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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唐藩鎮宦官監軍體制的成立

2019-07-29

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 2019年2期
关键词:德宗宦官朝廷

黄 樓

唐代宦官監軍之制可追溯至開元天寶時期的奉使宦官,一般認爲,安史亂後與邊疆藩鎮體制一同推行至内地,但是宦官監軍是如何成爲藩鎮制度組成部分的,學界仍然缺乏足够的認識。(1)唐代監軍使問題,前人已有一定的關注。參見[日]矢野主税: 《唐代監軍使制之確立》,《西日本史學》,1953年第14期;張國剛: 《唐代監軍制度考論》,《中國史研究》1981年第2期;何敦鏵: 《唐代宦官集團勢力及其在藩鎮監軍的影響》,《中國唐史學會論文集》,西安: 三秦出版社,1989年;趙晨昕: 《唐代宦官權力的制度解析——以宦官墓誌及敦煌本〈記室備要〉爲中心》,博士論文,首都師範大學,2012年。中晚唐時期,監軍與藩鎮節帥衝突的事例頗多,在文獻記載和前人的研究中常把這些衝突描述成監軍横行不法,撓敗軍政所致。仔細推敲起來,這種認識恐怕並未觸及問題的本質: 其一,從時間上看,監軍常置化後,與節帥衝突的實例絶大多數都集中在德宗貞元時期,宦官權勢最跋扈的晚唐時期反而較少。其二,與監軍激烈衝突的節帥,不少屬於文官出身,非是武臣,武將出身者對監軍反多有優容。所謂宦官之禍,簡單歸於監軍使“撓敗軍政”“横行不法”,並不足以解答上述疑惑。德宗貞元年間,傳世文獻和出土墓誌中藩鎮監軍使開始大範圍出現,而節帥與監軍的衝突,集中爆發於這一時期。由於中晚唐宦官監軍之制是地方軍鎮體系千百年未有的大變局,我們不難判定,德宗貞元年間是藩鎮宦官監軍制成立的關鍵時期,而節帥和監軍使的矛盾,恰好是新制度推行之初官僚體制的不適表現。從此思路出發,本文主旨擬對貞元年間宦官監軍體制的成立問題展開討論,以期對中晚唐藩鎮制度的研究有所裨益。不足之處,敬祈批評指正。

一、 貞元初宦官監軍之制普遍推行的歷史背景

肅、代時期,在與安史叛軍作戰過程中,監軍與藩鎮的矛盾已經相當尖鋭。德宗貞元年間,宦官監軍正式作爲一項制度在藩鎮普遍推行,實屬史無前例的新變局。監軍使本爲皇帝耳目,直接奉皇帝密詔行事,其在藩鎮所作所爲,多半代表了皇帝的旨意。此種情形下,史官或者文臣不敢把矛頭指向皇帝,往往把惡果歸於監軍名下。因此,本文討論監軍使問題,首先以德宗的藩鎮政策爲研究切入點。

德宗是唐代頗具戲劇性的皇帝。即位之初,疏遠宦官,委任宰臣,雄心勃勃地想徹底解決藩鎮問題,甚至不惜付諸戰争。但緊隨其後的大動蕩中,朝廷連遭挫敗,涇原士卒嘩變,面對區區五千亂卒,竟無兵禦敵。德宗狼狽出奔奉天後,賦閑在京的朱泚公然稱帝,朔方節度使李懷光爲德宗親自獎擢,千里赴難,解奉天之圍,其後卻轉與朱泚連和,德宗被迫再次播遷梁州。經歷多次磨難之後,德宗治國理念發生重大轉變。一是涇原、朔方等功勛藩鎮叛亂屢起,不可完全信任,必須建立皇帝或朝廷直接掌控的野戰軍隊。二是危難之時,武將、文臣皆不可完全信賴,唯有宦官最爲忠誠。亂後政治秩序重建過程中,德宗殫思竭慮,擴建神策軍,同時以宦官主掌神策軍,追根溯源,都是基於這一認識的産物。《册府元龜》卷三一七《宰輔部·正直門二》:

蕭復,字履初,德宗建中四年拜吏部尚書平章事。嘗奏言宦官爲監軍,豈可參軍機政事之間,德宗不悦。(2)(宋) 王欽若: 《册府元龜》(下簡稱《册府》)卷三一七《宰輔部·正直門二》,北京: 中華書局,1960年,第3742頁。

文士于邵曾上書蕭復,提出“每道皆有客軍,本在同心平難。側聞將校謀勝,監軍争長,節度斂手……爲今之計,莫若監軍一切且停,客軍權屬節使,申明本管,無得相干”。(3)(宋) 李昉: 《文苑英華》(下簡稱《英華》)卷六六八于邵《與蕭相公書》,北京: 中華書局,1966年,第3434頁。蕭復奏罷監軍,應是採納于邵的建議。如果德宗聽從其謀,宦官倒可一罷了之,但是節度使失去掣肘,權勢進一步坐大,朝廷更無力制之。更何況,藩鎮也不可能把外出征戍軍隊指揮權拱手讓人。蕭復不諳時務,議論迂闊,自然難爲德宗接受。從“德宗不悦”來看,應是已有主見。

德宗出奔梁州時,中外數日不通音訊。天下藩鎮多認爲李唐國祚將終,預爲後事準備。淮南節度使陳少遊暗通李希烈,向其稱臣,浙東西節度使韓滉築石頭城,修館舍數十處,鑄造軍器,劫掠鹽鐵使上供錢帛。河東節度使馬燧也抽軍歸鎮,於太原擴建護城河,加强城防。若李懷光攻滅德宗,弑君之罪得成,馬燧等人即行割據之事。德宗頗聞其事,只能假裝不知。《興元罪己詔》既是赦免河朔藩鎮,也是向韓滉等節帥做出的政治保證。這種微妙的關係雙方實際上都心領神會。因此,德宗重建地方政治秩序,最需要迫切處置的,不是河朔藩鎮,而是全力控制出現鬆動的順命藩鎮。

關於德宗貞元年間藩鎮政策的調整,伍伯常、劉玉峰、李碧妍等學者已做出精闢的專門研究,(4)伍伯常: 《唐德宗的建藩政策——論中唐以來制禦藩鎮戰略格局的形成》,《東吴歷史學報》2000年第6期。劉玉峰: 《唐德宗評傳》,濟南: 齊魯書社,2002年。李碧妍: 《危機與重構》,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15年。此不贅。概言之,德宗的策略主要有二: 其一,推行建藩政策,將藩鎮分解爲若干更小的藩鎮,以削弱藩鎮實力。朔方軍精鋭肢解爲河中、邠寧兩鎮,静海軍再次被分爲浙東、浙西兩鎮。撤銷永平軍,宣武軍移治汴州,原永平軍所轄陳許、鄭滑分别建節。徐泗、易定等自河朔新得之地也各自建節,初步奠定了中晚唐藩鎮格局。其二,推行强幹弱枝政策,徵召藩鎮大將入朝。浙西大將柏良器、李長榮,宣武大將劉昌裔、河東大將符璘等相繼被徵入朝,充任神策將軍。浙西軍事化進程被打斷,重新回歸財源型藩鎮。除此兩點外,德宗想馭制這些已有分離傾向的藩鎮,還必須打破藩鎮的封閉性,把朝廷勢力滲透入藩鎮内部。由於朝廷與藩鎮相疑之心未散,强行派遣軍隊或官吏,勢必遭到藩鎮的抵觸,甚至再度引發大規模的軍亂。當時較爲名正言順且藩鎮無法拒絶的辦法便是向藩鎮派遣皇帝的私人代表宦官充任監軍使。從此點來説,貞元年間監軍使普遍推行,在當時的歷史環境下具有一定的歷史合理性。

