家的去处,还要抢我的刀,说要练练真家伙,你们说他该揍不该揍。”说到这,对老贺一抱拳,“贺老爷得罪了,我替您管教了。”
正此时,门口呼啦一阵风,自镜和尚血脉贲张地跨进来,脸上汗涔涔,芒鞋上带着草屑,他左右瞅瞅,最后把目光落在少年身上,木着脸说:“叫我一阵好赶!有我呢,你跑个鬼!”然后一把抓住马鸡子后颈一叠声地说:“我叫你欺负小伢,我叫你欺负小伢。”马鸡子直起腰,顺势拔出刀来,自镜略一晃神,身子一偏,手上已握住从腰间解开了的绳子,绳头像子弹一样飞了出,“当啷”一声,刀从马鸡子手中脱落,绳头趟过刀身,弹向马鸡子颧骨,“嗖”地蹭掉一块皮肉。姜先生急呼:“和尚住手!”疾步上前把住了两人的手腕。马鸡子自知理亏力乏,脸面无法挽回,嘴里一个劲地嘟囔着:“你们等着,你们等着。”悻悻地溜了。
你爷爷站在院子里,心里懊恼极了。今天这事闹的!肖永贵找自己八成是为如何迎接李重甲驻防的事,马鸡子没说出原委,自己正好退避三舍,不过伤了肖永贵的徒弟,失了肖家祠堂的颜面,算是结了梁子了,这老贺话里有话,李重甲来了可能也要找自己麻烦,今天可是落了个两头不讨好。
师父带着爱徒和自镜,就此别过。妇人对少年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将他们送上雇来的马车。师父一路无语。自镜对师父说:“把打锣场和关沮口的人马集合起来吧。”师父心里明白,那些人马不过是些围堵土匪的自治队伍,总舵主是个以封建迷信为号召,练习刀枪不入招式的人,自己作为总教习,虽然给他们灌输了一些新思想和新事物,但未必能够掌控这支人马。日本人还没到,轻举妄动,说不定恰好被李重甲当土匪剿了。他记得他的上级交给他的任务,发展队伍,以待时日。
唉!后来的事就都说不清楚了哟。李重甲来了,到处捉了一阵共产党,说涵荫草堂里有不少师父发展的人,人抓了草堂也封了。半夜里有人来报信,师父是从油菜田里逃跑的。在他失踪后不久,日本人来了,李重甲躲到大巴岔御湖口的湖汊里打了几天游击。老贺想象的防线溃败了,巴府成了日本人的指挥所。宝光寺的私塾由幼先生支撑了一段时间,还是散了。那少年一心要寻找师父,师父没找到,他成了流浪儿,不知了去向……
丫儿把自传讲得很有故事色彩,我知道那个少年其实就是丫儿自己。
六、和尚讲的故事
丫儿骑着脚踏车,驮着我爸奔突在通往御歇口的堤埂上,堤下的河道在月光下,映出贼亮的天光。那把土纳辛莫甘的枪托在脚踏车的泥板上磕得“叮叮当当”,链条“咛咛”转动,发出潮湿的声音。土路坎坷不平,泥槽坚硬交错,脚踏车艰难蛇行。丫儿喘着粗气,他一连声地骂着:“格老子,格老子。真该走水路才省事,跑这么远去试枪,还不晓得和尚在不在家。”
我爸说:“和尚是你叫的?毕竟教过你,一日之师乃终身之父嘛。”丫儿的肥肚腩使得他非常吃力,他顾不得争论,一叠声地说:“好好,叫师傅,自镜师傅。”
说话间,他们终于看到遮蔽在漫坡遍野的芦苇丛中的御湖口了。御湖口像个忽隐忽现的巨兽闪着忽明忽暗的灯火,湖水在月色下闪着粼粼的波光,延绵到了天边,消融了黑幕里。
自镜的草屋是用芦苇杆缠了稻草裹了泥巴做成的墙壁,我爸敲敲了门。“吱呀”一声,昏黄的灯光下,老者瘦削的脸上显得干练矍铄,平短的花发下,一双鹰一般眼睛,在很深的皱纹里飞扬出明亮的神采,山羊胡在灯光下闪着熠熠银光。我爸抢过一步,一把搀住老者,恭敬地叫道:“自镜师傅,我是永和。”
老者“哦”了一声,平平淡淡的样子,像没看到丫儿一样,他转身向里屋走的时候,头也不回地说:“永和进来坐,叫丫儿也进来吧。”丫儿本来想扑上前去喊“和尚和尚,”结果自镜师傅不但认出了他,还好像对他没什么兴趣,他只好悻悻地跟着进了屋。
我爸开宗明义地说:“自镜师傅,今天来是想借借您的枪划子和台铳,我也好试试家伙。”说着拍拍斜靠在他腿边的猎枪。自镜师傅说:“划子你们只管用,只是台铳好久没用了,还是李重甲和姜先生在这里打游击时用过的,怕是响不了啦。”我爸和丫儿面面相觑,丫儿瞪着眼像打了鸡血一样,涨红了脸问:“哎哎,我说和尚,你说姜先生,姜道明,我的师父在这打过游击?”
