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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西匠人

2019-07-29刘广胜

当代小说 2019年4期
关键词:庄主赵家唢呐

刘广胜

纸  活

老家有个习俗,家里死了人,出門那天或三年祭日都要给亡人送纸活。有钱人家送纸扎的厅房、车马、牛羊、摇钱树、聚宝盆、丫鬟仆女……应有尽有;贫穷人家也要多少扎上几样,诸如手推车、锅碗瓢盆之类,以表祝愿与孝心。到了墓地,他们以焚烧的方式将或多或少的纸活臆送到阴间去,来祈求亡故的亲人能享用这富贵荣华。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靠纸活营生的人就能代代沿袭。每逢有人病逝,纸活匠就拿几张草纸抢先上门吊唁,痛哭几声之后,就说:“节哀啊,还是扎几样纸活吧,他(她)可在那间等着呢。”

我们那一带,十里八村就有一个做纸活的,因为整天与死人打交道,非家境困顿无人为之。“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做纸活的也不乏能工巧匠。我们那里曾出一个纸活能手,外号“纸活王”。他因姓王,又是村里独户,没人去喊他的名字,远远近近、老老少少都叫他纸活王。纸活王的上几辈也都是干纸活的,传到他这儿,也没拓出好家境,只有接着学纸活。父亲把扎纸活的精巧一样一样传给他,临终前郑重地告诉他:“干这行,就要半阴半阳、半人半鬼地活着。”父亲没有解释就归西了,这句话让他琢磨了整整一辈子。

纸活王的手艺的确无人能比,同样是用竹竿或高粱秸儿扎出的龙骨就显得特别结实,同样是用糙纸糊出的里子就显得格外严实,同样是用五彩纸剪出的人物鸟兽就显得尤其生动,同样是用画笔按物绘形就显得非常灵动。他做出的纸活总与众不同,同行总爱用写实的方法来表现事物,而他却能实中求变,善于用臆断的思维付诸在千姿百态的物象上,再添加些天国气息和神话元素,能让活人感觉到阴间与阳世的冥冥关联。他做的房屋总伴着仙云,牛马生着鹰的翅膀,仆女穿着霓裳,踩着祥云……因此,他活计繁忙,以至于过早就驼了背,花了眼,加上身材瘦小,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账房先生似的。他生活节俭,没什么爱好,唯一能让人记住的是累了喝几口地方产的白干散酒,下酒菜总是衣兜里装着的几粒炸黄豆。

纸活王为人低调却有心计。十里八乡,不管谁家死了人,不管你请不请他做纸活,他都要拿两张草纸去吊唁,用非常标准的动作行礼叩拜,哭得像死了爹娘一样,不拉不起来。你要让他做纸活,他就说:“你们真是孝子贤孙!凭这,我一定把纸活做好,不然,百年后没脸见你先人。”你要不提做纸活的事,他也不烦,会说:“三周年的时候也不迟,他在那边有不少亲戚呢,谁也不肯让他淋着冻着,请放心吧!”别看他做着比同行精巧的纸活,却从不多收一个铜板。你只要把活交给他,不用去催,期限一到,一大早他准会拿几张草纸再到亡人灵前哭一阵,磕个头,起身说:“全妥了,请去吧。”说到钱,他总是一句让人熨帖的老话,“慌什么?让先人满意了再说。”

纸活王一辈子没有正经成家,算是个谜。乡邻乡亲都觉得他有这门手艺,女人跟了他,一生是饿不着的,就经常有人来提亲,但都阴差阳错地落了空,直到他年近四十那年,才算等到一个女人。一天,一个外村来讨饭的姑娘大概饿昏了头,一下栽进他的院子里。他慌忙将姑娘搀进屋去,女孩有气无力地连说“饿饿饿”。他先给姑娘喂了水,又做了鸡蛋面。姑娘吃饱之后扎进被窝呼呼大睡,他就蹲在床头喝起散酒。子夜时分,姑娘忽然坐起,惊恐地看着满屋子的车马和丫鬟仆女,抱头大叫一声,发疯似的跑走了。他没有去追,继续喝他的散酒。第二天,邻家嫂子埋怨他说:“你傻吗?怎么不把人家追回来?”他苦笑了一下,说:“干我这一行的,就别糟蹋人家啦!”从此,他的生活里再没有女人的故事。

