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白之死
2019-07-29张可旺
张可旺
老白死后我才知道他是一个作家。发现他死去的那个人是个小偷,当时那个小偷被吓坏了,在他清醒过来后他打电话报了警。一辆警车开进我住的小区,刺耳的警笛声就像铁器划过玻璃,打断了我正在读的《邮差总是敲两次门》。我从床上下来,推开窗子去看。三个警察,也可能是四个,总之我看到几个模糊的身影朝我住的那栋楼走过来,他们进入楼洞后,杂沓的脚步声让我再无心思去读凯恩的小说,我点上一根烟抽起来。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们没有在三楼停下来,而是一直上到四楼,脚步声才消失。接着我听见敲门声,我可以确定他们敲的是楼上老白的门。给警察开门的当然是那个小偷了,那个时候他已吓得脸色苍白、双腿发软。他向警察解释老白不是他杀的,他进了老白家,除了那些书,他没发现什么值钱的东西。在他要离开的时候,他去了老白的卧室,就这样他发现老白死了,而且死了已不止一天。老白的死与那个小偷无关,但是作为一个入室盗窃者,他还是被戴上了手铐。
老实点!我听见一个男人的呵斥声,然后是下楼时的脚步声。
我开了门,去看个究竟。
那个小偷低垂着头,看得出他很丧气,而不是恐惧。这事换了谁都会感到晦气的,入室盗窃,却发现房间里躺着一个死人。在他从我身边走过时,他看了我一眼,而那个身材魁梧的警察,说了一句你是他的邻居?因为我的注意力在那个小偷那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我说。
你楼上的老白死了。那个警察说,天亮后你去派出所一趟,我们想了解一下他的情况。
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他说老白死了,现在还不知道死因,这个需要法医看过之后才知道。
老白死了?我难以置信。
那个警察说,老白死了已有半个月了。
怎么会呢?老白死了这么久,我们这栋楼的住户居然没有人知道。因为惊讶,我半天说不出话来。那个警察看着我,好像我是谋杀老白的凶手。我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而他似乎想从我的表情中寻到一丝线索。我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因为我还没从愕然中回过神来。他笑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他摇头是什么意思,而且还笑了一下。我不喜欢这个男人,他目光阴鸷,那双眼睛深不见底。
我说,我只是老白的邻居。
那个警察说,我们就是想了解一下老白平时和谁交往,没有别的意思。他顿了一下,又说,你有这个义务。
老白住我楼上,平时很少出门,偶尔在楼道遇见,也只是打个招呼。他睡觉晚,半夜里我还能听见他来回走动的脚步声。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想不明白他半夜三更不睡觉,都在忙什么。他的脚步声让我很恼火,但是又犯不着因为这事去找他。我和老白交往不多,如果不是因为他家的下水道堵了,我不会敲开他的门。问题出在卫生间的防水层上,这种老房子的防水层做得确实有问题,从他家马桶溢出的污水把整个卫生间都快淹没了,而他居然不知道。我敲门,敲了大概有五分钟,他才来开门,睡眼惺忪地问我有什么事。我告诉他我家漏水了,而他却懵懂地看着我,那意思好像是在说你家漏水了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又说是你家卫生间漏水了,污水沿着墙壁的罅隙一直流到了我家的卫生间。我这么说他才明白过来。他趿拉着鞋,朝卫生间走去。我跟在他的身后,除了他,屋子里没看到其他人。他一脚迈进卫生间,马上又退了回来。卫生间里的水龙头还在哗哗流水,积水已快漫过门槛了。他回过头来看着我,问我怎么办。我说,快点把水龙头关上,这么简单的事你还问我!他再次走进卫生间,脚刚一落下去,污水就淹没了他的鞋子。他把水龙头关上后,说是马桶堵了。那个抽水马桶坏了,他在洗手池的上水管处安了一个三通阀,把一根管子接到了马桶的进水管上。
怎么办?他看着我说。
我说,你疏通一下啊!
怎么疏通?他说。
我说,你找根铁丝什么的捅一下试试。
他从卫生间出来去找铁丝,但是找了半天,什么也没找到。他两手空空地回来,再次说怎么办。
我说,你用手掏一下!