自镜师傅背着双手在堂屋度着步子,突然一挥手,说:“有些话真不好讲,但我又不能带进土里去,姜先生是跟过蓝党的人,我又是跟着姜先生的人,讲出来讨不到好,你们都要跟着倒霉的。”说到这,愣愣地看着我爸和丫儿,不认识了一般,过了一会才说:“先看看台铳再说吧。”
三个人走出堂屋,来到院落里的小柴房。我爸打着手电,自镜师傅和丫儿扒开破柴烂草,灰尘和草屑在手电的光柱里上下翻飞,他们找到一堆锈铁似的铁疙瘩,这就是台铳了。自镜师傅扒掉耷拉在铳身上最后几根茅草,从铳口拉出一团长长的破布,破布上涂着厚厚的屎似的黄油,黄油已经凝结干枯,散发出黄泥巴沤烂后的味道。他拿起破布闻了闻说:“还好,十多年没用了,铳膛还没生锈。”
丫儿用指头粘起黄油,用两个指头捻了捻,又凑到鼻子那嗅了嗅,说:“连我们工厂里都没有这种质量的黄油,八成是东洋货!”自镜师傅一拍丫儿的肩膀,说:“哟呵,臭小子,你还真是个行家呢,这是当年李重甲打日本鬼子时,从被打翻的日本鬼子汽艇上弄到的。”
我爸插嘴道:“只怕辛亥年攻打荆都城驻防旗兵也用过这架台铳哟。”自镜师傅乜斜了我爸一眼,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沉重样子,没有作声。他仔细地把那团破布团在一起,收好放在墙角。他抓起茅草擦了擦手,又拍了拍手掌说:“难得你们来,既然想玩就尽管去,只是不要玩出走火炸膛的事来。”
丫儿一根筋,抢着说:“自镜师傅,您把话说清楚,你说姜先生和李重甲一起打游击?”
自镜师傅看看丫儿,拍拍他的肩膀说:“现如今,莫问太多了。”丫儿说:“和尚,今天你还非得把话说清楚才行。”自镜师傅把指头放在他肩头略一用劲,说:“你小子又和当年一样犯横?”丫儿“呀呀”地叫起来。
枪划子在水草和菱角叶上“哧啦哧啦”地驶往湖的深处,水拍在船沿“哔啵哔啵”响,一叢丛芦苇从船边闪过。看得见湖中隐隐的沙丘了,自镜师傅示意放缓船速,他伏在船头听了听,远处有好多野鸭布满了整个沙丘,它们在野草和杂树丛中扇动翅膀的声音,嘈杂厚重,呼啸而至。
湖面寒气逼人,我爸和丫儿打着寒战,冷不丁牙齿磕得叮叮作响,自镜师傅回头吼道:“莫把它们惊飞了。”
说话间,远处传来几声“嘎嘎”的叫声。值夜的头鸭对群鸭发出了警告。被唤醒的群鸭“哗哗”地扇起了翅膀,它们竭尽全力地用叫声震慑危险,驱赶惊恐。自镜师傅赶紧按住我爸和丫儿,不发出声响。头鸭扑腾惊叫了好一会,没发现什么情况,这才安静下来
自镜师傅猫着身子划着桨;我爸和丫儿伏在船头,紧紧盯着前方在水面微光中已显出朦胧轮廓的沙丘;枪划子悄无声息地在靠近。
在离沙丘十多米的时候,自镜师傅把枪划子隐蔽在夜色和雾霭笼罩的芦苇丛中,摸出几根火柴,一齐划燃,猛地扔向夜空,霎时光亮一片。值夜的头鸭又一次“嘎嘎”地响起叫声,群鸭訇然而动,扑腾惊叫跃跃欲试作了振翅高飞之势。惊恐之后,除了风声水声,鸭群并未发现危险,便又归于了阒静。
