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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火

2019-07-25刘亮程

意林 2019年14期
关键词:柴垛刘亮梭梭

我们搬离黄沙梁时,那垛烧剩下一半的梭梭柴,也几乎一根不留地装上车,拉到了元兴宫村。元兴宫离煤矿很近,取暖做饭都烧煤,那些柴火因此留了下来。柴垛是家力的象征。

我们刚到父亲的住处时,柴垛虽不高,柴火底子却很厚大排场。不像一般人家的柴火,小小气气的一堆,都不敢叫柴垛。先是后父带我们进沙漠拉柴,接着大哥单独赶车进沙漠拉柴,接着是我、三弟,等到四弟能单独进沙漠拉柴时,我们已另买了头黑母牛,车轱辘也换成新的,柴垛更是没有哪家可比,全是梭梭柴,大棵的,码得跟房一样高,劈一根柴就能烧半天。

现在,我们再不会烧这些柴火了。我们把它们当没用的东西乱扔在院子里,却又舍不得送人或扔掉。每搬一次家都会带上它们,它们是家的一部分。

那堆梭梭柴就这样在院墙根待了20年,没有谁去管过它们。有一年扩菜地,往墙角移过一次,比以前轻多了,扔过去便断成几截子,颜色也由原来的铁青变成灰黑。另一年一棵葫芦秧爬到柴堆上,肥大的叶子几乎把柴火全遮盖住,那该是它们最凉爽的一个夏季了,秋天我们为摘一只大葫芦走到这个墙角,葫芦卡在横七竖八的柴堆中,搬移柴火时我又一次感觉到它们腐朽的程度,除此之外似乎再没有人动过。在那个墙角里它们独自过了许多年,静悄悄地自己朽掉了。

最后,它们变成一堆灰时,我可以说,我们没有烧它,它们自己变成这样的。我们一直看着它们变成了这样,从第一滴雨落到它们身上、第一层青皮在风中开裂我们就看见了。它们根部的茬头朽掉,像土一样脱落在地时我们看见了。深处的木质开始发黑时我们看见了,全都看见了。

当我死的时候,人们一样可以坦然地说,他是自己死掉的。墙说,我们只为他挡风御寒,从没堵他的路。坑说,我没陷害他,每次他都绕过去。风说,他的背不是我刮弯的。他的脸不是我吹旧的。眼睛不是我吹瞎的。雨说,我只淋湿他的头发和衣服,他的心是干燥的,雨下不到他心里。土说,我们埋不住这个人,梦中他飞得比所有尘土都高。

可是,我不会说。没谁听见一个死掉的人怎么说。

我一样没听见一堆成灰的梭梭柴,最后说了什么。

刘亮程,作家。被誉为“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和“乡村哲学家”。多篇文章入选中高考語文试卷真题。

意林:《柴火》这篇文章的创作初衷是什么?

刘亮程:《柴火》选自《一个人的村庄》最后一辑“家园荒芜”,这一辑写“我”回来目睹村庄破败,曾经让“我”度过少年时期的那个家院已经成了别人家的。一堆几经搬家都没舍得扔掉的柴火,最后朽在了我在县城边的院子里。一堆柴火上,聚集了太多沧桑。

意林:这篇文章有人认为重在写柴火,也有人认为重在写人,您本人怎么看?

刘亮程:其实在写时间,一堆柴火上的人世光阴。柴火和相伴的人,已然经历了那么久长的岁月,柴在腐朽,人在老去。对衰老和死亡的不甘,又使人生发无尽的梦想。写一堆枯柴,也是写一堆往事。每一句每一段里,都有人生的五味杂陈。不能简单地去理解文学作品,一篇好作品留给读者的,应该是丰富多样的心灵感受,而不是一个古板的“标准答案”。

意林:作为一名知名作家,在提高语文阅读与写作上,您有什么好的方法推荐给学生吗?

刘亮程:学会冥想,放任胡思乱想,别被主题羁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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