德宗播遷時授扈從宦官興元元從定難功臣號,已隱含委以重任的政治許諾。返京之後,元從宦官不可能空食厚禄,出任藩鎮監軍也是一個比較理想的安排。特别需要注意的是,這批宦官與德宗經歷生死磨難,私人關係更爲親密,其赴鎮後所作所爲,很可能是奉密旨而爲。從此意義上説,貞元年間監軍使與藩鎮節帥之間的矛盾與衝突,不能簡單地歸於監軍恃寵而驕,很大程度上應視爲德宗與藩鎮之間政治角力的延續。下面我們來具體探討貞元年間諸道藩鎮監軍使的不同表現。

二、 朔方、河東鎮: 宦官監軍使的强力滲透

貞元年間,德宗在重構藩鎮體系時,實力雄厚的朔方軍是德宗處置的重點。朔方軍對李唐有再造之功,勢力煊盛,西北諸藩鎮多源於此軍。朔方軍雖素稱忠勇,但鄰近關輔,備受猜忌,郭子儀去職後變亂頻出。代宗時節度使僕固懷恩引吐蕃入寇,朝廷重新啓用郭子儀後才得以穩定局勢。奉天之難時,節度使李懷光本有匡復之功,卻因奸相挑唆,竟與朱泚連合,圖謀不軌,德宗被逼南幸梁州。動蕩結束後在分賞大將的名義下,朔方軍遭到肢解,主力被一分爲二,一居邠寧,一居河中。而與朔方軍曾有統屬關係的振武、夏綏、鄜坊等紛紛建節獨立,朔方所轄僅剩靈武一鎮。(5)李鴻賓: 《唐朝朔方軍研究——兼論唐廷與西北諸族的關係及其演變》第七章第二節《李懷光反叛與邠寧、河中的分立》,長春: 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22—224頁。貞元初,因朔方精鋭被李懷光帶至河中,邠寧等地守備空虚,吐蕃趁機大舉寇掠,諸鎮無力抵擋,僅能閉城堅守。德宗君臣抓住這一機遇,打着防秋的旗號,在京西北創置若干神策城鎮,直接把神策勢力嵌入西北藩鎮内部。就當日情勢而言,朔方軍本有救駕之功,卻因李懷光的短視而灰飛煙滅,雙方關係較爲緊張。貞元四年七月,神策將張獻甫代邠寧節度使韓遊瓌爲帥。張獻甫與邠寧素無淵源,本爲山南西道大將,因扈從功改隸神策。韓遊瓌懼軍士嘩變,輕騎遁歸長安。其夜,衙軍果然叛掠寧州,監軍使楊明義請以大將范希朝爲帥,都虞侯楊朝晟詐云道賀,入軍斬二百餘人始定。(6)(五代) 劉昫: 《舊唐書》卷一二二《楊朝晟傳》,北京: 中華書局,1966年,第3504頁。楊明義的奏請爲朝廷贏得斡旋空間,有利於事件的解決。當日也有監軍使處置失當,加劇局勢震蕩的,其中以夏州監軍賈英秀誣殺大將馮翃最爲典型。《册府》卷五二一《憲官部·希旨門》:

賈全爲御史中丞,德宗貞元中夏州節度使韓潭朝京師。其監軍賈英秀在鎮,挾誣捕州人馮翃。節度推官王遊順、典李縉朝以枷拉殺翃。翃子琪以冤上訴,兼告英秀贓狀。下御史臺按之,全希旨以附中人,奏請留免英秀於内侍省,餘黨於臺推得實。故遊順等坐死,英秀獨削一階。(7)《册府》卷五二一《憲官部·希旨門》,第6226頁。

賈英秀炙手可熱,爲什麽要誣陷普通的“州人”馮翃?此案《册府》無片字涉及。巧合的是,馮翃之子的墓誌今已出土,爲我們探究這一冤案提供了新的綫索。《唐代墓誌彙編》開成〇三六《馮殖墓誌》:

有唐□馮殖……皇考横,任濕州長史,而□爲節□裨將。建中累戰有功,大爲節度使韓潭升用,致之心膂。前後詔授勛爵重疊,□賜累萬。□□馮即長史次子也……年十八,長史居職,方爲韓公潭寵倚。無何,□□節西覲,長史嵮直,□□□□而已,不復他交附。監軍使賈英秀欲□之不□,英秀因怒君仇潭,及離於鎮,英秀得殿軍事,諷邪人誣之,兼命節度□官王遊順、軍胥李縉朝□竅,終曲殺之。公籍槁長號,一聲幾絶。居二三日□□泣□膺曰: 我先人忠心貫神明,而受冤且死,我雖麋粉以從而無益,其冤□□又何人也。乃不葬舍去,徒跣訴乎帝閽,果聞乎天。詔下悉持付御史府,□驗皆如所訴,雖中貴人金虎幾成,無得絶孝子至誠之感矣。獄具,天子□之,盡□英秀爵,遊順、縉朝皆報死焉。公卿大夫莫不歎曰: 馮真子矣。(8)周紹良、趙超: 《唐代墓誌彙編》開成〇三六《馮殖墓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194頁。

馮翃,墓誌中“翃”寫作“横”字。馮琪,墓誌作馮殖,“殖”或爲“琪”之形訛。據墓誌,馮翃並非普通的“州人”,而是夏綏節度使韓潭麾下大將。韓潭,兩唐書無傳,事見《舊唐書》卷一〇七《崔寧傳》。建中初,西川節度使崔寧入朝後曾短暫出任朔方節度使,韓潭爲其麾下大將。涇師之變時,崔寧後至,德宗疑其觀望,命中使將其縊死。貞元中,韓潭因功位至夏州節度使,上表請讓己官,以雪崔寧之罪。德宗是冤案的始作俑者,表面上優詔允其所請,内心則深惡之。貞元十三年,德宗徵韓潭入朝,以神策行營節度使韓全義代爲節度使。韓全義本非帥才,因諂事竇文場而得重用。韓全義接替韓潭,與張獻甫接替韓遊瓌類似,都是德宗用神策勢力取代朔方舊將的權術。監軍使賈秀英爲迎接韓全義,前期作了大量鋪墊。許多夏州將佐都被賈秀英拉攏。馮翃,夏州本地人,韓潭死黨,“方爲韓公潭寵倚……不復他交附”,是韓全義上位的障礙。監軍賈秀英指使親信誣殺馮翃,並非普通的私人恩怨,而是“政治需要”。馮翃之死,初無敢言者,其子馮琪詣闕訴冤,德宗被迫表態徹查。參與者王遊順、李縉朝成爲替罪羊,賈秀英僅象徵性“削一階爵”(墓誌誇張爲“盡□英秀爵”)。我們還注意到,貞元十六年朝廷討淮西吴少誠,韓全義爲都統,賈秀英爲都監。可見賈英秀不僅没受牽連,反而更受重用。蓋其濫殺大將,保障神策勢力順利接管夏州,對德宗而言是有大功之人。深究起來,賈英秀只是前臺的工具,幕後主謀即神策中尉或德宗本人,史官不敢明言,只能把馮翃模糊爲“州人”。