丫儿在枪划子的船舱里掌着台铳,两眼炯炯有神地盯着怪兽似的沙丘,像个等待冲锋号的坦克兵。我爸紧握着显示出他的精湛手艺的梨木枪柄,埋怨着自镜师傅像个祭师,云里雾里,不知在搞什么鬼。
自镜师傅立于船头,挥了挥手,又用指头抓捏了几下,可能是在感觉风向和空气的湿度。他摸出几根火柴一齐划燃又一次抛向空中。头鸭再次“嘎嘎”地发出发现危险的信号,鸭阵一齐怒吼,沙丘晃动起来,好像要拔地而起似的。
丫儿窝在舱内,小声嘀咕着:“有这么玩弄动物的吗?把它们惹毛了,一起飞掉,还打个球,连个毛也打不到了。”
鸭群安静下来后,自镜师傅又故技重施地作弄了一番,头鸭“嘎嘎”的叫声再也没有了群鸭的响应。枪划子坦然地驶出芦苇丛,在自镜师傅的指导下,丫儿和我爸装好了引信和弹药,头鸭拼命地“嘎嘎”乱叫,但是群鸭已不再相信头鸭,任凭头鸭叫声如何凄厉惊恐,也毫不理会。
丫儿看得直发愣,半天才蹦出了一句:“狗日的,这打鸭子和打仗还是同一个道理,也讲究个虚虚实实,佯攻实打,声东击西哟!”自镜师傅回头看了看丫儿,似乎很认可,轻声说:“当初姜先生作为李重甲的教官用的就是这样的招数打翻日本佬汽艇的。”
丫儿回头看我爸一眼,说:“我说的没错吧,当初我在涵荫草堂看到的李重甲的教官绝对就是我师父。”自镜师傅斜了一眼丫儿,沉着脸说:“有些话切莫乱说,打日本人也要看是跟着谁打的。”
丫儿和我爸焦急地想往下听,自镜师傅顿了半天,才接着说:“李重甲当年抓了姜先生,在荆都待了不久就退到了御湖口,御湖口上通武汉下连荆都,湖汊交错,芦苇荡隐秘幽深是个打游击的好地方,伏击日本佬汽艇时是姜先生找我带的路。那时姜先生的确左眼不是瞎的,说是李重甲花重金给他治好的。打完那场仗,我就再没见到姜先生了,问了李重甲的人,有的说被枪毙了有的说逃跑了,后来又问了新四军的人,他们说他背叛组织投靠了后来成为汉奸的李重甲,所以被他上级派人处决了,派来的人说,风声起于水面,月色印在波心,姜先生还未及说出,云来云往风引路,树高树低鸟争晨,砰的一枪,姜先生就死了。”
自镜师傅说到这,对丫儿和我爸猛地一挥手。“轰!”台铳响了,我爸赶紧举起他心爱的纳辛莫甘向天补着枪。沙丘被撼动了,散弹落在湖面,啾啾地响。我爸和丫儿雀跃着登上沙丘,胼手胝足地扒开打落的苇干树枝,结果真的只找到了一些鸭毛。
七、爷爷的忌日
晨雾里露出了鱼肚色,渐渐地有红光喷薄而出;家畜豪迈奔放的叫声取代了蛰伏的眠虫之音;村人行走在被晨雾笼湿了的小路上,稀泥凝结在鞋底硬邦邦的。
远处独轮手推车的声音透过浓雾由远及近地传来,雾的潮湿吸收了声音的尖厉,揉润了木轴摩擦的干涩。声音还在雾的深处的时候,我爸走到门口,忽然说:“嗨!自镜师傅来了。”
自镜师傅两手握着独轮车的两柄,泥巴在车轮边沿结了厚厚的一层,泥屑从转动的轮边飞出,“吧嗒吧嗒”地落在地上。他敞开着衣襟,脸上淌着汗,头发梢湿湿地挂着露珠。他用牙齿咬着烟嘴,铜烟锅里燃着的烟像红眼睛似地一眨一眨,白白的烟便从嘴的两角冒出来。
