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零九

2019-07-29李小琳

当代小说 2019年5期
关键词:作家

李小琳

1

会议两点半开始,她紧赶慢赶还是晚了十分钟。从公交车上下来,步行的时候手机导航走反了方向。她就这么笨,有什么办法。本来可以提前到场,悄悄地坐在人群中,不显山不露水,却偏偏姗姗来迟,搞得自己很紧张。

当她垂着头走到会场的最后一排坐下来的时候,心里还是乱慌慌的,有些羞惭。她是个腼腆的人,不管是正式的还是非正式的,只要人多场合,她都习惯往后缩。有一次开会的时候,领导还专门就此事发表了一通感言,说有些人一开会喜欢就往角落里钻,生怕被人看见了,请问,是长得丑还是见不得人?咋这么不自信?她认为这跟自信没关系,不引人瞩目,对自己而言,是自在,对他人而言是礼貌和尊重。

早晨群里有人发消息说,某知名作家专程赶来Z城给某新锐诗人召开作品研讨会,下午还有一个读书分享会,请感兴趣的同学前往捧场。看到这条消息她有些小兴奋,某知名作家是她喜欢的作家之一,她也正好空降到Z城。她要在这里换乘回家的火车,顺道再探望一下读大二的宝贝儿子,计划在Z城停留两天。所以时间允许她去凑个热闹。上午的研讨会就算了。一般来说研讨会,都是花钱请人吹牛,吹得天花乱坠,没啥意思。她也不喜欢诗歌。她要参加的是下午的读书会。书读了几十年,她是资深读者,同时也是某知名作家的铁杆粉丝。知名作家总共就出版了三本书,她读了他三本半书。半本书属于福利,目前还有半本尚未写出来。这让她发现一个秘密,不管谁的书,读多了就会中毒。中毒的第一症状就是觉得跟对方很熟、很亲,跟自家人似的。可事实呢?事实是对方不会这么想。

除读书之外,她还见过他的一张黑白小照。说实话,他长得不赖。虽然年纪不轻,可五官长得蛮清爽。长脸,长脖子,尖下巴,高鼻阔嘴,戴一副墨镜,很有明星范儿。这会儿,距离主席台有点远,他看上去似乎比照片上显得还瘦弱,戴了副近视眼镜。半截身子被头顶上方直射下来的灯光笼罩着,像个发光体。她望着他怔了两分钟,出了会儿神。至于他讲了啥她一句都没听进去。

很快她便發现,他满嘴方言,声音落差很大,不是她不认真听讲,就是认真听了也听不明白。也只能连蒙带猜,听个大概。

这样一来,她紧张的状态反而松弛下来。刚刚出了一身汗,被冷风一吹,后背凉飕飕的。

她朝四周瞄了瞄,人并没有印象中那么多。四周都坐满了,中间因出入不便,空出来一大块,像是谢顶了一样。她前边和两侧的人,都在借此机会交头接耳,还有人趴在桌子上抠手机玩。没有几个人认真听他说话。不过很难说人家不是因为听不懂而需要私底下相互翻译。

作家在絮絮叨叨讲他读书的故事。他那一代作家几乎都那样,农村长大,小时候家穷,买不起书读。那时候读物普遍奇缺,他能读到书完全是借了他同桌的光。他上四年级的时候,同桌是个小说迷,经常带书来学校看。上自习看,上课也看,看得如醉如痴,忘乎所以,连下课和放学都要经人提醒。他忍不住好奇,也凑过瞄了两眼。这一瞄就坏差了,就再也丢不下了,感觉魂像是给人牵走了。于是,同桌看一边,他看另一边,歪着脖子看,说到这里,他揉揉脖子,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看书的光景。作家借他同学的光,小学和初中阶段读完了当年能找到的畅销书,《铁道游击队》《林海雪原》《敌后武工队》《野火春风斗古城》《苦菜花》《红岩》,还有一些武侠小说等等。这些书成了作家的启蒙读物,为他日后成为作家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据作家说,他当年的学校跟现在一样,不允许学生读闲书,一旦发现,书就要被没收。读个书跟做贼似的,不仅要偷着看,还要抓紧时间赶紧看。不然时间一到,书就要被拿走。他同桌的书也是借来的。

