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世说新语·德行》看魏晋士人的道德观
2019-07-30顾妍
摘 要:《世说新语》是我国第一部志人小说,通过记录汉末魏晋时期士族阶层的逸闻轶事,刻画了汉末到东晋时期士族阶层的群像,反映了这一时期士人阶层的生活面貌、为人处世及其精神价值取向。在《世说》中,以“德行”作为36个门类的开篇之首,可见德行之重,谓之“德行第一,百行之美”。《世说新语·德行》共47篇,涉及孝道、慎言、清廉、俭约、忠义、敬贤等多个方面,记录了魏晋时期士人阶层为人称道的言语品行,反映出魏晋时期士人阶层的道德观。
关键词:世说新语;德行;魏晋士人;道德观念
作者简介:顾妍(1990-),女,汉族,上海市人,硕士研究生,郑州西亚斯学院助教,主要研究方向对外汉语。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18-0-03
《周礼·地官·师氏》:“敏德以为行本。”汉郑玄注:“德行,内外之称,在心为德,施之为行。”“孔子教育弟子,以文、行、忠、信为四教,又以德行、言语、政事、文学为四科;四科之中,德行居首,其余三科无不赖此以大以明。”《世说新语·德行》开篇即述陈仲举“言为士则,行为世范”,以此作为第一则,全篇所记录言行均为当时魏晋士人所称赞的自身修养与言行举止,其言为士人之准则,其行为世人之典范。魏晋时期儒家礼教势弱渐微,人们的思想面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通过记述当时士族阶层所推崇的道德品行,反映出具有魏晋时代特征的士人阶层的道德观念,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百行孝先
古人云“百善孝为先”,《论语》中也有“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 ,可谓孝矣。”孝,作为“百德之首,百善之先”,历来被人们称道,作为评价人物的首要标准。晋人以孝治天下,仅《世说新语·德行》这一门类中,就有十三则写到孝道,涉及愚孝、生孝、死孝、廉孝、试孝、忠孝等多个方面,如下所记:
王祥事后母朱夫人甚谨。家有一李树,结子殊好,母恒使守之。时风雨忽至,祥抱树而泣。祥尝在别床眠,母自往暗斫之;值祥私起,空所得被。既还,知母憾之不已,因跪前请死。母于是感悟,爱之如己子。(《德行》14)
王戎、和峤同时遭大丧,俱以孝称。王鸡骨支床,和哭泣备礼。武帝谓刘仲雄曰:“卿数省王、和不?闻和哀苦过礼,使人忧之。”仲雄曰:“和峤虽备礼,神气不损;王戎虽不备礼,而哀毁骨立。臣以和峤生孝,王戎死孝。陛下不应忧峤,而应忧戎。”(《德行》17)
王戎父浑,有令名,官至凉州刺吏 。浑薨,所历九郡义故,怀其德惠,相率致赙数百万,戎悉不受。(《德行》21)
吴道助、附子兄弟居在丹阳郡,后遭母童夫人艰,朝夕哭临及思至,宾客吊省,号踊哀绝,路人为之落泪。韩康伯时为丹阳尹,母殷在郡,每闻二吴之哭,辄为凄恻。语康伯曰:“汝若为选官,当好料理此人。”康伯亦甚相知。韩后果为吏部尚书。大吴不免哀制,小吴遂大贵达。(《德行》47)
无论是王祥的愚孝、和峤的生孝还是王戎的死孝、廉孝,均体现出古人以孝为自身言行准则之首、品鉴他人标准之列,王祥因孝得后母之爱,和峤因孝得汉武帝之关切,王戎因孝闻名,吴隐之因孝得贵达,皆为孝之善报也。孝之善报之极致,莫过于陈遗“因孝得命”:
吴郡陈遗,家至孝。母好食铛底焦饭,遗作郡主簿,恒装一囊,每煮食,辄贮录焦饭,归以遗母。后值孙恩贼出吴郡,袁府君即日便征。遗已聚敛得数斗焦饭,未展归家,遂带以从军。战于沪渎,败,军人溃散,逃走山泽,皆多饥死,遗独以焦饭得活。时人以为纯孝之报也。(《德行》45)
需要说明的是,自古忠孝为立身行事基本准则,《孝经·开宗明义》:“终於 立身。”郑玄注:“忠孝道著,乃能扬名荣亲,故曰终於立身也。”忠于国君,孝于父母,自古两难全。在魏晉之前,国大于家,忠大于孝。然而在《世说·德行》中有关孝道的有13则,而有关忠义的却只有一则,且为忠孝,依旧为孝,可见在魏晋时期孝的地位是高于忠的。在魏晋时期却形成了“亲先于君,孝先于忠”的忠孝观。这与当时的社会背景有关:一方面东汉末年,宦官专权导致皇权的削弱,两次党锢之祸也使得士人不再倾心政治,君权被进一步削弱;另一方面士族门阀制度形成,唯有宗族兴盛个人才能成名做官,因此唯有推崇孝道才能使一个家族具有更强的凝聚力,从而使家族立足于乱世之中而不崩。
