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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车上

2019-07-25贾文清

北方文学 2019年16期
关键词:刘姐乘警阿爸

贾文清

1

这个车,是指火车。

我是本次列车的列车员,管硬座车厢。

开始放行了,黑压压的人群从地下通道涌了上来,旅客们背着大包小包,拉着行李箱,有的人还拉着行李箱抱着孩子,急吼吼地往站台上跑。

我站在车门口,从跑得气喘吁吁的旅客手里接过车票,扫一眼上面的车次和车厢号,再把票还给人家,挥手请他们上车,顺便把行李帮着拎进车厢。现在的客运规章要求高,在车门口,列车员不但要扶老携幼,还要帮助旅客傳递行李。

回家心切的旅客终于登上了列车,他们都很兴奋,一律用乡音和我打招呼:“多谢你了啊,尕姨娘。”这是一趟由南方的大城市开往我家乡的火车。平常在这个城市里游走,很难碰到一个老乡,可是一来到火车上,却发现车上有很多操着乡音的乡亲。他们来到这个城市里工作生活求学旅游,可故乡还是像风筝的那根线一样,时不时地把它们拽回去。而火车就承担了分拣器的作用,把不同家乡的人召集到各自的火车上。

开往我家乡的列车有一大特点,那就是有很多穆斯林同胞。他们的衣着打扮很显眼,女的一律戴着颜色鲜艳的纱巾,穿着长袍。当然,是那种清凉透气的纱质或雪纺长袍。而男的呢,则戴着白色的小顶帽,顶帽上绣着美丽的花纹。他们大多是到南方开饭馆的,经营西北特有的美食——牛肉拉面。

这时两位穆斯林来到我的车厢门口。年长的四十多岁,年轻的二十多岁,像父子,又不像父子。他们几乎没带什么行李,那年长的只背了一个旅行包,却紧紧地挽着年轻人的胳膊,看上去好像要把他搂在怀里。只是两个人的表情不对,脸上都凶巴巴的。

旅客嘛,千奇百怪,什么样的人都有,我见得多了,所以也没当回事。看过他们的车票后,就让他俩上车了。马上又接过后面一位旅客的车票。

始发站上车的旅客真多呀,车门口排着长队。我以飞快的速度验票、放行,旅客上了一个又一个,可那队伍不见减少,反而越来越长。人人都背着大包小包,使劲往前挤。我脸上淌着油汗,一边验票一边帮着递行李。

突然,从车厢里冲出来两个人,就是刚才上车的那两个穆斯林。那年轻人跑在前面,像一头轻捷的小鹿,他冲开排队的人群,转眼就窜到了站台的对面。被撞得站立不稳的旅客还未来得及骂出声,他已经跑到地下通道口了。那年长的也不示弱,他跑得更快。他几下追到通道口,就抓住了那个年轻人。年轻人极力挣扎,两人好一阵儿撕掳。

站台上的乘警拉开了他们。那年长的就对乘警说着什么,说得神情激愤。乘警听完之后,就赶紧抓住了那位年轻人。之后,他俩把那年轻人拉到了我的车厢门口。

那年轻人蓬头垢面,鼻子可能在撕掳中碰破了,鲜血抹了一脸。血滴下来,把身上穿的棉布汗衫抹得惨不忍睹。

我害怕再闹出什么事端,就赶紧说:上车上车,快上车。那年长的掏出一卷纸巾,一边狠狠地给小孩儿擦血迹,一边对我说:先等一会儿,这个栽娃上到车上还要往下窜哩,等车快开了再上。

我说这是怎么了?弄得头破血流的。

他一下子激动起来,手紧紧地拉着小孩儿,一手比划着对我说:哎哟,这个死娃把我给扎了,跑了六次。这一次,我把他亲自送回去,交到他娘老子的手里,再与我没相干了。

从他愤怒又委屈的叙述中,我了解到了事情的原委。原来,他也在南方开了一家清真牛肉面馆,生意还不错。店里的伙计忙不过来,他就想再找一个伙计。他们是穆斯林,有很严格的民族禁忌,不能从外面随便招人,只能回老家找同样是回族的小孩儿来店里帮忙。

