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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家族文化

2019-07-30何丽

寻根 2019年2期
关键词:贾府帝国红楼梦

何丽

《红楼梦》中描述的贾府由盛而衰,从表层看是外部的抄家,但从深层看则蕴含着深刻的隐喻,在于组织自身的腐朽,是人为的灾难,难以逃脱命运的羁绊。从一个贵族大家庭的盛衰兴亡、悲欢离合、世态炎凉,可以深入體验帝国荣枯消长的“周期率”。白先勇认为《红楼梦》是中国文化发展到18世纪的结晶与总结,它写尽了乾隆的盛世,也暗伏了乾隆之后中国文化的“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19世纪后整个走下坡,接近崩溃的边缘。

作为精英阶层,四大家族之间皆联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构建了紧密的关系网络。各个家族与社会的统治阶层紧密联系:贾家的元春是皇帝的妃子,“老太君”贾母是金陵世家史侯的“小姐”,贾政的妻子王夫人是九省统制王子腾的妹妹,荣国府的实际当家人、贾琏的妻子王熙凤是王子腾的侄女,薛宝钗的妈妈薛姨妈和王夫人是同母所生的亲姐妹。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四大家族的辉煌,显现了清帝国“康乾盛世”的繁华景象,但这只是“瞬息的繁华”。《红楼梦》的正戏拉开之时,呈现的已是帝国的衰微败落之象。“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已有财无势,金陵王家已是有势无财,史家则无势无财,只有贾氏的荣、宁二府还维持着体面。若从帝国治理的视角来看,《红楼梦》第二回是全书的关键,作者借古董商人冷子兴之口对荣、宁二府作了“演说”:“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这是作者寓意深刻的点睛之笔。帝国衰败的根本也正在于此:人才的衰微与匮乏,在组织方面已发生了严重危机。《红楼梦》揭示了帝国代际更迭的演进谱系:第一代是贾演、贾源,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获封宁国公、荣国公,“九死一生挣下这份家业”。贾府祠堂匾额两旁的对联是第一代人艰辛奋斗的真实写照:“肝脑涂地,兆性赖保育之恩;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

第二代是贾代化、贾代善,尚能守住家业。贾代善娶金陵世勋保龄侯尚书令史家小姐为妻,亦即后来的贾母。

第三代则是“平庸者”的时代。宁国公贾代化死后,次子贾敬袭封爵位,却是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后来,干脆把官爵让给了儿子贾珍,不管家事,任凭儿辈胡作非为。不久,因吃丹而死。荣国公贾代善有二子:长子贾赦,袭封爵位;次子贾政,即贾宝玉之父。贾赦无所作为,是个浪荡色鬼,威逼贾母丫鬟鸳鸯为妾,为霸占几把古扇而逼死石呆子,后因包揽官司而被免爵抄家,发往边关。贾政道貌岸然,平庸无能,不谙世务,缺少治家承业的真才实干。

第四代则以管理宁府的贾珍和管理荣府的贾琏为代表,纨绔习气重,穷奢极欲,无所不为,实为贾氏家族的“败家子”。被鲁迅先生称作“贾府的屈原”的焦大看得很清楚:“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牲畜来,每日家偷鸡戏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然而说了真话的焦大所得的报酬是被塞了马粪关进柴房。鲁迅说:“看《红楼梦》,觉得贾府是言论颇不自由的地方。焦大以奴才的身份,仗着酒醉,从主子骂起,直到别的一切奴才,说只有两个石狮子干净。结果怎样呢?结果是主子深恶,奴才痛嫉,给他塞了一嘴马粪。其实是,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不过说主奴如此,贾府就要弄不下去罢了。”

《红楼梦》里的女性大多比男性有才干。开篇即有:“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校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事实上,王熙凤等人确有治理之才,为了支撑贾氏组织行将崩溃的大厦,亦曾苦苦挣扎,但其才能仍旧体现在“私人领域”而非“公共领域”,故而无补于大局。例如,王熙凤的口才与威势显露在损人利己、聚敛钱财方面,为了三千两银子,竟逼死两条人命;王夫人表面宽厚仁慈,实际上昏聩残忍;邢夫人无子,只知奉承丈夫以自保,贪婪吝啬而又愚蠢。至于贾母,虽是贾府的最高权威,但心思全在享乐中,对家族后辈的恶行听之任之,并常常加以保护。探春曾自白道:“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

组织的臃肿庞大与生活的极度排场、奢华所导致的“生之者寡,食之者众”,使经济陷于枯竭,入不敷出,“内囊却也尽上来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帝国末期特征尽显。秦可卿死后,贾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贾珍托凤姐办丧事时说:“只求别为我省钱,要好看为上。”秦可卿出丧,停灵七七四十九日,请了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超度诸魂,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孽醮。出殡那天,“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从北而至”。其宏大排场由此可见。元妃归省,修建大观园的巨额花费,使身为贵妃的元春叹道:“太奢华过费了。”管家奶奶王熙凤说:“家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外头看着虽是轰轰烈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

《红楼梦》总共描写了四百四十八个人物,在众多人物中,处于统治阶层的不过几十人。在这统治阶层的内部,各派系之间争权夺利、钩心斗角,矛盾斗争错综复杂。

贾赦和贾琏父子之间、赵姨娘和探春母女之间、邢夫人和凤姐婆媳之间、王夫人和赵姨娘妻妾之间,存在着永无休止的难以调和的矛盾。探春说道:“咱们倒是一家亲骨肉呢,一个个像乌鸡眼似地,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斗争围绕的中心,则是贾氏组织的执政权与继承权。贾氏组织的执政权实际上掌握在深得贾母欢心的王氏姑侄手中,这引起了赵姨娘、邢夫人等人的嫉恨。第二十五回,赵姨娘勾结马道婆陷害王熙凤和贾宝玉,则是为了获得贾氏组织的继承权。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就是邢夫人为了给王夫人和凤姐难堪,利用绣春囊事件掀起一场轩然大波。诚如探春所说:“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超前的奢靡与不断的堕落形成一股强大的破坏力,敲响了贾氏组织的丧钟。社会学家帕雷托曾言,历史是贵族的坟墓。

由此可见,按照曹雪芹的本意,贾氏组织即使不经抄家,也会渐渐地贫穷破落下去,抄家的外祸与内乱的复合性进一步加剧了组织的衰败,最终应验了“树倒猢狲散,飞鸟各投林”的结局:“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曹雪芹用十年工夫来写《红楼梦》,所谓:“字字看来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作为雪芹的隐喻,宝玉只有通过出家即“遁入空门”,方可脱离人生的困境。事实上,四大家族的兴亡恰恰映现了自秦朝以来两千多年政治变迁的“周期率”,以暴力始终未能找到政权和平转换的路径。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与家族相联系的则是国家的命运。国家兴衰成败由组织的领导力及其运行机制所决定,跳出传统帝国衰亡的窠臼在于实现传统文化的现代性转换,构建民主、法治国家,从传统帝国的封闭统治走向现代国家的公共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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