二、慎言洒脱
魏晋南北朝时可谓是我国历史上政治最黑暗、社会最混乱的动荡时期,然而也是在这一时期,由于儒家思想统治地位的动摇,老庄思想的趁势 兴盛,佛教道教的相互影响,士人们思想精神自由,富于智慧,气度坦然,重视艺术之风,颇有魏晋时代之风貌。乱世之中的士人阶层面对动荡混乱的外部环境,却依旧能够处其中而自保,且形成了影响深远、超然洒脱的“魏晋风度”,不得不说与他们谨言慎行、淡泊名利的处世态度有着密切的关系。位列“竹林七贤”之首的阮籍至慎言玄,“未尝臧否人物”,嵇康“喜怒不形于色”,隐忍于乱世,实乃当时生存之道,修身之德。如第7则:
客有问陈季方:“足下家君太丘,有何功德,而荷天下重名?”季方曰:“吾家君譬如桂树生泰山之阿,上有万侧之高,下有不测之深;上为甘露所沾,下为渊泉所润。当斯之时,桂树焉知泰山之高,渊泉之深?不知有功德与无也。”
陈季方之父为官正直清廉,为世人所称道,其言行必影响子女,陈季方所言谦虚谨慎,得因于其家教。谨慎低调的处世态度,为当时士人所称道,他们不再追逐名利,关注社会现实,而是寄情于山水、酒药与诗乐,“皆以放任为达”,追求自然、自我与自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颇有洒脱超然的生活态度。
初,桓南郡、杨广共说殷荆州,宜夺殷觊南蛮以自树。觊亦即晓其旨。尝因行散,率尔去下舍,便不复还,内外无预知者。意色萧然,远同斗生之无愠。时论以此多之。(《德行》41)
“晋人浸淫老庄,沐浴玄风,言行常能有此洒脱现象。”魏晋士人不再一味追求名利,由入世转为“出世”,由对外部现实的忧虑转向对内心世界的关照,寄情山水、忠于艺术,既由当时社会政治黑暗的环境所致,又有其自身思想变化而导致追求变化的原因。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此“出世”并非真出世,士人们虽转向对自由洒脱生活状态的追求,但仍旧心系家国安危,其言行虽转向对个人的追求与重视,然仍有天下关怀,如批判当时的奢侈之风,重视孝道的传统,对贤人的尊敬与重视,无不表现了魏晋士人依旧心系天下,关注政治的思想情感。其超然洒脱的追求更多的是表现出面对当时政治社会的生活态度,于乱世中的超然洒脱而关注社会,更值得赞颂。
三、清廉俭约
“静以修身,俭以养德”,古人以节为美,勤俭节约自古就是中华民族之优良传统。“贫者,士之常”,名士为官,清廉难得,实属不易。陈太丘“贫俭无仆役”、周镇“船小而大漏”、王恭“作人无长物”,均为名士廉俭范例。王戎不仅因孝闻名,而且清廉,其父为官清正,死后义故因其德惠致赙数百万,王戎一律不收,孝廉实属难得,可谓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范宣年八岁,后园挑菜,误伤指,大啼。人问:“痛邪?”答曰:“非为痛,身体发肤,不敢毁伤,是以啼耳。”宣洁行廉约,韩豫章遗绢百匹,不受;减五十匹,复不受;如是减半,遂至一匹,既终不受。韩后与范同载,就车中裂二丈与范,云:“人宁可使妇无裈邪?”范笑而受之。(《德行》38)
殷仲堪既为荆州,值水俭,食常五碗盘,外无馀 肴,饭粒脱落盘席间,辄拾以啖之。虽欲率物,亦缘其性真素。每语子弟云:“勿以我受任方州,云我豁平昔时意,今吾处之不易。贫者,士之常,焉得登枝而捐其本!尔曹其存之!”(《德行》40)
殷仲堪清廉俭约,不仅自身生活简朴,而欲率物以育子弟,不以“登枝而捐其本”。清廉俭约作为当时名士贤人的品质之一,实为魏晋士人的道德价值评判的一个标准。为官正直,清廉俭约,造福地方的名士,乃是人们心中的真名士。
自古以来,多有皇室挥霍无度而失江山社稷之事,商朝殷纣王在位后期,居功自傲,建鹿台,造酒池,悬肉为林,过着奢华荒淫的糜烂生活,间接导致商王朝的败落。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大兴土木,建筑宫殿,其中包括著名的阿房宫,秦二世的过度奢侈浪费的生活,使秦朝走向了末路。汉末的官僚贵族竭力追求奢侈放纵的生活方式,大肆挥霍财富,以满足自己的私欲,导致了汉朝的灭亡。西晋统一三国之后,王公贵族更是奢侈成风,针对这一社会现象,《世说新语》中就有《汰侈》一门专门讲述、讽刺这一时期矫汰奢侈的不良风气,可见魏晋时期士人们对于奢侈之风的反思与批判。因此,在魏晋士人的道德观念里,清廉俭约便成为贤人的优良德行之一,也是人物品藻的评价标准之一。
