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时期云南地区石漠化的分布状况与成因初探
2019-07-26马楚婕韩昭庆
马楚婕,韩昭庆
[复旦大学,上海 200433]
石漠化是地球表面石质荒漠化的简称,指在喀斯特地貌发育的环境下,地表受到自然因素或人为不合理经济活动的干扰,使得植被破坏,土壤损失,进而基岩逐渐大面积裸露,地表呈现出类似荒漠化景观的过程,其本质特征是土地生产力的退化。石漠化是岩溶地区最突出的生态问题,制约着经济的发展和民众的安定,被称为灾害之源、贫困之因、落后之根。
随着近年来国家精准扶贫战略的实施及在信息技术带动下地理科学的飞速发展,目前学界对于石漠化的研究已取得不少突破性进展,新科学、新技术大大增加了石漠化的研究精度,关于我国当代石漠化空间分布与程度现状的研究监测已有了不少成果。但相对而言,历史时期石漠化分布和演变的研究仍有待加强,并且目前有关历史时期石漠化的研究主要以贵州、广西地区为重,[注]具体参见韩昭庆、陆丽雯:《明代至清初贵州交通沿线的植被及石漠化分布的探讨》,《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2年第1期;韩昭庆、杨士超:《贵州民国档案中所见“疑似石漠化”与今日石漠化分布状况的比较研究》,《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1年第1期;韩昭庆、冉有华、刘俊秀、李军:《1930s-2000年广西地区石漠化分布的变迁》,《地理学报》,2016年第3期。对于云南石漠化分布的复原工作还处于匮乏阶段,有待进一步的探索。
根据国家林业局2006年发布的《岩溶地区石漠化状况公报》[注]国家林业局:《岩溶地区石漠化状况公报》,《中国绿色时报》,2006年6月。显示,云南省石漠化面积达288.2万公顷,仅次于贵州省的331.6万公顷,占云南省岩溶面积的25.99%,占云南省总土地面积的7.31%。全省石漠化以中度为主,其次为轻度。由此可见,云南地区的石漠化状况不容小视,需要进行相关的研究。
本文拟通过明清两代的方志、游记、奏折等资料,结合分析这一时段云南地区石漠化的分布状况,期望能对历史时期云南石漠化的分布与变迁的研究有所裨益。
一、明清时期云南石漠化的判定方法
石漠化的概念是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部分科学工作者在水土保持工作中提出的,距今不过30年左右。明清两代的文献中显然不会出现“石漠化”的名词,故需要我们利用专业的判读方法,对文献中所记载的石漠化现象进行解读。本文的解读方法参考韩昭庆、陆丽雯的《明代至清初贵州交通沿线的植被及石漠化分布的探讨》,该文判读石漠化现象时,主要从石漠化敏感性影响因子、基岩出露程度、古今对比三个角度进行分析。石漠化敏感性影响因子可以判断史料记载的地区是否属于石漠化发生的范围,主要通过岩性、降水量、坡度和植被覆盖程度四种影响因子逐一对照,如表1所示。
表1 石漠化敏感性影响因子分级表[注]肖荣波、欧阳志云、王效科、赵同谦:《中国西南地区石漠化敏感性评价及其空间分析》,《生态学杂志》2005年第5期。
云南省的地势从西北向东南呈阶梯状递降,地形地貌复杂多样,东部主要是高原,西部主要是横断山区的山地峡谷,在山地和高原中分散着地势相对平坦的坝子。云南以山地、高原为主,高原与山地面积占全省面积近94%,盆地与河谷区仅占6%,[注]明庆忠、童绍玉:《云南地理》,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51页。在地形上属于敏感地带。就岩性分析,云南除滇中红土层高原和一些花岗岩岩基分布区域无碳酸盐岩外,碳酸盐岩在云南广泛分布,这也为石漠化的形成提供了广泛的基岩基础。就年降水量来看,云南大部分地区为1100mm,南部与西部部分地区可达1600mm以上,属于相对湿润的地区,敏感性较高。陡峭的地势、广泛分布的碳酸盐岩,以及丰沛的降水量使得云南水土资源容易流失,生态环境抗干扰能力弱。这样,在植被覆盖率越低且坡度越大的地区便越有可能出现石漠化现象。
对于经过判断后仍不是很确定的地区,采取与现今石漠化地区进行比对的方式。即:如果现今是石漠化区域,而历史时期也出现了关于岩石裸露的记载,则判断为当时也发生了石漠化现象。
石漠化是在自然因素与人为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形成的。就云南石漠化的发生过程来看,在第一阶段,云南喀斯特地貌分布区有着石漠化的自然形成过程,加之人类不合理经济活动影响的叠加,使得土地被过度利用,植被退化,土壤肥力下降,愈加贫瘠,这便是潜在石漠化;在第二阶段及以后,水土流失加重,土层越来越薄,基岩裸露于地表,慢慢形成石质荒漠景观,这就是轻度及以上石漠化。
二、明清时期云南地区潜在石漠化的相关记载
在明清云南方志、游记、奏折等历史文献中,可见“瘠”“硗确”等词汇,这些词汇虽然不是直接对基岩裸露的描述,但土壤贫瘠硗确,土层薄,已经不适合进行正常的农业耕种。岩石并没有明显裸露的情况,应属于潜在石漠化阶段。
整理明清历史文献中的相关文字,如下表所示:
表2 明清云南关于土地硗瘠的记载
三、明清时期云南地区轻度及以上石漠化的相关记载