纸活王五十三岁那年的夏天,南村大财主张善人的老娘死了。张家管家带着八块大洋做定金,列出三十六样纸活大单,请纸活王扎纸活。纸活王掐指算了一下日期,有点为难地说:“谢张老爷看得起我。不过,这样的大单,我不分昼夜地干,恐怕也要五天哪!”管家说,“五天就五天,我家老太太可不比常人,七天才出门上路呢。老爷说了,活要做得精巧,钱不在乎。”

纸活王接了单子,当天进城采购来了上等的物料,接着就夜以继日地赶活。他心里明镜似的,给张老爷做活决出不得半点差错,不然,就别想在这世上混了。所以,他拿出浑身解数,挖空心思地制作,每道工序都做得备加精细。五天过去,三十六件纸活如期完工。最后,他又照着单子对了一遍,才放心地喝了几口散酒。屋里屋外排满了他的杰作。他当时想,明天一早就可以到南村张老爷家去交货了。实在太累,一会儿就躺在地上睡去了。不久,他做起了梦,梦见自己骑着一只仙鹤飞上了太空,还看见了太虚里的仙台楼阁……突然,一声炸响把他惊醒,他看见满院子的楼阁厅房、车马牛羊、丫鬟仆女都附着了灵魂,“呼啦啦”全飞上天去。又一声炸响过后,大雨倾盆而下……他彻底醒了,一下瘫倒在雨水里。

第二天,雨过天晴,张善人吩咐管家领人去请纸活。管家刚打开张府大门,见地上跪着一个半人半鬼、哆哆嗦嗦的人,仔细一瞧,竟是纸活王。

管家问:“你这是咋啦?”

纸活王抬不起头来,声音沙哑而含混地说:“昨天夜里,它们,它们全飞上天去了……”

管家一脚踹翻纸活王,气愤地骂道:“放屁!你等着!”

管家忙跑进府去通报张老爷。张老爷一听,勃然大怒:“该死的纸活王,你让我无颜面对列祖列宗,置我不孝不义之地!去,让他披麻戴孝替我给先人说去吧!”管家就照主子说的,让纸活王披麻戴孝在老太太灵柩前跪告一天。

老太太出门那天,纸活王也跟在张家孝子贤孙后面一步一磕头地来到墓地,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全不记得。最后一次醒来时,天上已是星汉灿烂。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天,再次想起父亲临终前给他说的那句话,似乎明白了许多。但这对他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因为纸活王再没有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枪  手

刘家桥村西有一块很大的墓地,几百座大大小小的坟茔一个挨着一个。墓地东南角,有一间土屋,是刘庄主当年为老母守孝建的守灵房。守灵房里常年住着一个矮小的男人,左眼失明,右手缺失,左腿有疾,走路总是歪歪的。刘家桥人都叫他瞎五。

瞎五是个枪手。

这里所说的枪手与传说中百发百中的英雄侠士是挨不上边的,它只是一种近乎乞丐的职业。村上有人死了,出门那天,棺椁停在街头,亲朋好友、孝子贤孙要给亡人行大礼,以表尊重与孝道。当孝男孝女哭得昏天昏地时,就会响起“砰砰”的枪声,是枪手不请自到来点枪了。枪手点了枪,不用说什么,自会先行一步去墓地等。当行完街礼,出殡的队伍还要去墓地行大礼,大礼之中,枪手再“砰砰砰”地放上三枪,然后蹲在原地等着打赏。亡人入土之后,主人自会派人来枪手这儿,顺手递上几个馒头和二两贡肉。枪手接过打赏,装进袋子里,说声“谢啦”,就满意地走去。