当年他同桌的座位在左边,他坐右边,为了看书他就往左边倒,脖子伸得老长——你看,我现在脖子还有点歪。

他夸张地晃晃脖子,会场有人大声哄笑。不知道笑点的人,左右逢源问旁人怎么回事。有人翻译说,作家说他因为看书把脖子看歪了。

她跟着笑了笑。心想,脖子明明好好的,跟长颈鹿似的,歪只是个噱头。口齿不清才是大问题。他应该学说普通话,不然谁跟他说话,还不给累个半死?不过,以她对他了解,就算听不明白,猜也能猜明白。她比他小了将近十岁,他生活的年代,她多少有些了解。因为她母亲也是过来人,也酷爱读书,跟他一样到处借书看。她把书借来就压在枕头底下,然后躺在床上看。她以为她不知道,事实上,她是知道的,上小学二年级她就已经偷她的书看了,虽然生字一堆,磕磕绊绊的,但她仍然装模作样,把书摊开放在膝盖上,像藏猫猫那样,把认识的字从一大堆生字当中揪出来,并大声念出声来,实际上是大声唱出声。她记得最早的读物,是红楼梦。那是她母亲唯一花钱自己买的书,她成年以后还在家里见到过,原本淡青色的封皮,已经脏成灰色的了,连纸张也变成了焦黄色,每一页边缘都胡乱翻卷着。这让现在的孩子简直就无法想象。她儿子上大学以前,除了按老师要求强迫读了几本课外读物,根本没自觉自愿读过书。她一提起读书,他就说她老土,谁能跟你们一样。你们那时候有电脑吗有手机吗有互联网吗。如果有你保管不读书。他不听她也没办法。所有的麦子都必须自己成熟,谁也替代不了谁。就是现在有手机有电脑,她该读书还读书。从小养成的阅读习惯,永远改变不了。就连读书姿势也跟她母亲如出一辙,躺在床上侧着身子读。后来她读到一个词语叫翻来覆去,她认为这个词语不应该是指反复阅读的意思,而是指读书时候的姿势。读累了,换个方向,就叫做翻来覆去。侧着身子读累了,平躺着读。两手朝上,举着书,手一软,书啪地一下掉下来砸在脸上……

2

二十岁那年,她一下子拥有了上千册图书和各种各样的杂志,报纸。她的职业就是图书管理员。九十年代初期,这份职业羡煞了无数人。等于企业花钱替你买了书,再花钱请你来看。这便宜绝对是占大了。工作轻松,体面。对一个爱读书的人来说,这世上恐怕再也难找比这更好更轻松的职业了,工作就是读各种各样的书,活在文字的世界里。这二十多年来,她读过的书堆起来至少有半间房那么大,她把自己活成了貔貅,光吃不拉,单纯为喜欢而阅读。形形色色的书籍,把她的脑回沟挤得满满的,胃口撑得大大的,口味养得刁钻刁钻的。没有好书吸引,顿觉生活空虚无趣。

她甚至为此加了两个读书群,群友大多是文学爱好者。他们比她段位高。读书,写书评,写散文随笔,四处发表挣稿费。跟他们混熟了以后,他们怂恿她一起写书评,弄公众号,投稿赚稿费。她开始还兴趣满满,跃跃欲试,认认真真写读书笔记。比如某年某月某日读了某本书,感觉好还是不好。好,好在哪里,不好,又不好在哪里。她逐一列上几条,但群友说太短了,跟总结报告似的,让她放开来写,把自己的观点感受加进去,再不济就从书里抠上几段,加工变通一下弄成自己的意思就成了。这样才能发得出去,换得来银子,否则就只能给自己看了。改了几次之后,她发现太难了,改来改去文章不仅没弄成,还把自己搞焦虑了。所以她特佩服那些会写文章的人,能吃会拉,甚至不吃都能拉出来。哪像她呀,死读书,一点用都没有。有一次煲排骨汤,她看书看忘了,把汤熬干锅烧坏,差点引起火灾。她老公气得把书从窗户扔出去,说再看见她抱着书看,就让她滚。

可是当年这个男人就是因为她爱读书才娶了她。他說她,腹有诗书气自华,不是庸脂俗粉。

3

作家讲了好一阵子,她才弄明白,作家喜欢的书是《沉默的告白》。他称赞这本书是他看过的所有小说当中,写得最好、最具有宗教意味的爱情小说。他说中国作家是绝对写不出这样的小说,因为高度不同。他们没信仰,骨子里缺爱。

这本书正好也是她喜欢的。一星期前,她去新疆探望丈夫的途中,读的就是这本书。

三十七小时的火车,如果不考虑手机没电,她大概会躺在卧铺上,举着手机一直读下去。

书中的世界大雪纷飞,北阿拉斯加荒原上,放眼望去都是皑皑白雪。而现实中的她,正在经历着七月流火般的盛夏。躺在闷罐一样的火车卧铺上,置身于极寒天气的阅读当中,对她具有很好的降温作用。她还记得那个寒冷得让人倒吸一口冷气的开头,十岁失聪小姑娘露比惊喜的叫嚷声,这里真冷呀,如同空气里充满了碎玻璃。