那伙计就自告奋勇地说回家去找,保证找一个精明强干的人来。没过几天,那伙计果然带了个人来,就是眼前的这个小伙子,他就让小伙子在厨房干一些择菜洗碗的工作。没想到,这孩子眼神斜楞着,别人吩咐的话一句都听不懂。让他择菜,他把菜扯得稀烂,让他洗碗,他总是抓住一个碗洗,洗个没完没了,别的脏碗就在一边放着。可是一听说吃饭,这孩子反应比谁都快,第一个跑到餐桌边,抢装得最满的那只碗。

他非常生气,把那伙计从后厨里揪了出来:这就是你给我找的精明强干的人?你说,你从哪儿给我找了这么个瓜子?

那位伙计这才哭哭啼啼地说,原来,他就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回一趟老家看父母。在父母家待了几天,又到未婚妻家待了几天,眼看把时间都耗进去了,再找人也来不及了。恰好,那天他在大街上碰见了这位小伙子,问他愿不愿意到南方去打工,小伙子说愿意。那伙计一看小伙子年轻力壮,又刚好是个穆斯林,也没多想,就帮他买了一张车票,两个人当天就登上了去南方的火车。

伙计抹着眼泪说:那我也不知道他是个瓜子,他在火车上还又说又笑的,还说要到南方见大世面呢。

他指着伙计说:你怎么领来的你怎么给我送回去。

那个伙计自认倒霉,只好掏钱买车票把这个孩子送上了车。没想到,每一次他都跳下车跑回去。已经跑了六次了,就连火车票都白白地浪费了六张。

他又费了好大的劲儿在老乡中间打听,辗转打听到了这个孩子的父母。只是,孩子的父母在另一个县的边远山区,根本没有能力到南方来领孩子。他没办法,只好停下生意,亲自把这个孩子送回老家去。

从他的讲述中,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古拜。

这位名叫古拜的老板说:大姐你也知道,南方的物价多贵呀,房租更是高得吃不住。我关一天馆子,没有进账只是个赔,我一天得损失多少钱哪?这个账我跟谁算去?

2

火车就要开了,我和古拜一起把那个小孩儿拉上了车,我迅速地锁上了车门。

在车门关闭的那一刻,小孩儿突然狂躁起来。他挣脱开古拜。扑到车门上,大喊:阿妈,阿妈,阿妈呀,快把我救个来,他们把我抓掉了!头使劲往车门上撞,撞得车门玻璃哐哐直响。

古拜从座位上冲过来,抓住他:死娃,你安静一下成哩不?

那个小孩儿越发闹得凶了:啊啊啊,谁把我今儿往火车上拉,谁家的房子火着下,我看着烧死他全家,啊啊啊。

一个看热闹的旅客笑了起来:嘿嘿,这个瓜子骂得还挺合辙押韵的。

我瞪他一眼:你悄悄吧,别起哄了。和古拜两个人架起发疯的小孩儿,奋力把他往车厢里拉。

拉到座位上,他一把打翻了一位旅客的旅行杯,开水都溅到周围人身上。他又撕下小茶桌上的桌布,不锈钢的果皮盘滚到地下,桌上的食品散落一地。

古拜想把他摁到座位上,他撕着古拜又踢又打:你抓我,你抓我,我让你今儿把我抓回去!

古拜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他。身强力壮的古拜在这个发疯的小孩儿面前,也显得那么力不从心。最后,小孩儿翻身滚到座位底下,打着滚地骂。脸上的汗水和血迹把他自己抹得像个怪物。

周围的旅客都不干了。有一个人对我说:列车员,我要求换座位。我不能和傻子坐在一起。旁边的旅客马上附和:对对对,换座位!我们不能坐在这里。精神病伤人不用负法律责任的,谁能保证我们的安全?

