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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穹下

2019-07-26南暮川

文学港 2019年6期
关键词:嫂子老李哥哥

南暮川

夏天的午后,幸福村被炙烤得冒着烟,所有人都躲进了房子里,有人在午睡,有人在边打牌边骂人,孩子们都去学校了,李天寒一个伙伴也没有。他骑车出来的时候,只看到卖西瓜的面包车停在村口,老板在车厢后面铺了塑料布,躺在上面睡着了。李天寒拼命地踩着自行车,老李的咒骂已经被他甩在了身后,不知是因为着急还是愤怒,他站起来用力蹬车,风吹鼓了他的衣服,汗水流过身上新添的伤口,他周身都感觉到麻酥酥的痛。

明晃晃的太阳照射着河水,反射的光芒让李天寒的眼睛很不舒服,他猜想河水已被晒得温热了。他蹲在河边,把手伸进水里洗了洗。是凉的,还挺清澈,鼻血突如其来地流了下来,殷红的血正好掉进了水里。他在河边滑稽地仰起头,胡乱擦拭着脸上的血迹。李天寒回到了树荫底下坐着,下午两点的太阳太晒人了,他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自行车躺在旁边的草地上,四仰八叉的,李天寒看着他的车,活像一条懒狗。

他把自行车也拖到了树荫底下,手上的伤痕也非常醒目,老李今天下手太狠了,李天寒心想,打那么久他也不嫌累。李天寒管他爸爸叫老李,挺见外的,但家里人对他也挺见外。李天寒辍学已经三周了,老李才来找他麻烦,哥哥李远早就知道了,但只要李天寒不耽误他打牌,他向来不会干涉他任何事。今天李天寒躺在家里午睡,老李突然回来了,没有多话,问他是不是辍学了,李天寒点头,老李操起旁边的扫帚就打了过来,边打边说“老子学费都交了,你小兔崽子说不读就不读”。李天寒心里松了口气,老李只是在意学费而已。

李天寒说他要出去打工,老李不同意,说十八岁以前不准李天寒离开这里。李天寒的生日在十一月,也没多久了,但是他也很忧愁,这段日子又该怎么过下去呢?学校他是不会回去的,他觉得有些尴尬,高中以来他的同桌不是卫生工具就是空调,老师让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说他会影响别的同学,他就是老师眼里那粒搅坏了一锅粥的老鼠屎,可他不想当老鼠屎。

李天寒现在十七岁,他躺在小河边听着聒噪的蝉鸣声思考着一个问题:到底要怎么生活才有意义呢?他盯着河对岸的一块石头,它是个天然的台阶,来河里洗手的人都会顺势蹲在那里,哪怕是当那么一块石头,似乎也是有意义的。这个问题还没想明白,李天寒就已经睡着了,梦里他在奔跑,时而是老师在追他,时而是老李在追他,他回答不上任何人的问题,只好不停地跑着。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李天寒就回答不上别人看来很简单的问题。你妈去哪儿了?你是哪儿来的?李天寒是突然被老李带回家的,那时候他三岁。他对妈妈的记忆只有医院的味道,老李是突然出现的,他照顾了妈妈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妈妈不再说话了,开始持续不断地沉睡。老李说她死了,然后带着李天寒回了山里。

当时老李的家在山里,那里很冷,四周是高大的树木,有点不见天日。只有家里的小狗跟李天寒最要好,只要把饭给小狗吃,小狗就对他摇尾巴。家里其他人看到李天寒都不开心,起初他不懂这是为什么,直到他长得足够大了才了解,老李有自己的老婆和孩子,李天寒是他的“私生子”,当然,这个词是他读书以后学到的书面语,以往大家都称呼他“外面的野种”。

老李跟他老婆的关系很不融洽,他们三天两头都在吵架,如果有什么一定要说的事,那也是在吵架的间隙里把事情捎带着说出来,这是他們唯一的沟通方式。李天寒管老李的老婆叫阿姨,阿姨脾气暴躁,但是李天寒并不讨厌她,虽然也常骂李天寒野种,但是不管怎么说她做饭也会叫他吃,哥哥穿剩下的衣服也会留给李天寒,他很知足,阿姨没有把他赶出家门就可以称得上善良了。

老李这个人挺有本事,他很会赚钱,十年前就带着家里人搬到了山下的幸福村,他还是这个村里第一个买车的人。老李的车是红色的,特别显眼。提车那天老李让哥哥在村口等着,车开进来他就放鞭炮和礼花,大白天的,烟花在虚空的白色天空里绽开,颜色浅淡,几乎看不出来。老李就是希望大家对他所做的事啧啧称奇,浪费钱有什么关系,他要的就是有面子。

阿姨常常坐老李的车,她就是去村口买菜也要老李捎她一段,两人在车上很少吵架,各自摇下车窗跟路过的人聊天。虽然吵了一辈子,但是李天寒发现他们很有当两口子的默契,能放下一些,再获得一些。有一次过年,老李和哥哥都喝多了,李天寒帮着阿姨收拾残局。年三十的鞭炮声还不绝于耳,阿姨架着老李的胳膊,把他扶到了床上去睡,她个子很小,扶着老李脚步踉跄,回到客厅,她的脸都涨红了,跌坐在沙发上休息。她看着李天寒,突然跟他说:“换了是你妈,她跟老李过不到现在。”

阿姨病得很突然,她坐在老李的车上商量哥哥结婚的事,对方要的彩礼很多,老李不同意,阿姨气急了,本来是骂骂咧咧的,突然又不说话了。老李跟李天寒讲:“她突然往我腰上打了一拳,我回头刚想骂她,发现她晕过去了,手往我这边伸着,死死抵着我的腰。”老李送阿姨去了医院,一开始查不出病因,只是会突然晕倒。阿姨天天嚷着要回家,不想在医院受罪,老李逼着她在医院待了一周,天天输液。阿姨说自己没病,就是被老李气的,阿姨回家以后老李不再跟她吵架,很快,哥哥就办了婚礼。阿姨的高兴日子没能过多久,给哥哥在镇上买的新房还没收房,小两口跟大家住在一起,嫂子很快表现出了要当家做主的想法,第一步当然就是全方位地打压阿姨,婆媳想吵架,那真是处处都能是战场,在战火硝烟里奋战了没多久,阿姨再次病倒了。

这次老李把她送到了北京的大医院,终于查出了病因,是脑瘤。

李天寒去看阿姨的时候,她已经病得很重了,可走进病房之前他却听到了阿姨爽朗的笑声,进去一看,阿姨穿着病号服,头上戴着一顶长长的黑色假发,老李站在床前看着阿姨的样子温柔地笑着。看到李天寒进来了,阿姨挺不好意思,她指着老李说,是他硬要给她戴上的。老李问李天寒是不是挺好看,李天寒说是啊,很好看。阿姨说她这辈子只有生孩子之前才有过这么长的头发,后来因为怀孩子肚子大了不方便洗头,就把她长长的辫子剪了。那个时候,李天寒第一次在老李的眼神中看到了对阿姨的爱意,他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耐心,体贴,像一个刚刚陷入爱情的年轻人,宠溺地看着自己的爱人。这个变化似乎只让旁人惊讶,他们两个反倒非常自然,仿佛他们本来就该是这样,只是生活消磨了他们的爱意。当漫长又烦恼的生活出现了一个终点,老李突然又能将纯良的爱意洗涤干净再次呵护起来,不过是因为有了截止日期而已。