瞎五的父亲也是个不错的枪手,身材要比儿子高大得多。父亲曾在吴小鬼的队伍里当过兵,最得意时当过排副,后来队伍被冯玉祥打垮了,腿上又遭了枪,便又回到刘家桥。家里没有立锥之地,只得找刘庄主开恩。刘庄主说:“你要不想冻死饿死,就去守祖坟吧。”从此,他父亲就住进了那间守灵房。春天父亲在坟道里种上豆子和谷子,夏季种点白菜和萝卜,秋天多少有点收获,以补生计。村里人嫉妒他无端占这么多便宜,纷纷去庄主那里告白。刘庄主去找他父亲:“你沾了大家的光,就该为大家做点什么。”父亲觉得应该,想到自己在队伍上学点枪械、火药之类的知识,就说,“我为村上的亡人放枪送安吧。”父亲自己动手造了杆筒枪,配制点火药,就开始了枪手的生涯。村上死了人,他去点枪,邻村死了人,他也照例去点。他父亲凭着一杆筒枪过上了自给自足的自在生活。

1938年,鲁西遭遇百年不遇的旱灾,庄稼颗粒无收,还未入冬,十家九断粮,逃荒的人如蚂蚁搬家一般往外走。一天,瞎五父亲看见一个面黄肌瘦的女子趴在坟场偷扒他的萝卜,就走过去把那女子抱进了土屋。女子再也没走,后来就生了瞎五。

天有不测风云。瞎五12岁那年的一天,母亲和瞎五站在一边看父亲配火药。父亲因为喝多了酒,不知怎么就失手了,只听“砰”的一声闷响,父亲和母亲被炸翻在地,再没有起来。瞎五被炸断了左腿,炸飞了左眼和右手,从此成了孤儿。

瞎五发誓长大不再做枪手,父母被炸的惨状多年都挥之不去。不做枪手,他就不能在守灵房里住下去,也不能再种墓道里的土地,赖以生存的一切都会失去,但他的确不愿做枪手了,只得去刘庄主那里卖可怜:“庄主爷爷,可怜可怜我,等我长大再做枪手吧。”庄主一时心软,竟答应了他。几年间,村上死了人,没了点枪的,人们都觉得葬礼似乎缺点什么,于是就有人去找庄主:“既然瞎五不想做枪手,坟地就不能让他白种了。”刘庄主去找瞎五,直截了当地说:“大伙养活了你这么多年,你总该像你爹一样为大伙做点什么吧?不然……”瞎五知道庄主要说什么,忙接过话来,“多谢庄主和众乡亲看顾,我想过了,除了像我爹一样给亡灵送安,我还能做什么呢?”第二天,他就把父亲留下的早已锈迹斑斑的筒枪拿出来,用砂石擦拭半天,才有点筒枪的模样。然后,照着父亲的做法,配制了火药。他无奈重操亡父的旧业。

瞎五虽然残疾,但心眼儿比父亲要多。他想,光等着给刘家桥的亡人点枪,一年能等上几个?能去十里八乡点枪,就会得到更多的打赏,有更宽的活路。从此,通往外乡的路上就多了他那歪歪斜斜的身影。

一天早晨,他正要出门,却被一个穿蓝衫的人喊住。来人说是东村周老爷的管家,管家说周老爷请你给周太爷去点枪,时间是后天中午,下葬时要点二十一响,赏钱是两块大洋。瞎五怔了半天,总觉是在做梦,被人请去点枪从没有过的事,父亲一生也没享受过。他拾起管家丢下的银洋,放在嘴里狠劲地咬了一下,又“噗”地吹了一口,银洋发出的余音如丝如缕,美妙极啦!他挺直腰板走回屋去,觉得终于活出了人的样子。他紧紧攥着那两块沉甸甸的大洋,打算用它造一杆新的筒枪,父亲留下的这杆枪的确太老了,筒身几处快要锈透了。

这一天,他悄悄地去了一趟县城,走了十几家铁活店,想要造一杆像样的筒枪,可家家铁活店的老板都嫌他出钱少,最终也没有成交。他想,那就再缓一缓,等攒足了钱再来。

去周家点枪的那一天,瞎五起得格外早,从褡裢里把筒枪拿出来,擦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将火药均匀地分成二十几份,再一份份地包起来。日上三竿的时候,他扛着褡裢出发了。这一次,他要从刘家桥街上像模像样地走过,让人都知道瞎五是周老爷亲自请去的。他努力调整走路的姿态,却比往日更歪斜,见人就说:“去听枪吧,东村周老爷请我,二十一响呢。”同村人没谁正经跟他说话,都哼哼哈哈地搪塞他。