在明清两代的文献中,除上述记载外,更多的则是用“多石”“石田”等词汇直接载明该地的基岩已然明显裸露的情况。根据石漠化的演化过程判断,这些地区已经是轻度及以上的石漠化了。以下就将相关文献按所描述的地区依照由东到西,由北到南的顺序进行逐一分析。
昭通府:昭通在雍正朝时还林木丰茂,水源充沛,到了民国时竟已经是童山濯濯,令人愕然:“昭境在初改流之后,土旷人稀,林木丰茂,不乏泉流。雨水滋多,冬季霜雪最盛。通志谓土沃泉甘,谷宜晚稻。此仅就初辟时言之也。厥后移民渐多,人口顿增,变林地为农场。迨木材需用甚广,复四处滥伐,遂使高山峻岭竟成濯濯。”[注][民国]符廷铨:《昭通县志稿》卷一《方舆志·气候》,民国十三年(1924)铅印本,第29页。此处所使用的文献为民国年间成书,但方志记载有着滞后性,在清末以前,即使山体并未呈现光秃秃的状态,也应是有了这样的趋势。
东川府:乾隆二十一年(1756),署云贵总督钮祜禄·爱必达为蔓海地区开渠之事上奏:“按照各段工程宽深尺寸,分别土石夹杂、难易情形,逐细估计,共实需银一千五百两。”[注]署云贵总督爱必达“奏报循例借帑于东川府蔓海地方开渠饮水折”,乾隆二十一年二月初十日,邹建达、唐丽娟:《清前期云南督抚边疆事务奏疏汇编》卷3,第1051页。土石混杂带来了工作量和经济成本的加大。为了开辟东川往昭通滇铜运京的新路,爱必达也曾上奏:“其自乐业至白石冲四站,初勘系属浮土,及经开修,顽石夹杂,车行不无阻滞。”[注]云南巡抚爱必达“奏报办理开辟新路及以马代牛运铜著有成效折”,乾隆十八年三月二十日,邹建达、唐丽娟:《清前期云南督抚边疆事务奏疏汇编》卷3,第930页。可见自乐业到白石这一路的土壤附着力弱,且夹杂坚硬的石头,不利于铜的运输。现今东川以红土地闻名,红土地本身就是红色荒漠化,土壤已然严重退化。
广西府:在铁龙峰,徐霞客发现此地“石骨棱棱,皆龙鳞象角也”。[注][明]徐弘祖:《徐霞客游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卷5上《滇游日记二》,第351页。“石骨”一词点出了铁龙峰的基岩已经具有相当的裸露程度,其分布形态呈点状,像龙鳞甲和象角一般。今铁龙峰一带属于碳酸盐岩区,地势陡峭,是云南石漠化最严重的地区之一,加上并无植被的相关描写,因此判定,明清时期铁龙峰应已有轻度石漠化的情况。当路经罗庄山一带,徐霞客更是感叹这里分散而立、绵延不断的石峰是西南地区的奇景:“皆石峰离立,分形尽奋,复见粤西面目。盖此丛矗怪峰,西南始此,而东北尽于道州,磅礴数千里,为西南奇胜,此又其西南之极也。”[注][明]徐弘祖:《徐霞客游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年,卷5下《滇游日记三》,第571页。此外,乾隆年间的《广西府志》里亦有“石壁陡峭,幽窅夐绝”、[注][清]赵俊:《广西府志》卷4《名胜》,清乾隆刊本,第8页。“石壁嶙峋,滕木交蔽”[注][清]赵俊:《广西府志》卷4《名胜》,清乾隆刊本,第9页。的描述。
广南府:由于广南府并不在明清时期云南一带的交通要道上,清中期之前也没有方志记载,史料较为单薄。直到道光年间的《广南府志》载有:“丰年洞,洞高广约十丈,地皆沙石。”[注][清]李熙龄:《广南府志》,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重钞本,卷4《文艺》,第31页。丰年洞位于今广南县东十里,今广南县是云南石漠化面积最大的县市,在道光年间,该地地表为沙和石覆盖,未见植物和土壤,已然属于重度石漠化。
开化府:明清时期开化府的相关文献亦是寥寥,仅有马关县有较为详细的史料。马关县现属文山州下辖县,是石漠化较为严重的区域。在《马关县志》的记载中,该县的山地常见石漠化的现象。海龙山“其山敦厚,山麓石窍嶙峋,水自窍中出,俗名大龙潭”,[注][民国]马继桢:《马关县志》卷1《名山 古洞》,民国二十一年(1932)石印本,第1页。城子山“至此突起,石峰昂然独立,巉岩陡壁”,[注][民国]马继桢:《马关县志》卷1《名山 古洞》,民国二十一年(1932)石印本,第1页。通山“峭壁屹立,高约千仞,岩石嵯岈,攀登不易”,[注][民国]马继桢:《马关县志》卷1《名山 古洞》,民国二十一年(1932)石印本,第3页。尖山坡“山麓怪石嶙峋,多孔穴”。[注][民国]马继桢:《马关县志》卷1《名山 古洞》,民国二十一年(1932)石印本,第3页。而在别格蚂蟥塘之侧的天然洞附近,呈现“石田排列,畦垦分明”[注][民国]马继桢:《马关县志》卷1《名山 古洞》,民国二十一年(1932)石印本,第1页。的状态,“石田”即为平地石漠化,石土夹杂的地区仍在进行开垦,石漠化状况应会继续加重。