独轮车停在我家门前,车后轧出了一条深沟。奶奶和晓萍姐睡在里屋,奶奶压着嗓子问:“永和,是自镜师傅吗?”说着披衣下床迎出门来。自镜师傅在挑檐下的石头上刮掉鞋上的泥巴,裹着一身寒气走进堂屋,跨前一步,一把抓着奶奶的手,似有千言万语的样子。
屋子里还不十分明亮,奶奶说:“今天不知什么风把自镜师傅吹来了?”自镜师傅没有回答,拿眼瞪了瞪我爸,又拿眼寻丫儿,丫儿从房间迷迷瞪瞪地出来,正低头扯着衣角,嘎着嗓子问:“永和,是和尚来了么?”抬头一看,自镜师傅正立在眼前,吓了他一跳。
自镜师傅从独轮车上抱下一个麻袋,提到了堂屋,扔在丫儿和我爸的脚下。自镜师傅用烟锅敲了敲丫儿的头,“叫你没大没小,打开看看。”丫儿没醒过来,也不躲闪,他抖开麻袋,野鸭摊了一地,清一色的麻花鸭。我们全家都愣住了,我爸和丫儿更是楞傻了;这时候晓萍姐跑了出来,惊喜地看着一地的野鸭子。奶奶说:“不是说一只也没有打到么?”自镜师傅回答道:“他们被鬼施了障眼法了。”丫儿问:“还真有障眼法不成?”
自镜师傅对我奶奶说:“老姐姐呀,今天是姜先生的忌日呢。你忘了?一来我把他们打的鸭子送来,给你们改善伙食,二来我想给姜先生烧点纸钱,昨天他托梦给我,说找不到宝光寺了,那本他珍爱的线装本《春秋》还在宝光寺呢,梦里他对我发脾气要我给他带路。”
我奶奶说:“什么忌日不忌日的,死活都不晓得,坟里不过埋了几件衣服,现在只怕连坟头都找不到了,还烧什么纸钱哟。现在不兴这个了,就不要难为老弟了吧。”自镜师傅说:“丫儿不是工作组的吗?看他准不准我烧这个纸钱。”丫儿脸上一阵红,被自镜师傅瞧见了,自镜师傅伸出烟锅要敲丫儿的头,说:“和你的老子贺彼得一个样,都是花花肠子。”
丫儿偏过头躲过了烟锅,把嘴凑在我爸耳边:“叫和尚莫要在我家姑娘面前,揭我的短。”然后岔开话题说:“还真是我师父回来了哦,难怪我们打不到一只鸭子。”我爸说:“打到了,我们没找到,不是障眼法,这是鬼打墙。”
吃过了早饭,一行人陪着自镜师傅往野林子走去。爷爷的坟地在宝光寺坍塌后的荒坡脚下,紧邻野林子和姜尕台小学。由于只埋了他的衣冠,坟体紧实从没有塌陷过,当时平坟造田时,好多人都挖不动。
自镜师傅点着几张黄草纸,火苗窜起来,再把火苗塞进拢在一起的纸蓬里。晓萍姐拿着细树枝把纸蓬挑塌了,纸堆里冒出一阵青烟。我爸赶紧用手猛地扇着风,好让火烧起来。
几个在荒地里寻野菜的小娃放下竹篮,往这边张望;野林子旁窝棚里的残疾老人坐在木架车上眯眼看着破损的书。
丫儿朝残疾老人努努嘴,小声问自镜师傅:“你看像不像姜先生?”自镜师傅被烟熏得眯着眼,不搭茬,他对着坟上的几颗阔叶草说:“姜先生,你安逸吧,老贺沉了江,日本人早就滚蛋了,李重甲跑台湾去了,肖永贵跑美国去了,你找到接你暗语的人了吗?假如你死了就报个梦来,假如你还活着,我可以证明你的清白,不过我的证明,只怕不起个屁作用,唉!”