来到东村周家,因为是被请,他也挤进吊唁的队伍给周老太爷磕了头,自觉十分荣光,仿佛变成了周家亲戚一般。周家管家说:“瞎五,去墓地等着吧。”他这才陡然清醒,忙提了褡裢走开。

瞎五来到墓地,选好点枪位置,将筒枪插在泥土里,便坐下来等。等着等着,睡着了,梦见父亲提着一杆崭新的筒枪走来。他问父亲这些年去哪了,父亲什么也没说,将筒枪插在他面前,转身走开了。他欲追赶父亲,却被唢呐声、哭叫声惊醒,出殡的队伍向墓地走过来。瞎五忙打开褡裢,将二十几包火药排开,把第一包火药装进枪膛。当周老太爷的棺椁送进墓室里,司仪冲瞎五高声喊:“点枪送安啦!”瞎五伸出左手,用燃烧的香头引燃了火线。火线冒着青烟,钻进枪眼,再无动静。瞎五知道是哑火了,窃骂一句:“狗日的破枪,打我脸啊!”他忙上前看究竟,刚弯下腰去,筒枪“咣”的一声响了。瞎五一下飞出去,像大风吹走一截干树桩,那筒枪也早已四分五裂,不见踪影。有人惊呼:“筒枪炸膛啦!”人们围过来,见瞎五浑身是血,已经没了气息。

劉家桥人按“死在外,不入林”的规矩,用一张破席把瞎五埋在墓地之外的土岗上。坟头紧挨着父母,他从此不再孤单了。

响 器 王

鲁西南老家称唢呐叫响器,奏唢呐者被称吹响器的。唢呐应属管乐,声音响亮悦耳。家里遇上红白喜事,都要请唢呐队来演奏,因为红白有别,吹鼓手逢喜事就吹得清越婉转,遇白事便吹得幽咽低回。艺人有句行话:“饥唱饱吹。”唱戏的艺人上台不能吃饱,否则会声涩气短;吹唢呐的上台可不能空肚子,不然就吐纳无力,还容易炸肺。因此,唢呐班每到一处必先叫饭,按规矩叫饭又不能明叫,一落脚,班主就说“来一嗓子”,弟子们就举起唢呐不高不低地吹几声,并立马停住,主家若不将首桌酒菜送来,他们说啥不吹。他们还沿袭一种习惯,对送来饭菜只吃素的喝稀的,将那些干的荤的统统倒进皮袋带走,他们说要将好吃的带回去孝敬祖师爷和班总。在我的家乡,十里八乡就有一个唢呐班,一样的吹法,一样的规矩。

有个村落叫河北王,位于黄河故道的北边,不知从哪年哪月开始,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吹唢呐。相传他们的祖师爷本是宫廷艺人,擅奏唢呐,很受皇上和宫妃们的喜爱。一个妃子听唢呐入了迷,就常召他们的祖师爷进后宫演奏。后来传到皇上那儿,龙颜大怒,下旨将妃子打入冷宫,要处他们祖师爷车裂之刑。他们祖师爷从一个太监那里听到口风,便乔装太监屁滚尿流地逃出京城,一口气跑到黄河故道边上隐姓埋名活了下来,又将这门技艺传给了后人。经过几朝几代的流袭,河北王有了大大小小几十个响器班,班主就有几十人。河北王的响器是很出名的,远远近近吹遍大半个鲁西。外村的响器班要遇上河北王的响器班,就自觉低人一等,会主动上前双手抱拳说:“承让,给你们抢饭吃了,改天拜您班总去。”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河北王的响器班班总叫王庆和,他有老老少少几百名徒子徒孙,所以,他一般不出角,只在家里坐着吃孝供。民国二十一年冬,军阀头子段三魁回乡给老爹过七十大寿,请了两班响器,一家是河北王的庆和班,一家是豫东的赵家班。豫东赵家班是河南老班,也是出了名的。两班人互不服气,非要比个高低。赵家班班总吹红了眼,挺着唢呐吹到庆和班台前,说:“既然比高低,咱就兵对兵,将对将,让你们班总王庆和来吹!”那天王庆和还真的来了,原因是段三魁点了他的名。王慶和把羊皮袄一甩,说:“吹就吹!”王庆和一手拿着一只唢呐,一下蹦到桌子上,一会儿用嘴吹,一会儿用鼻孔吹,最后用嘴和鼻子一起吹。围观的人呼啦一下都跑到王庆和这边来了。赵家班班总忙跑回去,也蹦到桌子上,拿出绝招拼命吹,但怎么也吹不过王庆和。两位班总一气吹到太阳即将落山,赵家班总终于挺不住,两腿一软,从桌子上栽下来,吐了大摊大摊鲜血,抬回去几天就死了。赵班总的死讯传到河北王那里,徒子徒孙们无不欢欣鼓舞,王庆和觉得没什么可高兴的,自古以来,吹响器就是讨饭的营生,斗死个要饭的有什么可高兴?不过,这赵班总也太逞强了。