云南府:在昆明市郊的太华山,徐霞客看到这里“枝叶离披,布满石隙……攀跻里余,遂蹑巅,则石萼鳞鳞,若出水青莲,平散竟地”。[注][明]徐弘祖:《徐霞客游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年,《游太华山记》,第348页。此地石头的形态像是出水的莲花,散布于山上,据此推断,岩石的出露面积不大,且根据“枝叶离披,布满石隙”一句,石缝中长有植物,已经在石缝之中生满。因此,石漠化程度应该是初级阶段,属于平地石漠化。清中叶的李应登在夕阳洞附近的石龙坝看到“平沙中有龙脊起,倏断倏连,痴灵捲之,鳞甲片片作古松纹,首则斜匿峻岭间”[注]于希贤、沙露茵选编:《云南古代游记选》,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夕阳洞记》,第53页。的景象,继而用文学化的手法将裸露串联的岩石比作巨龙,而岩石时断时续,应是时常被植被覆盖,石漠化程度并不严重。在螺山,则是“童然皆石,作深碧色,盘旋如螺”[注]于希贤、沙露茵选编:《云南古代游记选》,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96页。的景象,深碧色的岩石应是含有其他成分的碳酸盐岩,而螺山整座山都是光秃秃的石头,更加说明此地属于重度石漠化。凿石崖“其崖间中嵌青绿色者两层,如带围,各高丈余,故凿者依而穴之。其板有方有长,方者大径五六尺,长者长径二三丈,皆薄一二寸,其平如锯,无纤毫凹凸”,[注][明]徐弘祖:《徐霞客游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年,卷6上《滇游日记四》,第399页。应该属于基岩较大规模的裸露,因而被人们发现并进行石料开采,“其平如锯”也符合碳酸盐岩的特质,因此可以初步判定属于石漠化的范畴。清代中叶以后,文人开始用“石级嶙峋”[注]于希贤、沙露茵选编:《云南古代游记选》,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沙朗洞记》,第50页。等词进行形容。行至里仁村西北两公里,徐霞客看到一座石城:“其北向所倚之山有二重,第一重横突而西,多石。”[注][明]徐弘祖:《徐霞客游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卷6上《滇游日记四》,第391页。“由潭西上岭,半里,则岭头峰石涌起,有若卓锥者,有若夹门者,有若芝擎而为台,有若云卧而成郭者。于是循石之隙,盘坡而上,坠壑而下。其顶中洼,石皆环成外郭,东面者巑岏森透,西面者穹覆壁立,南向则余之逾脊而下者,北面则有石窟曲折,若离若合间,一石坠空当关,下覆成门,而出入由之,围壑之中,底平而无水,可以结庐,是所谓石城也。透北门而出,其石更分枝簇萼、石皆青质黑章花纹,廉利棱削,与他山迥异。”[注][明]徐弘祖:《徐霞客游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卷6上《滇游日记四》,第392页。石城的四个侧面都由岩石组成,形态各有不同。行至安宁州,“亟舍路西向下,入亭中,见亭后石骨片片,如青芙蓉涌出。”[注][明]徐弘祖:《徐霞客游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卷6上《滇游日记四》,第394页。此处亦是呈现岩石片状分布的景象,属于石漠化的初级阶段。昆明坝子西北处的妙高寺附近有着“坞口石峰东峙,嶙峋飞舞,踞众壑之交”。[注][明]徐弘祖:《徐霞客游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卷6上《滇游日记四》,第403页。在天生桥一带也有相似的地表景观:“脊南石峰嶙峋,高耸而出”,[注][明]徐弘祖:《徐霞客游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卷6上《滇游日记四》,第403页。而这样的岩石往往会令人感到心悸。道光年间,戴纟冋孙游历太华山附近的罗汉壁,看到“奇峰怪石崔崒,偃蹇突怒,欲攫人”。[注]于希贤、沙露茵选编:《云南古代游记选》,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罗汉壁记》,第46-47页。而清末的尹子珍“二十四日……过滇池路时,路旁之山乱石参差,耸立雄伟之势,令人望而生畏”。[注]谢本书主编:《清代云南稿本史料》,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年,《云南探矿记》,第345页。此时的岩石已经成为颇为吓人的形态,应是十分高峻嶙峋所致,这让人联想到现今昆明的石林,被誉为“天下第一奇观”,同样是十分摄人心魄。
大块裸露的岩石也有着利用价值,棋盘山的石头便是板材的绝佳选择,“其西南皆石崖伫突,其性平直而中实,可劈为板,省中取石,皆于此遥负之”。[注][明]徐弘祖:《徐霞客游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卷6上《滇游日记四》,第399页。其中,徐霞客更是盛赞凿石崖之石为良材:“其石色青绿者,则腻而实;黄白者,则粗而刚。其崖间中嵌青绿色者两层,如带围,各高丈余,故凿者依而穴之。其板有方有长,方者大径五六尺,长者长径二三丈,皆薄一二寸,其平如锯,无纤毫凹凸,真良材也。”[注][明]徐弘祖:《徐霞客游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卷6上《滇游日记四》,第403页。
澂江府:植被退化、基岩裸露是石漠化最直观的表象,通过诸如“山顶皆石,頳无草木”[注][清]顾炎武:《肇域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991页。这样的直观描述,可以清晰地看到当时的澂江府已经出现了石漠化的状况。