嫂子的心狠,她从来不来看阿姨,哥哥不敢说什么,老李去骂了他们两个一顿,阿姨想看儿子,但是又不想看媳妇的脸色,最后的日子里她一直在叹气,说自己事事都如此不如意。阿姨不想治病了,要回家,连医生也尊重了她的想法。老李在医院扎扎实实大吵了一番,但是阿姨已经没力气配合她,老李对着墙壁,对着空气大吵大闹。李天寒突然想起很多年以前,在妈妈的病床前,老李曾经痛哭流涕过。现在老李不哭了,他大概没有想到,自己那么自信满满地掌控自己的人生,但是面对突然的失去仍旧无能为力,他跟命运较劲,叫嚣,但李天寒看到了老李身上始终如一的无力。

阿姨过世之前,拉着哥哥的手放到老李手里,紧紧攥着,李天寒站在床的另一侧,阿姨拿眼睛斜睨着他,老李也注意到了她的眼神,抬起眼皮瞄了李天寒一眼。李天寒懂得阿姨的意思,她生怕没有自己盯着了,老李会对李天寒太好,阿姨对李天寒还不错的前提,是老李对他漠不关心。

阿姨过世了,老李的车经常被哥哥嫂子开出去,老李变得更加沉默了,没有了他们吵架的声音,房子里更加冷清。老李的脾气越来越差了,嫂子不时展现出对李天寒的嫌弃,哥哥跟她讨论孩子的问题,她说生了孩子也没地方住,怎么生?李天寒知道时候到了,他该早点离开这里了。

老李不让李天寒走,他让李远盯着李天寒,不许他偷偷跑出去。李远劝老李,说:“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他不念书了在家待着也不能干吗,出去打打工不也挺好?”嫂子也帮腔,老李瞪了他们一眼:“这话你们该跟自己说说。”

李天寒从那天之后,就被老李带在身边了,老李这几年在镇上当包工头,他把李天寒带到了工地上,让他跟着去干活。李天寒顶着大太阳干体力活,但是他从来不喊苦,他知道这应该是老李的策略之一,想要他知难而退去念书。让他意外的是老李似乎真的没这个想法,他是认真的想把李天寒培养成一个出色的工人。老李找了最有经验的师傅带李天寒,师傅对李天寒挺满意,觉得他干活还算认真,但是老李却不这么认为,他总是在给李天寒挑刺。李天寒每天爬上爬下,他这个人不是特别怕累,而且在工地忙的这些天,他不再思考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这种机械的充实也让他快乐。

最热的时候他们每天中午有两个小时休息,那天有点收尾的事没做完,李天寒让大家先去吃饭,自己加了半个小时班,他最后一个去吃饭,他蹲在路边的树荫下抱着饭盒吃的时候老李回来了,他突然走过来踢翻了李天寒的饭盒,说大家都吃完了他还在这儿磨叽,吃个饭还要磨洋工搞特殊。李天寒看着那一地的饭粒,觉得自己仿佛是老李养的一条狗,吃口饭也完全看主人的心情。哥哥李远在家啃老五年了,什么也不干,老李也没说过他。李天寒也是个要面子的人,他已经不能控制脸上的表情了,现在自己的样子一定很滑稽吧,李天寒把脸上的饭粒擦干净,站起来走了。

他的衣服脏兮兮的,漫无目的地在镇上走着,这个镇子离北京只有一个小时距离,他真想随便上一辆去北京的车离开这里,但他没有钱,李天寒很后悔,这一周的工钱他一分都没拿到。李天寒不知不觉走到了离高中只有两条街的地方,他想起他跟朋友许航最常去的网吧就在这里,他想碰碰运气。走进了网吧,正好碰到许航站在柜台跟网管聊天,新来的网管是年轻的女孩子,长得挺秀气。看到李天寒来了,许航给他开了一个卡座,又买了三瓶饮料,他跟李天寒一人拿了一瓶走了,网管女孩叫住他说还有一瓶,许航冲她眨了眨眼:“这是给你的。”

回到卡座许航才发现李天寒有点不一样,他盯着李天寒上下打量:“老李把你赶出来了啊?你不会变成流浪汉了吧?”

“没有,你别问了。”李天寒不想跟他说自己丢人的事,他埋头玩了一下午游戏,觉得心情好了一点,有点不记得自己刚刚经历了什么。到了六点,许航叫李天寒:“哥们儿,回家啊,放学了。”李天寒很意外许航现在这么老实了,早早就回家。许航说是因为他爸前几天腿骨折了,在家里休息,他不回家她妈一个人弄不动他爸。李天寒骑着许航的自行车载他回家,两个人本来也可以坐公交车,但是李天寒想在公交车上难免会遇到同学,自己这副样子太丢人了。到了村口,李天寒还没有要回自己家的意思,他扶着许航的单车把说:“唉,我去你家住一天行不行?”许航很警觉:“老李要是知道了会打我吧?”“打你干啥,他要打也是打我。”许航对李天寒一摆头:“走呗,帮我去给我爸当人形拐杖。”

李天寒没想到,自己去许航家真是个无比正确的决定,许航的爸爸老许在一趟长途快速公交998上当保安,这班车从离村子一里路的地方始发,去往北京东直门。老许骨折了几天,一直在为找不到替代他的人发愁,他又不希望换来一个长期干的,到时候他想回去可能就难了。在饭桌上许航问起他舅答没答应帮老许,老许看了老婆一眼:“他们家的人啊,都是好吃懒做,你舅也是,一点儿活儿也不想干,日子过得窝窝囊囊的,天天说自己三高,糖尿病,躺在床上跟坐月子似的。”许航他妈听了只是翻了个白眼:“求人家办事还这么多意见,自己有多大本事,走个路都能把腿折了,干个破保安还给你干出优秀感来了。”眼看两个人就要吵起来了,许航给李天寒使了个脸色,两个人端起碗狼吞虎咽,李天寒还想吃几口,被许航揪起来回了房。

“千万别搭理他们,我爸我妈可能都到更年期了,他们吵架要是有我在场,不一会儿就开始集中火力骂我了。”许航坐下來摆弄手机,“你爸在找人带班啊?”李天寒假装不在意地问。

“是啊,那个破活儿谁愿意干啊,咱们村现在谁还看得上那一个月一千多块钱。”“咱们村挺穷的啊,为啥看不上啊?”“你不会还不知道吧?”许航很是诧异,“咱们村要拆迁了啊,现在人人都在说啊,拆迁了大家就都富了,你没发现去城里打工的人最近不少都回来了吗?”李天寒一想,这些天的确看到了些只有过年时才能看到的年轻面孔,但是他的确不知道拆迁这个事已经快定下来了,他不怎么在村子里瞎逛,哥哥嫂子也没在他面前说过,不过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们当然不希望李天寒知道拆迁的事,难怪哥哥一直怂恿李天寒出去打工,要不是老李不同意,他大概早就走了。

李天寒第二天回家,把他偷偷存下的一点零用钱拿了出来,给老许买了酒和烟,提着礼物去找老许,拜托他介绍自己去车上当保安。晚上许老把酒打开喝了,他很爽快地答应了李天寒,喝多以后他红着脸哈哈大笑,说没想到他们老李家有事也得求到他头上。老许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老李一直看不上他,两人以前一起在工地,老李有脑子,懂盘算,后来发财了,现在变成包工头了。可老许因为受了伤干不了这行,回了村子,连保安这个活儿都是托了好多关系才找到的。老许越喝越开心,说没想到这个破房子还能拆迁,到时候又分房子又分钱,他下半辈子再也不用愁了。大概村里每个人都在为这件事高兴吧,但这没有给李天寒带来一点波澜,对于自己下一步要干什么,他终于有了清晰的想法。

李天寒开始在998路上班了,他穿上老许的保安制服,他个子比老许高,但是太瘦,撑不起那件衣服。第一天去上班,司机大刘就笑他:“你小子穿这衣服像是偷来的。”李天寒有点不好意思,但是既然来干活了那就要像模像样,黑色的帽子下面他的脸显得过分幼稚,他把帽檐压低,尽力做出一种可靠又坚毅的样子。李天寒很喜欢他的工作,每天他都能去北京六次,碰上堵车,他能在车上看北京的街道看很久,他观察着路上的上班族,形形色色什么样的人都有,有时他也会听乘客们聊天,讲他们的日常生活,他知道了早班地铁很挤很吓人,往郊区住会比较便宜。知道了找房子很难,往往要跟很多人合租,在北京工作的人都有着各式各樣的生存压力,但是这些话听到了李天寒的耳朵里,他都觉得让人心生向往。他迫切地渴求着自己独立生活,真正地跟自己相依为命,他看着北京无数的街道和大楼想着,这里这么大,总有那么一个小小的地方能容得下一个他,他只要躲进这硕大的城市里,他长久的孤单也就会被稀释了吧?

