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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五则

2019-07-25张曙光

北方文学 2019年16期
关键词:洛德犹太卡夫卡

张曙光

1

马克斯·布洛德在受到广泛赞誉的同时也受到了苛刻的批评,如果我没有记错,昆德拉就是其中的一个。赞誉和批评的原因都与卡夫卡有关。布洛德残忍地拒绝了朋友的临终要求,没有烧掉而是保全了卡夫卡的全部手稿。他被认为曲解了卡夫卡,但他是最早(甚至可能是在卡夫卡生前唯一的一位)认识到卡夫卡是一位伟大作家的人。作为朋友,他无疑是最好的也是最坏的。同样作为写作者,在他那里没有对卡夫卡的一丝的妒忌,只有全力的推崇,但他在最后关头却背叛了朋友,前提是出于对文学的忠诚。他和卡夫卡的关系有些像庞德与艾略特?似乎也并不怎么像。没有庞德,艾略特的《荒原》不会是现在的样子,但仍然会以原初的形式出现,但没有了布洛德,我们有谁会知道只发表过几篇作品的卡夫卡?而受到卡夫卡影响的二十世纪文学也许会由此改观。

据最新一本卡夫卡传记的作者默里说,布洛德并非没有天才(只是可能他的天才在卡夫卡的面前被冲淡了),他的作品也颇受读者的欢迎,卡夫卡的一本什么书印了四百册,却只卖出二百册,而布洛德的小说《第谷·布拉赫》却售出一万四千册,这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目。后来布洛德没有以创作扬名,很大原因正是由于卡夫卡。卡夫卡死后,他就扮演了卡夫卡的角色,整理出版他的作品,并让他的名声传遍整个世界(这样说一点也不过分)。他成功地做到了卡夫卡永远无法做到的事情(可能也永远不想做),这些事情对于我们这些可怜的读者来说不仅必要,而且是一种福音。布洛德所做的远非放弃划一根火柴那么简单。在1939年,为了避开德国纳粹(卡夫卡的两个妹妹就死在了集中营),他带着卡夫卡的手稿跑到了以色列避难。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他又保护了这批手稿,使之“免受中东国家政治骚乱的破坏”。这些手稿现在被牛津大学的图书馆收藏。我不知道布洛德后来没有写出更出色的作品是否与他的这些工作有关?也同样不知道有没有关于布洛德的一本单独的传记,我们今天对他的了解大都来自有关卡夫卡的研究。也许,布洛德与卡夫卡是一体的,上天赐予二十世纪文学以卡夫卡,同样也赐予了二十世纪文学以布洛德。布洛德是卡夫卡的保护神,不,他简直就是另一个卡夫卡。

2

写于1902年的《记一次戰斗》是我们能够见到的卡夫卡最早的文字,在中译的卡夫卡全集中这篇作品被译成了《一次战斗纪实》。我怀疑这篇幻想的作品与梦有关,当然也要包括其他的一些作品。那种非逻辑性的情境快速转换只有在梦中能做到。文学就是梦,是生活之梦,存在之梦,真理通过梦来向我们宣示。

另外值得提到的还有卡夫卡的语言。他的语言既简单又朴素,然而曲折迂回,纯正、精确,同时具有质感。他很少直接肯定什么,后面的句子不断地对前面的进行修正或是怀疑。他的描写却非常简单,在更早出版的克劳斯·瓦根巴赫《卡夫卡传》中提到,他对布洛德说过,在很简单的事情中,也有吸引人的魔力。在瓦根巴赫的传记中提到了布拉格德语,并对其提出了中肯的批评:

在当地的许多居民看来,“布拉格德语”是独占鳌头的,没有任何一种语言能与它媲美。……在种族隔离的压力下,布拉格德语越来越成为国家资助的节日用语了,在这种语言里,滥用词汇、堆砌形容词和修饰语的情况特别突出,里尔克在晚年的时候,经常在法国巴黎国立图书馆,在百科全书中寻找已经过时的、不再使用的短语,这就很能说明布拉格德语的弊病。布拉格人这种浮夸、做作的语言,其根本原因就是语言贫乏。

卡夫卡所做的只是“从周围环境中扫描、汲取语言素材,他作出这个决定的目的,是要尊重事实”。“尊重事实”这个词的原意是什么无法知晓,但却颇为耐人寻味,据说这是“因为干瘪的布拉格德语不能像用途很广的语言一样,也不能像方言一样,准确地传递信息,给人以身临其境的感觉”。我想这种所谓的“身临其境的感觉”或许可以和“尊重事实”相互映衬。

在英国人默里的传记中对瓦根巴赫的观点做了进一步肯定,他也认为,布拉格的德语作家在语言上和在社会生活上一样孤立,他们在写作时使用的语言与日常用语之间没有关联,这就切断了语言活力的源头。