王庆和吹死赵班总的故事很快传遍鲁西,王庆和的名声更大了。那时候,一碰到吹响器的,他们都说“我们是庆和爷的班。”但王庆和从此更少出角了,一说王庆和再不愿与人斗狠,一说王庆和那次也吹炸了肺,只是没口吐鲜血而已。但河北王人都知道为什么,王庆和要培养新班总了。培养班总,祖师爷立下了规矩,实行的是班总指定制,既不用设台比艺,也不用投票选举,老班总说传谁就传谁。一旦确定,所有的班主都转到他门下,月供年供都不能少。

王庆和看上了后生王九九。王九九生下来就九斤九两重,娘因生他时难产大出血死了。他爹把九九抱到王庆和那儿,跪在地上说:“班总,算命先生说这孩儿是丧门星转世。你看看,要是吹响器的料就留,要不是送人算了。”王庆和解开包着九九的烂布包一看,心里猛地一惊:嘿,这小子天生一个吹响器的料!九九生得头大颈粗,胸阔腰圆,臂长腿短。他在九九屁股上拧了一把,九九立刻发出小公驴般的叫声。王庆和说:“你不愿养,就搁我这儿,好给我家爱爱做个伴儿。”王庆和是老来得女,爱爱比九九大两岁。

王庆和决定把王九九打造成新的班总。王庆和懂得“玉不雕不成器,铁不烧不成钢”的道理,从王九九三岁起,就让他天天早起站马桩,也叫童子腿功。五岁教他练气,六岁时九九就能在水下憋一袋烟的工夫了。此后开始教他吐纳术和各种指法、曲词声调、名曲名段、男音女腔,还教他唢呐仿声术,仿千鸟百兽鸣叫声,仿风声雨声天籁声。十二岁时,唢呐、笙、箫、笛、号没有他不会的了。九九觉得自己差不多了,想跟着唢呐班出角,又不敢跟师傅提,就让爱爱去说。

一天,爱爱问爹:“爹,九九该出角了吧?”

王庆和说:“他?早着呢。奶音未退,出不了角。”

王九九又苦练一年,爱爱又去替九九问爹。

王庆和说:“早着呢。只会蛮力吹奏,还没入门呢。”

又过了一年,九九亲自去问师傅:“师傅,我能出角吗?”

王庆和说:“早着呢。你运气只在口腔,不出五脏,其声单薄无力。”

又过一年,九九再问。

王庆和说:“现在你气出肺腑,声音浊而不圆。”

再一年,王庆和说:“现在你虽气走丹田,却发声沉闷。什么时候气发丹田,贯通六腑,游走于口,其音才会淳厚圆润。接着练吧!”

王九九十六岁了,人长得高大魁梧,爱爱看见他就心跳。一天,爱爱问九九:“九九,我看出来了,爹是想让你接班总。当了班总,身价就高了,到时你想找个啥样的姑娘做媳妇?”九九盯着爱爱说,“想找个比我大两岁的。”爱爱装着不懂,又问,为啥非找大两岁的,不是小两岁的呢?九九说,大两岁的疼人,会操心。九九心跳得更快,脸也红起来,小声说,别瞎想,练好响器自然有人喜欢你。

一天,王庆和给九九说:“按理说,你早可以出角了,可我想让你接班总,你就得高他们一等。吹好响器容易,做好人不容易,五脏主五音,六腑主六律,一切音律都出自于心。我这辈子有很多东西也没悟出来,你要替我悟出来啊!”王九九虽然点了头,但师傅的话并不全懂。

这年秋天,王庆和收到一份帖子,打开一看,竟是豫东赵家班寄来的,他们要约王庆和比唢呐。王庆和心里明白,人家这是要报当年的仇,自己欠着人家一条命呢。王庆和思想再三,决定把帖子退回去:“把帖子退回去,我老啦。”

众班主们觉得退了帖子,就等于认输了,异口同声地说:“师傅,您老不用出山,我们不会输!”