自镜师傅嘀嘀咕咕的话,其他人没有听进去,虽然我听得分明,却是一点不明就里,只是觉得爷爷和组织失去联系或者他的上级把他遗忘了非常可惜。我不希望爷爷死去,哪怕鬼脸就是我爷爷也行。
八、奶奶的酸梅汤
我在荆都中学读初中时,晓萍姐已在这个学校高中毕业留校当老师了,说是老师,其实没看到她上过什么正儿八百的课,她不是带着学生到工厂到农场去劳动就是要学生用木棍练习打飞机。每次师生大会上,总有她的发言,最后一句总是“让历史来作证吧!”
那天我奉命清理帝国主义传教士的遗物,在一处荒废的办公室,我翻到一本陈旧的硬皮本,封面烫金,扉页用磨砂的玻璃纸覆盖着一个洋人的头像。这是圣公会女校的毕业纪念册,扉页上的洋人是圣公会主教郝柏特,合照中我看到一个神韵极似奶奶的女生。我偷偷地藏了那张照片拿给奶奶看。她淡淡地笑着说:“难怪这些日我总是梦到白衣短裙呢,那是我們的校服。”
她的头如风中枯叶般抖索不停,照片没有勾起她多少回忆,她歪着头困顿地打起了瞌睡,不一会儿,嘴里咕咕噜噜着,而后又银铃一般笑起来,声音矜持而娇羞;喉咙里长出一口气后,她突然醒来说:“心远,爷爷呢?”我说:“您梦到爷爷了?”
她失望地瞟了我一眼,不知从胸腔还是喉咙里哼了一声,又闭上眼睛,嘀咕了一句,“还有你外曾祖呢。”我问:“巴尔图?”奶奶用浑浊的眼狠狠地瞪了我半天,“这名字是你叫的么?”正在我觉得大逆不道,心生害怕时,奶奶摸着我的头说:“幸有圣公会收留,奶奶才不至流落街头哟,但是每有革命行动时,总有人冲进圣公会欺负奶奶,说我是前清余孽,军阀遗孤。那时你爷爷在女子学校不远的晴川学堂念书,他总是仗义直言,挺胸而出。”说到这,想必我应该明白了,她良久不语。我问:“得胜街的巴府,是我外曾祖的吗?”奶奶不答。
奶奶大限将至,姜姓的族人轮流守在奶奶床前为奶奶送终。年长者在昏暗的灯光下嘱咐我爸办理丧事的相关事项,后辈们则在堂屋里下象棋打扑克。按长者的说法,老人是不能在床上断气的,因为床很重,在黄泉路上背不动。他们说:“幼先生虽然是识文墨的先生,是大户人家小姐,马背族的后人,但入乡随俗,还是应该把她放到地上落气,免得她老人家路上受苦。”有人去抱稻草,我爸摆了摆手说:“我妈一辈子讲干净,怕是不答应的。”长者们摇摇头,觉得我爸不懂孝道。
我爸拂了长者好意,正尴尬时,奶奶喉咙里发出了游丝一般的声响。我爸弹起身,呼啦拥到床前。“妈,妈,我是永和。”我爸一把抓住奶奶的手,奶奶睁开眼,眼光游移,最后落在我爸身上。她问:“我怎么一会儿就睡着了?”她不知道自己已经迷糊几天了。我妈赶紧喂了水,奶奶缓过来,饥饿突至,喝了稀饭还要喝酸梅汤,旁边有人听愣住了,他们和我一样不晓得酸梅汤是什么东西,依稀晓得那是富贵人家消夏解暑喝的玩意。我妈以为奶奶糊涂了,又端来一碗水,奶奶推开碗,叫道:“冰镇的。”长者们摇摇头,“幼先生这是回光返照,她要吃就尽量满足她吧,以免路上挨饿。”
我爸好犯难,那时日有掺夹野菜粗粮的米饭吃就羡煞死人了,哪里有酸梅汤喝,听都没听说过,还冰镇的!恐怕连荆都得胜街都没得卖呢。再说饿了几天的人吃多了还不要了命?好在奶奶只是嘀咕那么一句,一会儿竟然忘记了。
说来奇怪,第二天天气晴好,奶奶竟下床走到门外晒起了太阳。我蜷在奶奶的腿边,奶奶慈祥望着我,我问:“什么是酸梅汤?”奶奶沉吟好久,才有一丝声音,“那口井里的水呀,到了夏天,西瓜呀酸梅汤呀用绳子沉到井下,那个冰凉哟,井沿上那一道道的沟槽,就是拉西瓜呀酸梅汤拉出来的。”过了一会,奶奶问:“巴府还在不在?”我说:“没有了,成大杂院了,我们班好多同学都住那个院子里。”奶奶沉沉地“哦”了一声,说:“那口井肯定被他们填了。”
