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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剧这条河流

2019-07-26陈瑜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9年4期

陈瑜,70后,浙江嵊州人。浙江省作协会员,现为嵊州市作协主席。 上世纪90年代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主要从事散文创作,作品散见于《散文百家》《美文》《散文选刊》《散文》等刊,并入选多个选本。曾获第二十四届“东丽杯”全国孙犁散文大奖赛优秀奖等奖项。

越剧发源于嵊州。“发源”一词容易让我联想到女性的初潮,一具浆汁饱满的躯体,骤然打开了一条繁衍的神秘通路,开始了一场浩浩汤汤的奔涌。

白天与黑夜,一百多年的时间被这场奔涌裹挟而去。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嵊州人,我们似乎生来就无可避免地被浸泡在越剧这条河流中,哪怕没学会做个浪里白条,总免不了“踏浪嬉水”。地理学上,一条河流的产生和消失,会影响一个地方的生态。对于越剧这条河流,对嵊州这方“生态”会产生什么影响,我想,大概很少有人会这么想。

我对于“生态”的思考,源于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个夏天。

那天,我是尾随着舅舅家的那只大白鹅来到一条田塍上的。当年,牛顿大概是闲适地坐在苹果树下,我没学他的样子。我姿势不雅地撅着屁股,拿着根木棍在地上东戳西挖——沉浸在科学探索里的孩子是带着上帝般的瞳孔的,他会发现很多躲在眼皮底下的秘密。那天,我赫然发现外婆家和自己老家的野花野草居然长得很不一样。此处常见的马兰头、车前草、半夏等野草,彼处未必寻常。彼处长得一片喧嚣的野孟菜、绵叶青,此地却须众里寻他千百度,虽然两地相距不过五六十华里。由此,我又发现这两块土地上生长的叔伯姨婶也是不一样的,当然那时我还没读到“淮南为橘,淮北为枳”。大概从这一刻起,我“作家”式的观察和思考被开启。回家我照例向母亲开启“十万个为什么”模式,母亲用两句话来解释:“因为水土不同。”“十里不同俗。”

美国文化人类学家J.H.斯图尔德有个“文化生态学”的理论,他说:“人实际上是一种文化动物。人的进化与文化的出现是密切相关的,人种形成的文化因素要超过体质的因素。” 长大后,我读到“长干吴儿女,眉目艳新月”“镜湖水如月,耶溪女似雪”“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就想,来自西域的李白和来自中州的杜甫果然一眼就看出了吴越美女不同于西北、中原的潋滟。

因此,我想,多了越剧的嵊州,文化生态中的PM2.5值肯定是不一样的。

113年的历史不过是两三代人的记忆,相对于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明史来说,越剧幸运地避免了龟背、竹简、羊皮、陶土等时期的磨损,让人们的想象有了具体的时间、完整的空间,甚至还有些许面目清晰的人可隔着并不久远的烟尘对话。1906年3月27日的东王村,除了锣鼓声打破了村庄惯有的沉闷表情,一切都显得稀松平常。在香火堂前这个由稻桶铺设成的简陋舞台上,一出《双金花》喊响了越剧的第一嗓。按照斯图尔德说法,“人在不同环境的适应中会产生特殊的文化及其类型、模式。”越剧从开腔的第一声始,就烙着嵊地人种进化的印记——就像炎黄子孙屁股上的那块青斑。甚而,穿越时间漫长的沿线,我们或许依稀可以看到山川、土地、河流、人物、村庄……这里的整个生物层和文化层都在为这一天做着准备。

地方戏曲是从方言的藤蔓上开出的花。有人说,方言是最初的泥巴,像婴儿身上的胎记。唐寅《阊门即事》诗:“五更市买何曾绝?四远方言总不同。” 驳杂的方言交织成的市井鼎沸,是一块古老而靡丽的苏绣,令集市活色生香。吴越同属古老的百越部落,历来习俗同、言语通,属于南方语系。我无法像语言学家一样,去了解古老的越地語系经过多少代移居者内心的融合和分裂,以及土著们舌尖上的翻滚和伸缩,终于形成了目前的特有音节。令我奇怪的是,与悬在门牌上“剡”这个汉字气势不同,我们开口自带着一种软糯的妩媚和古雅,并无明火执仗的刚硬和冷戾。遥想魏晋时期,北方人候鸟一样迁徙而来,开始在江南扎根,开始和当地土著共饮同一条剡溪水。像花授粉一样,一种新的地方语言也由此孕育。我想,王谢两大家族应该也是这场“孕事”最大的“捐精者”。自从始宁、金庭别上王谢家族高贵的徽章,王家的山东口音、谢家的河南口音必定开始交集、媾和、融合……何况,在崇尚清谈的东晋,谈吐是一个朝代的风度。谢安、许洵、支道林、王蒙……他们的名士头巾多少沾上了腥膻斑驳的唾沫星子。