朔方軍外,諸道藩鎮實力最强,構成唐朝心腹隱患的,還有擁兵十萬的河東軍。建中末,河東節度使馬燧頗有韜略,屢次大敗田悦,名震天下,實際上是官軍河北魏縣行營的軍事主官。涇師之變後,魏縣行營解體。馬燧怠於勤王,“遣行軍司馬王權統鋭騎五千,與監軍使者赴行在”。德宗被李懷光逼迫,再幸梁州,國運命懸一綫,馬燧非但不發兵救駕,反將王權等抽歸本鎮,在太原加固城池,修兵繕甲,静觀時變。當此之時,若德宗爲叛軍所害,馬燧即可自爲一方諸侯矣。德宗知其心思,礙於時局,隱忍不發。歸京之後,明爲優待宿將,實則處處設防拘制。先命馬燧全軍討李懷光,復命其西渡黄河,抵禦吐蕃,又將河東大將符璘等徵入宿衛。這些舉措無不暗含削弱河東之意。馬燧對此心知肚明,其力主與吐蕃結盟,實則出自消極避戰、保存河東實力的私心。貞元三年,吐蕃劫盟,德宗以此爲由,罷其兵權。爲穩定軍心,馬燧罷鎮時,德宗許其本軍擇帥,遂以大將李自良代掌軍政。這一人事安排,與德宗罷李晟鳳翔節度使兵權,許其舉邢君牙自代類似,名爲勛臣優待,實則是一種變相妥協。

貞元十一年,李自良卒。此時神策軍已重組完畢,四境平穩無事,德宗可以從容抽出精力應對藩鎮問題。對暫無軍事壓力的河東軍,德宗傾向偃武修文,擇文臣爲帥,以改變其軍事特質。但是讓身經百戰的驍勇之將服膺文臣指麾,絶非易事,必須假借文臣足够的威權。在河東最能代表皇帝權威的只能是監軍使王定遠。李自良的病逝爲監軍上位提供了契機。《舊唐書》卷一四六《李説傳》:

貞元十一年五月,自良病,凡六日而卒,匿喪,陽言病甚,數日發喪。先是,都虞候張瑶久在軍,素得士心,嘗請假遷葬,自良未許。至是,説與監軍王定遠謀,乃給瑶假,以大將毛朝陽代瑶,然後遣使告自良病。中使第五國珍自雲、朔使還,過太原,聞自良病,中使遲留信宿。自良卒,國珍急馳至京,先説使至,乃下制以通王領河東節度大使,以説爲行軍司馬充節度留後、北都副留守。仍令國珍齎説官告及軍府將吏部内刺史等敕書三十餘通往太原宣賜,軍中始定。

定遠恃立説之功,頗恣縱横,軍政皆自專決,仍請賜印。監軍有印,自定遠始也。定遠既得印,益暴,將吏輒自補授,説不歡,遂成嫌隙。是歲七月,定遠署虞候田宏爲列將,以代彭令茵。令茵不伏,揚言曰:“超補列將,非功不可,宏有何功,敢代予任?”定遠聞而含怒,召令茵斬之,埋於馬糞之中,家人請屍,不與,三軍皆怨。説具以事聞,德宗以定遠有奉天扈從之功,恕死停任。制未至,定遠怒説奏聞,趨府謀殺説,升堂未坐,抽刀刺説,説走而獲免。定遠馳至府門,召集將吏,於箱中陳敕牒官告二十餘軸,示諸將曰:“有敕,令李景略知留後,遣説赴京,公等皆有恩命。”指箱中示之,諸將方拜抃,大將馬良輔呼而麾衆曰:“箱中皆監軍舊官告,非恩命也,不可受。但備急變爾。”定遠知事敗,走登乾陽樓,召其部下,將卒多不之應。比夜,定遠墜城下槎枿傷而不死。尋有詔削奪,長流崖州。大將高迪等同其謀,説皆斬之。(9)《舊唐書·李説傳》云王定遠“槎枿傷而不死”,《資治通鑑》據《實録》作“爲枯枿所傷而死”(第7691頁),《唐代墓誌彙編》元和〇八三《李輔光墓誌》作“爲亂兵所害”,則《資治通鑑》是。

依循馬燧、李晟等人先例,李自良可以本軍擇帥,舉薦繼任者。若從此法,大將張瑶依次當立,李自良不許張瑶假期,暗有身死以其自代之意。但自朝廷角度來看,德宗迫切需要打破河東軍權力結構,由武人主政换成文官主政。太原少尹李説爲淮安王李神通之後,馬燧爲河陽、河東節度使,皆辟爲從事,李自良復奏爲太原少尹,是一理想人選。在命帥程式上,德宗首先祭出親王遥領的把戲,以通王爲河東節度大使,拜李説爲行軍司馬兼充留後。同時,遣中使第五國珍“齎説官告及軍府將吏部内刺史等敕書三十餘通往太原宣賜”。張瑶等功勛卓著,多有人望,監軍使故意支開張瑶,爲李説清除障礙。河東軍由武臣爲帥過渡到文臣爲帥,李説是關鍵性的轉捩點。爲實現平穩交接,德宗可謂煞費苦心。

李説借監軍之力,取得節帥之位,要鞏固地位,必須與代表皇帝的監軍使合作。不過王定遠的使命並非配合李説,而是在河東清除潛在異己,培植親朝廷勢力。德宗賜其監軍使之印,正是爲了方便其補授將吏。王定遠有恃無恐,越過節度使,擅自署任將吏,打亂諸將遷轉秩序,激起彭令茵等大將的嚴重不滿。王定遠殺彭令茵,與賈英秀冤殺馮翃類似,都有深刻的宫廷背景。區别在於,賈英秀威懾住多數將領,而王定遠褻瀆屍首,觸犯衆怒。整個事件中有一細節值得關注,即王定遠在衆叛親離時拿出官告二十餘軸,企圖收買人心。大將馬良輔云“非恩命也,不可受,但備急變爾”。也就是説,這些官告並非僞造,德宗實際上賜給王定遠兩批官告,一批公開頒賞,以獲取諸將對李説的支持。另一批則秘而不宣,以備非常之時啓用。王定遠又對諸將稱:“有敕令李景略知留後,遣説赴京,公等皆有恩命。”那麽,這個以李景略爲留後的敕令是否爲王定遠憑空捏造呢?