我说:车上都已经超员了,很多人都买的是站票。我没办法给你们换座位。

什么?你没办法换?那谁来负责我们的安全?你们列车是干什么吃的?旅客的指头直接就捣到我的眼窝里。他们刚被打翻的开水烫过,一肚子的火没处去,正好撒到我身上。因为,我是本车厢的列车员。

我只好用手里的帽子抵挡着不断伸过来的手指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汗水把铁路服全部濡湿了,脑门上的汗还在不断地淌下来,淌进眼睛里,涩得我眼睛生疼。我真害怕群情激愤的旅客会一拥而上,把我暴打一顿。就用胳膊不断地擦眼睛。我左擦一把,右擦一把,擦下来一把一把的黑水。此刻,如果有面镜子让我照一照,我想,我的脸可能和躺在地下的小孩儿一样成大花脸了。

古拜一手按着小孩儿,一手使劲挥舞着:别骂别骂别骂!你们别骂列车员。我一会儿上洗脸间坐着去,把位置让给你们!他又对我喊:大姐,你跑掉,你别和他们搅沫沫,搅不清。

我想跑,可我的脚踝又疼又胀,低头一看,裤子上一片脏污。原来,刚才往上拉那个小孩儿时,发疯的小孩儿顺便把我也踹了几脚。

好在乘警及时赶过来了,他分开人群,站到我的前面,对指着我骂的旅客说:怎么了?怎么了这是。有话好好说可以吗?

旅客们一看见是乘警来了,那气势一下子减弱下来,不再挥舞着手指口沫横飞地骂了,而是满怀委屈地告诉乘警:本车厢有一名神经病,闹得他们无法坐车。

到底是自己的战友啊,救人于危难之中。我不再用帽子抵挡了。我飞快地冲进乘务室,把帽子挂好,又找了块毛巾狠狠地擦脸,把汗水和汹涌而出的泪水一块儿擦干净。

乘警来到古拜跟前。那位小孩儿可不管什么乘警不乘警,他依旧在座位底下滾来滚去,乱踢乱抓,嘴里不停地骂着:啊,抓人了,抓人了!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人,专吃杜鲁门……火车微微摇晃着在全速前进,把窗外的田野、水塘、农舍都甩在了后面。它可不管你有人发疯还是有人发愁,只是一门心思地往前跑。

乘警找古拜了解情况。从古拜的嘴里,我知道了这个小孩儿叫胡赛。听胡赛的父母说,胡赛小时候也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就因为有一次生病发高烧,没钱去医院,只是躺在炕上用土法退烧。烧倒是退了,可脑子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乘警对旅客们说:现在车厢已经超员,请大家谅解。我随时会过来巡视车厢,我会保证大家的安全。你们就放心坐车吧。

旅客们大概也觉得站在洗脸间和车厢连接处的滋味不好受。再说,他们观察了半天,发现胡赛大哭大闹也就是折腾自己,并不伤害别人。于是,他们又都嘟嘟囔囔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胡赛坐在小茶桌底下,对着乘警离去的背影,大喊:杜鲁门长,杜鲁门短,杜鲁门的媳妇上高山。

3

车上有个胡赛的事很快传遍了整个车厢。车长来了,乘警长来了,检车员也来了。就连餐车那位胖胖的厨师长也戴着他的高帽子气喘吁吁地挤到了胡赛的跟前,他对古拜说:他这么跌绊着闹,准保饿得快。你说,想吃啥我给你们做。车长推了他一把:你就消停吧,人家是小教,不吃你们做的饭。

古拜连忙说:不用麻烦,我自己带了吃的。我开饭馆的,别的没有,吃的有哩。

一听说到吃饭,胡赛马上就喊:啊,阿妈,我饿了,我要吃干粮。拿来!古拜就从包里掏出一块煮熟的羊肉递给他。胡赛接过来,看了一眼,就把那块羊肉当成了石头,直直地向车长砸过去:我不吃!我要吃烤羊肉,焦疤的。

年轻的车长是刚大学毕业不久的学生,文质彬彬的。胡赛的那块羊肉一下子砸在她的脸上,把车长的脸砸得像块红布。她揉着鼻子,把夺眶而出的泪水硬憋回去了。

周围的旅客都从座位上站起来看热闹,要不是车厢里挤得水泄不通,他们准会跑到胡赛身边,看他发疯。

车长对古拜说:你放心,我们会帮着你照顾好这个孩儿——你有什么事情就及时和我联系。

这时候,我隔壁车厢的列车员刘姐也挤了过来:怎么回事?我看看,什么人在胡闹?刘姐是东北人,个头高,嗓门也大,说话办事干脆利落,在和旅客长期的周旋中,更是练就了一副伶牙俐齿。在车上,只要刘姐一开口,多厉害的旅客也会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刘姐看着在地下撒泼打滚的胡赛,上去就踢了他一脚:栽娃,你起来,你的阿妈来了!