临安府:在建水州,岩石裸露的现象十分明显:“石骨巉岩而瘦削,崖根剥落而高标”、[注][清]陳肇奎:《建水州志》卷18《艺文四》,清康熙刻本,第20页。“西山松倒石磷磷”、[注][清]陳肇奎:《建水州志》卷18《艺文四》,清康熙刻本,第48页。“石骨峻岩”,[注][清]祝宏:《建水州志》卷16《艺文》,民国二十二年(1933)重刻本,第15页。种种形容,皆凸显出其他石漠化现象已不容忽视,时至今日,建水县仍是云南省石漠化非常严重的地区。在阿迷州,则有“埆峃步行且艰”[注][清]王民皞:《阿迷州志》卷24《艺文志》,清雍正十三年(1735)钞本,第297页。的情况,“峃”意为山多大石,且该地基岩应该甚是陡峭,致使难以步行其中。在阿迷州以西的石屏州,有着“西南依山麓一带皆为石田”[注][清]管学宣:《石屏州志》卷5《记》,清乾隆二十四年(1759)刊本,第75页。的状况,是明显的石漠化现象。
丽江府:丽江是云南自古以来的著名景点,士人们也多旅行至此,留下相关的记载。明嘉靖年间,李元阳在游剑川州的石宝山时,发现了一座石山:“蓝碧如染……崖岸如削,立石如屏,方石如屋,可以结茅而居。计暮景且逼,空山无人,竟不能住。”[注]于希贤、沙露茵选编:《云南古代游记选》,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游石宝山记》,第69页。“立石如屏,方石如屋”已经是大面积基岩裸露的直观表现,且“崖岸如削”的“削”字也道出地势之陡峭。几十年后,受丽江世袭土官知府木增的热情邀请与接待,徐霞客在丽江停留十五天,留下了大量有关丽江府石漠化的记载。徐霞客同样来到了石宝山,对该山的基岩出露情况进行了更为详细的描述:“而两崖东西夹峙,巉石飞骞,古木盘耸,悬藤密箐,蒙蔽山谷。”[注][明]徐弘祖:《徐霞客游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卷7下《滇游日记七》,第459页。“洼之南,皆石坡外突,平庋如塘堰,而石面有纹如龙鳞。”[注][明]徐弘祖:《徐霞客游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卷7下《滇游日记七》,第459页。“剑川石宝山,上有石穴、石栈、石象、石狮、石钟、石鼓之异,五色陆离,掩映峡谷,可称奇观。”[注][清]谢圣纶辑,古永继点校:《滇黔志略》,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7页。
从鹤庆至丽江界内,“路北有石山横起,其崖累累,虽不高,与大山夹而成峡”。[注][明]徐弘祖:《徐霞客游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卷7上《滇游日记六》,第443页。“余从其小者,皆峻石累垂,峰棱峭削,空悬屈曲。”[注][明]徐弘祖:《徐霞客游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卷7上《滇游日记六》,第443页。当徐霞客不知类似所见之山的名称时,便常常用“石山”进行称呼,裸岩明显,便是该山的最突出特征。在邱塘关,徐霞客观察到“其道皆纯石嵯峨”,[注][明]徐弘祖:《徐霞客游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卷7下《滇游日记七》,第449页。邱塘关被称为“丽江锁钥”,地理位置险要,山上的石路陡峭,下临江水,令人望而生畏。
丽江府南部尽头的西山以南二里,亦有一座被徐霞客称为“石山”的山峰:“前多巨石嶙峋,如芙蓉簇萼,其色青殷,而质廉利,不似北来之石,色赭而质厉也……既乃循东突之峰东行半里,转而南盘其嘴。其嘴东临平川,后耸石峰,嘴下石骨棱棱,如侧刃列锷,水流一线,穿于其间,汩汩南行,心异之。仰眺其后耸石峰,万萼云丛,千葩蜃结,以为必有灵境。”[注][明]徐弘祖:《徐霞客游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卷7下《滇游日记七》,第452页。在旗鼓山,也有着相似的景观:“其峡乃坠水枯涧,巨石磊磊,而叠磴因之,中无滴沥,东西两崖,壁夹骈凑,石骨棱棱,密翳蒙蔽,路缘其中,白日为冷。”[注][明]徐弘祖:《徐霞客游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卷7下《滇游日记七》,第449页。行至莽歇岭,则是“皆纯石危亘”的地表景观,[注][明]徐弘祖:《徐霞客游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卷7下《滇游日记七》,第449页。莽歇岭即今满贤林,“皆纯石”说明石漠化程度之深。