在悠远的中国古代,人们舍得花大量的时间去思念和等待——包括赴一场“兴尽而返”的任性约会。有了谢灵运和王羲之的古剡大地,有了很好的广告效应。文人士子朝圣而来,贩夫走卒谋生而来,他们携带着乡音,怀揣着各自的秘密,有的像一棵植物的种子一样,落进这片陌生的土地,繁衍成新的村落;有的则扦插出“客边”“寄籍”的小群体。语言隔阂是要打破的第一道藩篱,经过唇舌传递的损耗、篡改、漂洗,完全能嫁接或催生出一个新的品种。于是,我们这个不大的县域里,乡音显得丰富而饱满,有着十来种的幽微和变化。而这种差别都携带着各自基因的密码,那种腔调是刻在人的骨髓里的。当我们将这种腔调吟唱出来时,就暗合了性情深处的一些特质,这种特质恰恰就饱含了这块土地的元神和风骨。

谈到越剧,我不是一个好的向导。碰上一个好的导游,张口来上一段,直接就将你领入一个“桃花源”。当然,如果最早时马塘村那个叫金其炳的农民,也和我一样笨嘴拙舌的话,越剧也许就不会产生,即使产生,也许长成了另外的模样。不过,历史没有假设。陀思妥耶夫斯基说:“我唯一担心的是,我们明天的生活能否配得上今天所承受的苦难。”苦难催生着艺术。饥饿的灵魂需要吟唱,就像荷马。有的人体内涌动着某种原始的生命力,天生具有分泌灵魂秘汁的功能。一个饥饿而乐观的青年,身后是穷困而飘摇的村庄,吟唱就成了金其炳卑微的乐趣。“落地唱书”是我那穷苦的先辈沿门乞讨时披上的一件褴褛外衣,借以遮蔽那四处漏风的灵魂,也给越剧打上了婉转诉情的苍凉基调。人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丢掉尊严,也无时无刻不在捡起尊严。金其炳用唱曲儿的方式来获取人们的帮助,获取食物,也靠着音乐保持尊严,这是一个向度,一个方法,很基本也很有效。直到今天,那些天桥上的流浪者还在运用这个法则。

从落地唱书到小歌班到绍兴文戏到正名为越剧,从男班越剧到女子越剧,越剧经过了七十二变,才长成了最终的模样。最初,那些艺人握住胡琴就像握住了命运的铧犁,希冀深翻后的土地能长出一片绿油油的秧苗,用来养活一群饥饿的肠胃——施家岙,琴师王春荣正奋力地概括出古老乐器的全部美妙,完成他最伟大的创作,“四工调”像一个个早春的嫩芽,从琴弦上绽放出一片鹅黄。被琴声犁开的心田上开始有梦一般的白月光照临,一帮懵懂的乡村女孩正在将喷薄的春天酝酿。琴声在贫瘠的村庄上空飘荡,村口的澄潭江泛出桃花一样的波光,琴声落在草垫子打的地铺上,单薄的青花布变成了一朵柔软的云霞,遮蔽着女子科班的清贫时光。身为琴师,天生的敏感和细腻使王春荣不断地对人间悲欢进行一次又一次地揣摩、重奏,因为重复,慢慢地从粗糙简单的音律中,辨认出、体悟出一些微小而复杂的细节变奏。在弓弦的无数个来回中,曲调开始有了云锦的光泽。

爱情、婚姻、才子、佳人……命运在琴弦中苏醒过来,越剧的唱腔里开始逐渐呈现出独特无匹的纹理——这世间新事物的诞生,除了孕育的艰辛,更要经历成长期的煎熬,才能抵达峰值,拥有高度之上的翅膀。无论是女子越剧最初的“三花一娟”,还是后来的“越剧十姐妹”,起初都是一群粗鄙的乡下女子,所谋的不过是一条生存之路。她们不是哲学家,讲不出高深的道理,但她们无疑是大胆而灵秀的,他们揣摩、模仿、修饰、概括……唱腔、台步、手势以人们最认可的方式开始固定下来。13道声腔像13块词牌,奠定了越剧的宏基。一串活色生香的名字,似乎在曲调中发芽,每一胚绿芽都穿透了时间,葱郁在了光阴深处。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就像一场戏里主角的鲜亮往往有无数配角的衬托一样,越剧史上也湮灭了无数的配角。当命运的链轮开始转动,总有人经历着被忽略、被磨蚀、被辜负、被毁灭的命运,也总有人百炼钢终成了绕指柔。但无论主角还是配角,她们推动着越剧,越剧也裹挟着她们前进。