胡赛马上坐直了身子,眼神愣愣的:阿妈来?

刘姐说:你的阿妈就是我。你听我的话,把这点肉吃上,我再给你烤十个串串。把胡赛扔掉的那块羊肉又递到他手上。

奇怪的是,胡赛果然不闹了。他咬了一口羊肉,对刘姐说:阿妈,我要把串串夹在烤饼里,我还要吃一碗麦仁,喝一缸子熬茶。

刘姐接了一大缸子开水,又放进去一撮茶叶,端给胡赛:尕娃,你先喝上。等下车了阿妈就给你买。

胡赛端着缸子,一边吹茶叶一边喝了起来。开水的热气从缸子边沿上袅袅散开。抹得五花六道的脸上,两只眼睛又黑又亮。

刘姐蹲下身子,给他把一只蹬掉的鞋穿上,又用纸巾给他擦了擦汗。

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哈,这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车长就對刘姐说:不行你就在这儿守着吧,看住这个小孩儿。我看他只听你的话。

刘姐说:那我那边的车厢怎么办?卫生怎么办?

车长转向我:你过去吧,帮刘姐打扫打扫卫生。到站你们还是各开各的门。

4

车长一句话,我的工作量增加了一倍。即便这样,我也不敢抱怨,只要刘姐能管住胡赛,只要胡赛别在车上出点什么事,能平安到达终点站,我就谢天谢地,外加感谢真主了。

车厢里严重超员。座位上自然是人满为患,过道里,连接处,洗脸间,甚至座位底下,都挤满了人,和他们各种各样的行李。好在我把两头的厕所看得紧,旅客总算没钻进去。我得给大家留个方便的地方呀。

我胳肢窝里夹着垃圾袋,手拿笤帚簸箕,不断地动员旅客腾个地方。其实,在挤得人们几乎脸对脸的车厢里,旅客也不喜欢扫地,因为他们实在没地方可腾。可卫生又不能不打扫,车上人多,天又热,垃圾的制造量也多得惊人。到站必须把垃圾卸下去,否则,就得等到下一个区间。那车上的垃圾多得就会和人争地盘,味道也能把人熏死。

我艰难地在旅客中间穿行,小心避开他们的腿,把地上的垃圾扫起来。每扫完两个座位,我就得把垃圾装到黑色的大塑料袋里。簸箕和笤帚挥舞不开,我就用手拣。然后,再接着扫。要不然垃圾太多了,我会越扫越吃力。

一节车厢扫下来,扫出了整整五大袋子垃圾。我汗流浃背,腰酸背痛,胶皮手套粘到手上拽都拽不下来。

我还不能歇着,还有刘姐那边的车厢,我喝了一大杯水,又晾了一杯,锁上门,挤到刘姐的车厢里干活儿去了。

这一节车厢扫完,我铁路服上的汗水都凝结成白碱了。我口干舌燥,气喘吁吁,眼前一阵阵地冒金星。

回到乘务室,我伸手就抓杯子,然而,杯子是空的。我的开水呢?我晾好的开水谁喝了?唉,这是什么事嘛?我把杯子扔到地下,找了个纸杯,重新接了杯水。

一会儿,餐车卖货的小姑娘过来了,她对我说:姐,刚才我走到你这儿,嗓子冒烟,实在受不住,就把你的水喝了。

原来是她呀。我说:没关系,以后,你随时来喝,我给你晾好。

小姑娘感激地笑笑,推着小货车吃力地往前走。人多,车子过不去,我又帮着她抬了过去。

我从地上捡起杯子,洗了洗,重新晾了一大杯水。

车快进站了,我又得准备开门放旅客上下车,还要卸垃圾。懵懂迷糊的胡赛啊,你哪里知道,就因为你的出现,害得我一个人干两节车厢的活儿,而在平时,一节车厢我都应付不下来。累得我快虚脱了。