李天寒的计划很简单,他打算攒下钱,找一个好的时机,带着行李下了998就走,再也不回去了。对于李天寒在998上上班的事,老李没说什么,或许是因为工地上的师傅帮李天寒解释了,老李之后回家态度软了下来,但李天寒想反正他都要走了,干脆装作是还在为那件事生气,继续跟老李冷战。其实老李也没时间理他,拆迁的事基本定下来了,开始有人来村里挨家挨户做工作。一天李天寒下了班从公车站往村里走,看到一个小货车拖着建筑材料进了村,走到家门口看到老李在指挥小货车上的人卸货。晚饭老李请了工人们一起吃,老李满面红光,说他要把家里翻修一遍。

李天寒不懂为什么房子要拆了他还要装修。老李得意洋洋,说他还要在门口修个旗杆挂红旗,因为拆迁的费用跟房屋面积还有装修的精细程度都有关系,这样拆迁的时候能多赚很多拆迁款。哥哥嫂子连牌都不打了,帮着老李忙前忙后地张罗。吃完饭李天寒帮着收拾,老李抽着烟突然跟他说话,语气和善:“你,明天别去上班了,回家,帮着我搞装修。”李天寒没有停下手里的活:“不行,我不去没人替我。”老李把烟在烟灰缸里按熄,非常不屑:“真是有出息。”嫂子最近对老李态度非常热络,她端了杯茶递给老李:“爸,家里有我跟李远帮忙就够了,忙得过来,没事啊天寒,你忙自己的去吧。”

李天寒仍旧每日去上班,老许的病其实养好了,但是现在他也无心回来上班,村里所有人都在忙着偷偷装修房子,热火朝天日夜不休,这个死气沉沉的村子显露出了从未出现过的生命力,每个人都变得勤劳肯干,棋牌室关门了,它将被改造成一个一居室。李天寒不关心这一切,他只是觉得这给他营造了更好的机会,没有人会去理会他,他哪天消失了也不会有任何人发觉。他仍旧在每天开往北京的998路上当保安,一次次路过北京的街道,幻想着自己真正投身进这片海洋的时刻,像一条鱼溯游而上,找寻真正的栖身之所。

天气渐渐冷起来了,村子里突然又再次陷入了宁静,因为不让搞装修了。

村口装了路障,还有保安轮番值班,不许再运装修材料进村,这里的气氛变得更奇怪了,大家看上去消停了,但是私底下却是各自绞尽脑汁继续搞花样。许航在北京工作的姐姐托李天寒带点东西给家里,李天寒下了车就去了许航家里,看到女儿捎回家的东西老许特别高兴,让许航学学他姐姐,要是实在读不进去书,就早点出去工作。许航抱怨,说人家老李都不催着李天寒出去工作,老许瞪着眼说道:“谁说他不催,就是他让我把保安的事介绍给天寒的。”老许说完也没发觉有什么不对,只顾着继续数落许航。

从老许家出来,李天寒顶着寒风往家走,难道老李真的是为了之前错怪他而抱愧吗?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这段时间对他的态度是有些过分了。李天寒走进家门,他看到老李正一个人吃饭。“你怎么一个人吃饭?”“他们俩去镇上了,我也刚回来,把中午的剩菜炒了炒,家里没酒了啊?”老李弯下腰在箱子里翻找着,拿起来却都是空瓶子。“我去买。”李天寒转身又出了门。

李天寒想着自己打开门时看到的场景,老李一个人坐在圆桌前,客厅没有开灯,厨房透出来的光映出他的轮廓,李天寒这才再度意识到,阿姨走了以后,老李很多的时候,都是这样一个人独自枯坐着。那天吃完饭李天寒没有回房间,而是陪着老李喝酒,老李问李天寒这个工作怎么样,李天寒说很好,他顺势问老李:“是你去找许叔叔让他把这个事给我做的吧?”老李:“是啊,但是就算我不说你还不是自己去找了老李吗?你比李远还强点,知道自己去争取,你的性格跟你妈很像。”这是李天寒第一次从老李嘴里听到关于妈妈的事,他忍不住追问:“老李,我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小圆脸儿,眼睛很亮,她性格特别要强,什么事都喜欢自己拿主意,你妈跟我一样也是孤儿,我结了婚之后出去打工,在厂里认识了她,她,她人很好。”老李像是想说点什么,又停住了。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她?”

“我没有离开她,是她有一天突然失踪了,再联系我就是她生病以后,那时候你都三岁了,我也想不通,为什么她一直不找我,等我去医院的时候,你妈已经不行了,她身边除了你竟然一个人也没有,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她叫我去,也不让我帮忙,只是把你托付给我,连她的后事也不让我插手,说她已经告诉医院该联系谁,她说她家里的人会对你不好,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还有你,让我带着你走。”

“那我,我到底是不是……”李天寒的话被老李打断了:

“你妈给你起的这个名字,我不喜欢,我说怎么给孩子起这样的名字,你妈说你就是天寒地冻的时候出生的,有什么不对?我说这样怕你的人生会很苦,你妈说谁不苦?反正都是苦,没关系,她只要你平安就好了。”

李天寒的问题没能问出来,他也知道自己不该再问,于是继续听着老李说话。

“我答应过你妈了,所以你十八岁以前我不能让你离开我,等你过了今年生日,你就爱去哪儿去哪儿吧,我不会拦着你。”李天寒点了点头,老李让他也倒了杯酒。“来,喝一个。”两人碰了一下杯

“你想去哪儿?”

“去北京吧。”

“你知道我是个孤儿,从小在舅舅家养大的,在他们家我也没占他们便宜,我干活干得最多,但是人家还是从心里瞧不起我,觉得我没出息。现在呢,你看到了吧,我就是最能挣钱,带着一家人从山里搬出来,现在在镇上我也买房了,没想到啊,这个破房子还要拆迁,咱们家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这就是我的命数,我就是比他们都有眼光,比他们都有出息,这一点你像我,李远是个蛀虫,你不一样,记住,既然要出去闯就什么都别怕,别当个怂包。”

老李说得非常激动,自己又干了一杯。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你要出去,就要让自己有本事,一辈子都不回来,看看我,我就是自己成全了自己。”

那天晚上李天寒陪着老李一直到他喝得大醉,听他说了很多醉话。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媽妈的事,李天寒对于母亲的回忆只有两个,一个是下大雪的时候,母亲把他裹进大衣里在路上走,另一个就是伴着医院里强烈的消毒水味,他靠在母亲的身边睡觉。现在他知道了更多的事,知道母亲是个个子娇小的东北女人,很风趣,她平时爱穿着裙子跳舞,喜欢她的人有很多。这些让母亲的形象慢慢立体起来,不再只是那个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女人,她也有过美好的岁月。