随着袁雪芬、范瑞娟、傅全香等老一辈越剧表演艺术家的相继谢世,越剧最老的声腔已经成为绝响,她们的九十多年漫长而幸运的人生已被提炼成了一部越剧正史。而与她们同时期的绝大多数伶人,是游离于史册之外的,他们没有名姓,面目模糊。但对于我们越地的好多人来说,他们更加鲜活。因为他们就是我们身边人的祖辈或者曾祖辈。例如清明随先生回老家祭祖,赫然发现紧邻的一座芳草萋萋的坟头,居然就是越剧男班鼻祖之一——马潮水的墓地。

同事飞姐的老父亲是个当了多年基层干部的“老革命”,奔九十的老人家,人事已尽,只剩下前事可追。晚景敞亮,过往的苦难就成了人生的勋章,让人更喜欢在残羹岁月里,享受怀旧的余温。金老爷子戴起老花镜开始洋洋洒洒写起家族传记。儿孙孝顺,将祖父的前半生打印成了铅字,使我也有幸窥得一丝其家族风云。在这里,且让我以飞姐老父亲的口吻来讲述这个故事——“我有个二姐叫金珠凤,可说是马塘村走出去的第一批越剧伶人,比袁雪芬她们还要早几年。二姐唱老生,唱彩调,也算是个名角儿。到底有多少名气呢,我也说不清楚。只听得别人说起过一件二姐‘耍大牌的往事:二姐喜欢打麻将,前场锣鼓已然将戏场子炒得像只嗞嗞冒烟的热油锅了,她还得打完最后一局施施然起身。当然,二姐这腕儿耍得威风到底是因为自身底气足呢,还是因为她嫁给了‘四季春剧团的老板余化龙,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是老来子,和上头两个姐姐相差近二十岁。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二姐已随着剧团在上海、嘉兴、杭州、萧山、临平等地開始跑码头,虽然辛苦,倒也能赚些钱了。父亲去世,家中越发清苦,母亲不得已去寻已经出嫁的二女儿要钱贴补家用。那时通讯不便,母亲只得沿途循着剧团的足迹去找人。为节约路费,母亲一路翻山越岭,过谷来、青坛、黄坛、到平水才乘船。崎岖的山道像是永无尽头,我不知道一个50多岁的妇人,是如何颠着一双粽子似的小脚完成如此艰难的长征。1944年,母亲带上年幼的我去找二姐,在过钱塘江时,乘坐的木船在江中遭遇风浪,九死一生才得以脱险。就像是生活的一个隐喻,二姐这只不大的‘木船,在风雨飘摇中撑起了一大家子的生活。到了第二年,家中光景越发惨淡,我也被迫辍学。母亲凄苦地说:‘在家吃闲饭还不如到二姐那里寻口白饭。于是,带着对‘白饭的向往,母亲再次带着我踏上了投亲之旅。

“这次剧团在临平,有一天,镇上的保安队邀剧团到他们驻地唱堂会。前场锣鼓震天界地响了起来,我毕竟年幼,也想去凑热闹。走到保安队门口,站岗的卫兵将我拦住。我一边轻声表明自己是金珠凤的弟弟,一边想往里冲。卫兵许是不认识金珠凤,许是没有听清我的话,一把将我推搡了出来。我摔倒在地上,爬起来后只得悻悻而返。过了几天,不知何故,我忽然生起病来了,不停地流鼻血。母亲整夜整夜地坐在床上用两块湿毛巾,交替着为我敷鼻子,但效果甚微。二姐遍请了医生,都说不清所以然。失血过多,我羸弱得像根风中的灯芯草,似乎随时都会昏厥过去。

“剧团是四处漂泊的,母亲和我只得跟着二姐到处辗转。每到一个地方,二姐花光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钱,到处求医问药,可我的病情总不见好转。周身浮肿得像个发面馒头,头发也脱落了。母亲和二姐忧心如焚,以为我没救了,背地里流了无数的泪。这样病了一个多月,或许是命不该绝,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个医生机缘巧合地治好了我。我是那么真切地嗅到了死亡的气息,虽然直到现在我也不清楚当年究竟得的什么病。就这样,我在二姐的剧团里待了两三个月捡回一条命,二姐却操劳得瘦了整整一大圈。在接受了二姐用责任和亲情混合的高浓度的‘营养液的喂养后,我病愈的身体开始像竹子似地拔节,一脚跨进了少年的初始模式。经过了死神的吻印,我后来的人生逐渐亮堂起来,那是二姐的恩德像光一样照进了我的生命里。”

金珠凤唱了一辈子的越剧,带出了无数的徒弟,我不知道至今还有多少人记得她。但起码,在那个旧时代,越剧像一条诺亚方舟,成全了她亲情式的伟大拯救。使她得以将贫穷的母亲和幼弟从生活的惊涛骇浪里打捞起来,从死亡的阴影下抢夺出来,并从此改变了整个家族的命运走向。

