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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蓝衫

2019-07-26傅菲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9年4期
关键词:衣服母亲

傅菲,本名傅斐,1970年生,江西广信人。乡村研究者。散文常见于《人民文学》《钟山》《花城》《天涯》,收入百余种选本。有《南方的忧郁》《饥饿的身体》《故物永生》等11部散文作品面世。

第一次,看见我父亲哭,泪水涟涟。他拉起衣袖,抹眼角,说:“我老头子过世,我也没哭。可你老大,束手无策面对生活的样子,我禁不住不哭。”是的。父亲是一个隐忍的人,也是一个乐观的人。他常说的一句话,是“没什么咚咚羊皮鼓,天塌不下来,塌下来,也不要我们去顶。”我用纸巾,替父亲抹泪水,竟然说不出安慰的话。我拉父亲坐在河边的麻石凳子上,一起沉默地肩挨肩地坐着。父亲的蓝衫,已经洗得发白,衣襟的线边,开始脱线,翻卷出白白的棉丝。蓝衫是一件中山装,不知道是哪一年缝制的。

这个大哥,怎么说呢?虽然我还没成婚,但每次回家,我都会私下接济我大嫂,五十一百的,有时还几百地给。过年了,茶油木耳香菇瓜子,也同样备一份,鞋子衣服,也备一份。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一次,大哥的舅子结婚,他打电话给我:“四皮想借点钱结婚,你方便吧?”我笑起来,说,你傻不傻,你舅子结婚没钱,你到你没结婚的弟弟这里借,你说适不适合?老大讪讪地说,我也只是随口问问。老大惧内,或者说,对老婆过于疼爱,对老婆言听计从。刚分灶吃饭时,老大每天早上烧五更锅,烧好了早餐,喂了猪,叫:“姜华英,吃饭呢!”老大再骑一辆自行车去小镇农机站上班。

其实,我并没干过什么农活,虽然出生在贫困的山村和物资匮乏的年代。即使在暑假,我也是砍柴,割茅草,至于锄地、插秧、耕田、种菜,我没动手过。我喜欢上山砍柴,在水库坝顶的山尖,砍小灌木。一边砍柴,一边烤红薯。上山,找不到合适的衣服穿,父亲便扔给我一件旧蓝衫,说,劳动布衣服,最好,刺怎么硬怎么尖,都划不破;天热吸汗,天冷暖身,再也没有比劳动布好的布料了。父亲的衣服,几乎都是中山装样式劳动布蓝衫,大多纽扣不齐整,要么全没,要么只有三两个,怎么扣,都有空扣眼。我母亲缭扣子,缝衣边,要花上半天时间。摆一个笸箩,坐在屋檐下,缭针线。笸箩里有针线、顶针、各色布片。一担箩筐摆在身边,一只空的,一只全叠满了衣服。衣服是全家人的,破了边、裂了缝的,掉了扣子的,整理出來。母亲一件一件查看,缭边钉扣子,缝补了的衣服放在空箩筐里。我穿着父亲松松垮垮的衣服,怎么扣,都不吸身,便把衣角在腰边扎一个结。