那一天天气预报说要下雪,是今年的初雪,李天寒在巴士上听到一拨一拨的乘客讨论着这件事,去北京上班的人在路上就开始担心晚上下雪了不方便回来,也有满心期待着下雪的年轻人。他还听到一对年轻的情侣说今年下了初雪他们就要去故宫赏雪。去故宫赏雪,那是什么样子呢?小时候老李带他和哥哥去过故宫,朱红色的高墙,无比宽阔的宫殿,盖上一层厚厚的洁白的雪。李天寒想着那幅画面,不禁有些入了迷。

中午开始下起了雪,吃午饭的时候李天寒端着盒饭走出了巴士,他跑出车站到街道上,这里有好几个很大的商场,中午的上班族们从写字楼里进入商场去吃饭,他们形色匆匆,但下雪让每个人脸上都出现了惊讶的神色。他们停下来抬眼看着雪花纷飞的天空,李天寒也被天空中的美景迷住了。雪花的飞舞是没有规律的,它们在空中以一种纷乱的姿态像是玩闹一般地东奔西走,大雪中的城市变得比平时热闹了很多。李天寒喜欢下雪天,他一直想自己出生的日子里一定是下着雪的,不然妈妈不会给自己取这样的名字。明天就是李天寒的十八岁生日,今天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李天寒穿着一身黑色的保安制服站在雪地里,他突然激动地在商场前的空地上跑了几步,冷冽的空气让他的头脑变得格外清醒,他停顿住,摘下自己的帽子,爱惜地看着上面薄薄的一层雪。

回程的路上雪越下越大,慢慢变成了鹅毛大雪,郊区的大片空地都已经变成了雪白一片,李天寒看着那些黑色的树林,它们在雪的映射下显得更加寂静了。高速路旁一片片被抛弃的树林,矗立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李天寒从车窗内凝视着这一切,他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凄凉,他开始期待着一会儿下班赶紧回家,他要买一点卤菜回去,要是老李也在家,他想找老李一起喝一杯热酒。

巴士到站了,穿着单薄的李天寒赶紧往家赶,刚到村口,他看到摆蔬菜摊的小十字路口挤满了人,李天寒踩着雪走了过去,路灯的光站在雪地上,反射出的白光有些刺眼。围观的人看到李天寒来了,突然让开了一条路。“哎呀,天寒!”嫂子尖利的呼喊让李天寒有些呆住了。“你快来啊!”李天寒终于看到了,雪地里一大块蔓延开的血迹,温热鲜红的血将新积的雪化开,冒着腾腾的热气。老李仰躺在雪地里,他半张着嘴,血正从他的嘴里不断涌出来。哥哥把衣服盖在老李身上,李天寒的脑子一下子空了,他冲了过去,想用手去擦老李脸上的血迹,老李喉咙里发出不清不楚的嗡嗡声,李远抓住了李天寒的手,“不要动,医生说了不能动他啊,爸!爸!你坚持住啊。”李天寒:“叫……救护车呢?救护车还没来?”嫂子开始骂哥哥:“你那个电话打明白没有,救护车咋还没来?”李天寒看到老李的手指一直在抽搐,像是希望抓住什么东西,他把手伸过去握住老李的手,他的手像是冰块一般寒冷,李天寒用力攥着他的手,用两只手搓着老李的手掌。“太冷了,这里太冷了,救护车!救人啊!”李天寒不知道他怎么就吼了起来,可他实在太着急了。

救护车来了,送老李到医院的一路上李天寒都是懵的,他一直紧紧攥着老李的手,他能感觉到老李也在用力抓着他,直到推进抢救室之前,护士把李天寒扯开。坐在医院蓝色的椅子上等老李出来的时候,李天寒仿佛感受到时间倒流了,又是这样的消毒水气味,三岁的时候老李把他从医院带出来之前,他就是在这样的气味里生活的,只是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种气味意味着危险。

老李死了,李天寒和哥哥带出医院的,是他的遗体。

老李死于胃癌引发的大出血,但是这件事并不是偶然。

李天寒在葬礼上听到村里的人议论纷纷,才知道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李远听说村里其他人家在偷偷装太阳能的热水器,说这样的节能电器也能在拆迁时多赔一点钱,他找了一个商家来帮他安装,但是装完了以后人家要的安装费让他不满意,他不肯给,两人吵了起来,对方骂他没钱还装大款,装不起就别装,哥哥面子上过不去,只好把钱给他。这话正好被回家的老李听到,他被儿子窝囊的样子气得够呛,跟装修的人大吵起来,说他狗眼看人低,也不看看老李在幸福村是什么地位,张开狗嘴就开始瞎放屁,说有钱也不让他赚,让他把装好的太阳能收回去,钱退回来,不然就不让他出村子。因为下着雪,人家懒得跟他纠缠,开着小三轮就要走。老李不依不饶,不许他走,但哥哥都觉得算了不要把事闹大,不然被村口的保安们知道就麻烦了,老李骂哥哥没出息,被他气死了,自己追到了村口,边追边骂,但人家并没有停下来,一溜烟开出了村口,老李却突然停住了,哥哥追着他过来,就看到他躺在雪地上开始吐血。

村里的人都说老李的性格太刚强了,一点亏都不能吃,一把年纪了还是处处要强,才会有这样的结果。要是他那天不跟人吵架,不去追车,也就不会那样凄凉地死在雪地里,但是李天寒知道胃病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他每次捂着胃痛得抽搐的时候除了阿姨没人说过要他去医院看看,老李自己也不愿意去检查,阿姨每次说他都会吼“你是不是盼着我死?”讳疾忌医,病人很多都是如此。老李的死亡被村里人渲染成了一个传奇事件,他們夸大了那天的冲突场面,反复描绘着老李是如何追车,又是如何突然吐血倒地。整个葬礼李天寒都跪在老李的棺材旁边烧纸钱。他头也不抬,一张接一张地烧着,来的亲戚朋友都去安慰哥哥嫂子,也没人愿意来理李天寒,他落得清静。

那些从不跟老李走动的亲戚们出现在了葬礼上,他们的开场白是“看开点,节哀,人走了就走了,这都是没办法的事”,之后眉梢眼角开始露出些喜气,向哥哥询问起了关于拆迁的一系列问题,“拆多少钱?送房吗?送哪里的房啊?”渐渐地气氛就变得和乐融融,葬礼一下变成了喜事,老李这些年跟亲戚们的关系都比较紧张,来找他的都是为了借钱,老李也不太客气,他不会去做什么以德报怨的事,怨就是怨,一辈子他都没有原谅。

葬礼的事没有很顺利结束,之前阿姨过世的时候,老李就把她的墓地买在了镇上的公墓,说以后大家都会搬到镇上去,不能让阿姨孤单。可是嫂子嫌公墓太贵,提了一句要把老李葬在村里,哥哥本来不太同意,接着嫂子把他拉到房里说了些什么,然后他就接受了,出来跟说就葬在村里吧,我爸在这儿住了十几年了,也很有感情。大家都点头称是。李天寒跟哥哥提了一句:“可是阿姨在镇上啊。”哥哥翻了个白眼:“那买墓地的钱呢?你出啊?”