大理府:在点苍山上,明人吴懋观察到“翡翠璞中,露嶙峋之玉柱”,[注]于希贤、沙露茵选编:《云南古代游记选》,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点苍山记》,第87页。翡翠一般的山上有着嶙峋的石笋,直冲上天。同样在点苍山,徐霞客也关注到巍峨奇伟的山石:“以此崖南下俱削石,故必向北坡上,而南转西入也。又西上二里,崖石愈巀嶪高峻,对崖亦穹环骈绕,盖前犹下崖相对,而至此则上峰俱回合矣。”[注][明]徐弘祖:《徐霞客游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卷8上《滇游日记八》,第470页。“壑之西南,大山前抱,如屏插天,而尖峰齿齿列其上,遥数之,亦得十九。”[注][明]徐弘祖:《徐霞客游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卷8上《滇游日记八》,第473页。上述描述无一例外都表现了点苍山上的石头呈现出瘦削的笋状。而在苍山东部的鸡足山,则呈现另一番乱石状貌,“横而西,路渐隘,或盘坡嘴,或过峡坳,皆乱砾垂脊,而中无滴水,故其地不能结庐,遂成莽径”,[注][明]徐弘祖:《徐霞客游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卷10下《滇游日记十三》,第569页。人们并不适宜在此生存。
到了清末,大理出产的大理石甚至远销欧洲,非常受欧洲人的追捧,“厂在苍山之巅……戈氏说此厂所产,较意大利之出品更佳,意大利所产系为素石,此则生有天然山水形势,若精工琢磨,运往欧洲出售,欧人极为欢迎。”[注]谢本书主编:《清代云南稿本史料》,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年,第231页。由此反映出此时的点苍山已经被深入开发,自然环境亦已遭到破坏。
在浪穹县,“浪穹之山……或石巘嶙峋,或崇冈横亘,皆可一览”。[注][清]罗瀛美:《浪穹县志略》卷11,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修,民国元年(1912)重刊本,第41页。崇冈指地势高峻的山,巘即小山,浪穹地区的山上已能明显看见基岩裸露的小山,且其突兀峻峭,是石漠化的直观表现。
蒙化府:在巍山县的龙箐关,“透峡,即随峡东坠,石骨嶙峋”。[注][明]徐弘祖:《徐霞客游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卷10下《滇游日记十三》,第559页。现今巍山县石漠化现象也不容忽视,但主要以轻度石漠化为主。
永昌府:在安乐山,“孤峰特崎如拱揖,高三百丈,侍从多石粼粼焉”。[注][明]刘文征:《滇志》,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81页。“粼粼”意为明净闪亮,碳酸盐岩中含有亮晶胶结物,清澈明亮,因此会给人如此感觉。澜沧江上铁索桥(也称霁虹桥)的附近,“巩关俱在桥南,其北皆崖石巉削,无路可援。盖东西两界山,在桥北者皆夹石,倒压江面,在桥南者皆削土,骈立江旁。”[注][明]徐弘祖:《徐霞客游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卷8上《滇游日记八》,第486页。铁索桥的桥北已是明显的石质荒漠化景观,桥南为“削土”,土层已十分薄,亦有石漠化的倾向。
保山的卧狮窝“其上峰石崖盘突,俨然一如狻猊之首”。[注][明]徐弘祖:《徐霞客游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卷8下《滇游日记九》,第488页。狻猊形如狮子,卧狮窝便是由石崖的形状而得名。古盘蛇谷一带是诸葛亮火烧藤甲军之地,以滇南天险而著称,“东西两崖夹成一线,俱摩云夹日,溪嵌于下,蒙箐沸石,路缘于上,鏖壁摭崖。排石齿而北三里,转向西下,石势愈峻愈合”。[注][明]徐弘祖:《徐霞客游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卷8下《滇游日记九》,第489页。保山西南部的哀牢山“崖石遂出,有若芙蓉,簇萼空中,有若绣屏,叠锦崖畔,不一其态”。[注][明]徐弘祖:《徐霞客游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卷9下《滇游日记十一》,第532页。徐霞客惯用比喻手法生动地描绘石块的形态,此处的山坡上点缀着或如花或如绣屏一般的崖石,形态不尽相似。“其又南一支,嶙峋独耸,上出层峦,是为杜伟山。”[注][明]徐弘祖:《徐霞客游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卷10上《滇游日记十二》,第547页。杜伟山此景乃是孤峰景观。杜伟山的附近亦有着“丛石盘崖,俨如花簇”[注][明]徐弘祖:《徐霞客游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卷10上《滇游日记十二》,第547页。的景观,这是石漠化的显著体现。