檢《舊唐書》卷一五二《李景略傳》:

時河東李説有疾,詔以景略爲太原少尹、節度行軍司馬。時方鎮節度使少徵入换代者,皆死亡乃命焉,行軍司馬盡簡自上意。受命之日,人心以屬。景略居疑帥之地,勢已難處。回紇使梅録將軍入朝,説置宴會,梅録争上下坐,説不能遏,景略叱之。梅録,前過豐州者也,識景略語音,疾趨前拜曰:“非豐州李端公耶?不拜麾下久矣,何其瘠也。”又拜,遂命之居次坐。將吏賓客顧景略,悉加嚴憚。説心不平,厚賂中尉竇文場,將去景略,使爲内應。

歲餘,風言回紇將南下陰山,豐州宜得其人。上素知景略在邊時事。上方軫慮,文場在旁,言景略堪爲邊任,乃以景略爲豐州刺史、兼御史大夫、天德軍西受降城都防禦使。(10)《舊唐書》卷一五二《李景略傳》,第4073—4074頁。

貞元時德宗明面上不生除節度使,暗中則拔擢親信之人爲行軍司馬,一旦節度使病故,即由其代爲節帥。之所以選擇行軍司馬爲儲帥,不僅因爲其總判使衙文案,諳熟軍情,更重要的原因是行軍司馬多由文臣充任,朝廷可以在“本軍擇帥”的名義下,實現“文臣代武將”的目的。史稱王定遠失敗後,李説追斬同謀大將高迪等數人,則其以李景略代李説的密謀已謀劃多時。德宗未必有明詔送李説入朝,但王定遠扶植李景略,應是奉了德宗密旨。二十餘軸空白告身,即爲預備應付突發事件所準備的。因此,可以説德宗才是河東局勢的幕後操縱者。

李説敢於同王定遠反目,是因爲他攀上左軍中尉竇文場,得其奥援。故王定遠雖敗,但河東原有的軍將系統遭到嚴重破壞,並且仍處於宦官的遥制之中。繼任監軍使李輔光懂兵法,貞元中前往邕管招諭溪洞蠻,奏於海口置五鎮守捉。河東監軍强勢的局面没有絲毫改變。《唐代墓誌彙編》元和〇八三《李輔光墓誌》:

又屬太原軍師李自良薨於鎮,監軍使王定遠爲亂兵所害,甲士十萬,露刃相守。公馳命安撫,下車乃定。便充監軍使。前後三易節制,軍府晏如。十五年間,去由始至。遂特恩遥授内給事,又有金章紫綬之賜。(11)《唐代墓誌彙編》元和〇八三《李輔光墓誌》,第2007頁。

貞元十六年十月李説卒,行軍司馬鄭儋代爲節度使,貞元十七年八月鄭儋卒,行軍司馬嚴綬代爲節度使。十五年内,節度使换了三任,監軍使始終都是李輔光。馬燧時代河東軍甲士十萬、叱咤風雲,宦官監軍之後,儼然判若兩軍。史稱:“嚴綬在太原,其政事一出監軍李輔光,綬但拱手而已。”(12)《舊唐書》卷一四八《裴垍傳》,第3990—3991頁。元和初,憲宗意欲對河朔用兵,憂李輔光年事已高,以劉弘規代爲監軍。直至唐末李克用時代,河東軍監軍使一直都保持着尊崇的政治地位。

三、 義成、宣武鎮: 宦官監軍制的反彈與震蕩

建中大動蕩之後,朝廷虚弱,武臣恣横。德宗憚武將作亂,喜歡以文雅儒臣代掌藩鎮。但是,儒臣自朝堂出發,僅憑三數僚佐赴任,難以在藩鎮立足。李説、嚴綬等人順利履職,實則離不開監軍的策應、支持。但是,中國傳統政治文化中,文士對宦官存有天然的鄙視,監軍對不懂軍務的文士也多輕蔑之心,當兩者都很强勢時,就會産生激烈對抗。在義成、宣武等鎮,朝廷有點鞭長莫及,很容易出現文官節度使與宦官監軍使權力摩擦的問題。轟動一時的姚南仲案即最典型的案例。

姚南仲,肅宗乾元初制舉進士,累遷右補闕,建中初,坐與宰相常袞相善,出爲海鹽令,被浙西觀察使韓滉表爲推官,歸朝後歷遷御史中丞,改陝虢觀察使。貞元十五年,義成節度使李復卒,德宗以姚南仲代爲節帥。義成軍爲新置藩鎮,下轄鄭、滑兩州,前身爲永平軍。代宗初,朝廷以滑州安置安禄山降將令狐彰,賜號永平軍,李勉爲節度使時,永平軍移治所於汴州。德宗奉天之難時,李希烈陷汴州,河南都統、永平節度使李勉奔宋州,滑州守將李澄以城降李希烈,暗中奉表德宗。其後官軍復盛,李澄誓師反正,説降李希烈僞署鄭州守將孫液,德宗遂合鄭州、滑州爲一鎮,以李澄爲節度使,賜號義成軍。義成軍地狹兵寡,但地理位置非常重要。既可阻隔淮西、淄青兩鎮合勢,又可南下應援宣武,拱衛漕運暢通。如此重要的藩鎮,其士兵成分卻非常複雜。本身包含不少安史舊兵,新又接納大量李希烈舊部,很難取得充分信任。貞元二年,節度使李澄卒,其子李克寧殺行軍司馬馬鉉,謀襲父位,憚宣武節度使劉洽而止。貞元十年,節度使李融卒,義成軍亂,德宗以文武兼備的李復爲帥,以權宦薛盈珍爲監軍,穩定了局面。興元中薛盈珍奉使滑州,促成李澄誓師反正,屬於義武軍的老資歷。薛、李共事五年,薛盈珍屢干軍政,李復唯唯而已,情形與河東相類。貞元十五年,李復卒,德宗以姚南仲忠直,自陝虢移鎮義成。不料姚、薛二人存在嚴重的性格衝突,很快就成水火之勢。

《舊唐書》卷一五三《姚南仲傳》:

貞元十五年,代李復爲鄭滑節度使。監軍薛盈珍恃勢奪軍政。南仲數爲盈珍讒毁,德宗頗疑之。十六年,盈珍遣小使程務盈馳驛奉表,誣奏南仲陰事。南仲裨將曹文洽亦入奏事京師。伺知盈珍表中語,文洽私懷憤怒,遂晨夜兼道追務盈,至長樂驛及之。與同舍宿,中夜殺務盈,沉盈珍表於厠中,乃自殺。日盱,驛吏辟門,見血流塗地旁得文洽二緘,一告於南仲,一表理南仲之冤,且陳首殺務盈。上聞其事,頗駭異之。南仲慮釁深,遂乞入朝。德宗曰:“盈珍擾軍政耶?”南仲對曰:“盈珍不擾軍政,臣自隳陛下法耳。如盈珍輩所在有之,雖羊、杜復生,撫百姓,禦三軍,必不能成愷悌父母之政、師律善陣之制矣。”上默然久之,授尚書右僕射。(13)《舊唐書》卷一五三《姚南仲傳》,第4083頁。