老李被送去火化,最后瞻仰遗容,李天寒看着老李的神情,还是那样的坚毅,像是咬着牙关在跟人较劲似的。哥哥嫂子都在拼命哭,李天寒发现自己虽然在流眼泪,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直安安静静的。老李被换上了衬衣和西装,衬衣的衣领翻起来了,很滑稽的样子,李天寒想去帮他顺一下衣领,这时他却被哥哥愤怒拉开:“你这个白眼狼,爸养了你这么多年,最后为爸哭几声你都做不到吗?滚一边去!”李天寒被扔在了一边,看着老李被推进焚尸炉,他心里想的还是:“老李这么爱面子,好不容易穿一次衬衣,也不给他穿整齐。”

办完葬礼回到家里,李天寒发现阳台上养了只鸭子,鸭子的腿被绑着,这三天没人给它喂食,鸭子已经奄奄一息了。嫂子特别嫌弃,鸭子把阳台弄得一团污糟,大声责怪哥哥:“李远,你弄个鸭子在阳台干吗?臭烘烘的。”哥哥累了一天瘫在沙发上有气无力:“不是我,是爸买回来的。”“你给我扔出去!”嫂子嫌弃地摆着手,李远把沙发上的抱枕一扔:“我累死了,李天寒你去把他扔了!”

李天寒不想扔这只鸭子,因为他知道老李为什么要买。老李做的鸭子非常好吃,他说是以前在厂里有个厨师教他的秘方,只有特别高兴的时候他才会做鸭子给大家吃。李天寒爱吃鸭头,他记得自己第一次被老李夸奖,就是因为这个,老李说这孩子能把鸭头吃得干干净净一定是个聪明孩子。老李打算第二天做鸭子吃的,第二天就是李天寒十八岁的生日。

李天寒看着那只垂死的鸭子,一下子涌出泪来,他的孤独感无与伦比的强烈,老李走了,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还记得他生日的人也走了。少年李天寒,在老李的葬礼上,悄无声息地长成了一个成年人。

村里的拆迁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工作人员一家家来谈收购的价格,哥哥嫂子常私下盘算,看到李天寒走过来聊天就会戛然而止。李天寒收拾了自己并不多的行李,跟哥哥说他打算去北京打工了,哥哥嫂子给他做了一顿饭菜为他送行,哥哥一直教导他出去闯一闯很好,他不出去闯是因为成了家,而且家里有一堆事等着他做呢,没办法。李天寒一直点头,他不是在表示认可,只是觉得自己总得做点什么。

再次坐上998的时候,李天寒带上了自己攒的工资和单薄的行李,他离开了幸福村,车开到终点站西直门,他下车了。第一次真正到北京地铁里的时候李天寒被里面满满当当的人惊呆了,每个人似乎都非常明确自己要去哪里要干什么,只有少数像他一样提着行李的人在四处张望看路线。李天寒兜兜绕绕,好不容易到了五环外的一个地方,他听人说这里住的人非常多,房价也相对便宜,他想既然人很多那工作机会肯定也不少,走出地铁站他就惊呆了,并不宽敞的地铁口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摊。天色已晚,李天寒也觉得自己的肚子很饿,他买了一碗麻辣烫,这家生意很好,还摆了两张简陋的小桌子,李天寒蜷腿坐在塑料凳子上,旁边的上班族穿着白色的衬衫,麻辣烫的汤溅到他胸前,他慌张地拿起卫生纸擦拭着。虽然只是刚开始,但是李天寒觉得自己已经顺利变成了北漂青年。

李天寒背着行李在这个街区转,街边有很多各式各样的饭店,他注意着街边的小广告,想找一个住的地方。他想自己最好能找到一个包吃包住的工作,现在找个短租就行了,看房屋广告的时候一个骑三轮车的阿姨路过他身边,问他是不是找房子,她这里有便宜的房子出租。他看阿姨也挺面善的,心里并不害怕,就上了她的三轮车跟她去看房了。房子在小区的地下室,从楼梯走下去,里面分布着很多个小房间,阿姨说这里有四人间、八人间、十二人间,价位都不一样。厕所是小区的公用厕所,洗澡也要去外面的公用澡堂,但是价格的确很便宜。李天寒选了个八人间的下铺,一晚只要五十,他觉得已经很满意了,但是阿姨说短租也要交五百押金,到时候退房提前说会把钱退给他。李天寒拿出身份证给阿姨登记,押金交了,换回来一张手写的押金条,李天寒小心地收了起来。

被子很薄,同房间的其他人基本都是一个快递公司的,他们回来得很晚,带来了一股冬夜冷冽的气息。他们告诉李天寒他们这儿的被子太薄了,睡觉的时候最好也把毛衣穿上。李天寒穿上了毛衣,但还是被冻醒了,醒来的时候是凌晨四点,快递大哥们已经在收拾起床了。李天寒有点吃惊,他怯怯地问:“你们怎么起这么早啊?”“哈哈哈,还能干啥,上班啊。”大哥被他逗笑了。大哥们走了以后李天寒也坐不住了,他很想白天快点到来,他也要迎着晨曦出门,他踌躇满志,想着一定要找到一个好工作。

李天寒六点就出了门,走到外面他发现除了卖早点的,其它店家都还没开门。凛冽的大风吹得脸生疼,树木光秃秃的,天色还没有大亮,路上的人都在低着头往地铁站的方向走。太冷了,李天寒走进了一家肯德基避风,他心里盘算着,今天先在附近的餐馆、超市转转,要是能看到招聘信息就去试,他听人家说过,只要是上来就让交押金的一定是骗人的。

一天之内,李天寒面试了超市收银、商场保安、停车场管理员等等,要不就是因为他没有工作经验,要不就是因为他没有毕业证,总之都没看上他。保安队长嗑着瓜子上下打量着李天寒,他觉得自己像是下午肉铺里被挑剩下的注水猪肉。晚上他回到地铁口,想随便吃个煎饼果子凑合,此时旁边的烧烤摊的香味让他忍不住看了过去,摊上放着各式各样的烤串,正在做烧烤的中年男子动作非常利索,在炭火上不断翻转着烤串,肉类被炙烤后的香味混合着孜然的味道,在凄冷的冬夜里突然营造出了一种温暖的氛围。刚走过去,就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看看吃点什么?”一只戴着露指毛线手套的手递过来一个套着塑料袋的碟子,他看过去,站在中年男子身边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她扎着马尾,围巾高高地遮住了她的下巴,她身材很高挑,眼睛炯炯有神,她的声音跟四周的叫卖声都不一样,是清脆而又亲切的,却又带着点怯懦,一天以来都被冷言冷语对待的李天寒因为这声音感受到了一点温暖。他接过那个碟子。

摊子旁边也有小桌子,点完之后他坐了过去,女孩子很快过来把前一个人吃完的碟子收好,又用抹布把桌子擦干净。李天寒把手机揣在兜里,低下头开始吃,肉烤得香喷喷的,他一串接一串吃得很入迷,这时女孩子突然走到他面前,拿着扫把开始扫地,他听到女孩子说:“麻烦抬抬脚。”他赶忙把凳子往里面拖了拖,又抬起脚,这时才发发现他兜里手机一大半已经露在外面,坐在他背面的男生马上转过身去,他抬头看见女孩子的眼神,她温和地看了李天寒一眼,马上去扫别的地方了,李天寒一下明白过来,才刚来一天,他险些就把手机丢了。

李天寒找到了第一份工作,他去了室友们的快递公司。室友老陈是小组长,他说李天寒要是想试试就来,快递就是凭本事吃饭,没人看你的出身,只要足够努力,那赚钱是没问题的。老陈说他一个人在北京工作,在河北老家已经修了三层的小楼房,家里老老小小都靠他养着,老陈说起这些事骄傲的神情让李天寒想到了老李。

