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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故为敌?

2019-07-26卡罗琳·艾姆克

中国慈善家 2019年5期
关键词:仇恨暴力

卡罗琳·艾姆克

对待仇恨与暴力,应尽可能观察使其成为可能的构建,这也意味着,要让对事实的解释与随后得到的确证之间的关系清晰可见。这还意味着,要考核仇恨与暴力在特定情况下的各种营养来源。

我陷入了深深的

无底泥潭;

我落入水中,

潮水将我淹沒。

我高声呼救,

口干舌燥,精疲力竭。

对上帝的热盼,

已望断我的双眼。

那些无缘无故仇恨我的人,

真比我头上的头发还多。

—《诗篇》A第69 篇,3 —5

有时我问自己,是否应羡慕那些会仇恨的人。我问自己,他们怎么能如此地恨,怎么能恨得确信无疑?仇恨者的内心一定是确信无疑的。不然,他们不会那样伤人,那样残杀。不然,他们不会那样贬损、羞辱、攻击他人。他们的内心一定很确信,不存在任何疑问。对仇恨质疑的人,不会仇恨。质疑的人不会让自己失控。仇恨需要绝对的坚定不疑。仇恨需受到适当引导,在此,每一个“也许”的念头都会碍事,每一个“可能”的思虑都会令仇恨瓦解,降低其能量。

被仇恨的是不确切的,若要确切就很难仇恨。确切性令人温和,令人仔细观察、仔细倾听;确切性会令人鉴别,会将一个性格爱好错综复杂的对立者,当作一个人类个体看待。一旦某些特征被抹掉,一旦个体不被作为个体来认识看待,那么成为仇恨对象的模糊不清的类群便会出现,他们会遭到侮辱、诽谤、咆哮,会被训斥为“那些犹太人”“那些女人”“那些无宗教信仰者”“那些黑人”“那些女同性恋”“那些难民”“那些穆斯林”,以及“那个美国”“那些政客”“那个西方”“那些警察”“那些媒体”“那些知识分子”……仇恨要找适宜的对象,恨的对象由此产生。

仇恨的方向或上或下,每种情况下都有一个垂直视轴,不是仇视“上边”,便是仇视“下边”,但总是仇恨“另类”,因为另类使自身群体感到威胁与压力。这些另类因而也被想象成所谓危险的势力,或所谓品质卑下恶劣的群体;这样,接下来的虐待,甚至灭绝行为,便不仅成了情有可原,更是顺理成章的必要措施。

当然,被当作另类及外人的人们,总会有潜在的抵抗意识,此意识不一定能像仇恨那样可感觉出来。在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它主要表现为捆绑在社会公约中的拒绝。可过去几年,出现了某些越来越明显的怀疑:宽容得是不是太多了?那些有不同信仰、不同外表和爱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是不是也该满足了?还存在一些具暗示性的明显指责:那些犹太人、同性恋者或女权主义者,他们获得的许可已经不少了,现在已经不太抱怨,他们满意多了。这些听上去好像要说平等权利也具上限,好像妇女与同性恋者已得到了平等权益,就该大功告成,为什么还要求完全平等?这未免太过分了。

对穆斯林的宽容,往往存在雅努斯似的两张面孔:穆斯林已经被允许住在这里了,可宗教性的、穆斯林性的,最好还是不要。“宗教自由”一词,如果涉及的是基督教,其内涵很容易被接受。还有更甚的,越来越常听到的说法:这么多年了,关于纳粹屠杀犹太人的没完没了的讨论,也该终止了。好像对奥斯维辛集中营事件的思考就像酸奶,也有保质期。就好像对纳粹国家社会主义罪行的反思,是一项旅游任务,到此一游,便该结束。

在德意志联邦共和国,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仇恨变得越来越公开化、越来越无所顾忌。匿名的威胁信件一直不少,现在竟公然直呼姓名,并公开地址。互联网上,赤裸裸的暴力臆想和充满仇恨的评论不再以假名掩盖。

在此我认为,如果每个人都允许将他的内在卑劣向外部释放,我不认为这是什么进步的表现。像其他许多人一样,我不想对这习以为常。我不想看到,赤裸裸的仇恨兴致—不论在欧洲,还是在其他地方—能得到正常化。

这里要讨论的仇恨,非偶然事例,也不独具特色。它不只是偶然发泄的感情,或由于所谓的必需而倾泻的模糊不清的感情。仇恨是集体性的,它需要意识形态。在此,德国(以及欧洲)的暴力民粹性政党及其运动的兴起,并非最令人不安的。因为人们有理由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通过他们的狂傲个体,通过他们相互间的敌意言论,或者只因为他们缺乏适宜的政治专业人员,这些势力会自行解体。更不用说他们的纲领是反现代化,他们是否定全球化世界具有福利、经济及文化上的现实意义的。