《舊唐書》没有記載二人交惡的具體情節。姚南仲前任李復從事盧坦頗知其事。盧坦卒後,李翱爲其撰寫行狀時曾有所披露。李翱《故東川節度使盧公(坦)傳》:

薛盈珍爲監軍使,累侵軍政,坦每據理以拒之。盈珍嘗言曰:“盧侍御所言皆公,我故不違也。”……李復病甚,盈珍以甲士五百人入州城,人皆恐駭。坦遽止之,盈珍不敢違。復卒,盈珍主兵事,制以姚南仲代。盈珍方會客,言曰:“姚大夫書生,豈將材也。”坦私謂人曰:“姚大夫外雖柔,中甚剛,又能斷。監軍若侵,必不受,禍自此萌矣。若從公喪而西,必遇姚大夫,吾懼爲所留,以及禍。”遂潛去,姚果以牒來請,終以不逢得解。及盈珍與姚隙,從事多黜死者。(14)(唐) 李翱: 《李文公集》卷一二《故東川節度使盧公(坦)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62頁。

《資治通鑑》、《新唐書·盧坦傳》與李翱《行狀》文字略同,行狀當即其史源。李翱爲嶺南節度使楊於陵幕僚,曾被監軍誣奏“惑亂軍政”,自此深惡宦官。即便如此,據其所記,節度判官盧坦等“據理拒之”,也被採納。李復病危,薛盈珍聽到風聲,即刻封閉府庫,衙中預納五百士兵,應對可能出現的士兵嘩變。可見薛盈珍經驗豐富,並非顢頇無能之輩。薛、姚矛盾主要是職務上的摩擦。姚南仲爲浙東西觀察使韓滉故吏,韓滉强毅,貞元初被徵入朝,恃功桀驁,朝廷爲之旰食。薛盈珍或因此對姚南仲多有偏見。同時又輕視其爲没有軍事經驗的書生,完全不以爲意。姚南仲偏偏“外柔中剛”,不甘受其指畫。物以類聚,姚南仲所聘幕僚也多性格耿直。從事扶風人馬總,“少孤貧,好學,性剛直,不妄交遊”。(15)《册府》卷九四〇《總録部·患難門》,第11077頁。以死上諫的衙將曹文恰,同樣也行事極端。德宗猜忌義成,故命文臣爲帥,配以强幹的監軍使,没想很快便出現一山不容二虎的局面。姚南仲不從薛盈珍的種種“惡政”,被薛盈珍當成“不臣”之舉,源源不斷密奏德宗。姚南仲衙將曹文洽對此憤恨不已,引發了這場駭人聽聞的血案。曹文恰以死明姚南仲不反,德宗自然不會置之不理。姚、薛雙雙被徵入朝。姚南仲入爲尚書右僕射,品秩雖高,實爲閒職,薛盈珍則入掌樞密,更受重用。由此看來,薛盈珍“干軍政”的種種做法,實際上代表德宗意志。姚南仲無法與薛盈珍共事,結局必然是自此邊緣化。這種看似奇怪的處置結果,其邏輯合理性唯有從宦官政治的角度才能得到解釋。

姚南仲入朝後,德宗先後以義成軍行軍司馬盧群、尚書右丞李元素爲節度使,義成軍節帥文官化的策略並没有改變。姚南仲雖因曹文洽之死證得清白,但其僚佐多被陰忌,相繼遭到貶黜,見諸記載的有從事馬總。《册府》卷七一九《幕府部·公正門》:

薛戎少有學術,不求聞達,居陽羨山……柳冕爲福建觀察,表戎爲從事。會泉州闕刺史,冕署戎權領州事。是時姚南仲節制鄭滑,從事馬總以其直道,爲監軍使誣奏,貶泉州别駕。冕附會權勢,將構成總罪,使戎案問,曲成之。戎以總無辜,不從冕意,别白其狀。戎還自泉州,冕盛氣據衙,令引戎入。戎叱引者曰:“安有觀察使據衙而見賓客哉?”遂歷東厢從容而入,冕度勢未可屈,徐起以見,一揖而退。又構其罪,具以狀聞。置戎於佛寺,環以武夫,恣其侵辱,如是累月,誘令成總之罪。戎操心如一,竟不動揺。(16)《册府》卷七一九《幕府部·公正門》,第8562頁。

《册府》卷九四〇《總録部·患難門》:“福建觀察使柳冕希旨,欲殺總。遣從事穆贊鞫總,贊稱無狀,總方免死,後量移恩王傅。”柳冕派遣從事穆贊親自處置,之前必有人借他事誣告馬總。在穆贊、薛戎等人的竭力回護下,馬總方得解脱。(17)《新唐書·姚南仲傳》末云:“初,崔位、馬少微者,俱在南仲幕府。盈珍之譖也,出位爲遂州别駕。東川觀察使王叔邕希旨奏位,殺之。復出少微補外,使宦官護送,度江,投之水云。”《資治通鑑》卷二三五德宗貞元十六年(800)正月條:“盈珍又言於上曰:‘南仲惡政,皆幕僚馬少微贊之也。’詔貶少微江南官,遣中使送之,推墜江中而死。”《新唐書》此段記載不見於《舊唐書》,恐亦出於小説家言。按此馬少微,當即馬總。然馬總得至泉州,並受穆贊等人的案問,所謂宦官推其墜江之説,或屬訛傳或小説家虚構,今不取。另一從事盧坦早見災禍,預先辭歸,入朝遷御史中丞。一次僕射裴均因上朝班位問題,語及姚南仲。“均曰:‘南仲何人?’曰:‘守正而不交權幸者’,均怒,遂罷爲左庶子。”裴均結交宦官,父事左軍中尉竇文場,(18)裴均結交宦官,見《册府元龜》卷六九七《牧守部·邪佞門》:“裴均德宗時爲山南東道節度使。均素與内官左神策護軍中尉竇文場善。有崔太素,亦得幸於文場。太素一日晨省文場,文場卧帳中,賓客填門,獨引太素入卧内。太素自謂文場之眷極深,徐觀後床一人寢方醒,乃均也。太素大慚而出。”《新唐書》卷一〇八《裴均傳》:“均與崔太素俱事中人竇文場,太素嘗晨省文場,入卧内,自謂待己至厚,徐觀後榻有頻伸者,乃均也。德宗以均任方鎮,欲遂相之,諫官李約上疏斥均爲文場養子,不可汙臺輔,乃止。”《新唐書》與《册府元龜》同源,唯唐代宦官收養養子皆改從宦官之姓,謂裴均爲竇文場養子,恐爲厚誣之語。盧坦無心之言即遭讒毁,足見貞元官場的政治的黑暗。