送快递的第一天,李天寒在小区里绕,很快就把自己绕晕了。有客人催件,他便改变了自己的路线先去送,结果一天下来他送到晚上十点才送完,因为太晚了,最后几个件催得他简直感觉自己的头已经变成了一团浆糊,打开门他就鞠躬道歉,但还是免不了挨了几次骂。李天寒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凉透了,开着小三轮路过地铁口,他再次走向了那个烧烤摊。他饥肠辘辘,烧烤送到他眼前的时候他又是一頓狼吞虎咽,一天下来这是李天寒的第一顿饭。他一边吃一边想明天他一定要重新把路线规划好,不能再像今天这样手忙脚乱。女孩子收桌子路过他身边的时候,李天寒想起了之前的事,他叫住了她,非常腼腆对她说:“之前,谢谢你。”女孩子非常爽朗地笑了:“应该的,你以后要小心一点。”中年男子着急地唤她:“霜霜,快过来给客人打包啊。”

霜霜,李天寒默念了一下这个名字。

送快递的日子过得非常紧凑,李天寒对这个街区慢慢了解起来,他知道了有一家住的是老人家,打电话要多打几遍,因为可能听不到。那户人家里养的小猫喜欢逃跑,有一次他送完快递那家的女主人打电话给他,急得都要哭了,说猫不见了,问他送完快递有没有看到猫跑出去了?李天寒也记不清,只好回去陪着她一起找,后来在楼道里发现了逃跑的小猫,躲在杂物后面瑟瑟发抖,女主人冲过去紧紧抱着小猫,李天寒松了口气,之后他每次去送这家的快递都会格外留意,生怕猫再跑出去。有一次李天寒收到了一个很重的快递,地址是在一个水果店,他打了电话,出来拿的人竟然是霜霜。霜霜住在水果店下面的地下室,李天寒看箱子太重,帮着她搬了下去。霜霜看李天寒满头大汗,有点不好意思:“辛苦你了,都是我妈,非要把大棉被寄过来,生怕我跟我哥冻着了,其实北京哪儿有沈阳冷。”霜霜让李天寒等等,她进去端了杯水出来给李天寒喝。李天寒看到霜霜的哥哥正在房里睡觉,房子的一侧放着串到一半的烤串,霜霜正在准备着晚上的食材,房子虽然拥挤但被收拾得很利索。

每天去地铁站前吃饭变成了李天寒生活里最值得期待的事。吃烧烤还是比较贵,更多的时候李天寒都是去吃一碗炒饭或者面,比较扛饿。他和霜霜碰上的时候偶尔会聊两句,之前他以为霜霜应该跟他年纪差不多,没想到霜霜才17岁,嫂子怀孕回老家了,哥哥一直很努力希望能攒够回家建房子的钱,霜霜本来是在老家找了份工作,为了给哥哥帮忙来了北京。哥哥对她也不错,但是总是嫌她不够利索不够勤快。一次李天寒看到霜霜自己站在路边,他过去跟霜霜打招呼,却发现她在偷偷擦眼泪,李天寒问她怎么了,她说今天碰到几桌客人点得非常多,串没准备够,哥哥说都是霜霜不上心,一点小事都做不好。李天寒也不知道怎么安慰霜霜,他想起兜里还有每天找他发货的淘宝店家送他的糖,于是让霜霜把手摊开,说有东西要给她,他握着拳头故作神秘,打开之后霜霜看到了一张糖纸。李天寒说:“麻烦帮我丢下垃圾。”霜霜被逗笑了,李天寒这才放了颗糖在她手里:“吃点甜的就会开心的。”哥哥开始叫霜霜,霜霜把糖放进嘴里,她的眼睛又开始充满笑意,转身跑回了烧烤摊。

拿到第一份工资的时候,李天寒请宿舍里的五个人都去吃烧烤。那天下了场雪,路上满是泥泞,李天寒的鞋子被打湿了,路边堆积着一点雪,李天寒走过去团了一个小小的雪球拿在手里。走到霜霜的烧烤摊前面,李天寒非常豪气地对朋友们说:“大家随便点吧,多吃点。”老陈故意把袖子撸起来:“行啊,那我们今天就敞开了吃,让天寒这一个月白干。”霜霜的哥哥听了这话顿时喜笑颜开,招呼着大家挑烤串,李天寒走到霜霜身边张开手:“给你。”霜霜看着李天寒:“雪球?”她把雪球接了过来,这个雪球跟别的雪球有什么不一样呢?是格外白,还是格外圆?霜霜说不出来,但她就是觉得这个小雪球太可爱了。李天寒一行人自己拼了两张小桌子,围着桌子坐下了,李天寒看霜霜,她还出神地看着小雪球,哥哥突然又在叫霜霜:“拿碟子给我。”霜霜愣了一下,赶紧把雪球放在桌边去给哥哥帮忙,很快她把烧烤端了上来。同事们都为李天寒祝贺,虽然才一个月,但是李天寒已经老练了很多,大家干杯的时候,李天寒看到了霜霜放在桌边的雪球,它已经化成了一摊水,而霜霜还在不停忙碌着。

下着大雪的那天李天寒仍旧在送着快递,小区里积了厚厚的雪,他把车子停在单元楼门口,用小拖车拖着快递箱往里面走,最后一个快递是送到老人家的家里,爷爷开门的时候看到了浑身都湿漉漉的李天寒,他们的快递箱有点受潮,李天寒很不好意思地跟他道歉,爷爷根本没在意这件事,只是问他:“外面雪下得那么大,你们今天还要送快递啊?”李天寒点了点头,爷爷突然跟他讲:“你进来喝杯茶吧?”李天寒摆了摆手,说自己身上湿漉漉的,爷爷拉着他的手就往里走,客厅非常温馨,茶台上摆着爷爷泡好的茶,奶奶从房里走出来,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一张说明书,看到李天寒她突然喜笑颜开:“哎呀,小伙子,正好你来了,你帮奶奶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吧,这个暖气温度我调了半天也调不高啊。”爷爷依旧慢悠悠把茶递过来给李天寒:“你先喝口茶,哎呀,先不忙,让人家喝口热茶。”

李天寒喝了茶去房里调温度,发现他们是不小心按到了锁定键才没办法调,奶奶听到是这样自己开始哈哈大笑,说自己老糊涂了,什么都搞不清楚。爷爷拆开快递,里面是一台游戏机,爷爷拿着游戏手柄问李天寒:“你们年轻人是不是都喜欢这个啊?”李天寒摇了摇头:“我没玩过。”“我儿子一家过年说是会回国,我孙子喜欢游戏机,我先给他买上,不然小孩儿来了肯定觉得无聊。”爷爷看似在抱怨,语气里却全是欣喜。喝了热茶出来,李天寒看着漫天大雪想,马上就要过年了啊,去年过年的时候,他还在家和老李还有哥哥嫂子一起,那是阿姨去世的第一年,晚上的饺子是嫂子包的,吃第一口老李就停了筷子:“你妈走了连顿好饺子都吃不上了,什么玩意儿。”年夜饭不欢而散,哥哥嫂子拉着李天寒打扑克,老李一个人看着春晚打瞌睡,新年钟声响起的时候,老李拿了串鞭炮往外走:“走,出去热闹热闹。”

热闹,李天寒琢磨了一下这个词,每当他躺在地下室里醒过来的时候,他心里的热闹大概就是那一顿晚饭,是霜霜的笑脸。他不知道自己这样是否叫做寻找到了人生的意义,只是每当他醒来不会觉得太过迷茫,他知道自己今天有多少件要派发,要按着怎样的路线走,几点之前要把件派完,然后他会开着三轮车去地铁站前找吃的,能看到霜霜再跟她说几句话,那就再好不过了。但是这一天,李天寒在更早的时候就遇到了霜霜,她从一个药店里走出来跟李天寒迎面遇上。李天寒问她是不是病了,她说不是,是哥哥病了,今天他们得休息一天了。李天寒突然想起前两天,霜霜听别的客人吃饭的时候说有一部讲杨贵妃的电影上映了,她听说里面的杨贵妃天仙一样,霜霜一脸憧憬。李天寒的手握紧了车把手,他问霜霜:“你今天休息,我请你去看电影吧,就是那个演杨贵妃的,你不是想看吗?”霜霜的眼睛又笑了起来:“对啊!可是你有空吗?会不会打扰你上班?”