这样的故事,在我们这块土地上像地瓜一样埋藏了很多。

等到越剧在越乡这片土地长成我所熟悉的稻谷的模样,已经是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初。它成了乡村的精神食粮,我的童年也接受了它的喂养。童年的诸多美好回忆都与戏文有关,戏文和春节是等同起来的。一个村庄如果没有经过锣鼓的翻炒,是寂寞和苍白的,日子过成了没有边界的灰白色。那三天三夜或五天五夜的狂欢,代表着一个村落一年的风调雨顺。越剧和糖果一样,都是喜悦必备的养分,滋润着一年的开头。它像一朵俗艳的花,风骚地别在正月的头上。

一切有仪式感的事物似乎都与祭祀有关,越乡的戏台往往和祠堂组合在一起,仿佛在神龛上雕刻了朵玫瑰,呈现出诡异的冲击波。戏台多数时候是沉寂的,“鸡笼顶”像口贫穷的锅,守着生锈的日子。蜘蛛忙碌地为“牛腿”上的人物牵线搭桥,那些掩藏在“刘海和金蟾”“陈泽找彭祖”故事深处的细节只有栖居的夜鸟知道。只有到了正月,当戏班子挑着箱笼进了村,演员们的铺盖卷儿在二楼厢房地板上一溜儿排开,前场的锣鼓开始像炒豆子一样,翻炒出年节的香气时,祠堂才成了伊甸园。看戏,是最隆重的事件。因为隆重,反而派生出毫不相干的许多游离的细节。看似零乱庞杂,实则有精美的瞬息,简洁的特写,也有一些,支离破碎,甚至,像废品、垃圾或尘泥,似乎该马上从记忆里清除,但它们却包含着丰富的令人震惊的寓言主题,以片断式的图景在记忆中存活。例如,有一年看戏,到处蹦跶的我无意中撞见祠堂边的柴垛里躲着一只鸡,它一声不吭地蹲着,用树枝巧妙地遮挡着人们的视线。一个路过的大人无意中瞥见了,随口说:“哟,这鸡躲这儿下蛋哪。”一听这话,我开始了一场守候。一边在柴垛旁游走,一边用各种借口打发小伙伴的滞留,这个过程我和鸡共同坚守着一个秘密。不一会儿,鸡站了起来,瞥我一眼,便昂首跳下了柴垛。我探头一看,窝里躺着明晃晃的5枚鸡蛋。我一把捞起鸡蛋,朝家中飞奔。热乎乎的鸡蛋像笔巨大的财富,压得我呼吸困难,我的心似乎要跳出来,迈出的步子都是虚无的。越剧和炒鸡蛋一样曾是我童年全部的满足和幸福。

有了越剧的灌注,戏台活了。它成了上帝手中的一个魔方,把时间空间玩弄于股掌之间,秦时明月汉时关,铁马冰河、楼台潇湘都在这方寸之间。鼓板的笃响起,胡琴像潮水一样漫过来,台上的人一个个都疯了般,尽显魔态。《血手印》那戚派唱得足以裂石,《桑园访妻》里何文秀唱着各种菜品,那道“酱烧胡桃”至今仍令我莫名其妙……台下是一片痴迷的哑寂,男人女人伸长脖颈,张着嘴,灵魂出窍,或满脸唏嘘。那个时候多是折子戏,大人们十分内行地评点唱腔身段,对于孩子来说,贪图的是最初的闹猛,当那头插雉鸡翎、扮相俊朗的白袍将军一套枪法耍完帅后,我们大多在长长的拖腔中昏昏欲睡。那时候,我最喜欢看的是《孟丽君》。女扮男装中状元后的孟丽君,着红袍、戴金翎,是我最初理想主义的辅导。因为,从小深陷数学灾难中的我,彷徨而孤独,对于不用考数学的古代科举产生了莫名的向往。后来读到周晓枫的《数字文盲》,以及袁敏老师回忆当年偏科情结,才知道华夏大地,饱受二元一次方程、根号、几何图形……痛苦折磨的不止我一人。那种因为运算低能引起的怯弱,始终像梦魇一样缠绕着我。“我经常梦见数学考场:面对试卷上怪诞的数字和公式,自己惊愕的表情和颤抖的手,持续的无望和幻滅感。”周晓枫的这段话简直就是我的写照。或许是这种“幻灭感”太过深刻,及至参加工作后,当我意识到再也不需要遭受数学考试的“冷暴力”时,还久久未能从这种巨大的欣喜中回过神来。