她跟着她们从英国飞到了费尔班克斯机场,来迎接她们的马修并没有如约而至,而是由当地的警察来告知,他死于刚发生的一场火灾意外。

但是雅思明坚信她丈夫还活着。几个小时之后,她驾驶一辆大卡车,带着女儿露比,顶着暴风雪,在眼泪瞬间成冰的荒原上,朝着五百多英里外的她丈夫的方向狂奔去。

两天后的傍晚,她到达了她丈夫所在地,南疆某勘探基地。她丈夫被蒙在鼓里,对她探亲的事毫不知情。她的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到位。她贸然闯入,就想让他感受到意外,惊喜或者惊吓。

见到她的瞬间,他真的被吓到了。他像见鬼了似的,僵着脸问她,你怎么来了?来之前为啥不吭一声?

她没有吭声。当时人很多,基地所有人都从大房子里跑出来,围在大货车跟前,笑嘻嘻瞅着她。后来她才知道,这是公司设在此地的物资中转站,他们的工作就是收纳各种各样的物品,也包括人。只要有货车前来,他们全体出动,出去迎接,然后再分门别类,按需重新派送到几十公里外的小分队上去。像她这样来探亲的家属,他们戏称是暖包,送温暖的。他们挤眉弄眼地跟他说,哎呀,慰安的来了呀!当面开他们夫妻玩笑,直到她背过身去。

他说,来干啥?你以为这啥好地方。

他似乎一点都不稀罕她,也不想念她。他甚至还说,基地十几号人,目前还没人来探亲,你是头一个。

这亲有啥探头,探监都比这好。他抱怨因为她的到来把他室友撬去睡办公室,这让他很不好意思。

她忍气吞声地说,有啥不好意思的,等他家属来了,你去睡办公室,还不一样。

他说,万一他家属不来了呢?你以为人家都跟你一样?

跟我一样咋了?妨碍了你吗,妨碍你了我这就走?!她起身收拾行李,被他拦下了。跟你开个玩笑还当真。他嬉皮笑脸地说,不想让你来,是嫌这地方艰苦,要啥没啥。既然来了那就待几天吧。

他看她恼了,不想吵架,就主动让口气软下来。

事实上她当天想走也走不了。此地交通不便,没有货车前来送货,她只能干等着。

第二天,有大货车前来送货了,但她已经选择忘记这些事了。她去厨房帮忙干活,择菜,和面包饺子。基地十几口人一起吃饭,为了省钱不请厨师,自己动手,两人一组轮换着做饭。她的到来让除了她丈夫之外的人都特别高兴,因为终于有人能帮忙改善一下伙食了,吃点好的。

4

她在基地待了一星期。

每天吃完晚饭,太阳还在天上挂着。太阳九点钟左右才会落山,昼夜温差很大。白天最高气温都升到30度以上,有一天居然飙升到41度,也就那一天她中了暑热,高烧不退。缺医少药的,把基地的男人们都吓坏了,好在有惊无险。

但不管这地方白天多热,到了夜间都很凉快。只要太阳西斜,温度很快就降下来了。野风从荒原上毫无遮拦地刮过来,干爽而清凉。一点都不觉得燠热。身上永远都不会像内地的夏天那样汗滴滴的。

晚饭过后,男人们照例要凑在一起喝酒打牌。他也去。他说不去不好,留下来陪她,会被人笑话死。

他已经习惯了跟男人们扎堆找乐子,不习惯跟她在一起了。他如今牌瘾很大,酒瘾也很大。就是对她没瘾了。以前每次打电话,里面都是乱糟糟的。说不了两句,他就匆匆将电话挂掉了。要不就问,你有啥事赶紧说。听他这样说,有事她也懒得说了,更何况没事。主要是她闷得慌。觉得不打个电话,不弄出个声响,她会憋死的。这种憋闷没有人能体会到。他们都跑了,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承载三个人应该承载的重量。连空气都是沉甸甸的,都倾轧在她身上,让她无法抵挡。

有一次,她故意说,有事。他噢了一声,说等会儿啊。过了几分钟,他问啥事,她说没事。他说那你发啥神经?!调戏你男人?话音刚落,电话那头就大呼小叫,有人唤他名字,说某某某,你死到哪里去了?他应声就把电话挂了。

不是迫不得已,她懒得给他打电话。她不打电话,十天半个月他也不会想起来给她打个电话。

给她的感觉是,他单身日子过得很爽,非常爽。

三年前,他们的关系还算正常。那时候他不喝酒也不打牌。她晚上九点下班,他基本上都是坐在客厅里看电视,陪儿子在家写作业。后来她工作出了问题,图书室关闭,她被富余了,然后他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明里暗里嫌弃她。