狂热的氛围更令人感到威胁。这是一种越来越极端的否定动向,是对持不同观点的人,对长相不同、宗教信仰不同、无宗教信仰,或拥有所谓常规之外爱情的人的更决然的否定。此类对所有所谓非常态事物的蔑视,正在逐渐蔓延,并会造成越来越多的损害。事态之所以发展至此,是因为我们往往在震惊之下选择了沉默;是因为我们被恐吓吓倒了,是因为我们不知道如何对待这些狂叫恐吓,因为我们在恐怖下丧失了语言能力。这也正是仇恨的不幸作用之一。

对仇恨,只能通过拒绝它的加入邀请来抵制。如果以仇恨对待仇恨,自身的立场便受到了改变,并已经近于仇恨者的方式,这正中仇恨者下怀。对待仇恨,只能通过仇恨者所不屑的方式反其道而行之,即要细致考察,要进行持续不断的分析和自我质疑。这会让仇恨在自身成分中慢慢分解,使它作为一种当前感觉,从意识形态的想象中分离出来;还会帮助我们对它进行考察,考察它是如何在特定区域及特定历史、特定文化背景下产生及运作的。这些看上去很可能显得微不足道,过于温和,但是,如果我们能对仇恨的营养源头、运作机制及相关机制有更多的了解,是会有所帮助的。如果能让赞同仇恨的人不再自信,这也会是有所帮助的。同样有积极意义的是:对那些为仇恨筹划,并在仇恨中传播他们思想及观念模式的人,要让他们粗枝大叶的天真及嘲弄不恭的态度受到打击;还有,要让为自己辩解的不再是平心静气的志愿者,而是那些蔑视他们的人;要让给出理由的不再是那些自发的救助者,而是那些不采取自然的救助行动的人;要让自卫者不再是那些致力于开放人道的人际关系的人,而是对这样的人际关系进行分化瓦解的人。

对待仇恨与暴力,应尽可能观察使其成为可能的构建,这也意味着:要让对事实的解释与随后得到的确证之间的关系清晰可见,没有原因,仇恨与暴力不能得到蔓延。这还意味着,要考核仇恨与暴力在特定情况下的各种营养来源;要反对一个流行说法,即仇恨是一种天然事物。然而,仇恨并不是简单地在某处出现了。仇恨是人为的产物。暴力也不是简单地存在于某处,它有备而来。仇恨与暴力在哪个方向释放它们的能量,它们要反对什么,事先需清除哪些障碍,所有这些都不是偶然的,都不是简简单单地出现的,而是受到了引导的。正如本书开篇所说:对仇恨与暴力不能进行简单谴责,还应观察它们的工作方式,这就是说,总要给出其他行动的可能性,总要指出,其他人可能会做出另外的决定;某人会在哪儿进行干预,某人会在哪儿进行阻止。对仇恨与暴力的过程进行确切描述还意味着,要指出它们有可能在哪里被阻断、被瓦解。

如果对仇恨能够不从它盲目爆发的时刻开始考察,便可以产生另外的行动方案:国家检察机构和警察负责处理特定形式下的仇恨;但要反对排斥行径,反对那些通过肢体表情、习惯习俗与信念来表达驱逐意愿的可恶的小伎俩,这是人人有责的事情。不让仇恨有行动空间,切实关心仇恨的对象,对此,每个公民都是社会的一员,都负有责任。帮助那些只因为看起来不同、思维方式不同、信仰不同,或者爱的不同便受到威胁的人,并站到他们一边。对于那些被驱逐出社会及其言论空间的人来说,需为他们提供重新进入言论空间的可能。也许对仇恨说不的最重要的姿态是:不要让自己成为单枪匹马的人,不要让自己被迫陷入沉默,陷入自身或自身环境的避难所。也许最重要的是,要走出自我,走向他人,走入社会,再次与公众联系在一起。

那些面对仇恨无能为力,并深感孤独无助的人,正如本书“前言”开篇引用的《诗篇》中的悲哀表述,他们会感到“陷入了深深的无底泥潭”,他们不再有依托感。需要做的是:不让他们陷入孤独。一定要倾听,绝不能让仇恨的洪水继续高涨。要建筑一块让所有人都能站住脚跟的坚实大地,这才是至关重要的。

(本文系《何故为敌》前言,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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