深陷在数字、几何图形组成的迷宫里左冲右突,我需要救赎。除了文字的秘境带给我珍珠般动人的柔光,我还需要有一个偶像抵御内心的隐患和恐慌。越剧多是男欢女爱、才子佳人的题材,花好月圆的结局大多建立在“落难才子中状元”的励志上,前面有多少“月落乌啼霜满天”的悲苦,后面就有多少“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尊荣。孩子的假设从不需要任何理由或根据,他们的想象会越过真实的边界,抵达无限遥远的地点——当喜乐奏响,状元那身荼蘼的红袍,就像一大片涂抹开来的“红药水”,隐秘地拯救着少女的伤口,我由此陷入一种代入感带来的隐秘窃喜中。

越剧作为一种食粮,它不仅仅是正月里的大餐,它还以年画的方式喂养着贫瘠的农家。那时候许多乡村的堂前板壁上都贴着《十五贯》《红楼梦》《西厢记》等年画,有的是单幅剧照,有的是整部戏的剧情画,可以当连环画来读。记得台门里的雨生叔家当年就贴了一张“孟丽君和皇甫少华”的剧照年画,画中男女主角俪影双双。多少年过去了,他们仍然缱绻地站在1988年的日历上头。除了满面尘灰,泛黄的纸面上还多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小针孔,一枚缝衣针拖着一小截线尾巴锈在时间深处。受父亲影响,我们家是绝不贴此类年画的。但有一回,母亲忽然买回了一本《越剧小戏考》。而且不久,我赫然发现门前屋后的嫂子、婶子都人手有了一本。这本像字典一样的袖珍小册子,收集了很多剧目,居然点燃了一场乡村阅读的盛事。我将它当做小说来读,很多女孩子却将它奉为学戏的宝典,有的人唱着唱着就进了剧团。台门里就有两个发烧友,雨森叔家的两个女儿狂热地迷上学戏。大丫漂亮,但是嗓子条件不够。小丫嗓子条件好,但长得没大丫漂亮。小丫一心想去考剧团,每天跟着广播刻苦地自学了很多戏考上的曲目。婶子自小不待见小丫,因为唱戏,小丫更多了一条被讽刺打击的理由。婶子的失控的言语总是伴随着各种恶毒诅咒,像一个个炮弹袭向小丫,摧毁着她的信念,也将青春期的我的一只脚拖进了泥淖,小丫到底也没能走出成为越剧演员的一步。当年的那些乡村女孩,情感启蒙和道德发育也与越剧有着微妙的关系。住在后门山上的女孩儿小红,才十二三岁就将长发盘成戏文里小姐的模样,讲话走路都妖妖娆娆起来。她一开口,我就看到她的那颗银牙在长长的拖腔里发出隐秘的光。她后来考进了一家民营剧团,唱了大半辈子的戏,到现在还在跟着剧团东奔西走。逢年过节,偶尔看到她回娘家,五十多岁的人,开口像是在念白,身上带着一股子旦角的猎猎风情。

除了贫瘠的乡村娱乐生活,在户口制度严重分化的时期,越剧还意味着一个“农转非”的户口,一张吃国家粮的“粮票”。二元户籍制度,使“农民”和“工人”之间犹如横着一道天堑,除了读书改变命运,很少有其他出路。计划经济时代,生活几乎让人可以一眼望得到头。也因为这种显而易见的差距,许多人身份一旦发生改变,便很快背叛前一阵营。我亲眼看到,村子里一位姑娘,其未婚夫,一名乡村代课教师突然考上了师范,狂喜之余,第一件事就是退婚,他急迫地要摆脱农村户口的拖累。一个午后,绝望的姑娘喝下了甲胺磷。那强烈刺鼻的农药味,和倒在地上靛蓝色的遗容,是我童年图景里最早看到的人生脆弱。越剧像拔萝卜一样将许多农村女孩从土地里拯救出来,给她们颁发了一张特殊的“通行证”。高中毕业的大表姐就是得到这张“通行证”的幸运儿,她考上了福建越剧团。虽然家族中固守着书香门第的传统观念,但毕竟,跳出“农门”就代表着阶层的提升,代表着有了亮堂的出路。那时候的大表姐像朵花,娇小的躯体像棵藤本植物,充满着韧性。许是常年走台步打下功底,她走起路来收腹提臀身姿笔挺,在高跟鞋清脆的伴奏下,像只骄傲的孔雀。尤其是那挺翘的臀,在青色的粗花呢裤子里绷出诱人的线条,随着她的走动,荡漾出优美的弧度。这条青花呢裤子曾被大表哥嘲笑为“东阳佬”,我常看到大表姐将裤子脱下来仔细地沿着裤线折叠好,晾在中式大床里壁的横杆上。青花呢裤子就像只收拢了翅膀的鸟儿,栖息在横杆上,一晃一晃地,在我幼年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大表哥虽然老是语带调侃,但我知道,他对有两个长得如花似玉的妹妹,内心是充满骄傲的。彼时,两个表姐一走出家门,小镇上的许多视线都会绕着她们转。有着饱满玲珑的臀的大表姐,像一粒花籽,在我内心隐秘的一角生根发芽,以至于此后凡是见到长有这种臀部的女性,我都会产生莫名其妙的好感——就如现在,每次看见单位一女同事款摆着腰肢从我面前走过,心头就会升腾起一股炊烟般的袅袅温情。