義成軍之南,是建中之亂中發展壯大的雄藩宣武軍。宣武軍有轄甲兵十萬,是河南道實力最爲强大的藩鎮。宣武軍與義成軍同源,都自永平軍演化而來。代宗朝李勉爲永平軍節度使時,將治所自滑州移至汴州。建中二年,爲保障運河暢通,德宗分永平軍所轄之宋州置宣武軍。汴州被李希烈攻破,李勉奔宋州,宣武節度使劉洽收合餘衆,收復汴州。戰争結束後,原永平軍軍號取消,汴州遂爲宣武治所。宣武軍成分複雜,前身溯及降將令狐彰,頗染河朔舊俗。令狐彰卒,軍士欲立其子令狐建,令狐建“誓死不從”,李勉才得以赴任。建中之亂中,淄清僞署濮州刺史高彦昭等以軍歸國,宣武軍中也雜有淄青舊卒。德宗對宣武軍雖然並不信任,但缺乏有效掣肘手段。貞元年間宣武軍局勢也是一波三折,極不平静。

貞元八年,宣武節度使劉玄佐(即劉洽)卒,軍士擁立玄佐子劉士寧爲留後。朝廷初以陝虢觀察使吴湊代之。監軍奏李納煽動士卒叛投淄青,德宗懼宣武生變,不得不允其襲任。貞元九年十二月,宣武再度軍亂,都知兵馬使李萬榮驅逐“忍暴淫亂”的劉士寧。消息傳至朝廷,德宗竟遣中使謂宰相陸贄云“萬榮安撫有功,聞亦忠義,甚得衆心”。蓋劉士寧屬於“父死子繼”,一旦因循成習,宣武軍很可能走上河朔藩鎮的老路,李萬榮雖屬作亂,竟無意間避免宣武軍出現河朔化的問題。

對於宣武軍這種政治上、軍事上高度獨立的藩鎮,孱弱的中央朝廷缺乏有效的手段加以威制,唯有把希望寄託在監軍身上。德宗雖然承認李萬榮節度使之位,但在派遣監軍問題上,卻玩了一個假途滅虢的小伎倆。貞元十年九月,德宗以宦官俱文珍爲雲南宣慰使,與册南詔使袁滋一同出使南詔。今雲南昭通仍留有其出使南詔的摩崖題記。自南詔返回途中,俱文珍一行路經汴州,隨即駐留爲宣武監軍使。俱文珍在汴州的僚佐,多爲其奉使南詔的原班人馬,最著名的就是後來官至左軍中尉的吐突承璀。德宗作此人事安排,顯然是加重監軍使的權威,爲解決宣武軍問題作鋪墊。如果監軍從長安直接帶大批神策軍赴任,必然會引起宣武軍的警覺和反對,俱文珍出使南詔,返歸時當有大量珍寶錢帛,也有護從軍隊。對於他們的到來,李萬榮是没有理由拒絶接納的。史書記載俱文珍在汴州置親兵數千人,没有雄厚的財力是無法養兵的。除了招募親兵,俱文珍也積極招延門客,培植個人勢力。《西安碑林博物館新藏墓誌彙編》二六二《程安墓誌》:

入大樑夷門,鶴顧鶚視,欲擇木而息。乃先扣宣武軍監使、内侍省上護軍俱文珍之權門,稱布衣請見。初,文珍以常客待之。公酒酣,詞藻不屈,談廣野君酈生之辯,借漢留侯子房之筋。文珍膝過前席,以公才實白大樑主,請留而任之。……遇左中尉吐突承璀,曾是文珍故吏,與公傾蓋有舊。元和中,承璀領神策、羽林諸軍巡塞,師渡盟津,以公爲河陽三城使押衙。(19)趙力光: 《西安碑林博物館新藏墓誌彙編》二六二《程安墓誌》,北京: 綫裝書局,2007年,第673頁。

俱文珍在汴州不是飽食終日,碌碌無爲,而是積極延攬人才,並把這些人才舉薦給節度使李萬榮。被舉薦的文士得恩惠於監軍,日後自然多能爲其所用。與俱文珍結交的,不僅有程安這種普通的白衣士人,甚至還包括韓愈等文學名士,俱文珍離任時韓愈曾專門撰文爲之餞行。當然,宣武軍將士更是俱文珍活動的重點,大將鄧惟恭等相繼被俱文珍拉攏,軍中虚實,盡在掌握之中。俱文珍至汴州後,一個强硬的監軍使及其勢力已悄然形成。

貞元十二年六月,節度使李萬榮病危,其子兵馬使李迺欲襲父位,擅殺伊婁説、張丕等大將。神策中尉霍仙鳴薦神策押衙劉沐爲行軍司馬,欲命爲帥。宣武軍驕横,不受外軍之將,劉沐幾被斫傷,假裝風病復發才狼狽逃離汴州。俱文珍聯合大將鄧惟恭,驅除李迺。德宗任命東都留守董晉爲節度使。鄧惟恭既執李迺,自謂當代爲帥,不遣人迎候。董晉既入以後,怏怏失權,因受制於俱文珍,終未能爲亂。貞元十五年二月,董晉死,朝廷以行軍司馬陸長源接任。陸長源“性刻急,恃才傲物”,輕慢軍人,激起兵變。陸長源也被亂軍所害。俱文珍審時度勢,退回“本軍擇帥”的方案,認爲宋州刺史劉逸准久爲大將,甚得衆心,密召其率軍入汴。劉逸准很快平定叛亂,因功授任宣武節度使,並賜名全諒。劉全諒上任數日而亡。汴卒懷劉玄佐之惠,共請其甥都知兵馬使韓弘爲帥,俱文珍表奏其請。韓弘斬亂卒劉鍔等三百餘人,宣武局勢始得好轉。

宣武軍屢有换帥,局勢動蕩,朝廷無力從外部施壓,終得有驚無險,與俱文珍處置得力有很大關係。俱文珍,包括其小使吐突承璀等,都因宣武之功獲得政治資本,入朝之後,繼典神策軍,憲宗元和年間相繼成爲宦官的領袖人物。

四、 襄陽、梁州、昭義鎮: 監軍使的妥協與鬆弛

貞元年間,仍爲朝廷心腹巨患者爲淮西鎮,淮西覬覦對象是汴州和襄陽。原襄陽節度使梁崇義舊部被淮西李希烈兼并,襄陽節度使暗弱或遭淮西煽誘,都可能引發騷亂。襄陽節度使于頔專虐跋扈,馭下嚴酷,但通曉兵事,貞元十四年數次擊敗吴元濟,“廣募戰士,儲良械,捫然有專漢南意”。正因爲如此,德宗不敢輕易换帥,凡所奏請,無不應允。于頔誣劾鄧州刺史元洪,朝廷爲流端州,頔又遣兵劫還,表責洪太重,朝廷復改吉州長史,後終擅以兵取鄧州。襄州先有漆器爲天下法,因于頔驕蹇不法,時跋扈節度使號“襄樣節度”。于頔終未爲亂,襄陽監軍薛尚衍起到一定的作用。李肇《唐國史補》卷中:

于司空頔方熾於襄陽,朝廷以大閹薛尚衍監其軍。尚衍至,頔用數不厚待,尚衍晏如也。後旬日,請出遊,及暮而歸,簾幕茵榻什器一以新矣,又列犢車五十乘,實以綾。尚衍頷之而已,亦不形言。頔歎曰:“是何祥也。”(20)(唐) 李肇: 《唐國史補》卷中,上海古籍出版社,1957年,第37頁。