刘姐进来了,找帽子和白手套,准备到她那节车厢去开门。刘姐说:辛苦你了啊妹子,下一趟,姐帮你。我带着哭腔说:下一趟我不走了,我请假。

我发现刘姐的手腕上缠着一圈白纱布,我问是不是胡塞挠的?她说:要是挠就好了,那个死娃直接咬了我一口。我说为啥呀?她说:他吃不上烤羊肉,就把我当羊肉啃了呗。

我揭开纱布,只见一圈深深的牙印,伤口一片青紫,肿起老高。刘姐说:他娘的,差点没把我疼死。

车马上就要进站了,刘姐一边大声吆喝让让,一边往车厢另一头挤去,她挤的速度比我快多了。

5

我放行完旅客,正准备卸垃圾,就见胡赛冲开拥挤的人群,蹿到车门口。后面跟着古拜和几位旅客,想抓住他。可胡赛就像一只敏捷的羚羊一样,轻轻一跳,就跳下了车,向站台冲去。

我的脑子轰地一下,眼前一阵发黑。胡赛啊,这是在中间站啊,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可不是你的老板开饭馆的那个大城市。你一旦跑丢了,我们可上哪儿找你去啊?我扯着嗓子大喊:刘姐,刘姐,刘姐快来啊!

刘姐听到我惊慌失措的喊声,就知道出事了。她到底是老列,有经验,先拿起报话机呼叫车站,不要放一个男孩儿出站,之后,她拔腿向出站口跑去。

幸亏出站口人多,胡赛没有挤出去。刘姐一把揪住了他。这时候,古拜也追了上来,拉着胡塞往回走。胡赛又跳又叫: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出去吃烤肉,吃串串。阿妈你骗我,你不给我买。阿妈是个大骗子,后脖颈里插扇子,阿妈是个大辫子,辫子梢梢踢毽子!刘姐跟在后面气得笑了起来:栽娃,你还咬了阿妈的手腕子。

我卸完自己车厢的五袋垃圾,又跑到刘姐的车厢,卸她没来得及卸的垃圾。我提着硕大的黑色塑料袋艰难地走下舷梯,再拎到指定的地点。站台上一位推着小车卖食物的小贩看见了,问我:咦,这趟车刘师傅没走?我说走了,这会儿正跑着抓人呢。就把车上有个胡赛的事说了一遍。那小贩叹口气,说你替我看会儿车子。他冲进车厢,手脚麻利地拎出垃圾袋。只两趟,就把垃圾卸完了。之后,他又舀了满满一饭盒羊肉烩面递给我:一会儿开车给那孩子吃吧,你放心,俺也是小教,清真的。我说:我给你钱吧,他一摆手:嗨,给孩子吃的,给啥钱呢?他吃得舒服了,就不闹腾你们了。

车开了,我向这位推车卖食品的小贩挥挥手,一直注视着他的身影向后退去,直到看不见为止。不像平时,车一开我锁上车门扭头就走,从不多看一眼站台。

胡赛坐在车厢地板上,呼噜呼噜地吃下了那一大碗羊肉烩面。吃完后,他满意地擦擦嘴,躺到长椅子上睡着了。

趁着他睡觉的工夫,古拜赶紧拿出自己带的羊肉和大饼,就着开水吃了几口。之后,他坐在胡赛刚才坐过的地方,疲惫地合上了眼睛。刘姐则站在他俩的斜对面,一边盯着胡赛,一边巡视着车厢。

等胡赛一觉睡醒,天已经黑了。车厢里灯光明亮,旅客们或坐或躺或趴,在仅能自己容身的地方熬着漫长的旅程。车顶上的空调呜呜地响着,冷气送得很足,旅客们倒是不用忍受酷热的煎熬。