王庆和摆摆手说:“人家是找我报仇呢,与你们无关。我在帖子里夹了一封道歉信,送去吧。”

帖子退回去不久,赵家班接连送来五份帖子,措辞极其不敬,竟骂王班总是“缩头乌龟”,河北王人个个恼羞成怒。最后,王庆和说:“什么都不用说了,我去!”

唢呐比赛定在鲁豫交界处的龙王庙,时间是农历十月初八。这一天正是龙王庙秋后庙会,方圆百里忙完秋收秋种的人们都要去赶庙会,又听说河南赵家班和山东庆和班举办唢呐比赛,看热闹的人更多了。会首是当地大财主孟老爷,每年庙会他都出资请戏团、杂耍班、唢呐班来给庙会添人气。这一年,孟老爷照例每天每桌给三块大洋的赏钱,外加两桌酒菜,至于比拼谁输谁赢、斗狠伤人之事,一概不管。

这一天,王庆和起得很早,先看了女儿爱爱,又去看王九九。

王九九说:“师傅,让我跟您去吧。”

王庆和说:“不用,有你几个师兄就行了。在家好好练吧。”

赵家班早早就来到了龙王庙,占了好位置,挂上“天下第一赵家班”的横幅,接着就吹开了。赵家班班总是个身强力壮的中年人,外号“吹破天”,擅吹长唢呐,一口气吹出去,八里外都能听得见。他父亲就是在民国二十一年跟王庆和斗狠而死的赵班总。他从小就有一个愿望,有一天一定要吹败王庆和,为老爹出口恶气。这一天终于来了,吹破天吹得十分卖力,一上来就博得众人喝彩。赵家班台前人越聚越多。

日上三竿,河北王的庆和班却还没有来。

吹破天想,这王庆和是不敢来了。于是,他冲着围观的人大声喊:“大伙都看看,他王庆和成缩头乌龟了!”然后领着赵家班走到庆和班的空桌前专挑拿手的曲子吹起来,什么《百鸟朝凤》、《诸葛亮吊孝》、《凤还巢》等。又过了半个时辰,还不见庆和班的影儿,赵家班慢慢泄了气,吹奏也不像先前那么精彩。观众开始起哄,有人索性离开。

这时,突然有人喊:“山东庆和班来啦!”人们忙抬头朝庙外看,只见小路上走来一班人,打头的是位老者,六十出頭,鹤发童颜,气宇轩昂。有人认得王庆和,就大声喊:“看,那就是王庆和!”听众呼啦啦全跑到空桌前去等。王庆和身后跟着六七个中青汉子,个个五大三粗,膀宽腰圆,他们肩上搭着褡裢,手里拎着唢呐、笙、笛、铜锣、铜钹和梆子。他们走到庙门左首那张空桌坐了,将吹打物件一一摆在桌上。王庆和大喊一声:“叫饭!”弟子们举起唢呐,吹了五六腔就停下来。

首桌饭上来,有素有荤。弟子们说:“师傅,今日不同往常,说不定吹到什么时候,咱就破一回规矩,把荤的素的全吃了吧。”王庆和脸一沉说,“听好喽,什么时候也不能破祖宗的规矩!”弟子们不敢再说,低头将那素的稀的一股脑儿吃下去。

这时候,吹破天叫板来了。他领着四名弟子来到庆和班前,什么也没说,先吹了一曲长调。王庆和闭着眼睛听过,起身揖手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后生可畏!”