腾冲一带是永昌府石漠化记载频率最高的地区。三清殿前的亭子“仰见亭下之石,一削千仞,如莲一瓣,高穹向空,其南又竖一瓣骈附之,皆纯石无纤纹……环腾多土山,独是崖纯石,危穹夹箐之间,觉耳目顿异”。[注][明]徐弘祖:《徐霞客游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卷8下《滇游日记九》,第495页。从描述看出,这便是典型的孤峰景观。腾冲的云峰山“崖头就竖石凿级为梯,似太华之苍龙脊”。[注][明]徐弘祖:《徐霞客游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卷8下《滇游日记九》,第500页。乾隆时期的《腾越州志》亦把云峰山与太华山作比较:“绝似太华之苍龙脊,两旁皆危崖,石脊中垂阔仅盈尺,若龙之垂尾以渡。”[注][清]屠述濂:《腾越州志》,清光绪二十三年(1897)重刻本,卷3《山》,第5页。以太华山作比,说明云峰山地势陡峭,岩石嶙峋。加之此地可见石脊,虽横向面积不大,但亦说明了此地已有石漠化的现象,云峰山“俯层峭之下,巉覆累累,无可攀循”[注][明]徐弘祖:《徐霞客游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卷8下《滇游日记九》,第501页。的描述亦是佐证。腾越州一带矿产资源非常丰富,种类繁多。在宣统年间,“遍见露天矿石参差矗立,到处皆是,眼簾为之一新”。[注]谢本书主编:《清代云南稿本史料》,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年,第339页。“到处皆是”既说明该地富含矿石,但也可看出山地已经被开发,不利于当地的自然环境与生态系统,会加重石漠化的程度。
乾隆三十三年(1768),阿里衮、明德奏报永昌府的运粮道路“陡险山坡、石墁之处,破碎崎岖,马骡难以施足。而石少树多之处,所修木梯,陡路稀者大半朽坏无存,密者腐乱露缝,畜蹄往往被夹,其人夫背运者更觉艰难”。[注]阿里衮、明德“奏报运粮道路倾颓难行,仰恳圣恩动项修理,以免贻误折”,乾隆三十三年六月十九日,邹建达、唐丽娟:《清前期云南督抚边疆事务奏疏汇编》卷4,第1419页。基岩裸露之处崎岖不平,不利于运输,与东川府相似。
基于以上对文献的分析和解读,将明清时期石漠化分布作图1如下:
图1 明清时期云南石漠化分布图
四、明清时期云南地区 石漠化成因分析
1.人口的增长及土地的深入开垦
云南地处中国西南边陲,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历来为统治者所看重。朱元璋起的明代诸位帝王继承了汉唐“守在四夷”的边疆统治思想,积极经营边疆地区。[注]方铁主编:《西南通史》,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571页。从洪武朝起,便通过移民对云南进行开荒与屯田,以期“耕除荒秽,变桑麻硗薄成膏腴”。[注][明]周季凤:《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续编·正德云南志》下册,明正德刻本影印版,上海:上海书店,第31页。洪武十八年(1385),沐英上屯田奏,正式拉开云南军屯的序幕,整个洪武年间,大批军队被征调前往云南屯田,而士兵迁往云南后,便在云南定居下来,“如原籍未有妻室,听就彼完娶,有妻在籍者,着令原籍亲属送去完。”[注][明]李东阳等:《大明会典》卷155,扬州:广陵书社,2007年,第607页。且卫所制度规定父死子继,这就让军士们世世代代安家于云南,安心屯田。之后卫所制度崩坏,军士变为农民,军田也民田化。
明代以前,云南少数民族聚居区的土地多未被有效利用,以乌蒙府为例,在洪武十八年(1385),乌蒙军民府知府就曾上奏道:“蛮地刀耕火种,比年霜旱疾疫,民饥窘。”[注][民国]符廷铨:《昭通县志稿》卷2《食货志》,民国十三年(1924)铅印本,第15页。该地民众此时还是原始的生产生活方式,效率低、抗灾能力弱。而随着大量移民人口迁入云南,先进的生产工具、生产方式也陆续对云南传统农业进行改造,从刀耕火种转变为精耕细作,使得粮食产量大大增加。以《白族简史》中的记载为例,外来移民带来了优良的种子和先进的工具,改变了“二牛三夫”的原始耕作方法,由一人或两人犁田取而代之,使得耕地数量大大增加。[注]白族简史编写组:《白族简史》,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28页。
从明代到清初,云南历经沐家固守、南明政权、地方内斗、三藩之乱等,几十年的兵燹动荡使云南境内破败不堪,“荒邱蔓草,白骨青磷”,[注][清]鄂尔泰:乾隆《云南通志》卷29《艺文四》,清乾隆元年(1736)刻本,第9页。急需恢复治理。根据《清史稿·蔡毓荣传》的记载,“(康熙)二十二年,调云贵总督。累疏区画善后诸事:一曰蠲荒赋。云南陷寇八载,按亩加粮。驱之锋镝,地旷丁稀,无征地丁。额赋应予蠲除,招徕开垦。”[注][清]赵尔巽等:《清史稿》卷256,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9789页。位列第一的便是免除税赋以鼓励开荒,足以凸显朝廷的重视程度。由于康熙时期屯田的课税较重,云南巡抚王继文上《筹请屯荒减则贴垦疏》,说道:“今滇省田地,本属硗薄,屯民尤困。追呼若以抛荒不垦之田补其重额难支之累,民荒田地一概极力劝垦,不但重额可以充实,新赋亦可稍增。”[注][清]张毓碧:《云南府志》卷18《艺文二》,清康熙三十五年(1696)刻本,第65页。由此,康熙三十二年(1693),康熙帝便下诏将所有三十三年广西、四川、贵州、云南四省应征的地丁银米,通通蠲免。朝廷对民众实行减免赋税等优惠政策,还在山区和偏僻地区进行移民以开荒辟地,这些举措都使得云南地区的垦殖面积和程度迅速加大,一改百废待兴的局面。雍正四年(1726),改土归流开始进行,有效剪除了地方势力。到了乾隆年间,对云南减免赋税的政策进一步升级:“瘠薄地土虽成片段,不能引水灌溉者,均永免升科。