在家里守了几天,奶奶没有死去,我只好接着去上学。我坐在教室里听语文老师讲着《冯婉贞》。就在她讲到“去村四里有森林”这句课文时,我看到有个老人在门外向教室里打探,他微微佝偻着身子,背着双手,手指一抓一放,像弹着指尖的水珠一样。
我的眼睛突然一亮,这不是丫儿么?丫儿脸上漾起笑,脚跟一并,举手来了个军礼,喊道:“报告!”语文老师正沉浸在句子里,吓了一跳。她愤怒得满脸通红,轻蔑地瞥一眼门外,目光突然停住,脸上变色龙似的堆起笑,对丫儿说:“贺部长,您怎么来了?”丫儿木着脸说:“我来找你的学生。”
我被丫儿叫出教室,丫儿问:“听说我师娘病了?”我一时没悟过来,因为他一直都叫我奶奶为大妈,从没听他叫过师娘,心里想,你师娘病没病我怎么晓得。我不知如何作答,正憋得慌,丫儿说:“告诉你奶奶,我过两天去看她。”
丫儿和姜春翠出了作风问题,最后还是回到了原单位,虽然未作处理,但他的影响力不如从前了。丫儿养父贺彼得也时不时被人质疑,尽管有人证明他的确为新四军提供过紧缺物资,但那是收了钱的。总之他现在被边缘化了。好在他想办法使女儿留校了,免去了上山下乡的忧虑。他不再有什么牵挂,闲来无事,就盖了一个鸽子屋,养了好多鸽子,一放飞,天上黑压压的一片,鸽哨嗡嗡响着,从屋顶一掠而过。他好久不去姜尕台了,因为自己和姜春翠的事,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丫儿动了几次心,想去看奶奶,又怕在姜尕台碰到难堪,只好托人带来了粮票和钱捎给奶奶,还是觉得有愧意,这才跑到学校来找我。
九、奶奶走了
奶奶没有拖多久,还是走了,好多人为奶奶张罗着丧事。白晃晃耀眼的汽灯,把满满的人照得妖妖娆娆。丫儿来了,有人和他打着各种招呼,“丫儿叔”,“贺部长”,“贺组长”。他不置可否,“嘿嘿”点着头,大步流星地跨进灵堂,拿出关公刀法的架势,对着八仙桌上奶奶的遗像扣头作揖。他的动作讲究得几近夸张,先是掌心向下匍匐在地,再是掌心向上额头点地,双手合十举过眉心,躬腰九十度,绝不含糊。祭拜完毕,拉了我爸的手,又在我爸手背上拍拍,这才问:“我大妈走得还顺当吧?”
悲怆突涌,我爸的五官挤歪了,他别过头去说:“顺当顺当。”丫儿拍拍我爸说:“顺当就好,大妈煎熬了几十年,这才去找我师父,也算她老人家的福分了。”
姜春翠是主动来帮忙招呼客人的。我说不上喜不喜欢她,但是我非常讨厌她在我奶奶的灵堂里高声谈笑。一个女人说:“姜老师你看那个人是哪个?”她瞥一眼丫儿,拍一把那女人,哈哈着说:“那是个鬼。”
丫儿走来,也不说话,神采飞扬,眼睛发亮地向别人点头。几个女人還在嘻嘻说笑,“贺部长,你的驳壳枪呢?”另一个女人说:“我只看到过他的放大镜。”先前的女人说:“你没看过他的枪?”其余的女人齐口同声地说:“姜老师看过。”几个女人压着放浪的笑声扭扯在了一起。
丫儿正觉得有些尴尬,夜幕里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回头去寻,只见自镜师傅推着独轮车,嘴里喊着:“借光借光。”挤过人群到了堂屋门前。
我爸从挑檐下过来,汽灯把他鼻子的阴影拉长,覆盖住了瘦削的脸。他看到独轮车上满满的装着白菜莲藕和大米,一叠声地说:“这怎么好意思,这怎么好意思。”丫儿过来说:“还是自镜师傅想得周到。”自镜师傅用烟杆指着丫儿说:“还不卸车!”