十二月一个寒冷的早晨,她拿着考勤表和内部调令,戴着口罩围巾,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骑着自行车去办公大楼后面的环卫队重新上岗。她心里怯怯的,委屈着,生怕有人认出她来,可还是被接待的人一眼看穿。她们愉快地跟她打招呼,表示对她的欢迎。不过,这在她看来,无疑是对她的嘲弄。凤凰下架不如鸡,这些人以前都去过图书室,甚至还从她手中借过书。如果她们以前有多羡慕她,那此刻就有多笑话她。她硬着头皮,勉强挤出笑容。但那天她运气特别不好,包干给她的任务,是清扫办公大楼的一区和二区。她有异议,但没有说出来。她耻于说出口,最后只好听之任之,匆匆忙忙跑回家去。

他指责她为啥不要求调换,去扫马路或者去职工食堂帮厨。你去打掃办公楼,让我的脸往哪儿放?!他是坐机关的,她清扫的区域就是他的办公所在地。她本来也顾虑到了这一层,但是听他这么一说,她反倒释然了。

跟你有啥关系,她说,丢人也是丢我自己的人,是我自己没本事。碍你啥事了?你的脸足贵,爱放哪放哪!

他骂她不知好歹,活该去扫大街,活该去干这种下贱活。她哈哈大笑:我下贱,你也高尚不到哪里去!你有本事,你老婆还会去扫大街?说来说去还不是你没本事!

两人唇枪舌战,当即大吵一架。

当初她听说图书室要关闭,让他赶紧找人想办法换地方。但他迟迟不动手,居然大言不惭地跟她说,图书室绝对不可能关闭,现在到处都在抓文明建设,图书室怎么可能关了?他让她安心上班,这种消息他知道得比她早。他说过这话没过多久,脸就被打肿了。图书室真的关闭,但那会儿求人已经晚了。因为那阵风刮过来,关停并转的不光有图书室和阅览室,棋牌室,公共娱乐那一块几乎全线覆没。后勤部分科室关停并转,力度很大,富余了上百人。这上百人丢了饭碗,个个就像热锅上的蚂蚁,都在四处活动,找关系,找地方。这时候他知道着急了,可是下手太晚,一些相对体面的岗位,一窝蜂遭人疯抢。到这时候他也无能为力。

没后台,求人四处碰壁。她嫌他没本事,法力不够通天。坐了十几年机关连个一般的岗位都搞不定。谁谁谁都比他厉害,老婆安排去了社保中心,谁谁谁又去了水电结算中心上班。她用这些话来刺激他,越发讨他厌烦。他嫌她拖累了他,害他求爷爷告奶奶,到处丢人现眼。

两人一开口就吵架,接着冷战连绵。就连上床睡觉也各自侧向一旁,各钻各的被窝,谁也不理谁。有一次睡到半夜,他假装无辜,将一条腿伸进她的被窝,被她毫不客气一脚踹出去。

好长一段日子里,大家都不给对方好脸色瞧,脸上都挂着霜。霜挂久了,长成了盔甲,再想卸就难了。

她每天在冰冷和羞愤当中,带着属于自己的那点亢奋,戴着手套,口罩,去办公大楼打扫卫生。捏着橡皮水管冲厕所,埋头拖楼道,推着垃圾箱去倒垃圾。她兴冲冲地去干这些事情,好像跟谁赌气,要较个高低。他知道她做什么,不用想都知道。有时候打她旁边经过,他假装没看见,甚至暗地里希望她累得更惨一些,多遭些罪,多受点折磨。谁叫她跟他斗?活该啊。傍晚的清扫,他是可以帮忙的,只要她开口,哪怕命令他去帮忙也行。但她从来不。她不理不睬,一句话都没有,于是他就假装看不见。每当她一身臭汗回到家里,他出出进进嘴里都哼着歌,故意哼给她听。

他得瑟了半年。半年后,他丢了工作,夫妻先后掉进同一个坑里。第二轮下岗名额下来,无记名投票,他中了彩,被清理出革命队伍。他在他老婆调整岗位的能量比拼中,被人窥见了底裤。群众眼睛雪亮,齐心协力给他投了个倒数第一,让他连说理的地方都找不着。他丢人丢大了,心里憋着气,就到处找人吵架,逮着一个吵一个,逮着两个吵一双。吵得那些有一官半职的人看见他就躲。他外边吵不赢,回家接着吵。他家的玻璃杯,碗,被摔得所剩无几。他摔,她也摔。乒乒乓乓,要不心疼都不心疼。就在他抡起花瓶准备对着电视机开火的时候,楼下来敲门了。电视机算是给保住了。