“不会,我七点半去地铁口等你,我们一块儿坐公交车去前面那个商场看电影,不远。”

“好。”

霜霜拿着药开开心心走了,李天寒的心里涌上一股讓他安心的热流,寒冷再也不足为惧,老李总想要的“热闹”,或许也是这样的感觉吧。七点半的时候霜霜来了,其实李天寒也没有去过那个商场,只是在帮同事送快递的时候经过过。在公交车上他问霜霜有没有去过,霜霜说刚来的时候哥哥带她去了一次,她跟李天寒讲,家里的房子已经开工在建了,好在今年她跟哥哥生意做得还不错,但是还缺一点钱,哥哥总是很着急,收摊越来越晚,这才累病了。李天寒看着霜霜的手,手指上长着红红的冻疮,他问霜霜:“你也很累吧。”霜霜苦笑了一下:“累啊,怎么会不累!但是我妈交代我了,要好好帮哥哥,我不想我妈失望。”霜霜转头看着窗外的夜色问李天寒:“你喜欢这里吗?”李天寒想了想,其实一个月下来他没赚到什么钱,东扣西扣,加上房租和生活费所剩无几,快递的工作比他想得更加艰难,老陈之所以能赚钱,是因为他每天就吃点包子馒头,不抽烟不喝酒,把所有的钱都攒下来往家里寄,连生病了都舍不得买药吃。但李天寒觉得他是喜欢这里的,因为他生活的一点一滴都是靠自己赚来的,以前李天寒觉得自己像是漂浮在空中的人,但是现在他落地了,即使他落下的地方充满着寒冷、邋遢和奔波忙碌,但他总算是找到了一个降落的地方。

“我挺喜欢这里的,我爸,他也说很希望我来这里闯一下。”

霜霜没有再接话,她看着夜景陷入了沉默。

他们一起去看了《妖猫传》,看到贵妃在棺木里醒来又呼喊的时候霜霜哭了,走出电影院很久霜霜才开始说话,“你说,那个演员是混血吗?她长得真漂亮啊!我觉得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杨贵妃。”李天寒看着霜霜,此刻她的开心跟以往不太一样,明媚动人,是不为取悦别人而是为了自己。回去的路上霜霜一直在跟李天寒讨论着剧里的情节,她很想知道那样美丽的场景难道真的是搭建出来的吗?如果真的存在她也想去那样的街道上转转。极乐之宴里明妍的杨贵妃一直停留在了霜霜的眼睛里,她的眼睛明亮而澄澈,望着李天寒说:“你知道吗,我在老家上班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女孩儿,她是打暑假工的大学生,她说她在大学学的是化妆,就是给演戏的演员化妆。那个女孩儿手可巧了,我好羡慕她,我们今天看的杨贵妃这么美,也是他们这些化妆师化出来的啊。我听她说也有成人学化妆的培训班,我想帮哥哥攒好钱了我就给自己攒点钱,我也好想去学啊。”李天寒听她滔滔不绝地说着,不由得也被她憧憬的幸福感染了。“嗯,你手这么巧,一定也可以学得很好,以后我再去看电影,字幕里的化妆师写的就是你的名字了。”霜霜又笑了起来,她有两个不易察觉的梨涡,今天却不断地浮现在李天寒的面前。

李天寒送霜霜回家,走到水果店的时候就看到霜霜的哥哥坐在店门口,脸上满是不悦。“霜霜!你还知道回来啊。”霜霜被哥哥突然的怒吼惊到了,她顿了一下,脸马上红了起来,走到哥哥身边,说话的声音变得小心翼翼:“哥哥,对不起,我们回家吧。”哥哥的视线始终盯着李天寒,他没有想就此给霜霜留一点面子,冲着李天寒走了过来:“小子,我就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你再敢骗我妹妹出去,你看我怎么收拾你。”霜霜焦急起来,她拉住了哥哥的手臂,不想他靠近李天寒:“我是回来的路上碰上他了,他送我一趟而已,你不要说他。”“霜霜,你来北京是干什么来了?来跟这些送快递的鬼混吗?”霜霜的脸色一下由无奈变成了悲伤,接着充满了愤怒,她松开了手,冷眼看着哥哥:“我不能有休息时间吗?我去工厂工作也可以做六休一的吧?我休息时间要去干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管好你自己吧。”霜霜转头走了,哥哥愣在原地,他完全没料想到自己会在妹妹这里遭遇到反叛,他只好把这股无名火撒在了李天寒的身上,他走过来推了李天寒的肩膀一把,怒目圆瞪:“是不是你小子把我妹带坏了?我告诉你,你以后离我们远一点。”李天寒收回注视着霜霜背影的目光,也瞪着哥哥:“有点做哥哥的样子吧你,再说了,我们送快递怎么了?看不起我别赚我的钱啊。”

回地下室的路上,李天寒又走了刚刚跟霜霜一起走过的路,想到刚刚那么明媚的笑脸上又充满了悲伤,李天寒不禁觉得心疼不已,他担心霜霜这一晚会不得安眠,担心她会跟哥哥再吵架。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今晚可以看得到很多的星星,要是之前发现就好了,或许星星还能给霜霜带去多一点的快乐。

十一

李天寒再次坐上998的时候,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哥哥打电话来让李天寒回去一趟,说是有事要跟他商量,他坐在后排靠窗的座位,巴士要再次将他短暂地带离北京,回到幸福村去。上次坐上这趟车来到北京的时候,他曾经想象着自己会遭遇什么,会有无助、迷茫、饥饿以及辛劳,但是现在李天寒心里很满足,他觉得自己有很多意外之喜,比如遇到了宿舍里的兄弟们,遇到了对他不错的客人,最重要的是他还遇到了霜霜。李天寒的世界里从此有了一点火焰,以前他总觉得自己是个冰冷的人,但是现在他越来越有温度了。

回家之前李天寒先去看了老李,他的新坟孤零零地立在荒草地上,李天寒跪在坟前烧纸钱,那天的北风很强劲,火苗东倒西歪,他知道人死如灯灭,此刻他却不可抑制地想着老李会不会也很怕这漫长的、寒冷的冬天。这块墓地是村子外的一块荒地,由那条贫瘠的小路望过去就是幸福村的炊烟,由生到死,对老李来说不过是走过了这么一段弯弯曲曲的小路。

走到棋牌室他就看到了哥哥,哥哥也看到了他,招呼着嫂子一起回家去。哥哥走到李天寒面前,故意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很熟络似的说:“天寒,瘦了啊,没好好吃饭吧?”嫂子看到李天寒手里还提着东西:“哎哟,还带了东西回来啊,我看看是什么?”嫂子拉开袋子,看到里面的水果,笑容马上凝固了:“水果啊, 我们这儿也有啊,还大老远从北京带回来。”李天寒没有理会她的讽刺,早知道这样他就连水果也懒得买了。

家里一副非常萧条的样子,桌上都是果壳垃圾,嫂子简单收拾了一下,让李天寒坐下,哥哥还给他端了杯茶过来。稍微寒暄几句之后他们就进入了正题,哥哥有些扭捏地开口了:“天寒啊,咱们家拆迁的事要定下来了,按人头分房子,你呢也能分到一套,就在镇上,不过也只是普通的安置房,建筑质量也不怎么样,但是能怎么办呢,凑合住呗,然后呢,我们看你现在也去北京发展了,你看你刚去就找着工作了,挺厉害的,以后肯定也不会回我们这小地方来,但是我跟你嫂子就不一样了,这辈子最多也就是在这个小地方住住,所以我们是想……”哥哥跟嫂子对视了一眼,“你把这个房子卖给我们。”嫂子一脸正气接着说:“我们当然不会让你吃亏,你现在还是小孩儿,到时候你要结婚那都是需要花钱的,这我们都替你考虑了。”哥哥看李天寒还不说话,他坐到李天寒身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柔声跟他说:“那个房子,哥哥出20万跟你买,你看怎么样?”李天寒不得不说,当他听着这些事的时候,他有点出戏。现在的他仿佛飘在半空中,看着下面三个人的表演。李天寒说给他点时间考虑考虑,没有得到肯定的回答让嫂子有点不情不愿,但她也不好直接逼迫李天寒。

哥哥跟李天寒今天还有件重要的事,要李天寒跟着他们去镇上,李天寒问是什么事,哥哥一边找钥匙一边回答:“那个,爸的坟也要迁,今天我们去跟长辈们商量一下。”一路上李天寒都有些困惑,因为他不懂迁坟为什么要去跟亲戚们商量,把老李的坟迁到阿姨那块墓园里去不就好了吗?