朝廷無力鉗制襄州,監軍太軟弱無能,則助長其氣焰。但如李輔光、俱文珍等强硬,則恐激化矛盾,促成軍亂。薛尚衍性格穩健,既不畏威諂事于頔,又不與之同流。雖然没有更多的史料記載薛尚衍在襄陽的舉動,但是朝廷對薛尚衍的表現是非常滿意的。元和初,憲宗討浙西李錡之叛,以薛尚衍爲諸軍都監。李錡被擒入朝後,于頔心懷不安,表請其子尚主。翰林學士李絳認爲于頔虜姓,門户不當,不足以辱帝女。憲宗則稱“此非卿所知”。若無宫中之人居中牽綫,于頔不敢貿然提出尚主之議,而憲宗也不會貿然應允。以此來看,爲憲宗出此謀劃者,必是襄陽監軍薛尚衍。朝廷先震懾以武力,然後以國婚爲名,誆騙于頔入朝,不廢一兵一卒解決襄陽問題。可見薛尚衍也頗有謀略,在襄陽以静制動,雖不如李輔光那樣事事專行,也不如俱文珍那樣大張旗鼓,而是以暫時的妥協和退讓來穩住對方,積蓄力量,一旦時機成熟,則奮起作爲,發揮作用。

由於經濟、軍事上的孱弱,許多藩鎮朝廷都是鞭長莫及,如同李輔光、薛盈珍、俱文珍那樣有權勢者畢竟有限,不少藩鎮監軍使日常行事與薛尚衍類似。至於臨事時能否做到當機立斷,則主要取決於監軍使的政治才幹。德宗姑息藩鎮,爲避免發生動蕩,一些藩鎮甚至不生除節度使。不少功勛節帥病故後,其子試圖效法河朔藩鎮,謀襲父位。如果監軍不稱職,務行姑息,則會埋下隱患。這方面,山南西道就是一個典型例子。

德宗出奔梁州時,山南西道觀察使嚴震有迎駕之功。爲酬其功,十餘年朝廷未予代换。貞元十五年,嚴震病重,表請宗人嚴礪爲留後。嚴震這一做法嚴重違背了當時的政治規則。爲避免梁州河朔化,德宗命監軍使暗中物色合適人選。被監軍選中的就是嚴震的判官鄭敬。《唐代墓誌彙編》元和〇八八《鄭敬墓誌》:

尋而山南觀察使相國嚴公辟公爲支使,授大理許事,俄遷監察御史、觀察判官,尋授殿中兼祠部員外郎充行軍司馬,且授金印紫綬,超居上介,上德也。公體中和以接物,守尋度以立政,大洽人心。時使府有疾,朝廷陰詔監軍察人心歸者,屢微諷於公,公自以爲山東布衣,以文學自進,不願苟於際會,别有所授,深拒之,遂拔兵馬使嚴勵爲之。群情不悦。公深懼悔,起不敢赴朝廷,遂盡室沿漢而至渚宫。静居四年,不妄交接。(21)《唐代墓誌彙編》元和〇八八《鄭敬墓誌》,第2011頁。

鄭敬出任行軍司馬,“上德也”,即由朝廷擢用。按照慣例,行軍司馬爲儲帥之位。嚴震病危,監軍使多次暗示,支持其繼爲節帥。但是,鄭敬本性懦弱,不敢應允。嚴礪人望輕浮,襲位後貪殘暴虐,士民苦弊。鄭敬既失德宗之旨,不敢入朝求官,避居江淮數年。這一過程中,梁州監軍對德宗旨意浮於應付,缺乏俱文珍的處事魄力,導致朝廷用人失當。

與山南西道情況類似的還有與河朔藩鎮毗鄰的昭義軍。昭義軍,又稱澤潞鎮,“澤潞五州,據山東要害,河北連結,唯此制之。磁邢洺三州,入其腹内,國紀所在,實系安危。”(22)(唐) 蔣偕: 《李相國論事集》卷三《澤潞事宜》,北京: 中華書局叢書集成初編本,1985年,第21頁。昭義軍地跨河北、河東兩道,被視爲中原藩鎮的邊緣。(23)參張正田: 《中原邊緣——唐代昭義軍研究》,臺北: 稻香出版社,1996年。此鎮締造者李抱玉、李抱真兄弟本出河隴,後來合并安史降將相衛節度使薛嵩的部分轄地,内部存有一定的分離傾向。鑒於澤潞鎮的特殊性,自代宗起,李抱玉、李抱真兄弟相繼爲節度使,數十年間不曾改易他人。貞元十年(794)六月,李抱真卒,其子李緘匿喪不發,謀襲父位。德宗聞訊,命宦官第五守進馳入軍中,口詔以大將王延貴爲留後,稍後賜名王虔休,正授旌節,挫敗了這場陰謀。(24)《舊唐書》卷一三二《李抱真傳》,第3649—3650頁。行軍司馬元誼素得士心,但當時權攝磁州刺史,不在潞州。朝廷的這一人事安排遭到元誼的强烈抵觸。爲争節帥之位,昭義軍諸將互不相容,自相殘殺,元誼失敗後率萬餘精鋭出奔魏博鎮。元誼事件説明昭義鎮軍情複雜,同時也暴露朝廷對昭義的控制力非常微弱。

貞元十五年(799),王虔休卒。此時天下局勢穩定,德宗不再姑息縱容,以河陽節度使李元淳爲新任昭義節度使。李元淳,原名李長榮,浙西韓滉大將,貞元初徵入爲神策將軍,賜名李元淳,出爲河陽節度使。李元淳與昭義軍素無淵源,爲保障其順利赴任,德宗作了大量準備工作。《文苑英華》收録李元淳到任後寫給朝廷的謝恩表。其文略云:“監軍副使回,伏奉敕書手詔,宣慰臣及將士黎庶等,並賜幕府大將已下改官告身二百八十七通……頃以戎臣殞喪,軍國憂惶,將校葉心,佐寮奉職。皆能獎忠守義,俟命於天。”(25)《文苑英華》卷五九〇王行先《爲李尚書謝恩表》,第3055頁。此前河東節度使李自良卒,德宗賜給監軍王定遠大量官告,以籠絡人心。王定遠所携官告僅三十餘通,而賜給昭義的官告多達二百七十餘通,德宗在昭義投入的政治資源遠遠超過河東軍。

李元淳的到任,打破了昭義軍内部的權力結構,一定程度上加劇了軍鎮内部的對立。(26)參見黄樓: 《〈祁連郡王李公(元淳)墓誌銘〉考釋——兼論唐德宗貞元年間昭義軍三次擇帥問題》,載氏著《碑誌與唐代政治史論稿》,北京: 科學出版社,2017年。貞元二十年(804),李元淳病逝。圍繞節度使之位,昭義軍展開新一輪權力争奪。杜牧《樊川文集》卷一一《上李司徒相公論用兵書》:

貞元中,節度使李長策(榮)卒,中使提詔授與本軍大將,但軍士附者即授之。其時大將來希皓爲衆所服,中使將以手詔付之,希皓言於衆曰:“此軍取人,合是希皓,但作節度使不得,若朝廷以一束草來,希皓亦必敬事。”中使言:“面奉進旨,只令此軍取大將授與節鉞,朝廷不别除人。”希皓固辭。押衙盧從史其位居四,潛與監軍相結,超出伍曰:“若來大夫不肯受詔,某請且勾當此軍。”監軍曰:“盧中丞若肯如此,此亦固合聖旨。”中使因探懷取詔以授之,從史捧詔再拜舞蹈,希皓回揮同列,使北面稱賀,軍士畢集,更無一言。(27)(唐) 杜牧: 《樊川文集》卷一一《上李司徒相公論用兵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65頁。李長榮,原文誤作李長策。

節度使爲朝廷重臣,任免程式上需由翰林學士擬旨,降朱麻紙,規格很高。這次卻是不署人名的空白詔書,由中使自行決定人選。此前德宗賜河東監軍王定遠空白告身,許其補署將校。李抱真卒時,中使第五守進“口詔”命王延貴爲留後,也屬臨機決斷。宋人范祖禹議云:“廢置爵賞,人主之柄也,德宗不有而推以與人,失其所以爲君矣。”(28)(宋) 范祖禹: 《唐鑑》卷八“德宗”,西安: 三秦出版社,2003年,第240頁。但從時效性來説,監軍使熟悉當道即時情況,只要確定“本軍擇帥”的原則,監軍的意見比長安君臣更爲穩便。按照慣例,如本軍擇帥,監軍使要提前做好應接工作。但是昭義監軍接受盧從史賄賂,故意冷落來皓,没有作出任何暗示或溝通。離開監軍的支持,空名敕書就是一燙手山芋,來希皓不敢貿然接受。昭義監軍没有貫徹德宗旨意,幫助盧從史詐取旌節,爲日後盧從史首鼠兩端埋下禍根。

五、 結 論

過去論及德宗藩鎮政策,常被視爲姑息藩鎮的典型。這一論斷雖有一定的合理性,卻没有注意到貞元年間藩鎮内部權力結構上的顯著變化。在姑息藩鎮的表象下,德宗一直在以派遣監軍的形式向藩鎮滲透勢力,德宗貞元年間是唐代藩鎮宦官監軍之制成立的關鍵時間。

貞元初唐朝實力跌至谷底。經濟上,德宗出奔之後,國庫積蓄蕩然一空,連年旱蝗災害,入不敷出。政治上,德宗下罪己詔,曲赦河朔藩鎮,皇權威望嚴重受損。軍事上,朔方軍等元氣大傷,且與朝廷新生嫌隙,朝廷直接控制的僅數萬神策軍而已。外交上,吐蕃連年入寇,西北藩鎮軍力空虚,無力抵禦。就當日情形而言,朝廷根本無力承受一場戰勝叛亂藩鎮的戰争,最穩妥的辦法只能是韜光養晦,積蓄力量,以待將來。爲減少軍亂的發生,一些重要藩鎮,節度使可以無限期任職下去,直至病死,即所謂的“不生除節度使”。在此前提下,節度使病逝後,新任節度使以什麽方式産生對藩鎮的走向至關重要。在享有“不生除節度使”特權的藩鎮裏,新任節帥主要有父死子繼、本軍除帥、文臣代帥等三種産生方式。

貞元年間“不生除節度使”藩鎮命擇帥方式示意表

這三種方式,對統一王朝權威性的影響各不一樣。最不能爲唐廷容忍的是割據型藩鎮的家族世襲。貞元年間,也有不少順命藩鎮諸如李抱真、劉玄佐、張建封、李澄、嚴震等,子弟多想效法河朔,只是先後被朝廷挫敗瓦解。危害稍輕一點的是本軍除帥。本軍除帥在形式上維護了朝廷的權威,同時新帥無法世襲,對朝廷暫時構不成根本性挑戰。最後一種是文臣代帥,基本上可與以科舉制爲核心的官僚體系對接,同普通藩鎮没有太大區别。貞元年間,介於本軍除帥和文臣代帥之間還有一過渡方式,即擇取信賴的文臣爲行軍司馬,舊帥去世,即以行軍司馬爲新帥。朝廷所能認可的兩種除帥方式中,文臣爲帥,讓跋扈之武將受其指麾,需要監軍鼎力支持。本軍擇帥,更是離不開監軍使的舉薦。監軍使在貞元年間藩鎮制度中的作用由此可見一斑。

監軍之制歷來飽受詬病,貞元中卻幫助唐王朝度過危機,對元和政局也有深刻的影響。貞元中,西川節度使韋皋鎮蜀二十餘年不改,也在“不生除節度使”之列。德宗曾向西川派送了大批朝官充當僚佐,其中即暗含朝廷選定的儲帥。行軍司馬劉闢或是德宗和監軍使暗中選中的節帥人選。明瞭此點,我們就能理解爲什麽韋皋病死後,劉闢以一介書生,順利執掌軍政大權。也正是如此,劉闢兵變後仍自信罪不至死,(29)段成式《酉陽雜俎》續集卷七:“後闢逆節漸露,詔以袁公滋爲節度使。成式再從叔少從軍,知左營事,懼及禍,與監軍定計,以蠟丸帛書通謀於袁。事旋發,悉爲魚肉。”若所記屬實,朝廷討劉闢時,監軍仍在劉闢軍中。劉闢意在求三川之地,初不害監軍。後監軍使串聯左營大將,謀應官軍,始罹於難。而朝廷卻赫然震怒,稱之爲“狂悖”之徒。某種意義上説,劉闢之亂正是德宗用人失察的惡果。

貞元年間,宦官與文臣節度使之間曾有激烈的對抗。這種對抗是宦官監軍制度確立之初,官僚集團不適應新的政治規則所造成的。從本質上説,任命文臣爲帥和宦官監軍都是抑制藩鎮武人的重要手段,二者實際上是相輔相成的關係。以河東、昭義軍爲例,河東、澤潞同屬鎮遏型藩鎮,德宗都採取遍賜將士官告的方式來收攏人心,效果卻迥然不同。河東軍經歷了王定遠、李輔光、劉弘規等强勢宦官的改造,很早就實現了文官爲帥,監軍使在河東具有舉足輕重的政治地位,即便至唐末李克用時代依然如此。相比之下,德宗時期昭義軍監軍碌碌無爲,舉薦非人,没有確立監軍的尊崇地位。穆宗長慶初,軍士嘩亂,劫囚監軍劉承偕。劉悟死,其子劉從諫襲位,劉從諫死,其子劉稹妄圖繼襲。在宦官的支持下,李德裕主持平澤潞之役,昭義軍才得以實現文臣治鎮。簡言之,在朝廷無力掌控藩鎮軍事力量的歷史條件下,宦官監軍與文臣爲帥都是維護朝廷政治統一的手段,二者並無根本矛盾。這也是中晚唐新的藩鎮權力格局確立以後,宦官監軍使能够制度化,並且長期存在下去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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