大表姐是演旦角的,因为剧团离得远,我们从没看过她演的戏。春节是剧团最忙碌的时候,年夜饭大表姐永远是缺席的那位。到了暑假,她就像只燕子一样飞回来。偶尔,她会唱戏给我们听。我弟弟那时候三四岁,常常披了块旧被单,在床上走来走去学戏台上的官步,嘴里“亢次呔次”地念着锣鼓经。有一次,淘气的弟弟无意中翻出了大表姐藏在席子底下的卫生带,竟当做蟒袍上的玉带,往腰上一扎,乐滋滋地跑出去显摆。邻居们笑得前仰后合。哄笑声中大表姐红着脸拽着一脸茫然的弟弟打手心……娇小的大表姐反串起小生也别有一种英俊洒脱的味道,这是我从她的照片上得出的结论。有一回,她带了几套剧照回来,也给了我一套。切出花牙边的黑白照片,两张是5寸的,还有几张2寸小照。照片上的人带着演员特有的微表情,微微张开的唇瓣,勾勒出完美的唇线,丰润而饱满,像一粒樱桃,仿佛在传递着采摘的信息。旦角的云鬓上插着步摇,眉眼温婉。小生则头戴小生巾,风流蕴藉。越剧的妍美在镜头前更加惊心动魄、摄人心魂。这种秀丽,让幼年的我初次明了美的具体坐标。她的用品我开始悄悄地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都成了我模仿的对象。包括将指甲修成尖尖的模样,像春天里的笋芽——女孩儿的成长,大概是从对美的觉醒开始。

桃花开了,开始期待桃子般饱满多汁的爱情。剧团是个大雁群,沿着乡村的图谱不断地迁徙。生活在流动中,渐渐地显示出它臃肿、不安、笨重的一面。那不断地打开卷起的铺盖卷儿,那嘈杂的锅碗瓢盆,都成了一块狗皮膏药,被厌弃而无奈地黏在日渐肿胀的迁徙生活上——鸟都是通过减轻自身的重量达到飞行的目的。女孩子们开始恰到好处地展现出娇弱,给了做后场、跑剧务的男人彰显雄性力量的机会。一次次的援手就像檐下的雨滴,绵绵密密地渗透进了生活的细节里。细节像一面魔镜,瘦小而老实的大姐夫被折射得像佐罗一样英武,充满着中世纪骑士的力量。姑妈不止一次地骂大表姐因一时懒怠,赔上了自己的终身。这个说法,在此后很长时间里,都被当做恋爱的反面教本。大表姐是高傲的,她对自己的生活充满期许。大姐夫越是平庸,大表姐越是想催马扬鞭。“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剧团转业后,大表姐嫌宁德落后,不如杭城繁华,千方百计想“引巢”回杭。身为福建人的大姐夫却在这场“洄流”中滞留,留在当地的一所财经学院做后勤。当下海的潮流掀起后,大表姐索性拉着大姐夫向单位递交了“留职停薪”书。但是商海诡谲,并非人人都能成“弄潮儿”。“私订终身后花园,落难才子中状元”——当期待中的红袍加身、帽插宫花的荣耀,越来越背离自己时,大姐夫的一举一动就成了窝囊的代名词。几番折腾下来,婚姻渐渐充斥着冷漠和伤害。

越剧的经典剧目里,似乎旦角多数悲情,总是被欺骗、被辜负、被伤害……演员这个庞大的队伍中,总有人入戏太深,成为献祭。大表姐的大半辈子都在不甘中挣扎愤懑,才50多岁就被病魔下了生命的判决。慢慢凋敝的花朵,是否蕴含着宿命的花期。我亲眼看见她在韶华里,打开了一卷绚丽的画卷,却不知从何时起只剩下了黑白两色。就像握着毛笔的手肘被撞了一下,滴下一大块墨团,黑色渐渐漫洇开来,篡改了原本的模样。纸张已经十分薄脆了,仿佛不堪一击——大表姐的表情不用酝酿已呈现出一种悲凉,当身体的残山剩水和命运挣扎时,其实未来已经显而易见。但对旁人,我们永远只是一名看戏者,只能怀着隔岸观火的同情……人生的尽头我们是否尽知苍凉。