请来的丧鼓师傅一男一女,男的两腮干瘪,嘴角的胡子戳到尖尖的下巴上;女的穿戴周正,很细的皱纹藏在略显白皙的脸上,嘴里叼着烟。男鼓师一通开场鼓,鼓点急促,及至“咚咚”两声落槌,女的唱道:
一送亡灵出桥门,恩怨情愁都带走;二送亡灵过戚门,祸兮灾兮全消除;
三送亡灵登舟车,飞驰仙道入皇门;四送亡灵过仙桥,童子迎面莫回头;
五送亡灵入殿堂,妙手疾书过考场……
一共十送。不悲不戚,生死齐同,有庄子鼓盆而歌的味道。鼓师的吟唱由师父口口相传,没有因为我奶奶是大家闺秀能识文断墨,或是因为我爷爷是个革命人物而有所编纂。即使祸福贵贱各不相同,但在死后走的路过的桥是一样的,在生死轮回里那是要被扯平的。鼓师很尽责,他们依旧不依不饶地唱着各种鼓曲,好像陪着奶奶在黄泉路上难得回转了。随着“咚咚”的鼓槌,唱词一句紧似一句。鼓槌翻飞到鼓腰上“哐哐”几下,突然换到鼓皮上急收煞鼓。
鼓声刚停,传来呜呜咽咽的声音,像是从油菜花丛发出来的。尖细幽怨,拿耳去听,没人听得懂。鼓师捋一下胡子说:“只怕是鬼脸,这种古曲能唱的人不多了。”说着用枯荷叶包了吃食送到灯光不及的草丛。鼓师回来良久不语。木轮滑板车滑到了黑的夜里,声音飘荡:
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
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干羽,莫之知载;
祸重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
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
吾行却曲,无伤吾足。至乐无乐,至誉无誉……
奶奶躺在黄木桶做成的棺木里,丫儿和自镜师傅竭力主张偷偷土葬,我爸想起前不久工作组把土葬了好多天的遗骸挖出来拉去火葬的事情,摆摆手说:“我妈经不起这个折腾。”
帮忙的人把奶奶的骨灰装入了一个泡菜坛里,坛子在棺木里滚动。抬棺的八大金刚吆喝着号子,一副仍然吃力的样子。他们把奶奶轻松地埋在了宝光寺废墟的野林子,紧邻爷爷的衣冠冢的地方。夯实坟体的最后一杆落下时,坟尖上备着茶水点心的陶钵要同时夯碎,奶奶在阴间的路上才会顺利。八大金刚抢了坟尖上的点心,他们说:“坟上的点心一定要吃完,幼先生在那边才不会饿肚子。”其中一个扛着压杆的,把手里的点心远远地抛到野林子边的窝棚那,高声喊:“老鬼,你也吃两块。”
窝棚里没有回应,仔细一听,像风刮动枯枝的声音,又像游丝一般的呜咽。我抱着奶奶的遗像,跟在大人们身后往回走。丫儿一抓一放的手指,不像弹水珠的样子,而显得有些痉挛了。他回身对我说:“心远,遗像要走在前面的。”我走到了前面,心里满是那呜呜咽咽的声音。
好多年后,姜尕台大片的油菜花成了荆都的旅游景观,开发商选中了宝光寺的废墟修建观景台。在商议移坟时,他们说,因为爷爷坟内只有衣冠没有遗骸,两座坟只能算作一座赔偿。晓萍姐是分管旅游的副市长,她打来电话说:“心远,你是荆都中学校长,好歹也是个国家干部,要以大局为重。”开发商知道了我和晓萍姐的关系,马上讨好我,说是只要挖出遗物也算。挖爷爷的衣冠冢时,丫儿和自镜师傅也来了,他们是晓萍姐的司机送来的。他们和我爸佝偻着身子,像羞怯的孩子一样,站在挖坟人的身后。坟挖开了,不但有遗物而且还有遗骸。遗骸下肢不全,遗物是一辆未及腐烂的木轮滑板车,还有一粒玻璃珠。挖坟的人以为玻璃珠是个宝物,迎光一照,珠内有血丝游走,丫儿隔着老远说:“那是个假眼!”挖坟人说:“还有一行洋字呢!”我爸对丫儿嘀咕道:“肯定是德国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