作家除了需要有对文学的虔诚,也要有一点谦卑,这谦卑是对真实和语言而言的。作家充其量只是净化和丰富语言,而不能创造语言,尤其不能关起门来通过查阅百科全书来创造语言,只有生活本身才能创造语言,作家不过是拾取其中的碎屑来进行自己的创作而已。

卡夫卡同父亲赫尔曼·卡夫卡的关系也同样被评论者们津津乐道。但从几部传记中,我们几乎看不出他的父亲对他实施了怎样的暴政,他只是一个专制家庭的家长,也算不上对子女不够慈爱。这种父子间的矛盾带有某种普遍性。只是两人无论在外形上还是在性格上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父亲的粗鲁、强势和对儿子的忽视(尤其是对他的写作)对儿子构成了威胁,而由于自身的敏感使卡夫卡进一步陷入了孤独中并在想象中做出了无限的夸大。从《判决》到那封著名的写给父亲的信中我们看到这种不满是如何升华并从隐秘走向公开的(至少卡夫卡是想这样做的)。我不同意南非作家戈蒂默在她的小说中对卡夫卡的反驳,说他不关心犹太人的苦难更是带有政治上正确的色彩。被人们忽略的是,正是这位高大魁梧且在生意上成功的犹太商人赫尔曼成就了卡夫卡。他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卡夫卡生活上的不幸,但却成就了他的创作。如果说,布洛德是保全了卡夫卡,那么赫尔曼确实使卡夫卡真正成为了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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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卡夫卡,我们更应该把他看作是一位关注人类生存处境的作家,而不仅仅是一位犹太作家。但他并非对犹太历史和犹太文化毫不关心,只是他把犹太人的苦难升华到一个更具普遍性的境地。

辛格是讲故事的大师,他的短篇小说《卡夫卡的朋友》写到了一个与卡夫卡有过一段交往的落魄犹太演员。“卡夫卡想成为犹太人,却不得其门。他想生活,又不知道怎么生活。”据他讲,卡夫卡第一次去妓院是由他带去的,而卡夫卡竟然惊慌失措,逃之夭夭。小说中的细节想来是辛格杜撰的,但也许他真的认识或见过基查克·洛维这个人。

事实上,洛维比卡夫卡还要小,他是一个犹太剧团的经理,在1911年的一次巡回演出中认识了卡夫卡,据说当时他们的演出让卡夫卡“欣喜若狂”。洛维帮助卡夫卡了解了犹太文化,进而了解了犹太历史,而不是带他认识了妓女。

洛维死于纳粹集中营,和卡夫卡的亲人和朋友一样。

4

卡夫卡最广为人知的作品无疑是《变形记》。在这篇作品里,一个不堪工作重压的推销员格里高尔从睡梦中醒来,竟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甲虫。根据雅诺什的回忆,随后很多作品也写到了变形,如狐狸变美女之类。他气愤地告诉了卡夫卡有人抄袭他,后者却微笑说,我们都是在抄袭上帝。

无论雅诺什的回忆是否可靠,但其中提到的作品总该是存在的,我们同样相信,这些作品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卡夫卡《变形记》的影响。在这篇作品中,格里高尔一开始就想到了这只是一个噩梦,并努力想从梦中醒来,但最终证实了这是一个真实的变形,一直到他死去,他也没有摆脱他的甲虫的形状。但令人吃惊的,在《变形记》准备出版时,卡夫卡写信给库尔特·沃尔夫出版社,担心封面设计者会把格里高尔画成一只大甲虫:

我想到这样的问题,他会不会去画那个甲虫本身?别画那个,千万别画那个!……这个甲虫本身是不可能画出的。即使作为远景也不行。……假如允许我对插图提建议,那么我会选择诸如这样的画面:父母和商务代理人站在关闭的门前,或者更好的是,父母和妹妹在灯光明亮的房间里,而通向一片黑暗的旁边那个房间的门敞开着。

默里认为,卡夫卡要说明的是变形是一种隐喻而非事实。这同样会使我们想到人们对但丁《神曲》的疑问:但丁在他的这部作品中是把地狱、炼狱和天堂当作一种隐喻来写,还是将其作为真实的境地?人们总是无法弄清,为什么在《地狱篇》中,但丁一觉醒来,竟然发觉自己置身于一片黑暗的森林,里面不但有恐怖的野兽,而且还是通向地狱的门户。《神曲》里面的但丁和《变形记》里的格里高尔一样,他们处于真实的境地而不是处在梦境中。读厚厚的三卷本的《神曲》,我们除了认为但丁真的认为存在着地狱、炼狱和天堂,而且虚构了到那里的一次特殊经历,并不是想把它写成寓言或隐喻。相反,他是在尽全力地使读者相信那些地方真的存在,而且他真的去过那些地方。从更高的层次上看,这确实是隐喻,正像有人指出的那样,在《神曲》中很少能看到隐喻,因为这本身就是一个最大的隐喻,但这是就作品的本质而言,而不是写作的手法。《变形记》也是这样,这又形成了卡夫卡的一贯悖论:这不是隐喻,这是一个隐喻。卡夫卡一向如此。在和菲丽丝的热恋中,他就这样写道,没有她我不能活下去,和她在一起我同样不能活下去。甚至在他临终前,他忍受着病痛的巨大痛苦,他对医生说,“杀死我,否则你就是凶手!”在他的随笔中,他这样写:

艺术的自我忘怀和自我升华:明明是逃亡,却被当成了散步或进攻。

德国学者瓦尔特·比梅尔在分析《饥饿艺术家》时这样说,“饥饿艺术家的活动乃是对一种自然需要(即摄取食物)的不断否定。他能够否定自然必然性,即自然的局限性,这难道不是他的自由的一个标志么?然而,这种‘自由却导致了最大的不自由,因为他除了否定之外总是一无所为。”也许,这种悖论正好是我们理解卡夫卡作品的一把钥匙。

5

读过卡夫卡作品的人们,大都会产生这样的印象,卡夫卡总是很阴郁,甚至会有些冷酷。事实上,他工作很受好评,与上司和同事的关系也相处得不错,至少他们没有把他视为异类。卡夫卡除了带有写作者最常见的焦虑外,总的说来他的目光和笑容很迷人,即使在病中,在他和多拉在一起时,也经常开怀大笑。当然,这并不能排除他的敏感和孤独。但正如默里指出的那样,“他绝对不是被社会遗弃的棄儿。”最令我反感的是,有人竟然把他与《地洞》中的那个可怜的生物联系起来,认为他是一个可怜虫,对世界充满了恐惧。持这样观点的人,不要说没有读懂卡夫卡,也大大地歪曲了卡夫卡的人格和思想。看看他对自己死亡的态度,我们就可以知道他是一位多么具有勇气的人。他把对世界的绝望放大了,目的是让人们去寻找希望。他热爱的是文学,但他的文学创作远远超出了文学本身。除他的作品,除了感受到其中巨大的艺术魅力外,有谁不会被引发对这个世界上人类境遇的思考?生活中的卡夫卡,温和而富有爱心,而且,如传记作者所说,还相当有魅力,颇讨女孩子的喜欢。在默里的书中,有一个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卡夫卡的一位女病友回忆,有一次她正在拍一只苍蝇,卡夫卡对她发了火,说:“你为什么不能让这只可怜的苍蝇好好待着,它何曾触犯过你呢?”

这句话出自写出《在流放地》的卡夫卡之口,让人有些不好理解。不是说他应该残忍,而是通过那部作品中对杀人机器残酷的描写,我们至少会认为卡夫卡不会在意这种司空见惯的小事,但从这样的小事中,我们恰好可以看出一个人内心深处的东西,也理解了卡夫卡为什么会写出《在流放地》这样的作品,当然也清楚了在写这样作品的同时他忍受了多大的折磨,他内心的愤怒和憎恨。我喜欢卡夫卡,如果没有他那些伟大的作品,只是根据他为一只可怜的苍蝇说话这一点,我同样会喜欢他,甚至敬重他。对人类和所有生命的爱应该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并不是出自什么所谓的宗教教义。如果仅仅出于教义和理性才会去爱,那么我要说,这种人在人性上是不够健全的。人类正是因为失去了爱的能力,才会有这么多的暴力和屠杀。经过两次大战和集中营,人们似乎仍然没有任何省悟。甚至在写作者中,他们关心的也只是写作本身。像禁止打苍蝇这类事情,在某种程度上,它们也是在检验我们是否失去良知,或灵魂是否麻木。

在默里的传记中,他还提到了卡夫卡一直都在寻找一种坚实、正确的生活基础,并不希望被后人当作预言存在的荒谬性的先知。他努力在做一个平凡的人。有一次,在柏林,卡夫卡和多拉到住处附近的公园,遇到了一个哭泣的小姑娘,因为丢失了玩偶而哭泣。卡夫卡安慰小姑娘说,玩偶只是旅行去了。小姑娘偏偏是位理性的实证主义者,她要卡夫卡提供证据,于是卡夫卡回去后很认真地用玩偶的语气写了一封信,说它在这里待腻了,想换换地方。一连三个星期,卡夫卡每天一封信,报告玩偶的旅行经历,最后玩偶遇到了一个小伙子,和他结了婚,让小姑娘明白它再也不会回来了。

据在卡夫卡临终前照顾过他的一位修女回忆,在弥留时,多拉带来了一束鲜花,让卡夫卡闻一下:

卡夫卡最后一次抬起了头,深深地闻着花朵的香气。……难以置信的是他的左眼睁开了,仿佛他又活转过来。他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他微笑起来表情是那么地丰富。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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