他半年没上班。他们让他去车间倒班,他不肯。他宁愿拿每个月六百元的下岗工资,在家里闲着,也绝不跟那些人妥协。半年后,他不跟她商量就报名去了新疆。办完工作关系她才知道。从此夫妻两地分居,三个月甚至半年见一面,架算是吵不起来了。

去了新疆,他很快就找到了平衡感。收入高,足以让他扬眉吐气。尤其是每次回到家,给她看银行卡里钱数的时候,他两眼放光,声音高八度,简直牛逼到家了。

他坚决不允许她再去打扫卫生。活包出去让别人干,你就在家专心照顾儿子。一年后,儿子考上大学,他还让她继续在家闲着。闲着不好吗?你要喜欢打扫卫生就天天在家里打扫吧,我不缺你挣那几个钱。连儿子都跟着帮腔,你就在家歇着吧,想干啥干啥。歇着又不是不挣钱,你把活要回来,别人又失业了,何必呢。

她就是歇着也有收入。活包出去,只拿出工资的三分之一就能替自己找个傀儡,所以她就没坚持。

5

基地缺水,什么都洗不了。虽然他们打了地下井,但抽出来的是碱水,任何东西都是先用井水洗,洗完再用水罐里储存的水过一遍。洗澡也这样。但是基地就她一个女人,洗洗涮涮有诸多的不方便。村庄或者人群,都在三十公里以外。

她生病那天,天气特别晴朗。早晨一起床,太阳就已经挂在天边了。吃完早饭,她听说男人要跟车去井队运送物资,傍晚才能回来,她就坚持要跟着去。她不想跟那群男人们待在一起。

吃罢早饭,他们就往卡车里装东西。桶装水,整袋的大米,面粉,土豆,洋葱,还有半人高成捆的大葱,几筐西红柿西葫芦。没看见有叶子菜。她老公说,生活物资每周配送一次,肯定要送些能存放的菜,不容易坏的菜。不然你早晨装车里,不等人吃,自己都变成屎了。

他们开着车,从一个小队赶到另一个小队,距离最近的也要一个多小时。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他们赶到最后一个小分队。

那是一个比基地还要荒凉的地方,四周光秃秃的,连棵树都找不到。鸟不拉屎的地方,就是没有一只鸟敢从这里飞过去。目力所及尽是砂砾和焦土。这片土壤上适合生存的,大概只有那些永不疲倦的磕头机。

他们的卡车还没停稳,就见四五个年轻人从蓝色的列车房里撒着欢跑出来。他们身穿橘红色的工装裤,上衣斜扛在肩膀上,一张张被紫外线晒得黢黑的脸上满是遇见同类的欢喜。

从车上卸下最后一筐西红柿,那西红柿已经红得不成样子了,吹弹即破。早晨装车的时候,它们还泛着青色,少女般的支棱着一颗颗脑袋。她还说了句,西红柿没熟,吃了会中毒的。她男人没理她。

中午气温超过四十度。太阳直直地射下来,明亮得跟扔刀子似的。驾驶室里热得像烤炉,虽然开着空调,可吐出来的风也是热的。人不敢睁眼。再说睁眼也没什么风景可看,黄土,茫茫戈壁,偶尔会看到一些红色的磕头机。看到磕头机就说明又快到一个目的地了。她昏昏沉沉,一天跑下来居然没有解一次手,身体里的水分都被烤干了。眼睛又干又涩,张嘴说话,牙齿缝里都是沙子。

第二天她得了热症,说话上牙磕着下牙,哆哆嗦嗦。她梦见自己开着大货车,行驶在漆黑无边的荒原上,潮水般的大雪飞快地横扫过窗玻璃。她梦见了爱情。梦见她男人被人追杀,她哭着嘶叫着要冲上前去跟人拼命。

他们找了退烧药给她吃下去。又学当地人的样子,在戈壁滩上挖了草药煮水给她喝。她在床上昏睡了一整天,第二天从雪原穿越回来,浑身汗流浃背。

6

放暑假前,儿子答应跟她一起去新疆。等她买好车票,家里的事情安排妥当,儿子却说,他要跟同学去物流园实习。儿子临时放她鸽子,可她的箭已经搭在弦上,不发不行。她一个人白天夜里都守在空落落的屋子里,吃饭,睡觉,上网,读书,满屋子的重量都压在她一个人的肩膀上,她每天最害怕听见的声音就是她骨头发出的声音,咔吧咔吧,好像要散架了似的。