其水滨河尾田土,淹涸不常,与成熟旧田相连,人力可以种植在二亩以上者,亦照水田例六年以后,以下则起科;如不成片段奇零地土,以及虽成片段,地处低洼,淹涸不常,不能定其收成者,止给照存案,永免升科。”[注][明]刘文征:《滇志》,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8卷,第178页。政策的优越性使得更多的移民涌入云南,土地被更广泛、深入地开垦。随着人口增多,越来越多的人被迫向山区开垦荒地以求得生存。乾隆三十一年(1766),云南可供耕作的地方均已被开发:“三十一年谕:滇省山多田少,水陆可耕之田,俱经垦辟无余,惟山麓河滨,尚有旷土,向令边民垦种,以供口食。”[注][明]刘文征:《滇志》,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8卷,第178页。乾隆帝为防止查勘土地时,胥吏干预扰乱,下诏“嗣后滇省山头地角,水滨河尾,俱著听民耕种,概免升科,以杜分别查勘之累”。[注][明]刘文征:《滇志》,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8卷,第178页。由此,垦殖更加深入,山麓河滨均不能幸免。但是,云南地形地貌复杂多样,小农耕作方式并不适合所有地区,随着嘉、道之后“居高山之上,垦山为田”[注][明]陈文等:《景泰云南图经志书》,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2年,第203页。的情况越来越多,山区生态环境也被破坏得越来越严重。
综上所述,可对明清时期云南的垦殖进行时间上的划分。明代的开垦范围集中在平坦的坝区,山区较少被开发。清代雍正之前,受清初战乱影响,主要任务是鼓励人口进行对荒芜土地进行复垦。而到了乾隆朝,国家承平日久,人口数量有了大的飞跃,对田地的需求量也越来越大,垦辟的重点已转向山头地角。嘉庆、道光以后,入山更深。
2.美洲作物引入种植的负面影响
在明清文人的心中,云南总有着地力硗薄、耕种条件不佳的印象。刘崑在《南中杂说》中分析云南无生长苹果的条件时总结:“滇中花果与中原无异,独绝无苹果尔。然果之属小而不甘,花之属开而不香。总以山石崇隆,地气浅薄,不能酝为奇芳,结为厚味耳。”[注]谢本书主编:《清代云南稿本史料》,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年,第230页。《邓川州志》更是无奈地道出:“昔人谓全滇财赋不足当吴越一大郡,则是全邓田赋不足当吴越一大闾。山多地瘠,非地利有不尽也。”[注][清]杨柄锃:《邓川州志》卷8《民赋》,清咸丰四年(1854)刊本,第1页。事实也正是如此,云南大部分地区的土地状况并不肥沃,受自然环境所限,能栽种的粮食种类也较少:“云南山多田少,岩岚气冷,土性薄劣……断莽荒榛之间,所栽者, 荞、包、燕麦、青裸、毛裸,皆苟于救命之物。”[注][清]倪蜕:《滇云历年传》卷12,俞子林、林国华主编:《丛书集成续编》史部第54册,上海:上海书店,1994年,第1004页。云南的传统农作物为荞麦、水稻,前者是山区民众赖以生存的食物,而后者只能在地势平坦的坝区种植。
美洲作物的出现便打破了这一困境。原产于美洲大陆的玉米、番薯,在明代传入我国,并于康熙年间开始广泛种植。马铃薯传入较晚,但清末也已在云南被广泛种植。大约16世纪中期,玉米通过东南海路、西南陆路、西北陆路传入中国。清中期之后,玉米广泛深入云南,成为主要的粮食作物。玉米耐旱高产,非常适合云南山多地少的地理环境,有着良好的抗灾性和适应性,相比传统作物荞麦来说栽培更易、收成更好,逐步成为山区的主要作物。番薯于明万历年间传入,乾隆时期,沿川滇交通线种植较多,[注]郭声波:《四川历史农业地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72页。清末时已经在云南广泛分布。马铃薯主要从海路传入我国,在云南明清方志中可找到的记录极少,但根据游历中国的法国人罗喜(Emile Rocher)所见,“光绪初年已相当普遍种植马铃薯”。[注]Emile Rocher,La province chinoise du Yun-nan, 2vols(Paris,1879-1880),Vol.Ⅱ,p.11,转引自何炳棣:《美洲作物的引进、传播及对中国粮食作物的影响》(三),《世界农业》,1979年6月。
玉米、番薯、马铃薯皆抗旱耐涝,能适应贫瘠的土地环境,因此便逐渐取代了低产的传统山地粮食作物,使更多人口免受饥荒,实现了人口奇迹,发展了山区经济。但这也带来了不利的一面,民众大量垦荒种植,使得山地自然状况被破坏更甚。在石多地少的环境下,只能种植于夹缝之中,消耗了本就硗薄的土壤。养活了更多的人口后,更大的人口压力产生,民众进而会向土地要更多的粮食,甚至在某些地区,开垦山地已经成了民众的生活方式。[注]如姚安军民府的风俗“耕田弋山,寅午戌日入城交易”。见倪蜕:《滇小记》,俞子林、林国华主编:《丛书集成续编》史部第五十四册,上海:上海书店,1994年,第1060页。
3.自然植被的破坏