新谷出来,粜了米,或过年杀了年猪,母亲去镇里买布。小镇的布店有三家,但母亲固定去一个叫油瞎子的店里买。油瞎子并不瞎,是个矮个子的老头,深度近视,戴一副酒瓶底似的眼镜。人熟,价格可以便宜些,在钱不足时,还可以赊欠一下。布匹店有一张老柜台,一卷卷的布,码在柜台上。通常,母亲买三类布:花布、劳动布、灯芯绒。来我家做裁缝的师傅,叫四眼。四眼也是个近视眼,身子有些佝偻,他有一个布袋,里面放着卷尺、皮尺、剪刀、顶针、线卷、布鞋。他女儿十八九岁,挑裁缝机,身子一摇一摇,扁担咯吱吱咯吱吱颤动。四眼上门做裁缝,做了二十几年。他对村里每一户人家了如指掌,人口、家境、几男几女、身高,一年中,村里故去了几个人,葬在哪儿,平时吃菜的口味,没有他不知道的。孩子一年一年长,每次做衣服,四眼师傅把小孩叫到跟前,拿出皮尺,量肩宽、量腰围、量身高、量臂长、量腿长、量小腿长,边量边记在一本红色“雷锋肖像”木刻版画的黄皮封的黄簿里,姓名、年月、男女、尺寸,一一详尽。父亲的衣服尺寸,四眼不用量,烂熟于胸。几次,父亲对母亲说,你四个女儿,你选选,哪个长大了,适合做裁缝;家里要出一个裁缝师傅,做这么多衣服的工钱,让别人赚了,不合算。母亲说,那你要不要办一个窑厂呀,这么多人吃饭,要买碗买缸,给别人赚了也不合算。父亲说,是可以办。每次请四眼师傅来上工做衣服,母亲心里便难过。我母亲成家没几年,我外公抱病而去,小舅舅才八岁。母亲说,外公生了她这个女儿,抚养成人,可她从来没给外公置办过什么,哪怕是一件衣服。“你外公生活在山里,吃饭都成问题,穿蓑衣耕田,里面都没一件衣服裹一裹。到了冬天,下大雪,几个孩子没棉裤,出不了门,都缩在床上。”母亲说,“山里的雪,大,下起来,看不见天。”

在没人学裁缝之前,父亲无师自通地理发。他买来理发工具,把几个小孩一个个叫住,让他理发。他拿起推剪,刨芋头一样,把一个个刨得像大瘌痢。弟弟长油疮,头发黏在一起,刨起来痛,抱头痛哭。父亲说,理个发,还喊痛,那么挨竹梢,会不会痛呢?母亲便说,哪有你这样的呢?油疮头要洗干净了,理顺了头发再剃,你做事就知道讲蛮。父亲呵呵呵地笑起来。我们的头发理完,又叫邻居的孩子来,可没一个人来。头发理得太难看,我们顶一个红军帽去上学。

地里的事,繁杂,天天做,也做不完。父亲扛一把锄头,去地里。他是每天都要去的。父亲走路慢,佝着上身。我远远便辨认出他的身影,一件蓝衫,一条黑灯芯绒裤,低着头。落日之前,我放了学,还要给他送一碗点心,有时是一碗面,有时是一碗油炒饭,有时是一碗冷粥。他坐在田埂上,屁股下垫一把草,手在衣服上来来回回地搓几下,也不洗,端起碗便吃。他后背衣服,湿了一个椭圆形,点心吃完了,衣袖撩起来,抹嘴巴,再吸一支烟,烟吸完,衣服也干了,椭圆形慢慢显出白白的盐渍。盐渍有洇开的水纹线,像一朵枯菊花。我帮着父亲,清理杂草,或者把菜秧苗散在地里,给父亲种。种了秧苗,我把竹箕里的草木灰,撒在秧苗根部,再用一个木勺,浇水。这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山边酝酿起无边的白浪,清凉的夜气从水沟里,沿梓树上升,与晚露相会,在草尖垂降。沿山边小路,我跟在父亲身后,说着话。这时,从门前大樟树下传来母亲的呼唤声:“饭烧好了,路走快些。”晚归的山雀,在油茶上,啾啾唧唧,一个弧形飞身,没了踪影。阡陌交错的田畴,稀稀落落的人,慢慢消散,汇集在灯下。浮在眉宇间的夜色,覆盖了大地。