她三年不工作,连个找人说话透气的地方都没有。以前的同事朋友都疏远了。她们忙工作忙家务,老公都在身边,不合适去打搅。慢慢地她就活成了孤家寡人,时间空间堆积如山。此时和彼时一个样,一天和另一天毫无区别,不过是无限叠加而已。她变得越来越懒散,吃饭都懒得吃。一个人吃饭大概是这世上最无趣的事情吧,不饿就不吃,想不起来不吃。早餐,午餐,晚餐对她来讲都长一个样。牛奶蛋糕,牛奶面包,牛奶饼干,有时候就喝一罐牛奶。有一天喝着牛奶,她忽然想,她天天这么喝下去,会不会哪一天长出黄毛大眼,异化成一头牛?对她而言,改善生活,就是把牛奶换成鸡蛋。水煮鸡蛋,荷包蛋,炒鸡蛋。

她每周只需要去一次超市,买够所需食物和必需品,无特殊情况无需下楼。

她不看电视,电视机用罩子罩着。沙发也用罩子罩着,因为久不坐招灰。房间里所有她用不着的东西她都盖上罩子,方便清扫。他们回家,罩子一掀,到处都是干干净净。她越闲越懒,越懒越没意思。她懒得出门,从早到晚穿着睡衣,或者睡袍,光着脚坐在窗前的瑜伽垫子上,抱一本书。书看不进去的时候,她像蛇一样把自己蜷起来。有时候她什么都不做就伸长四肢静静地躺在那里。

她習惯了懒散,习惯了自己一个人。他们回不回家她都觉得无所谓了。因为每次他们回家她要花时间去适应,他们离开她又要花时间去适应。等她适应了,他们又该走了。反倒还不如他们不回来的好,免得她来回被折腾。

有一天夜里,她忽然从梦里醒过来,浑身湿淋淋的,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追赶着她,让她恐惧和害怕。她光脚跳下床,把所有房间的灯都打开。屋里亮如白昼,可她还是心跳如鼓,汗流不止。她趴在窗台上,脸颊紧贴着窗玻璃。窗户外面,夜幕昏沉,天地之间,像是回到了远古时代的混沌状态。树木和楼房,都隐在暗影里,像是一匹匹怪兽。

她恨不得立马逃出去。

那天之后,她睡眠薄如蝉翼,一碰即碎。

7

她加了两个读书群。她需要跟人说话,需要活的东西打破空间和时间强加给她的沉重感。因为她发现,一个人的时候,连空气也是有重量的,时间也有重量。曾经为了逃避这些重量,她一头扎进书堆里,从一本书到另一本书,但是当她从书中跑出来的那一刻,书中人的重量和空间的重量都会附加在她身上,跟着跑出来。重量不仅没减轻,反倒又新增加了。

她需要把这些重量分散出去。群是最好的去处。群里每时每刻都有人在说话。屏幕上滚动的文字,就像流水一般,在屏幕上滚来滚去。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只有流动的东西才具有活力,能够帮她分担一些重量,将她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平抚慌乱而不安的心跳。

她在群里的名字是09。09是她的手机尾号,简单,好听好记。她刚进群就有人问她为什么叫09,而不叫007?

她就是在这个群里认识了知名作家。作家被群里的诸多女读者拥趸,她们将他小说中的段落发在群里讨作家欢心。

她读了这些文字,在亚马逊买了他三本书。一本长篇,一本短篇集和一本随笔。她喜欢那本随笔,书到手的当晚,她躺在床上一口气读完。读了整夜。那些小短篇,她不太喜欢。每一个字读上去都是干巴巴的,缺少水分,触摸不到情绪,就像一个嶙峋的女人,没有脂肪。肋骨,锁骨一根根暴起,还长了一嘴的龅牙。私聊的时候她把这话说给他听。他说,你说得很对。她不知道他是应付她,还是真这么认为。

后来他断断续续把手上正在写的小说片段发给她看,从这一点来看,他似乎很看重她的意见。

但作家并不常来聊天,他有写作任务。他只有在写到兴奋或者卡壳写不下去的时候,才来群里找人说话。有一次他问她在哪里高就。她撒了谎,她怕被他瞧不起。虽然隔着屏幕,她还是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也不算撒谎,按小说家的说法,是虚构。她在现实的基础上对自己的生平进行了适当的虚构。她读过的书,从书里学来的见识关键时候都派上用场,她华丽转身,变成了一个优雅的知性女人。头脑灵活,性格开朗,七分姿色三分打扮,总的来说还不错。有点吸引力。