大家约在了舅爷爷的女儿家见面,舅爷爷一大家子都在,舅爷爷是抚养老李长大的人,但他对老李向来很有意见,觉得他不孝顺自己。李天寒的不解在哥哥开口之后马上被解答了,哥哥带着不少烟酒礼物来,非常客气地问舅爷爷:“我爸的坟想迁回山里老家去,不知道您帮着打听了吗?行不行呢?”舅爷爷叼着烟卷瞥了哥哥一眼,慢悠悠的,咂吧咂吧嘴后说:“这个事不好弄啊,现在想迁回村里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得托村里的干部帮着办。”哥哥笑了:“舅爷爷,我爸本来也是村里的人啊,大家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吧?”舅爷爷似乎等的就是这个,他冷哼了一声:“你爸要是听到你这么说准能气死,他带着你们从山里搬出来以后什么时候回去过?他看不上我们,他早就不是我们村的人了。”哥哥看情况这么尴尬,马上开始向舅爷爷道歉:“舅爷爷,您大人有大量,我爸以前是做得不好,但是现在人都过世了。”大家七嘴八舌地帮着哥哥劝舅爷爷,当然最重要的是哥哥拿出了一个装满钱的厚厚的信封,当作去村里托关系办事的费用,还有舅爷爷的辛苦费。局面一下变得轻松了,解决了这件事大家的心情一下松快了,开始说这说那,讨论起了过年去谁家的事。

李天寒一直坐在角落里默默无语,他看着眼前其乐融融的场景,觉得特别心寒。他记得老李说过的,舅爷爷小时候怎样虐待他,怎样天天让他去放牛,不让他上学。老李争了这么多年的气,想要远离他们,没想到现在,他的儿子要卑躬屈膝地求着他们让老李葬回那个他最想远离的地方去。

“不行。”李天寒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欢声笑语陡然停住了,哥哥非常疑惑:“什么不行?”李天寒站了起来:“不能把爸爸葬回老家去,你不知道他最不想回的就是那里吗?为什么要这样对他。”李天寒突如其来的质问让哥哥脸上很是挂不住:“李天寒你在说些什么?那就是爸爸的老家,他为什么不能回去?再说了,这是你该操心的事吗?”哥哥说这话的表情非常轻蔑,他想让李天寒早早住嘴,但李天寒毫不退让:“就是不行,为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爸爸要迁坟也要迁到镇上来,跟阿姨一起。”嫂子一拍桌子站起来了:“李天寒,什么时候家里的事要你来做主了?长辈说话你听着就行了,有你插嘴的份吗?”舅爷爷用拐杖点着地,他看了一眼李天寒,慢悠悠地开口了:“哟,天寒真是长大了啊,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你爸从外面领回来的人吧,那就是个外人啊,李远,你们家的事还要个外人来管啊?”李远正要对李天寒发作,但李天寒一脸平和回看着哥哥凶狠的眼神,“我卖给你!”大家都一脸疑惑,只有哥哥和嫂子的表情变化了,像是本来想打出去一拳,却发现对方已经弃赛了。“我说我把房子卖给你,钱用来给爸爸在镇上买块墓地,行吧?”

李天寒赶上了最后一班998,他很想快点回到北京去,他回忆着刚刚的一幕,哥哥一边惊诧一边不由自主点了点头。李天寒走到外面来的时候他想到了一件很可笑的事,哥哥该不会还想把给舅爷爷的钱拿回来吧?他们接下来的讨论该是多么荒谬呢?还好他不需要再参与了。回程的路上外面是浓稠的黑色,李天寒想到当初老李把他带回家的时候,是不是也想这样接受着亲戚们的质问和鄙视呢?他都能想象到老李护着自己跟他们吵架的样子,当时三岁的李天寒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这个人是如何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个光明正大的生存权利。老李或许不算一个特别好的父亲,但李天寒觉得他是个特别好的人。

回到北京李天寒路过地铁口才想起自己没有吃晚饭,上次的事之后他很久没有去霜霜家买吃的,因为他知道霜霜的哥哥不欢迎自己,但今天他实在很想见霜霜一面。烧烤摊前站了好几个人,今天生意很好。霜霜的哥哥在大声跟他们聊天,说自己就要回东北了,明天就是他老婆的预产期。别人打趣他说看来是钱赚够了,要回家修房子了,他笑着说房子早就开始修了,抓点紧过年前就能修好。李天寒挤到摊前,他看到霜霜低著头,闷闷不乐的样子。“霜霜”李天寒叫了她一声,霜霜抬起头,看到李天寒,她马上笑了,“你来了!”哥哥看了李天寒一眼,冷冷地说:“吃什么?”李天寒有好多话想跟霜霜说:“你要走了?什么时候回来?还会回来吗?”但他没机会问,霜霜也没机会回答。李天寒从来舍不得吃海鲜,这天他买了一百块钱的生蚝,一个人坐在小桌子前吃完了。

他没有理由在这里一直逗留,吃完之后只好离开,他边走边回头,看着霜霜的背影和摊子前挂着的黄色灯泡,李天寒没有想到,他小小的火焰这么快就要熄灭了。他的脚步有些沉重,无法轻松地面对这次没有归期的离别,那是李天寒最后一次看见霜霜。

那一年过年李天寒没有回家,他也没有家可回。北京变得空荡荡的,四处都挂着红色的灯笼,欢天喜地的气氛里李天寒仍旧住在地下室的铁床上。下午李天寒去那对爷爷奶奶家送快递,知道他们的孩子今年还是没有回国,家里布置得喜气洋洋,给孩子的游戏机孤单地放在桌上。他们听说李天寒一个人过年,邀他来家里吃年夜饭,李天寒去了,但是因为室友老陈也没回家,十二点前他带着点饺子回了地下室,跟老陈一起跨年。李天寒跟老陈喝了点白酒,老陈喝多了,说起老婆孩子眼圈就红了。李天寒想到自己因为给霜霜送过快递,所以有她的电话号码,只是他从来不敢打过去。在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李天寒给霜霜发了条短信:

“霜霜,祝你新年快乐,新的一年希望你能实现梦想,不喜欢北京的话,就不要再来了,希望你开心一点。”

这个小区在北京五环外,可以放鞭炮,过了十二点周围的鞭炮声就此起彼伏地响起来了,李天寒拿出准备好的鞭炮跟老陈说:“走,咱们出去热闹热闹。”那个除夕晚上下了大雪,李天寒睡得很好,他梦到妈妈把小小的他包在风衣里赶路,旁边是年轻又高大的老李,一夜风雪,他们走了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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