2017年的一个夜晚,西湖成为一个巨大的舞台, 被一场国际峰会包场。在这场宏大的声色筵席里,佩珀尔幻象(Pepper's ghost)全息投影术虚拟出了一些可视的美好。披着世纪华裳的越剧代表江南,走到了全球的聚光灯下,诞生于农业文明的这棵小白菜被端上了国宴,烹出了时代需要的味道。小提琴、双人舞、西湖水……创新、广阔、多元,跨中西、越古今,有了与世界对话的雍容气度。《红楼梦》中,刘姥姥对着一盘茄子惊叹:“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它,怪道这个味儿!”治大国若烹小鲜。越剧将“国宴”的仪式感提到了至尊的高度——茅威涛和谢群英饰演的“梁祝”在钱塘江畔送别,成了东西方爱情审美的交融。这对举世闻名的蝴蝶,不再仅仅是爱情的精魂,它的张开的巨翼上,流动的是民族文化的自信。音乐在浩渺的天地间游走,光影打破各种壁垒,织出了一匹惊世的锦缎。

因为机缘,我认识两个越剧名角儿。巧芳演小生,月敏演旦角,一个高挑,一个娇小。巧芳浑身都是戏,一双斜飞的凤眼,清亮而有神,凛凛然带着一种须眉的豪气。无论何地,一开口,恍惚间,似乎有一道秘密的追光在她头顶,那通身的气派是浑然天成的。女小生,似乎在强化和美化倜傥洒脱的男性特质之余,还带了一种体贴与柔情,更能将异性的内心迅速擦亮。而娇小玲珑的月敏,身体里仿佛藏着一朵花,乐声一起,花朵就缱绻绽放,那逶迤而来的气息直抵人的心房——我蓦然发觉,越剧里的女子,都带着临水照花的酡红醉意,翩跹在隐秘的世界里,完成一个人的自恋与抒情。

在这个无比繁琐纠缠又险象环生的数字时代,鄙薄或是拥趸都可以“秒杀”,坚守和背弃只是一場韧性的较量。就像小时候玩的摔纸牌游戏,柔韧性强为佳,经摔耐磨。太软太脆的不行,摔不了几下就会散架子,摔起来也没力度。太“鼓”也不好,很容易被摔翻——演了半辈子戏的月敏,临到退休猛然觉醒自己这大半辈子拴在越剧这根桩子上,过得像条狗。毅然与之决绝,奔赴心中的梦——娜拉出走后谁也不知道会怎样。

越剧是一场古典的杏花春雨。“百年老字号”需要一代代传承与创新,在那个大观园一样的越剧艺校里,春韭一样的孩子们正在刻意营造的古典浪漫中,开始展开关于越剧明天的想象。练功厅里,巨大的镜子前,越剧被肢解成无数个片断,或者是一个个零件,艺徒们正在不停地学着分解、组装——夹得紧紧的臀部下柔嫩修长的双腿,细碎而快速地打着台步,像伸出蚌壳的软肉。柔软的腰肢折叠出夸张的弧度,像教练手中的一只只流星镖,被不停地甩出又收回。“西湖山水还依旧,憔悴难对满眼秋……”擎着一柄油纸伞的“白蛇”,在被无数次地分解、咀嚼、吞咽后,渐渐地,终于从手、眼、身、法、步都分泌出“蛇精”该有的致幻的“毒液”……有人在我身边感叹:“我止不住热泪盈眶……”是啊,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为了赢得那瞬间的精彩,灵魂要忍受多少次削足适履的适应与拷问,肉体要经受多少场从砂砾变珍珠的磨砺。“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这些柳丝一样婀娜的孩子,正用鲜嫩的身体轻轻地抽打着春天的羔羊,让越剧经历着四季的轮回,却始终在流光中不曾变老。

当我越来越深地朝岁月深处走去,常常想起曾读到过的一句话:“什么经得起时间的轻蔑?”在这人生路上,每个人都像那个掰玉米的猴子,一直在重复丢和捡的动作。而那些固执地留存在生命里的东西有时候让我心存疑惑:明明是很重要的章节,却成了掌中流沙,而一些不经意不刻意的细节,却能时常鲜活于脑海。就像旧物,有的是因为我对它的依赖,而得以长久地维系和保存下来。有的是因为我的疏忽和遗忘,被封存在一角。这种旧物会神秘地复活,像一坛窖藏的酒,一旦拍开封泥,冷不丁让你醉上一回。或者像莎士比亚传奇剧中的伏笔,代表一种神秘的指向。往事在我记忆所及的地方,历史却让我在故纸堆里迷茫。