不自觉中她将审视自己的目光换成了作家的目光,一举一动都受到了瞩目。内心的想法也随时被洞穿。虽然她的生活还是过去的生活,孤单,一成不变,但她不知不觉中学会了表演,拥有了潜在的观众。这一过程充实了她的生活,减缓了她内心的焦虑和不安。也对他生出情愫和依恋。她假装不在意地等他上线,就像守在岸边的渔翁,适时抛出话题来引他上钩。她甚至在心里无数次幻想过跟作家见面的情景:在城市的某一间咖啡店的窗前,她双手捧杯,跟作家四目交融。时间最好是夏末秋初,她穿上那条芥末黄的亚麻长裙,再罩一件浅咖色的镂空开衫,脚蹬那双蜜色小羊皮靴,笑微微地坐在他面前。她知道这是做梦。不管有没有可能,梦都没有对错。他曾经问她,如果有机会她愿不愿意去见他,她说不知道。他又问,那我去见你,你说行不行啊。她不敢说行,也不敢说不行。她回答说怕怕。

她没有背叛她丈夫的意思。不管他对她是好是坏,现实中她就拥有这一个男人。她知道他哪怕跟她吵翻天,也就她一个女人。他们都没有外遇,但感觉不到爱。他们不习惯说爱,也不习惯表达爱意。好像是羞于表达。即便是谈恋爱的时候,他说的也是我喜欢你,而不是我爱你。如果没有理解错的话,他用喜欢代替了爱。她的回答是,我也喜欢你。她用的也是喜欢。婚后他们再也没说过这样的话。因为这样的话说出来肉麻。他们做得出比说出来更肉麻的事,在床上,他们像所有夫妻那样肢体交融。但一旦离开床,他们就再没有任何亲昵的表现。去购物或者散步都是肩并肩,肩和肩的距离保持在合适的位置,连手都不会拉一下。她问过周围的人,跟不跟自己的男人牵手。都说牵什么牵?!她问为啥不牵,回答说老夫老妻了,不嫌肉麻。

她想了想觉得是这么回事。一家人不需要亲热,情浅才需要语深。而高级的都做过了,低级的谁还做。再说两口子过日子,三天两头吵三吵四,河东狮吼,或者拳脚相加,哪儿还有心情谈情说爱。

见到他,这不是预谋,只能说是个奇迹。她的车票买到这座城市换乘,目的是要见见儿子,跟儿子一起吃顿饭。从开学到现在五个多月过去了,他们一直没有见,放假了他也没回家。似乎他们一离开家,都彻底忘了她。电话都很少打。

儿子在郊区的物流园实习,包吃包住。离她住的老城区有30多公里。他下班赶过来,陪她吃顿饭,乘末班车又要赶回去。他第二天上早班,5点钟必须到岗。迟到一分钟,一天的工资就要被扣掉。一百六十块钱就打了水漂。儿子说我就是半夜走回去,也不能让他们扣工钱。我以后还想在他们那儿混碗饭吃呢。

既然儿子有这想法,她当然不可能砸了他的饭碗。饭刚咽下肚,她就催他赶紧走。儿子又磨叽着跟她说,由他付了饭钱他才肯走。

儿子说你不用担心我,我好好的。你管好自己就行。

她说我自己有啥可管的?除了没意思还是没意思。

儿子说,你找点事儿做就有意思了。

她说,事儿哪有那么好找啊。

儿子说,找不到就去跳广场舞,要不跟团出去玩。

儿子说的这两点她都做不到。她不想跟大媽们搅和在一起跳广场舞,也不想跟团游。跟团游那是要花银子的。谁家的钱都是有数的,哪能随便花。儿子都这么大了,花钱的事就在眼前。买房子,娶媳妇,哪一个不是用钱堆起来的?她没有胆子任性。就连在这个城市多住一晚,她都觉得浪费。

第二天吃完酒店提供的免费早餐,她就把房间退了,行李暂时寄存在服务台。她准备上午逛逛街,再乘下午四点钟的火车回家。可她偏偏看到了那条消息,被那条消息扰乱了计划。她读了那么多年书,还没有因为读书参加过什么聚会,所以很想见识一下城里人的读书会长什么样。再一个,她也想见识一下跟自己一屏之隔的那个人的庐山真面目。

他们除了用打字软件聊天,没通过电话,没用过视频,没有用过语音。他是名人,名人跟普通人是有区别的,他们在普通人面前总是要隐藏得深一些,装出神秘感。

所以她就陪他打字。她愿意打字。打字可以让她不急不躁,字斟句酌。

他说过,他喜欢打字,习惯打字,不喜欢打电话,聊语音。听人说话都是噪音。

他知不知道,听他说话才是噪音?她在心里笑。

她记得那次他说要来看她,她回答说怕怕。他说啪啪吗?她假装不在线,没敢接茬。

8

会场忽然静下来。一个主持人模样的男人走上台去,跟知名作家交头接耳嘀咕了几句,好像是征求作家的意见要不要跟读者互动一下,作家摇头,意思是下去了再说。主持人就凑到话筒跟前说,需要跟著名作家签名的,合影的,请吃饭的请喝茶的,主动权现在交给你们了,私底下你们尽情联系。