胡赛迷茫地看看周围,出奇地安静,他问古拜:阿爸①,我们这是在哪里啊?我们要上哪儿去啊?古拜说:我们在火车上呀,我们回老家,去寻你的阿大阿妈。胡赛忽然想起刚才吃的那一大碗烩面,就说:我不回去。阿大阿妈尽给我吃洋芋。还是阿爸好,给我吃羊肉的烩面。我跟着阿爸,我乖,我会听阿爸的话呀。

古拜眼泪下来了。他把胡赛揽进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发说:尕娃啊,我要是干别的买卖,我一定会收留你。可我开的是饭馆呀,担的是人命干系,万一你给我闯个祸,我就得拿命赔啊。

胡赛抬起头来:阿爸好,阿爸的家里顿顿有肉。

古拜擦了一把眼泪:娃娃,你放心,我不会不管你的。阿爸给你买烩面,买羊肉,让你顿顿吃上肉。

胡赛拍着手唱了起来:唿嗒唿嗒拉风匣,锅里煮的羊肋巴。

刘姐问:胡赛,你还会唱啥儿歌?胡赛掰着手指:我还会唱打罗罗,吃面面、翻油饼、馍馍绽成莲花。刘姐笑了:你就会吃。胡赛一本正经地说:不对,我还会唱鼓节儿当当,石板开牙牙,阿吾和阿吾是两挑担,影子匠没婆娘……不信,我唱给你听,鼓节儿鼓节儿当当,猫儿跳着缸上……

火车进入夜间行驶,旅客们差不多都东倒西歪地睡着了。我在旅客睡觉之前打扫了两节车厢的卫生。当我拎着垃圾袋走过洗脸间时,我看见乘警老何站在那里,他一手抓着洗脸间的衣帽钩,随着车厢的摇晃而摇晃着。

我很惊奇:何警,都下班了,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老何说:我不放心,我过来看看。

我说:他这会儿安静得很,你不用管他,回去睡觉吧。

老何说:不一定。他白天把觉睡足了,晚上说不定就要闹腾,我还是看着点比较放心。

我说:那你就这样站一宿啊?

老何苦笑了一下:现在车厢里哪有地方嘛?你别管了,我能对付。

下班了,我给对班交完班后,准备回宿营车睡觉。我拿了一盒青海老酸奶,想给在洗脸间守着的老何。

老何一身警服,满脸严肃。只是,他挤在东倒西歪的旅客中间,挤在狭窄的洗脸池旁,显得那么的不协调。车窗外一晃而过的灯光投射在老何脸上,映照出他清瘦的脸颊和鬓边的白发。他要在这里守一宿,为了一个智障的孩子,也为了车厢里的旅客。

我把酸奶递给他:何警,当宵夜吧,要不,你后半夜顶不住。

走过卧铺车厢时,有几个公务员模样的人坐在边凳上,借着微弱的灯光在喝酒聊天,一个个兴奋得油脸直放光芒。看见我走过来,其中一个盯着我看了一阵儿,摇头说:这么漂亮的一个尕姨娘当列车员了,太孽障了。我回头瞪了他一眼:你少说屁话!

我穿过一节又一节的车厢,看着各种各样的旅客,我没法猜测他们的心思,我也不知道他们出门去干什么。我心中暗想:你有钱,坐在卧铺车厢里喝酒吹牛。你能知道什么是孽障?这世上的多少人,不都在过着孽障的日子?哪能个个都像你一样有个好命?

6

一觉睡醒,又到了接班的时间。

我来到自己的车厢,对班告诉我:昨晚上胡赛又闹了一宿,把老何和古拜都折腾坏了。

我看见对班脸色苍黄,眼圈乌青,说话声音都打着飘,她又何尝不是被折腾苦了呢?我赶紧说:你快回去休息吧,再别管了,剩下的事情我来处理。

我来到了车厢,车厢里依旧挤得满满当当,胡赛却一人占着一个长椅子,仰面朝天,呼噜打得像滚雷,睡得踏实又深重。古拜坐在长椅前面的地板上,也睡着了。他背对着胡赛的脚,头放在膝盖上,睡得委屈又别扭。