他再次回到卫生间,撸起袖子,把手伸进了抽水马桶,而他的脸扭过来看着我。他掏了半天,也没见掏出什么来。但他没有放弃,把另一只也伸进马桶里。看他的样子就像一个人在河里摸鱼,他摸来摸去,终于从马桶里拎出一条卫生巾。他抽了抽鼻子,眉头皱了起来。那是他老婆用过的?但是我没看到屋子里有女人。我是说女人的气息,一个家,有没有女人是不一样的。他把那条卫生巾掏出来之后,马桶发出哗啦一声响,而他还拎着那条卫生巾看着我,似乎在问我该怎么办。这个家伙是不是弱智啊!我很是无奈,真想对着他的屁股狠狠踢一脚。
那是我第一次去他家,也是第一次和他打交道。后来,他掏出烟来叫我抽,还邀请我去他的书房。那本《邮差总是敲两次门》就是他送给我的。一本不错的小说。当时他就是这样说的,你要是喜欢就拿去看。这是美国作家凯恩的书,知道加缪吗?加缪说没有《邮差总是敲两次门》,就没有他的《局外人》。看过加缪的《局外人》吗?你要是没看过,我建议你读一读……为了让他闭嘴,我把那本《邮差总是敲两次门》揣进了口袋里。这个四十多岁的秃顶男人,是不是有病?我不想听他啰嗦,在我从他家里出来时告诫他以后注意着点,女人用的卫生巾什么的不要往马桶里扔。他点着头,在我说完后,他说,你说什么?女人用的卫生巾,我一个男人,哪来女人用的东西?我不想听他没完没了的解释,转身走出门去。
现在这个讨厌的家伙死了,而警察要我去派出所一趟。他死了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去?可那个警察说这是我的义务。
在派出所我见到了那个小偷,他被铐在一棵树上。具体地说他是双手环抱着院子里的那棵树,因为树干不粗,他可以围着那棵树转动身体,还可以蹲下来休息一下。看到我后,他对我笑了笑。这个时候他还有心情笑。我不想理他,可他却说,哥们,有烟吗?给我一根烟好吗?我不想和他啰嗦,掏出烟来,塞他嘴巴里一根。他看着我,说哥们,给我点上好吗?我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烟。他说,谢谢。但是,他刚抽了两口,就被一个刚从厕所出来的警察一巴掌给打掉了。美得你,还抽烟!那个警察说,接着他扭过头看我一眼,你有事吗?我说,是你们叫我来的。他说,那你跟我来吧。我跟在他的身后走进屋子。房间里乌烟瘴气,茶几上的那个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那个叫我来派出所的警察见我进门,伸出手和我握了手。他叫我在沙发上坐下,掏出烟来给我。我没接他递过来的烟,说我早晨不抽烟。他说,那喝水吧。小刘,倒杯水来。把我带进屋子的那个警察去给我倒水,但暖瓶是空的,他从一个纸箱里拎出一瓶矿泉水,说喝这个吧,就是水凉一点。我接过了那瓶矿泉水,但我沒喝。我姓陈。那个和我握手的警察说,你叫我老陈好了。我点点头。老陈说,我们叫你来是想了解一下你楼上老白的情况,你们是邻居,你对他应该有所了解。我说,我对他的了解并不比你们多。老陈说,你知道多少就说多少。
其实,我对老白真的了解不多,他平时足不出户,难得看到他。那次他家里的马桶堵了以后,为了表达他的歉意,他请我喝了一顿酒。他请我喝酒,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那天,在他敲开我家的门时,乔丽还问我他是谁,由此可以看出我妻子并不知道他就是住我们楼上的邻居。老白站在门外,我请他进门,回头对乔丽说,老白,住我们楼上的老白。可他站在门外,并没有接受我的邀请,而是说上次那事,真的是对不起。我说,没事的,谁都有粗心大意的时候。他说,我们能到外面去说话吗?我觉得老白有些小题大做了,他根本没有必要因为那点事请我喝酒,可他那么诚恳地邀请我,说话都变得结巴起来了。我只好同他一起下了楼,在下楼的时候,他掏出烟来给我。
那天,我们是在小区附近的一个水饺店喝的酒。看得出他和水饺店的老板挺熟悉,因为在他坐下后,那个腰身跟水桶一样的女人对他笑了笑,说半斤水饺,猪肉韭菜馅的。老白说,一会儿再吃水饺,今天我和我朋友是来喝酒的,弄四个小菜。那个女人把一只肥厚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然后拍了一下,又拍了一下。那只手怎么看都不像一只女人的手,倒像一个熊掌。再看干巴、瘦小的老白,似乎那个女人只要一巴掌打下来,老白就会被打成一块肉饼。可能是因为那个女人的动作过于亲昵了,老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都红了。从两人的举动,我感觉他们的关系不一般。让我想不到的是别看老白肚子不大,倒挺能喝酒,在他把酒倒上以后,他端着酒杯,说实在是不好意思,请你在这个小地方喝酒。不过啊,这个水饺店做的水饺的确好吃。为了表达我的歉意,我们干一个。说完这话,他就把那杯酒喝干了。然后,他又倒满杯子,见我还端着那个可以装二两半的杯子,说你要是酒量不行,可以随意。话虽这么说,可他看着我,热切的眼神似乎在鼓励我,干了吧,干了吧。我说,好!我干了。