越剧博物馆,每一件旧物都让我心生畏惧,它们沾染着时间暗黄色的汗渍。它们是有灵的,它们经常窃窃私语,念着咒语。曾经越是鲜活生动,现在就越是深重悬疑,甚而,带有显而易见的恐怖意味。橱窗是它们的封印术,一旦到了夜晚,黑暗就成了它们的舞台。在这堆复活的灵魂里,我不敢靠近,我分明感受到它们身上有不可知的邪恶的力量,尤其是那种深紫或漆黑的蟒袍,因为灵魂的厚重或世事叵测,它们一动不动地挂在竿上,像一张愠怒的脸,我觉得它们有刻意吸走我魂魄的意图和居心。就像那个著名的化妆盒,里面藏了一堆少女的心事,镜子里的脸永远看不见皱纹,只有斑驳的水银是时间的老年斑。盒子缝隙里还飘荡着一丝“新长发糖炒栗子”的香气,像一缕走失的幽魂……人生万象,都被奇妙地概括浓缩在了生、旦、净、末、丑五种图谱里。当然,曾经深藏的伏笔,那隐身在袍子里的命运如今已经昭然若揭,像一部部已经解密的悬疑片……脱离了生命的器官会腐烂,但是名字不会,他们成了戏袍上镶嵌的金银丝的经纬。

黑白照片里的王金水清秀、忧郁——上苍选中他,做了越剧的献祭。这个上海滩跑单帮的商人,有颗不安分的心。他将眼光转向了戏曲,用现如今时髦的话来说,是转型到了文化产业。他第一个敏锐地发觉越剧和女子之间存在着微妙的关系,聪明地用旗袍和金戒指将一群山花般的女孩带上越剧的花船,从剡溪摇到了上海滩。然而,窄小的乌篷船经受不了十里洋场的惊涛骇浪,理想中的财富王国化为黄粱一梦。作为一个失败的商人,王金水那悲壮的身影,如天际一抹洇开的浅灰色,浅淡得了无痕迹。

因为越剧,王金水和施家岙都成了文物。文物比旧物伟大,于是,这两个轻得像柳絮一样的名字,忽然被裹上了厚重的文化包浆。像顾景舟的茶壶,明明只是一件喝茶的器皿,却成了千金难求的瑰宝——从实用主义的角度来说,人生在世任何努力都是只是自身生存的需要;但丛林法则下,不仅包含着人生的艰巨性,还包含了或伟大或渺小或不朽或不堪等等一切的深刻区别……而有资格评判这些的,唯有时间。

文物是一张糖纸,看到它能想起消失的糖粒,得以重温停诸于舌尖上的甜意。文化也是一张糖纸,有本事的人可以用它将任何东西包装成糖果的样子,哪怕是空气。施家岙突然有了鲜明的地理坐标,“越剧小镇”举着热情的旗帜,夹道欢迎,一路将客人热情引向那里。以越剧的名义嫁接的乡村,成活成新型的小镇,正得意于自己陌生的气息和活力。清瘦的田野上开始盛开大片大片的格桑花和向日葵,澄潭江边,烟山远水地矗立起一溜儿乌瓦粉墙。掐去了炊烟的田园居像一幅端庄的工笔美人图,不食烟火。青菜、豆角、土豆、丝瓜……清浅地迎风招展,微风中荡漾着淡淡的植物浆汁的气息和泥土的腥味。“越剧小镇”当然少不了一颗越剧的心脏——一座金碧辉煌的戏楼。它精致典雅,美轮美奂,它与对面良臣公祠里的古戏台遥遥相对,历史与现在也在遥相呼应——从土地出发,越剧正用剡溪水泡起一壶乡愁的茶,企图召唤一种田园精神的回归。从嵊州出发,越剧正在摆一场盛大的“阊门集市”,号召全世界的戏剧操着“四远方言”前来赶集。

因为越剧,施家岙成为一处文化遗存;因为越剧,施家岙成为文旅盛地,而关于商业炒作和文化创意的话题也总在争论纠缠不休。江山要有诗文捧,沉寂还是喧嚣,就像事物的两个面,总有利弊。时代总在创新和变革中不断前进,一些做新事物的人,不将其放在一定的时间纬度中衡量,谁也无法论断成败,或许有的事物本身也不以成败论英雄。想起伏尔泰有一句话:“只有真正的天才,特别是那些打开新途径的先驱,才有权犯大错而免于责罚……”唯有历史是一个不断解码的过程。

“一弹流水再弹月,半入江风半入云。”我生长在越剧这条河流中,像个笨拙的渔夫,张着网眼粗疏的网。但“溯洄从之,溯游从之”,捕捞于我,或许只是一种徒劳。但我觉得这河流里一定是包含了某种有意味的东西,捕捞本身就体现了某种特殊的价值,有特殊的意义存在。那么,这样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越劇的河流正在流向神秘的远方——在那里,物体延展出去的倒影生动而玄妙,远比事物本身更加韵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