除前文提到的垦殖外,由于云南木材资源和矿产资源良好,皇木采办和商业性砍伐在明清云南持续进行。矿业开采不仅需要掘山开矿,还需毁林烧炭来冶炼矿石,自然植被便受到了更严重的破坏。根据学者杨煜达的研究,清代中叶铜矿开发使滇东北地区森林覆盖率下降二十个百分点。[注]杨煜达:《清代中期(公元1726-1855年)滇东北的铜业开发与环境变迁》,《中国史研究》2004年第3期。这种开发方式使云南山区本就土层薄、肥力弱的土地更加贫瘠,粗放的农业状态也许才是与山区自然环境相契合的。正如有学者指出,撂荒游耕、休耕制这些原始的耕作方式或许才适宜山区条件,而山区环境总体上的恶化,正是在轮作复种制和连种制推行之后。[注]鲁西奇、董勤:《南方山区经济开发的历史进程与空间展布》,《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0年第4辑,第46页。民众纷纷开垦荒地,石漠化地区的承灾阈值弹性本就小,当自然灾害来临,将会受到更大的破坏。大面积的不合理垦荒使得云南山地地表土壤松疏,无法正常蓄洪与泄洪,加之没有树木植被进行阻挡,一遇大雨,泥土砂石便会被雨水裹挟,形成泥石流,致使河道堵塞:“一经雨水,沙石下行,每遭阻塞。两岸沙堤约长十里,若非倍费人工难保无虞,久雨山崩,巨石滚堵河中。”[注][清]管学宣:《石屏州志》卷5《记》,清乾隆二十四年(1759)刊本,第80页。
对待泥石流灾害,清代中后期已经有地方官认识到了这是对土地的过度开发所酿成的恶果。道光年间的丽江县正堂谓:“任意板石挖土、采樵放牧,年深日久,每遇水潦,时有倾圮,以至山骨暴露,形势枯槁。”[注]曹善寿主编,李荣高编注:《云南林业文化碑刻》,芒市:德宏民族出版社,2005年,第370页。由此,他呼吁民众保护象山的自然环境。但这种保护的观念并非现代意义上的生态观。在云南民众的眼中,山林可以培养风水地脉,“尝闻育人材者,莫先于培风水;培风水者亦莫先于禁山林”。[注]曹善寿主编,李荣高编注:《云南林业文化碑刻》,芒市:德宏民族出版社,2005年,第285页。虽然地方官对山林进行保护的主要目的可能是出于这种风水论,但这些地区得到保护后,控制住了石漠化的进程,是值得称赞的。须知在清代,垦殖是地方治理的重点,环境破坏所导致的环境问题是不会被重视的。乾隆年间的河西县知县曾言:“所谓薄田只是耕不深,耘不勤,粪不厚之□……能使地移其气变瘠为肥,是则粪多力勤,薄田皆可化为膏腴。也至于山头地角,道旁溪畔,但可种植杂粮,尺寸毋使废弃。其山岭地方瘠薄之处,须更□轮种如周礼一易再易之法。”[注][清]董枢:乾隆《续修河西县志》卷1《食货》,清乾隆五十三年(1788)刻本,第49页。面对本就土壤硗薄、不宜进行过度开发的土地,此地方官却怀着努力经营便能使薄田变为膏腴之地的想法,坚持对其进行最彻底的开发利用,无疑会使土地更加不堪重负,加重石漠化的程度。
五、结 论
明清时期,有关云南石漠化的文献记录基本出自地方志、士人们的游记,也可从地方官的奏折中找到相关内容。明代云南方志较少,清以后的数量和记载所涉区域都有所增加,但方志中的记载存在滞后性,并不能确定记载里石漠化情况的年代。此外,有时也会因为地方官的夸大而无法准确判定石漠化程度,奏折也同样存在这一问题。游记基本能够确定士人们游历所见的时间,但他们的活动范围多沿主要交通线,且大部分相关描述的精确度欠佳,致使无法对石漠化进行深入的考察,形成精确的结果。因此,在绘制明清时期云南石漠化分布图时,受上述因素影响,可能存在错漏,也无法展示石漠化的程度,只能将文献所见的地区分布情况进行大致的复原。
根据当代云南石漠化分布图,[注]参见董立强、刘春玲、聂洪峰:《中国南方岩溶石山地区石漠化遥感调查与演变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82页。云南省石漠化主要分布在东部的昭通、东川、曲靖、玉溪、文山、红河,及西部的保山、大理、怒江傈僳族自治州。东部石漠化较西部来说更为严重,且从东北到东南,石漠化范围增大、程度加重。通过对比图1与当代分布图,可看出明清云南石漠化分布情况大致与现今的分布情况相似。
石漠化是喀斯特地貌下脆弱的生态系统与人为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人为因素对石漠化的影响相比于自然因素来说更为突出。上文列出了人口的增长与土地的开垦、美洲作物的种植、自然植被的破坏等几点因素,它们并非独立存在。美洲作物使得云南粮食产量大为增加,本土民众和外来移民数量均增长迅速。人口的增加又使得其分布范围不断扩大,开垦更多的耕地,尤其是山地。而山区的垦辟、人口的增长又更加需要美洲高产作物的推广,从而产生“人增—耕进—林退—水土流失—石漠化—贫困”的怪圈,造成了人地矛盾的尖锐与生态系统的破坏,从而使得石漠化现象雪上加霜。大面积的开垦虽可以解决饥荒,养活更多的人,但如此一来,人口增长、美洲作物的种植和生态环境的破坏便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恶性循环导致的结果也就是贫瘠之地石漠化加重,膏腴之地受到破坏后有了石漠化的倾向。地理环境与人类活动相互影响又相互制约。人类对土地的利用和地理环境的改造本身是一件好事,这是为着更好地生存发展而进行的积极开拓。但是喀斯特地貌地区脆弱的生态环境决定了其不易恢复性,加之人类开发的不合理,最终导致了土地的严重退化。而更加严重的是,有的地方经历这样的破坏后,很少有恢复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