四、性善忠义
魏晋士人生于乱世之中,在动荡不安的社会环境里,人们转向对人自身的关注,故以性命为重,有服五石散之风即反映出人们对生命的渴望与追求,且士人所特有的天下关怀使他们对他人抱有怜悯之心,所谓“仁者爱人”,儒家思想地位虽有所下降,然士人所摒弃的是其名教而非其礼义,“孝慈仁爱”,仍然为士人们所追求额赞扬的优良品性。
谢奕作剡令,有一老翁犯法,谢以醇酒罚之,乃至过醉,而犹未已。太傅时年七八岁,着青布裤,在兄膝边坐,谏曰:“阿兄,老翁可念,何可作此!”奕于是改容曰:“阿奴欲放去邪?”遂遣之。(《德行》33)
谢安时值七八岁,尚且有此怜悯之心,可见日后成人必为君子乎。又有庾公效孙叔敖为保他人平安而拒卖马,亦达也。魏晋时期割据纷争,战亂频仍,社会动荡不安,明哲保身为学多人所信奉之道。然顾荣赠炙之事虽小而引同坐嗤之,足以见其善良品性。行炙人在动乱中仍以涌泉报以当日滴水之恩,其德亦然。施德与报恩,极为性善与忠义。道义之举,其贵重在于舍自身而对友忠义,舍己为人,乃是忠义的最高境界。荀巨伯因重视友情而闻名,其重不同寻常,其效亦非平凡,如第9则所记:
荀巨伯远看友人疾,值胡贼攻郡,友人语巨伯曰:“吾今死矣,子可去!”巨伯曰:“远来相视,子令吾去;败义以求生,岂荀巨伯所行邪!”贼既至,谓巨伯曰:“大军至,一郡尽空,汝何男子,而敢独止?”巨伯曰:“友人有疾,不忍委之,宁以我身代友人命。”贼相谓曰:“我辈无义之人,而入有义之国!”遂班军而还,一郡并获全。
荀氏之举,将自身安危置之度外,生死关头仍然坚持忠义之气节,连强盗都有感于其义而行道撤军,“一郡并获全”,实乃忠义之神功,可见魏晋人人以忠义为美德而敬之。忠肝义胆,历来被人们视为是君子、侠义之士的品行,忠义、气节也是魏晋士人道德观念中所肯定的德行之一。
五、尊礼敬贤
《世说·德行》开篇即述“有澄清天下之志”的陈仲举迁任豫章太守时顾不上去官署视察政事而是打听徐稚所在前去拜访,陈仲举被贬谪之后依旧心系礼贤,可谓是“儒者常有道心”。将此作为开篇第一则,并称其“言为士则,行为世范”,可见礼贤之重。在《世说·德行》篇中有许多贤人因其贤而闻名的故事,无论是黄叔度气量深广之难测,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还是荀淑“清识难尚”,钟皓“至德可师”,均为闻名于后世之贤人。
值得说明的一点是,重贤的另一个表现是与善人交,如管宁淡泊名利与华歆割席分坐,周乘时日不见黄叔度则生鄙吝之心,郭林宗心急造奉高而从容诣叔度,可见晋人重贤而有取舍。
魏晋士人所尊之贤要像陈仲举一样“有澄清天下之志”,像黄叔度一样“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像李元礼一样“风格秀整,高自标 持,以天下名教是非为己任”,像王恭一样清廉、“作人 无长物”,像管宁一样淡泊名利,像阮籍、嵇康一样喜怒不形于色。
魏晋时期,儒家传统思想的地位虽然有所下降,士人们“越名教而任自然”,不再受缚于礼教而追求自然任达的生活状态,而是转向对自我价值和人生的关注,然而其中有些礼教依旧为士人们所传承推崇,如前文中所写的孝礼、“以天下名教是非为己任”等,处于乱世中的士人们依旧以和为贵,如第十则所记,华歆、陈元方两家皆不失和乐之法则:
华歆遇子弟甚整,虽闲室之内,严若朝典。陈元方兄弟恣柔爱之道。而二门之里,两不失雍熙之轨焉。
又如第39则:
王子敬病笃,道家上章,应首过,问子敬由来有何异同得失。子敬云:“不觉有馀 事,唯忆与郗家离婚。”
此则看似与礼教无关,实则关乎婚姻礼法,王献之临终依旧认为与郗家之女离婚之事为人生“异同得失”,可见其对传统婚姻礼法的遵守。
“魏晋士人虽追求个性的解放,做出种种越礼行为,但在他们的心里并不想废弃礼教,他们还常常以礼之标准评价人。他们不像汉代儒生那样立足具体经书的阐释,他们追求的是礼中所含之旨趣,以求达到一种玄远高深的境界。”可见,魏晋士人的“越名教”并非是抛弃礼教,而是在礼教的基准线之上追求一种放达自然的生活状态和精神境界。
六、结语
魏晋时期的道德观,既对先前的传统道德有所继承,又因其时代的特殊性而有所变化,形成了魏晋时期独特的道德观,既有传统的因素又有时代的特色,既有政治的影响,又有思想的独特。在魏晋这个思想解放、个性张扬的时代,产生了许多闻名于后世的名士,其风度依旧犹存于现世,影响着当代人的道德观和人格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