会场气氛瞬间就松散了。台上没新人上去,就空在那里,下面倒是有几个人站起来向知名作家坐的位置包抄了过去。人手一本书。他们是找他签名的。

于是她也跟过去。她有话要对他说。

排在她前面等签名的女子很年轻,看上去比她小十岁还不止。她介绍说是他的铁杆铁粉,铁粉,特别喜欢读他的书。这话她听着耳熟,好像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一样。她就不知道待会儿自己该说啥了。她默默地看着作家从座位上站起来,跟他年轻的女铁粉握手,握完手又拍拍对方的肩膀。拍完肩膀他把胳膊伸出去,好像要拥抱对方了,忽然又觉着不妥,身体随之后仰拉开了一点距离。他说谢谢,谢谢喜欢。等新书出版还请继续关注。

他表情愉快,眼睛半眯着,嘴角拉成弓形。她透过镜片仔细看他,眼睛果然是细长的。不过眼角下垂,眼泡突出,显现出一副老态。

轮到她了,她笑了笑,说,你好,我是零九。

零九?他认真地看着她,镜片一片闪烁。

是的,她是零九,一个手机尾号。她有自己的名讳,可他从来没有问过她。不问就是不想知道。他想知道的事情都与感情无关。怕怕还是啪啪?想到这一点,她心里很受伤。

就在她走神的时候,有人朝她走过来,一直走到她跟前。那是个年轻人,细高个,穿牛仔裤,条纹衬衫。他一直走到她面前,小声说,借过。看来这个人也跟她一样,不仅来晚了,还喜欢坐后面。她不假思索就站起来,屁股朝一侧挪过去,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他坐。年轻人道声谢,屁股随即落了下来,坐在了曾经属于她的位置上。凳子上应该还是温热的,被她焐热了的。他应该能感觉到。她以前从杂志上看到过,说男女出于本能,在不知情的状况下,会主动选择异性坐过的凳子去坐。想到这里,她心里跳了几跳,下意识朝他脸上看了一眼。他友好地冲她笑笑,露出一线白牙。他的下巴很大,沉甸甸的,上面有个小小的凹陷。

你是写什么的?他把她当成了作家。

我不会写,她回答,露出一个羞惭的笑容。

他噢了一声,从随身携带过来的软包里掏出一本书出来,问她读过没有?

波纹状的封面上,牵拉着一颗红心。爱,是诗集的名字。就像零九是她的名字一样。

她没有读过。她从没有读过任何与诗有关的东西。它们对于她而言就是陌生的另类。

没关系,没读过正好送给你。

这怎么行?她看着他迟迟没有伸手去接。

我写的,赏脸读一读啊。他翘着嘴角说,早晨的研讨会就是为我的这本书开的。

原来这样啊。经他指点,她看到了台上还挂着的横幅:预祝某某诗歌研讨会圆满成功。他就是某某。

后来她才听说,他请来的知名作家,是他表叔。这个消息她心里惊了又惊。不过还好,她什么都没说也没做。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当了一回看客,长了点见识而已。

生活不止有眼前的苟且,还应该有诗和远方。诗人在扉页上写着。

那本诗集拿回家她一直没有读。每次拿出来看看封面,又收进书柜里。

有一天忽然牙疼,她想起了那一线白牙。诗人的主流身份是牙医。那天送完诗集,他们就加了微信。

她电话打过去,刚报上姓名,诗人就说,你是我哪个同桌呀。

应该找他去看牙。找一个写诗的牙医看牙应该不会那么痛苦。她这一生惧怕两个地方,看牙和看妇科。都是隐秘的部位,敏感而羞耻。她有一颗虫牙,以往帮她瞧牙的医生们,都大手大脚,甚至恶意作践了它们,让疼痛倍增,漏洞越来越大。她希望这次有一个完美的结果。

一个月后,她再次临幸了这座城市。一方面是要看牙,再一个,她在市图书大厦谋到了一份售书的差事。

责任编辑:刘照如

猜你喜欢

作家
作家的画
作家的画
作家的画
作家谈写作
作家现在时·智啊威
作家的使命与担当
作家的画
首届“小作家”杯
首届“小作家”杯
作家潞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