村里很多男人,都喜欢穿劳动布蓝衫,吸汗贴身,穿不烂。我一个邻居,叫财佬,小我父亲几岁,以砍柴为生,我就没看过他穿其他衣服。既当衬衫又当秋装,冬天,棉袄外面还是罩着劳动布蓝衫。他拉一辆平板车,车把上挂一个铝盒,铝盒里是饭团。去砍柴了,铝盒带上山,挂在树上,饭里爬满了蚂蚁。他连蚂蚁一起吃。他的劳动布,穿得完全发白,只有腋窝一处还留有蓝色。他砍柴砍了多少年,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一直砍到上不了山。他的腿,走路走得太多,脚腿骨变形,成了呼啦圈的形状。他再也走不动了,就坐在院子,扎花圈卖。花圈也扎不了,他便从村里消失了。有一年,一个捕蛇的人,在一个煤石洞里抓蛇,看见一堆白骨,白骨上,有件打了很多补丁的劳动布蓝衫,还有一双解放鞋,才辨认出,这个人是财佬。他死的时候,还不到六十岁。他老婆常坐在我家门口的樟树下,哭。边哭边捶打自己大腿,说,苦了一辈子,没穿过一件像样子的衣服,要死了,也不说一声,撇下我活受苦。

邻居有一个拐子,力大无穷,是做重活的好料。他特别能吃苦。他羡慕财佬,说,走了一辈子山路,砍了一辈子柴火,算是把子女养大,我一个儿子,都想赶到山上当羊养。他力大,却没重活干。邻居做房子,或者抬木料,也不请他。他饭量太大,请不起。他一餐能吃一脸盆稀饭,还不用菜,托一个碗,沿碗边窸窸窣窣吸,吸一圈,碗里稀饭没了。也有没办法的时候,邻居请他。拐子胆子大,什么也不怕。村里死了人,洗身,换洗衣服,守夜,抱人入棺,都他干。拐子便狠狠吃一餐,吃到瘫在椅子上。邻居穿得没办法再补的衣服,都给了他。他的一件衣服,虽是劳动布,但有了十几种颜色,深蓝的,浅蓝的,灰蓝的,甘蓝的,灰白的,深白的,麻白的。他后来到石灰窑砸碎石,一把铁锤,哐当哐当,从早砸到晚,打个赤膊,光个脚。村里人不喜欢他。不喜欢他,不是因为他饭量大,而是他偷东西。偷地里的黄瓜紅薯,偷猪圈里的米糠。他吃米糠,吃河里的死猪。死猪有毒,有人看见他捞死猪,便说,死猪有毒,吃了伤身体。他说,可以下肚子的,都是好的。村里人便埋死猪,他连夜挖出来,煮了吃。后来,拐子全身发胀,烂冬瓜一样,死了。下葬的时候,他穿了一件崭新的劳动布蓝衫。那是民政所探访贫困户发给他一卷布,请四眼师傅做的。他一直舍不得穿,压在箱底里。

妇人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洗衣服的时候,蹲在埠头上,用棒槌嘣嘣嘣,捶男人衣服。对男人有怨气的,嘣嘣嘣,气泄完了,又对男人服服帖帖。男人就是棒槌下的衣服。衣服吸饱了水,鼓胀鼓胀,棒槌嘣嘣嘣,水被捶得四溅,捶得衣服软了,搓洗,洗去了盐渍,用肥皂抹一遍,棒槌嘣嘣嘣,捶打,搓洗,换水沥水,挂在竹竿上晾晒。男人皮糙,在晾晒之前,用米汤再浆洗。晒出来的衣服,有米香味,有了秋日田野浓烈燃烧的气息。

衣服晒在屋檐下,一件件,风徐徐吹来,衣服轻轻飘动,阳光和煦。晚饭开烧前,把衣服一件件收下来,在大腿上,袖口对袖口,衣角对衣角,领口对领口,折叠起来,抱进衣柜。我家只有两个衣柜,衣服多,没地方放,便放在木箱里,放在母亲出嫁时陪嫁的衣箩里。祖母祖父单独一个衣柜,除了放衣服,还放姑姑孝敬的零食糖点。