旁边的旅客悄声告诉我:胡赛昨晚上闹着要吃烤羊肉,没办法,餐车的师傅就把古拜拿的煮羊肉烤热,撒上辣子面给他。他吃了两口,说辣的好吃,又喊着要吃辣辣的酿皮,可车上哪有酿皮啊。厨师连旅客的一日三餐都忙不过来。胡赛就发了疯,大喊大叫。他身边的旅客也不敢和他坐一块儿,都逃走了。胡赛就在那一格里滚来滚去,老何和古拜又不敢打他,只是全力看住他。古拜害怕他突然跳起来伤害别人,就挡在他前面,不让跑出去。胡赛越发焦躁,把古拜的后背当成了墙,使劲踹。

我看见古拜后背上依然印着许多大脚印。后背也似乎肿起了许多,我想起古拜上车那会儿,戴着雪白的顶帽,穿着一件柔软的T恤衫。微风一吹,T恤衫飒飒作响,给英俊潇洒的古拜平添了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质。看得出来,这是一件质地非常不错的高档衣服,古拜大小也是个老板,就应当穿得体面一点。

可是,现在,这位可怜的老板被他的“员工”折磨得筋疲力尽。

刘姐接替乘警老何,站在了车厢连接处的洗脸池旁,看住胡赛。我则依旧打扫两节车厢的卫生。

过了一会儿,车长来到我的车厢,说:已经联系了前方车站,为胡赛准备了食物,你接一下站。我看着车长满脸的汗水,上气不接下气的神态,说:你报话机通知一下就行了嘛,干吗挤那么多节的车厢?车长叹口气说:还是亲自通知到比较好,我怕给耽误了。

前方站到了,我卸完垃圾,就看见有人拎着大小袋子站在门口。等我忙完,她就把袋子递给了我:这是酿皮,这是烤羊肉。这个袋子里是衣服裤子,外加一顶遮阳帽。我说你们想得真周到啊,买点吃的就可以了,怎么还买衣服?

那车站工作人员说:唉,娃可怜,这是我们站上的人对娃的一点心意。

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那我替娃谢谢你。

开车铃响了,我把手放在额前,郑重其事地向她敬了礼。

胡赛吃上了辣辣的酿皮,心满意足。他依然不知道这些食物是谁给他买的,经过了多少人的手,又经过了多少道手续。他只憨笑着对古拜说:阿爸好,我乖,我听阿爸的話。

我和刘姐拿出来给他新买的衣服,他眼睛放出光来:是阿妈买给的吗?刘姐说:啊,你快去换上吧。

古拜领着他去卫生间换了新衣服。出来时,胡赛整个变了模样,不但衣服裤子换了,脸也洗干净了,头发用水抿得又光又亮。

他骄傲地穿过人群,对挤在车厢里的旅客炫耀:我阿妈买给的新衣裳,你们没有。旅客逗他:胡赛,你的阿妈是谁呀?他对着刘姐:她是阿妈。旅客又指着我问:那她是谁呀?胡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她是阿奶!

刘姐哈哈大笑,对胡赛说:她不是阿奶,她是阿娘②。你记住啊,你的衣服不是我买的,是车站上的阿娘给买的。

胡赛瞪着迷茫的眼睛:你是阿妈,她是阿奶。又指指古拜:阿爸!

我说:胡赛真乖,穿了新衣服就要爱惜,不能再躺到地下打滚了。你好好坐着,阿奶给你倒茯茶去好吗?

胡赛说:好。

剩下的路途,胡赛果然没有再闹事,安安静静地坐着。只是,他会时不时地站起来,拉着一个旅客说:我阿妈买给的新衣裳,你没有。

然而,快到终点站时,胡赛说他要上厕所,古拜就把他领到卫生间。过了一会儿,一位旅客跑过来说:快看去,那个瓜娃在厕所里大闹天宫呢。古拜喊一声:胡大呀!跳起来就往厕所跑去,刘姐跟在后面。

注释:

①阿爸:青海方言中,把父亲叫阿大,而把叔叔叫爸爸或阿爸。

②阿娘:青海回族人称谓,就是姑姑。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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