这个话不多,只知道喝酒的老白,在不到半个小时里,他就把自己灌醉了。最后压垮他的那杯酒,让他在放下杯子之后,就出溜到了桌子底下。老白喝多了,他一个人喝下了足有一斤半白酒。这酒量,让我瞠目结舌。我们是邻居,楼上楼下的,我不能不管他,送他回家是应该的。他醉成那样,甚至都睡着了,我听见他的嘴巴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所以在离开那个水饺店的时候,我只好掏钱把账结了。他请客,我掏钱,这哪是他请我。我把他搀出水饺店,可他两腿明显发软,几乎是被我拖着来到街上。难道我要这样一直把他拖回家,当然不可以。我把他往肩上一搭,扛了他回家。上楼的时候,他的嘴巴在我的耳边发出的呼噜声让我一个劲儿反胃。我喝了有半斤酒,胃里火烧火燎,翻江倒海一般。上到三楼,我就忍不住了,嘴巴一张,把吃下的酒菜全都喷了出来。可他还在打着呼噜,我不知道他在我的肩膀上是怎么睡着的。到了四楼,我把他放下来,他瘫软在地上,居然还没醒。我拍拍他的肩膀,问他钥匙呢。他哼了一声,说钥匙在屋里,他没带钥匙。这个老白,他出门居然没带钥匙。我不能把他丢在门口不管,大冷天的,他会冻感冒的。但是,我也不能把他扛回家,把一个醉鬼弄家里,老婆会不高兴。在我左右为难的时候,他说你把门撞开。我说,会撞坏的。他说,没事,你撞就是了。见我犹豫不决,他又说,轻轻一撞就会开的。
后来我在小区的大门口见到老白和那个修鞋的南方人在聊天,看到我后,他抬手和我打招呼。不好意思。他说,然后握住我的手。上次我喝多了,今天你有时间吗?我请你喝酒。那个修鞋的南方人正在修理一只女式鞋,他嘴唇上含着一个钉子,在他把一个钉子敲进鞋跟后,他抬头看我一眼。我曾拎着乔丽的鞋子来找他修过,想不到他还记得我。老白不止是在和他聊天,在修鞋摊的一旁搁着一个纸箱,箱子上面是一包五香花生米,一瓶酒。老白松开我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钞票。那次喝酒是我结的账,他的意思是不能叫我掏钱,非要把钱给我。我当然不会接受,钱又不多,也就一百多块钱。争执了半天,老白说,不好意思,我改天请你好吧。
老白和那个修鞋的南方人关系不错,他们用一个酒瓶喝酒,不分你我,你喝一口,我喝一口,要是关系一般,是不会这样的。只是那个修鞋的南方人一会儿咳嗽一下,吐出一口痰来,而老白毫不在意,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喝下去的。我对老白的了解就这么多,过去我没在意,后来我出入小区的大门,经常看到他和那个修鞋的南方人在一起喝酒。在我把对老白了解的情况告诉陈警察后,他说,老白是一个作家。
说老白是一个作家,就像老白以绝食的方式死掉一样,让人难以置信。
现在我不会再听到老白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了,但我的睡眠并没有因为老白的死而改善。半夜里醒来,我经常难以再继续睡,乔丽倒是睡得很香甜。她不知道住我们楼上的老白死了,她是在老白死后的第七天从北京回来的。躺在床上,我看着天花板,心里感觉空荡荡的。在陈警察说老白是一个作家之后,他又说法警已经检查过,老白的死与谋杀无关,也不是因为疾病而死,比如心肌梗塞、脑出血。老白的死是因为饥饿,在他死去之前,他已有一个星期没吃饭。他為什么不吃饭?我找不到他不吃饭,把自己饿死的理由。陈警察说作家啊,总是与常人有所不同的。陈警察似乎非常了解作家,他历数那些自杀的作家,比如开枪自杀的海明威、卧轨自杀的诗人海子、投湖而死的老舍。他列举了一长串人名,可我只知道海明威,那个留着大胡子,喜欢拳击、钓鱼,参加过二战的美国佬。不是我孤陋寡闻,而是我对作家那个行当不怎么感冒。让陈警察颇感兴趣的是在老白的书房里,他们找到了他的一摞手稿,很厚的一摞。陈警察用手比划着,而且是手写稿。
在我离开派出所的时候,陈警察问我知道卡夫卡吗。我摇了摇头,问他卡夫卡是干什么的。他说,一个作家,他曾经写过一篇小说《饥饿艺术家》。我不知道陈警察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老白是一个作家,但是他没必要把自己饿死啊。陈警察似乎对老白留下的手稿比他的死因更感兴趣,如果老白的家人允许,他愿意保存那摞手稿。我只好说老白又不是海明威,他的那些手稿能有什么价值?陈警察说要想了解一个作家,最好的方式是读他的作品。同样要想知道老白为什么绝食,答案可能就在他的手稿中。老白死了,虽然他是我的邻居,但是我没什么兴趣来谈论这个已经死掉的人,包括他留下的手稿。再说他死在我的楼上,想想就让人感到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