一件旧衣服,所隐藏的东西,是我们酸楚甜蜜的秘密。在我步入不惑之年后,这样的秘密,游丝般缠绕在心里。从新到旧,经过了多少日晒雨淋,经过了多少浆洗棒槌,难以说清。人在一件件衣服里,长大,衰老。我每次坐在阳台上,看着晾衣竿上的旧蓝衫,就觉得那是父亲的全部。他的呼吸,他的烟味,他的盐渍。母亲在年轻时,也穿过蓝衫,是蓝印花布做的,只是很少穿。

前几日,我去贵州千户苗寨,看见很多布店,卖蓝印花布。我来来回回在苗街走,一家一家地看,很想买。很想给母亲买一件蓝印花布衣服,但最终没买。母亲即将耄耋之年,不适合穿了。母亲穿的蓝印花布衣,毛楂扣,斜襟,圆竖领。深蓝,白杜若花。母亲穿在身上,看起来,像一朵水莲花。在西江边的客栈,我在微雨下,独坐了前半夜。星火如烛。我说不出的伤感。我责备自己没有好好爱自己的母亲。光阴是一只鸟,飞去了,不再回来。

暖身的,是衣服。衣服是母性的。土地是父性的。厚土沉重。生活是迎阶而上的挑担,越挑越吃力。很多年之后,我成为了父亲,我才渐渐明白,当年父亲为什么因为我大哥的生活而浑身颤抖啜泣。作为一个父亲,他为无力帮助儿子而愧疚,也为儿子的艰难而行坐卧不安。大哥开货车,给四乡八邻拉货,拉砂石拉木头拉砖。穿一件蓝布夹克工作服,戴一顶浅灰蓝帽,早出晚归。可能因为长期开车,胸部受压迫时间长,有一年,患了严重的胸膜炎。他还是没停下车,还是四处奔波。大哥湖村共大毕业,十八九岁就开车了,为买车,借了很多钱。父亲总焦虑这个儿子怎么能还清借款,大哥借款非但没还上,还越压越多。一次,过年,父亲坐在我房间,说:“老大已经好几年,都没怎么给钱我用。”我说,你别计较那几块钱了。父亲说,不是计较,而是他确实需要想想怎么把生活过下去。当然,我对大哥还是有看法的,他不应该因为生活困难,把两个儿子的学业也耽搁了。作为父亲,大哥有很大责任。但我看到他四季穿工作服,起早贪黑,埋怨的话语,到了嘴边又忍了回去。

前年冬,母亲搬家的时候,扔了好多衣服。有些衣服都放了十五六年了。我对母亲说,隔了三年没穿的,都可以扔掉。母亲看看这件,看看那件,怎么也舍不得扔。棉袄、棉裤、大衣,都是半新的,用纸壳箱,装了整整一平板车,给需要的人。有两件发白的蓝衫,我父亲怎么也不肯扔,反而穿在身上。父亲拍拍衣服,说,这个衣服好,不怕脏,有灰尘,拍拍,没了,还不用洗。父亲又说,怎么舍得扔呢,穿了那么多年,跟长在身上一样。他弯下身子,车绳勒进肩膀,拉起平板车去了。灰白的蓝衫,厚厚的蓝衫,多像他生命的底色。以前,母亲去买布,我也跟着,帮母亲抱东西。沿水渠边的土公路,走八华里,到小镇。垂柳和洋槐,在水渠边,撒下浓荫。秋熟之后,素净朗朗的田畴,显得格外开阔。田埂上开满了雏菊。霜后的雏菊,像一盏盏油灯。母亲量好了布,从内口袋里,掏出一个手绢包起来的布饰钱包,一遍遍地点钱。买了布,再去买盐——很快入冬了,腌制的咸菜等着盐入菜缸,这是一家人在开春后,最重要的菜蔬来源。回来的路上,差不多摸黑了。我紧紧地拽着母亲的衣角。沙子在脚底下,细碎的沙沙声,在童年的心中回响,那么漫长,淹没般浸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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