吹破天用手指着王庆和说:“我等你十几年啦,今天终于有机会跟你比试。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不等王庆和解释,吹着唢呐走回右首桌子那边去。王庆和看不比是不行了,就给弟子们说:“先悠着点,吹吧。”

赵家班和庆和班一左一右吹奏起来。一经开始,两边都不想停下来,他们都清楚,哪一方先冷了场子,就落下风了,所以,大家都拼劲吹。吹破天早吹红了眼,大冷天竟脱掉棉衣,站在桌子上吹,赢得满堂彩。庆和班也不示弱,弟子们各施绝活,有人吹着吹着将唢呐抛上了天,音却不断,落下来,接着吹;有人左右手各拿一只唢呐交替吹;有人一边吹唢呐,一边玩杂耍;还有的隔着桌子抛吹……让人看得尽兴,听得过瘾。他们从上午到中午,从中午到下午,谁也不肯先停下来。观众一会儿跑到左边,一会儿跑到右边,连中午饭都忘记吃了。

会首孟老爷十分开心,一会儿为赵家班鼓掌,一会儿为庆和班喝彩。眼看太阳偏西了,就想让厨子上第二桌饭,却被吹破天拒绝了。这时,吹破天提出要和王庆和单挑。

王庆和说:“老不跟少斗,我老啦。”

吹破天说:“你不敢,就算输,给老子磕三个响头,我放过你!”

王庆和觉得这小子欺人太甚,火气腾地蹿上来,一拍桌子说:“小子!你和你老子一个德行,当年要不是他心高气傲,不自量力,怎会肺炸而亡?我劝你收回狂言!”

吹破天怒视着王庆和说:“今天我就是替我爹索命来的。不敢比,就像乌龟一样爬出龙王庙去!”

王庆和的大弟子上前一步,指着吹破天说:“杀鸡焉用牛刀?我来与你分个高低!”

王庆和一把将大弟子挡在身后,说:“退后!不要破了规矩。”用唢呐指着吹破天说,“小子,今天老子就教你几招。”

吹破天举起唢呐演奏一曲《南阳关》,句句震耳,声声嘹亮。听者边喝彩边想:“吹破天敢给王庆和叫板,真有两下子。”该王庆和了,只见他马步一扎,举起唢呐,来了一段《洛阳桥》。听者静心屏气,鸦雀无声,都从心里说:“听了一辈子唢呐,今天才算听着了!”二人轮番吹奏,你方吹罢我登场,一连奏了十几曲。眼看太阳落下山去,孟老爷怕出麻烦事,忙出来打圆场:“上饭吧,今天就到这儿。不分胜负,不分胜负。”吹破天哪里肯依,接着吹了一段《过五关》。王庆和接下来吹奏的是《诸葛亮吊孝》,霎时将听众送回两千年时的东吴,又仿佛亲见汉侯孔明痛哭周瑜之境,悲怨之声如泣如诉,在场人无不啼泪双流,就连吹破天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他心里也多少犯起嘀咕,都说王庆和天下第一,真不是虚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这时,王庆和突然摇晃了一下,脸色变得乌青,干咳几声之后,大口大口的鲜血喷涌而出。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吹破天见王庆和喷血倒地,瞬间想起老爹当年喷血而死的惨状,陡升几分快意,振臂大笑道:“庆和班输了!王庆和输了!”

就在这时,一阵唢呐声从远处飘来,仿佛是来自遥远的天籁之音,清越婉转。没过多久,这声音陡然激越起来,如风雨骤至,似铁马突击,又像解冻冰河,一泻千里。人们都被镇住了,静静地向唢呐传来的方向凝望……未久,一位粗壮少年吹着唢呐出现在蒙蒙暮霭中,迈着坚实步伐向龙王庙走来。他身旁走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捧着一笙在合奏。王庆和灰暗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吃力地说:“是九九,班总……”

他的弟子都明白师傅要说什么,频频点着头,师傅将班总交给王九九了。这时,弟子中有人喊:“我们的新班总来啦!”

吹破天突然觉得有点失落,不愿再待下去,丢下弟子,一个人默默地走了。

三天后,王庆和死了。河北王举村致哀,他的徒子徒孙吹着上百只唢呐送走了他们的老班总,也照例跪拜了新班总王九九。班主们问王九九,老班总临终有啥交代。王九九说:“老班总在行规里加了一条,再有与同行斗狠伤人者,逐出庆和班。”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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